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彥順
45年前,我在華沙工作期間,見證了一個永難忘卻的歷史瞬間,這就是1970年12月7日,聯(lián)邦德國總理維利·勃蘭特在華沙猶太人起義英雄紀念碑前跪拜請罪。這一跪,化解了波德兩個民族之間的血海深仇,贏得了受害國人民的諒解和信任,獲得了國際社會的普遍贊譽。這一跪,也為二戰(zhàn)戰(zhàn)敗國如日本的某些政要,在如何承擔侵略戰(zhàn)爭的罪責,承認和遵守歷史的判決,正確地面對歷史問題樹立了榜樣。
納粹占領 血雨腥風
華沙猶太人起義英雄紀念碑坐落在以英雄莫·阿涅萊維奇命名的街邊。阿涅萊維奇是1943年4月19日華沙猶太人起義的領導者。當?shù)聡{粹血腥鎮(zhèn)壓起義占領了起義指揮中心的時候,阿涅萊維奇及其同志,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用留下的最后一顆子彈,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表現(xiàn)出一個民族不可侮辱和不可欺凌的高貴的尊嚴。華沙猶太人起義英雄紀念碑就是用這種高貴的民族尊嚴,用數(shù)以萬計的犧牲者的熱淚和鮮血鑄造的。它從1948年4月19日華沙猶太人起義5周年落成之日始,就高高地聳立在華沙猶太區(qū)的廢墟上,記載著民族的苦難和悲憤。
如今猶太區(qū)的廢墟早已不見蹤影,但人們不會忘記德國侵略者占領時期的殘暴和屠殺。德國納粹曾在這里修建起3米高的圍墻,將45萬猶太人集中在一片狹小的街區(qū),稱之為猶太區(qū),實行其種族滅絕政策。他們日復一日地從這里將猶太人用火車押送到奧斯威辛等地的集中營,不分男女老幼,實施集體屠殺。他們殺人手段之兇殘,遠遠超出人們的一切想象。僅奧斯威辛集中營的焚尸爐,一日之內即可焚燒尸體近萬具。
在波蘭的土地上,有多少個大大小小的奧斯威辛!在一個當時只有3000萬人口的國度里,納粹德國的殺人機器吞噬了多少無辜的生命!這是一個驚人的數(shù)字 --- 全波蘭死亡人數(shù)600萬,首都華沙死亡80萬。可以說波蘭家家戶戶,都有殉國者和死難者,無一幸免。這是德國納粹以其反人類的滔天罪行,在波德之間制造的仇恨,挖掘的鴻溝。
邊界爭端 新仇舊恨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結束了。正義戰(zhàn)勝了邪惡,歷史做出了結論。根據(jù)波茨坦會議的安排,躋身戰(zhàn)勝國行列的波蘭的疆域西移了,戰(zhàn)前德國奧得-尼斯河以東的10萬余平方公里的土地劃歸給波蘭,奧得-尼斯河成為波蘭和德國之間的邊界線。這片土地約占現(xiàn)今波蘭領土的三分之一,構成波蘭的西部和北部地區(qū)。由于歷史上曾屬于波蘭皮亞斯特王朝,所以波蘭稱它為“收復地區(qū)”。
1949年在德國的土地上誕生了兩個德意志國家,德意志民主共和國和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兩個德意志國家對奧得 — 尼斯河邊界問題持有截然不同的兩種態(tài)度。
德意志民主共和國自誕生之日起即同波蘭建立了睦鄰友好關系,承認奧得-尼斯河是波蘭的西部邊界,是兩國間的“友好的邊界”,“和平的邊界”。
與民主德國相反,德意志聯(lián)邦共和國在相當長的時間里對奧得-尼斯河邊界持有異議。他們援引波茨坦議定書中的有關規(guī)定和提法 (即波德邊界的“最后劃定應由對德和約解決”,戰(zhàn)前屬于德國的東部領土只是交由“波蘭管轄”),不承認奧得-尼斯河邊界是波德之間的最終邊界,不承認波蘭對收復地區(qū)的主權,不同意將戰(zhàn)前德國的部分領土割讓給波蘭,也不承認1950年民主德國和波蘭簽訂的邊界條約具有合法性。
隨著邊界和領土變化而來的是波德兩國居民的大遷徙。根據(jù)盟國對德管制委員會制定的遷徙計劃,奧德 — 尼斯河以東地區(qū)的350萬德國人西遷至德國英占區(qū)和蘇占區(qū)。與此同時, 475萬波蘭人則從原屬波蘭的西烏克蘭和西白俄羅斯,從英國、法國和比利時等地遷回收復地區(qū)定居。這種數(shù)以百萬計的人口大遷徙,為戰(zhàn)后波德關系帶來了新的沖突和緊張。一些德國人對失去了的家園戀戀不舍,一些波蘭人雖然回到了收復的土地,但心懷疑慮和恐懼,擔心有朝一日會得而復失。波德之間圍繞邊界、領土和人口遷徙等問題,從二戰(zhàn)結束之日起,就爭吵不休。
波蘭認為,在聯(lián)邦德國存在一股企圖修改邊界的勢力,這股勢力始終沒有放棄恢復1939年德國版圖的愿望與活動,直接威脅著波蘭的邊界安全和領土完整。波蘭強調,波蘭和聯(lián)邦德國之間 “只有和平問題,沒有邊界問題”,聯(lián)邦德國是否承認波蘭西部邊界線,是檢驗聯(lián)邦德國走和解之路還是走復仇之路的試金石。
俗話說“冤家易結不易解”。 從1945年戰(zhàn)爭結束,到1970年波蘭和聯(lián)邦德國 “兩國關系正?;A條約” 的簽訂,奧得-尼斯河邊界問題一直成為波德雙方爭執(zhí)的核心和關系緊張的根源。在邊界問題上的長期爭吵,無異是在充滿仇恨的波德關系的傷口上不斷地撒上了一些鹽巴。
25年來,舊恨新仇困擾著兩個國家、兩個民族。走和解之路,談何容易!
碑前一跪 化解千仇
到了上個世紀60年代末, 勃蘭特在聯(lián)邦德國開始執(zhí)政,提出了“新東方政策”。他試圖通過同波蘭等東歐國家的修好,重塑德國的國際形象,爭取為聯(lián)邦德國在歐洲和國際社會中發(fā)揮更大的作用打開新的局面。對勃蘭特的“新東方政策”,波蘭也采取了迎合的態(tài)度。雙方開始就兩國關系正?;瘑栴}進行談判,變對抗為對話,并就簽訂《兩國關系正?;A條約》達成協(xié)議。
勃蘭特終于敲開了波蘭的國門。1970年12月7日,二戰(zhàn)后聯(lián)邦德國總理首次訪問波蘭。在華沙,他做了兩件載入史冊的大事。
一是他同波蘭總理西倫凱維茲簽署了《兩國關系正常化基礎條約》。該條約確認了波蘭的西部邊界及其不可侵犯性,并彼此保證無條件地尊重對方的領土完整,現(xiàn)在和將來都不向對方提出任何領土要求。條約的簽訂,開辟了聯(lián)邦德國和波蘭關系新的發(fā)展階段,標志著兩國關系出現(xiàn)了歷史性的轉折,兩國國家關系隨之走向正?;6撬讵q太人起義英雄紀念碑前跪拜請罪。如果說這第一件事,從政治和法律層面上開始解決了兩國間歷史遺留的邊界和領土糾紛,它引起世界各國的矚目,那末這第二件事,則從道義和感情的層面上開始撫平了波蘭人心底的歷史傷痕,它震撼了世界各國人民的心靈。
碑前一跪泯千仇。當回憶起這一歷史瞬間時,誰人不稱贊這位德國總理的膽識和勇氣,誰人不認為正是這位德國總理在現(xiàn)代國際關系史中為世界留下了一個值得記憶的日子--- 1970年12月7日。
這一天,寒風凜冽,勃蘭特按訪問日程安排,前往華沙猶太人起義英雄紀念碑前敬獻花圈。當他緩步登上石階時,映入眼簾的是栩栩如生的起義者的群像,是45萬華沙猶太人的血和淚,絕望和反抗,仇恨和怒吼。他肅立在紀念碑前,低下了頭顱。四周一片寂靜,時間似乎凝固了。突然間他彎下身驅, 雙膝跪在冰冷冷的大理石上,向受害者懺悔,請罪。一位來自不共戴天的敵國的領導人跪下了。這并非禮賓手冊中注明的舉動,使他的隨行人員驚呆了,使波方的陪同人員驚呆了,也使圍觀的人們驚呆了。從驚呆中猛醒過來的攝影記者,急忙地用相機固定了這一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歷史瞬間。
這一瞬間,勃蘭特重塑了德國的形象。世人真切地看到了聯(lián)邦德國的 “另一種德國人”,他們不是殺人不眨眼的納粹屠夫,他們承認對猶太人的屠殺是德國歷史上最惡劣和最無恥的事件,國家本身成了有組織犯罪的兇手。不僅如此,他們還真心誠意地為納粹德國的滔天罪行向受害者跪拜請罪,以表明他們愿同受害國重修于好,不再做傷害受害國人民的民族感情的事。
勃蘭特跪下了。他有罪嗎?
沒有,他沒有罪。誰人不知,他是一位反法西斯戰(zhàn)士。1933年,他年僅20歲,就因為從事反對德國納粹的活動而受到迫害。他背井離鄉(xiāng),更名改姓,流亡挪威,逃難瑞典。直至二戰(zhàn)結束始返回祖國,恢復德國國籍,并躋身于德國政壇。1969年他出任政府總理。他曾說,他明確區(qū)分罪過和責任。罪過只能由希特勒等戰(zhàn)犯去承擔。但他感到,德國人不能阻止希特勒上臺搞法西斯主義,也 “有連帶的責任”,更“有替納粹時代認罪和贖罪的社會責任”。正因為如此,他獻完花圈后就情不自禁地跪下了。他是代表國家和人民跪在紀念碑前,跪在受害國人民面前,為德國的不光彩的歷史請罪。
一瞬間掃除波蘭人心頭陰霾
勃蘭特跪下了。 “常常有人問,這是不是事先設計好的舉動?”
“我告訴他們——勃蘭特在回憶文章中說:不是。事先沒這樣的計劃。我面對德國人的歷史災難,面對千百萬受害的生靈,只是做了當語言已經(jīng)蒼白無力時人們所能做的事?!?他還說: “一位記者報道說, ‘他跪下了,他本不必為那些應該下跪而未下跪的人跪下了,因為那些人沒有這樣的勇氣,不會有或不想有這樣的勇氣?!?20年過后,我仍然難于找到比這更好的表述。”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一瞬間拉近了波蘭和聯(lián)邦德國兩個國家和人民的距離,掃蕩了壓在波蘭人心頭的陰霾。第二天波蘭總理西倫凱維茲在機場送別勃蘭特時,他握著勃蘭特的手, 激動地說: “你昨天的舉動,打動了波蘭許多人的心,我夫人打電話到維也納告訴她的朋友,她們倆在電話中都情不自禁地哭泣了。” 事實上哭泣的何止是波蘭總理夫人和她的朋友,誰能準確地統(tǒng)計出在電視銀屏前有多少波蘭人眼中噙滿了淚水!
勃蘭特跪碑請罪的形象,深深地銘刻在波蘭和各國人民的記憶中,傳為民族和解和世界和平的佳話,譽為千年歐洲最強烈的認罪表現(xiàn)。1971年勃蘭特榮獲諾貝爾和平獎。可以說這既是表彰這位為緩和歐洲緊張局勢做出貢獻的德國總理,也是肯定敢于直面歷史進行深刻反省的德國人民。人們稱贊這位德國總理,正是他,以其智慧和勇氣,語言和行動,為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戰(zhàn)敗國的一些政要樹立了一個如何正確對待歷史的榜樣。但人們又不能不看到,在國家之間要和平、民族之間要和解、國際社會要和諧的當今世界,仍有人逆潮流而動,一而再再而三地向日本甲級戰(zhàn)犯的亡靈頂禮膜拜,為日本軍國主義招魂。他們的這種行徑,同勃蘭特跪碑請罪相比,兩者之間何止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