李圣華
近二十年來,陳維崧與陽羨詞派研究漸成學界的一個熱點。在周絢隆的《陳維崧年譜》問世前,已相繼有兩種陳維崧年譜出版:陸勇強先生的《陳維崧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二零零六年版),馬祖熙先生的《陳維崧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二零零七年版)。陸譜較具規(guī)模,于陳氏生平事跡考訂頗有所得。馬譜草創(chuàng)雖早,但內(nèi)容簡略,相比陸譜,失誤時出,新見不多。盡管已有兩種年譜在前,周絢隆卻不想放棄自己的撰寫工作,這其中的原因,他在《后記》中略有說明:“勇強先生的書,對我很有啟發(fā),其中有些材料是我過去所沒有注意到的。但我的《陳維崧年譜》還是有些與其不同之處。我覺得我的工作,仍有繼續(xù)做下去的必要?!保?28頁)的確,年譜與文學史一樣,不妨多寫幾部,各展其長,對推動學術(shù)研究大有裨益。
周譜篇幅容量較陸譜多出一倍,其價值不在對舊譜厘誤訂訛、補所未備,而在竭澤而漁地搜羅資料,在明末清初廣闊的政治、社會、文學大背景下,對譜主生平事跡、文學活動、行事心跡、著述編年、家族興衰等進行系統(tǒng)深入的分析剖證,考訂原委,抉精發(fā)微,辨章學術(shù)。其特點可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
一曰“全而新”。周譜毫末枝節(jié)皆備,處處顯出新意來。此舉一事以見作者之功。作為清初文壇大家、陽羨詞派宗盟,陳維崧交游廣泛,一生師友朋輩可考者逾兩千人。列出這個龐大的交游名單已令人眼花繚亂,何況對其詳作了解呢?作者為清理這一難題,進行了多年的拉網(wǎng)式排查,博覽明清總集別集、史料筆記、宗譜方志,確解其中百分之九十五的人物事跡,擬為小傳。愈到工作后期,愈是艱難,每得撩清一人一事,輒欣喜數(shù)日。殫精畢力的工作使得周譜煥然一新,絕去疏闊之病。翻覽譜中人物,隨處可見“新面孔”。如寧波王雅,字正子,移寓泰州,在清初文壇是一個較活躍的人物,與明遺民杜濬等人交往甚密。但其生平傳記罕見記載,即使名字亦不為眾所知?!督K詩征》收王雅詩六首,云字正之。絢隆先生遍檢《寧波府志》、《鄞縣志》及光緒《泰州志》,未見其人,后于道光《泰州志》卷二十七《人物志·流寓》中方覓到一則傳記資料。這也是當前首次詳細披露王雅生平。又如淄川畢際有、山東劉大成等人物事跡,亦經(jīng)作者多方查尋資料,始得析疑辯難。筆者曾歷五年撰《方文年譜》,于方氏交游千余人中略得其詳者不過十之八,已心力交瘁,故于周譜得“大全”之不易深有感受。試想,作譜僅列易知者為條目,何來新意?這樣不肯費力的年譜,讀者想也不能盡意。遍考交游,僅是周譜“全而新”之一斑,已可見其功力。
二曰“詳而博”。周譜詳實周博,發(fā)隱抉微,令人俯拾有得。如康熙十八年(一六七九)博學鴻儒之試是清初政治、文學界一件大事,對當時文壇與知識分子的影響,幾等于平定三藩之于康熙政治的影響。召試博鴻,固有當事人毛奇齡《制科雜錄》及清人李集輯、李富孫、李遇孫續(xù)輯《鶴征前錄》可供了解,但我們僅憑這些文獻尚難全面細致解讀數(shù)以萬計作品中所涉及的史事、時間、人物。周譜用近十萬字的篇幅,以陳維崧膺試為經(jīng),貫穿史料筆記、作品,從而以編年形式詳實周博地描繪出博鴻的歷史畫卷,足補史家所未備。周譜有關(guān)陳維崧與西方傳教士的交往及葡萄牙貢獅子等史事的考證,多有發(fā)明。
三曰“細而深”。周譜燭幽察微,宏纖俱賅,又絲絲入理,不為旁蔓。有關(guān)博鴻考察之詳,到了毛發(fā)盡現(xiàn)的地步。陳維崧應(yīng)試緣于宋德宜之薦,初入京師,下榻宋齋。宋齋與馮溥萬柳堂、梁清標豬市宅、傅山慈云寺寓所等,皆京師名流與博鴻之士雅集之地。征召士子身份不一,有前朝遺民、新朝名士、閑居士大夫。其心態(tài)亦紛雜不一,或汲汲功名,或銜怨而至,或心懷林下。應(yīng)征者百余人的交游由此呈現(xiàn)復雜有趣的形態(tài),周譜詳細考訂諸子形形色色的唱和。陳維崧入史局后,租陋屋而居,生活拮據(jù)。徐乾學《陳檢討維崧志銘》稱其“所居在城北,市廛庳陋才容膝”,“時時匱乏,困臥而已”,未言具體所在。周譜據(jù)陳維崧《贈董侍講默庵》其一“朔風何飄蕭,同在一街住”,及董訥《移居十首》詩序“順城門右有宅一區(qū),原益都馮夫子所置,而予僦居之者也”,指出陳氏所居當在宣武門附近。當時宣武門外聚集了一大批文士,周譜由此詳載陳氏移寓后的唱和,尤其是明史館人物的詩壇酒會,本末相順。這類考證一絲不茍,并非無謂的工作,而實有具體的作用。
四曰“真而實”。周譜求真探實,辨訛訂誤,于清初文學、史料多有發(fā)明之功。陳維崧族叔陳玉鑄受清初獄案株連流放寧古塔,周譜首次考索了這一歷史事件??滴跞辏ㄒ涣模┣迕骱螅呺H有罷官過揚州,招集陳維崧、林古度、杜濬、龔賢、孫默、劉大成等十七人宴集依園。周譜據(jù)《淄川畢氏世譜》考證畢際有以通州所千總解運漕事罷歸,時在康熙二年(一六六三),春夏間始歸鄉(xiāng)。復指出依園主人為韓長源,陳維崧《畢刺史招同諸子宴集韓園歌以紀之》詩編入“癸卯”詩中,“可知其詩集編年并不完全可靠”(244—245頁)。陳維崧《湖海樓詩集》編年難以確信,《迦陵詞全集》詞作系年問題更為突出。詩文編年析疑尚多有可據(jù),詞集系年訂訛則極不易。周譜借助《迦陵詞》手稿本等,采用詞、史互證之法,于詞作系年用力尤勤,所獲亦夥。大量作品的作期得到確定,分別系入年月,對理解和詮釋詞作作用非小。
年譜亦史家編年撰著之流亞,無一定范式。綜觀近百年來明清人年譜編著趨向,不難發(fā)現(xiàn)民國學者所撰年譜大都取其簡要;新中國成立后,袁世碩先生《孔尚任年譜》、章培恒先生《洪昇年譜》并稱上乘之作,大抵詳略得當;近二十年來,學者所著益求詳實賅備,如《戴名世年譜》、《龔自珍年譜考略》等皆以材料翔實、內(nèi)容豐富見長。當然也有持不同看法者,以《晚明曲家年譜》著稱的已故名家徐朔方先生曾批評“繁征博引、羅列排比的舊作法”(《考據(jù)與研究—從年譜的編寫談起》,載《文藝研究》一九九九年第一期),在提倡考據(jù)之學的同時,倡導年譜的改造。袁世碩以老一輩學者的眼光,認為周譜“記入的人事極多,或許應(yīng)當做些剪裁”。其說皆具道理。筆者以為在文獻傳播盛況空前的當代,繁征博引的舊作法或可借鑒,當然作者要避免專為考據(jù)而考據(jù)。周譜總體來看,詳而有實,深而有致,無冗贅之弊。這主要得益于其考據(jù)的功夫與獨特的文史觀,蓋為作家編寫年譜,既要盡力搜求文獻史料,也要精研譜主的詩文,“揭示出其中蘊含的人事和譜主的心理心態(tài),這才能夠豐富、深化對譜主其人的認識”(《陳維崧年譜·序》,1—2頁)。
周譜所收傳論、附錄乃可獨立成篇的專著,故此非僅一家年譜,亦是第一部迦陵詞研究力作。周絢隆擅長考據(jù),又精于理論闡釋。從西方的闡釋學到中國古代文學的闡釋學,他都有自己獨到的見解。其微觀的考證非為簡單排攢歷史、文學事跡,而是多圍繞清初政治、文學、社會大問題精密進展,有矢而發(fā)。如萬柳堂唱和的考證、博鴻之試的考索、陳維崧科舉心態(tài)相關(guān)事跡的辨析等,俱體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史觀與文學觀。年譜、傳論、詞論相互發(fā)明。
陳維崧入清后行止心跡時與遺民相類,如果將他的人生分作幾個階段來認識,其青年時期也可歸入遺民行列。不過,僅以“遺民”二字來衡量他入清四十余年的進退、心態(tài),還是遠遠不夠的。筆者多年前曾與周絢隆一起探討這類問題,他即主張力避對立論的研究方法。周譜也清晰傳述了這一觀點,著力描繪清初士子與新朝合作心態(tài)的復雜性,由此解讀陳維崧在特殊政治、家庭、時代語境下參加鄉(xiāng)試、游幕中州、應(yīng)試博鴻、入明史館的心態(tài)與精神世界,得出的結(jié)論令人信服,考證的細節(jié)多前人所未發(fā)。如傳論指出陳維崧祖父陳于廷的功業(yè)令他望塵莫及,父親陳貞慧在晚明士人中的聲望也讓他自愧不如,因此背負起了沉重的精神包袱,“這正是他一次又一次,堅持不懈地參加鄉(xiāng)試的最深層原因和動力”,入都后,“除了應(yīng)付一般的宴會唱和外,還積極地周旋于一些權(quán)要之間,對主考官馮溥、李霨和杜立德他都有詩、詞相贈,吹捧的味道很濃,顯然很想取得對方的好感和賞識”,“這些干謁之舉使他很快就得到了一些在位者的認可,對進一步擴大他的影響起到了客觀作用,也為陽羨詞人最終能以一個詞派的面目出現(xiàn)創(chuàng)造了條件”(66—67頁)。在士人心底,不僅有一個“大家”(國家),還有一個“小家”(家族、家庭),二者對清初社會的變遷都有重要的作用。學界談及遺民及清初知識分子,往往關(guān)注“大家”,輕忽“小家”,不免造成一些認識的偏頗。周譜力避認識的單一化與表面化,年譜、傳論、附錄通過陳維崧中州游幕得子、嗣子獅兒夭折、妻妾不合的家庭糾紛、悼念亡妻、京師置妾等事跡的考證、分析,揭示了陳維崧在家庭、社會、科舉、人生之間的苦難與彷徨。從“小家”的角度來解讀陳氏的思想與心態(tài),深察世道人心,辨析入微,得出不少新人耳目的可信之論,不僅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陳氏的歷史人生,而且為解決許多學術(shù)疑難問題提供了有效的認識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