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仁歌
對于熊秉明先生《中國書法理論體系》一書,早有所聞,也仰慕已久。此書在海內(nèi)外有好幾種多卷本,也有好幾種單行本,尤其2002年6月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單行本,其封面設(shè)計及版式似乎更為賞心悅目,也讓人更為心儀。
盡管這單行本有所“割愛”——被壓縮掉了許多內(nèi)容,但多卷本中的出彩之話語,并沒有一割盡割。比如“緣情的書法理論”、“倫理的書法理論”、“純造形的美”、“天然派的書法理論”、“佛教與書法”等章節(jié),都是理論之精華,極其誘人。
書法內(nèi)外,情理并舉。沿著這一路徑,直面古往今來的書法藝術(shù)世界,首先躍然眼前的書法差不多都是書家情感的符號,而且也不乏某種倫理乃至說理的意味。就“緣情”說而言,書法行為許多時候就在悄然地表達著書家生命情感的轉(zhuǎn)移,書法之法就是書家的尋心找命之法,說白了就是情感意緒的釋放與發(fā)泄,自然也就構(gòu)成了生命情感的“抒情符號”。
“情感”是人類一切藝術(shù)生命之本。黑格爾就把“激情”視為一切藝術(shù)的中心,后來托爾斯泰也反復強調(diào)“情感”就是文學的本質(zhì),認為情感是作家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動機抑或內(nèi)驅(qū)力。也就是說,一切藝術(shù)既是緣情的,也是表情的;一旦離開了“情”字的支持,一切藝術(shù)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賴。不單文學藝術(shù)是抒情的藝術(shù),中國畫及其書法藝術(shù)也是抒情的藝術(shù)。雖然較之文學和中國畫,書法的抒情要更為隱蔽與單純一些,但書法之情在隱蔽與單純之中也不乏內(nèi)“爆”而外的“異化”,諸如那些酒神的、丑怪的、瘋狂的乃至浪漫而主觀的(即極端個人化的)書法形態(tài),就是書家內(nèi)在性情極端使然。筆者固然也十分喜愛那種喻物的書法、唯美的書法,然而每每接觸到一些屬于酒神的、丑怪的、瘋狂的書法品種,就不禁陶醉其中。因為那些書法往往都是書法家情感區(qū)域最不安分意緒的外射,看上去,它們更見鮮活、更見體溫、也更見靈動,幾乎可以與書法家的情感脈動劃等號。當然,這也是一種需要智慧與靈性支持的書法形態(tài)。諸如唐朝的張旭(被譽為“張顛”)、懷素(被譽為“素狂”)、宋代的米芾(被譽為“米顛”)以及明代的傅山(有“死蛇纏樹”之丑)、徐渭(瘋狂的代表)等等,都足以說明書法許多時候已經(jīng)不是單純地寫字了,而是抒情表意,個人化的主觀世界中的種種情感意緒常常借助筆墨躍然紙上。
張旭之所以被后人譽為“張顛”、“草圣”,就在于他的草書顛態(tài)凸顯。他的《肚痛帖》算是把癲狂表達到了極致,對后世也影響深遠。正如熊秉明在書中所說:“有人不但主張藝術(shù)要抒情,而且把‘情’字”放在首位,并排斥非抒情的其他傾向?!彼瑫r還引用韓愈的《送高閑上人序》一文說:“依韓愈的描寫,張旭把生活中的一切情感都融化到書法里去了,又因為敏感于外界各種現(xiàn)象,把一切現(xiàn)象在情感上激起的反應,所謂‘可喜可愕’,也都借助書法表現(xiàn)出來?!钡拇_,從《肚痛帖》中的一種“草”而不羈、“狂”而忘我的書法形態(tài)就可以透視出書家個性盎然、書表其人的心跡,可謂由情入“狂”、“狂”而不收,直至一卷酣暢淋漓問世。那妙筆之下生出的一個個龍飛鳳舞、栩栩如生的漢字,是飽蘸著書家沉淀于心底的激情與熱血合成的墨水一氣呵成之作,看上去似字非字,一筆筆出神入化,鮮活如語,儼然是依賴這樣的一種書法形態(tài)“草草”獨白自我的情感世界。
與其說書表其人,還不如說書表其情;人在書中,情更在法中。據(jù)有關(guān)史料記載,張旭其人生性就灑脫不羈,卓爾不群,動輒嗜酒如命,呼叫狂走,其性格的驚世駭俗也直接“移情”其書法的變幻莫測。然萬變不離其宗,全都是一個情字使然。受張旭影響的后世書家不計其數(shù),顏真卿、懷素就是其中的代表,尤其懷素被后世并稱為“顛張醉素”,他們是酒神的,也是瘋狂的,同時也不乏丑怪乃至詭異的意味。當然癲狂丑怪者后世大有其人,比如蘇軾、韓愈、黃庭堅、傅山、陳道復、徐渭等等,這些以癲狂、丑怪見勝的書家之書法又可以冠以浪漫主義書風。我們既可以說性格決定命運,也可以說性格決定書風,也就是說其情狂而致字狂,其性怪而致字怪,癲狂丑怪到了一種極致便是美。
這里還說說明代的徐渭。盡管有史書把他與同時代的以追求樸野情趣見長的陳道復聯(lián)系緊密,徐渭雖起于陳道復,卻又異于甚或超越陳道復。就性情書法而言,徐渭的性情書法之癲狂態(tài)顯然更真性、更心性、也更純粹。他的那種狂放猶如神龍游天、天馬行空一般的筆意,不僅直接發(fā)軔于情感意緒,也直接源于性格內(nèi)因,自然也直接與他的人生經(jīng)歷、生存處境乃至命運掛鉤。熊秉明先生以其《行書詩軸》為例這樣評判徐渭書風:“以泥坨、敗絮、淤血的效果,寫胸中的塊壘。與舒展的、飄逸的作風相對立;與莊嚴的、雄渾的作風相對立;與綺麗的、恬適的作風相對立?!边@種評判與洪丕謨先生的評述是非常相通的,洪認為徐渭的草書風格是:“狂放不羈的思想個性和橫溢的藝術(shù)才華,使徐渭在書法上最鐘情于灑脫的行書和飛龍舞鳳的狂草書。他生就的秉性,決定了他不肯低頭踏著前人的足跡亦步亦趨,而是在領(lǐng)悟前人書趣的基礎(chǔ)上充分發(fā)揮自己的特長?!彼?,他的狂草之所以縱橫灑脫、奔騰潑瀉,完全源于自我的一股豪情與意趣。如此,他被當世文人諸君奉為“奇杰”、“書神”就不足為奇了。當然,熊秉明先生的評判一語擊中要害,其瘋狂丑怪之書風直抒胸中之塊壘,也可謂一語道破了其書法玄機之底線。
的確,徐渭的書風源于自身的遭遇的種種不幸與命運多舛以及主觀情感的異乎尋常。據(jù)史料記載,徐渭殺過人,坐過牢,精神失常,其瘋狂、丑怪的書法形態(tài)就是他內(nèi)心世界“病態(tài)”積累的外射。西方有哲人說“美是情感的外化”,那么,徐渭的書法就是一種美,其瘋狂也罷,丑怪也罷,都達到了一種極致,實乃美不勝收、妙不可言。放眼徐渭書法全貌,真可謂震魂震魄、詭異多變、奇崛生姿,儼然一群變形的神蟲在集會,透過這種與心、與情俱來的書法表層,一個書家內(nèi)在世界的塊壘沉淀物便躍然紙上,甚至還能感悟到一種體溫悠悠尚存。
可以說,一切藝術(shù)的根底下都是情感,書法也然;倘若情感這東西不給力,那么書法也就會跟著不給力。因為書法本身就是情感的符號,情感一旦跟不上,還遑談書法藝術(shù)?書法作為一種藝術(shù)創(chuàng)造,,主觀抒情的意味始終貫穿其中,如此,我們才擁有了不朽的“二王”以及后來的歷朝歷代的各路名家種種。無論他們的書法形態(tài)與書風與否,他們都是以書傳情、以法傳趣,有時候越是瘋狂、越是寧丑成怪,也越是見情見意,興趣盎然。正如熊秉明先生在談到徐渭《青天歌》卷和草書軸時所說:“其字忽大忽小,忽草忽楷,筆觸忽輕忽重,忽干忽濕,時時使人出乎意料,故意的反秩序、反統(tǒng)一、反諧和,在項穆所謂‘醉酒巫風’的筆致中顯出憤世嫉俗的情緒來?!贝嗽捒芍^一語中的,給“緣情的書法”說以有力的支持。
“倫理派的書法理論”是《中國書法理論體系》一書中又一重要命題。應該說,一切藝術(shù)形式都有倫理之理,尤其是東方的書法藝術(shù)。熊秉明先生筆下的倫理主要強調(diào)和推崇的是儒家的倫理道德,認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雖然是個人的活動,但含有社會意義,通過作品,藝術(shù)家影響到多數(shù)人,所以他有一種責任?!毙鼙飨壬驹谌寮倚味蠈W和倫理學的立場上去考察書法中的人格因素,是完全符合東方書法發(fā)展脈絡(luò)的,也符合東方書法的美學理念。盡管儒家倫理觀不是書家的唯一境界,但一旦把倫理上升到人格層面,“倫理派的書法理論就是一切理論的制高點。正如熊秉明先生所說:“儒家當然也是道德論者,但和其他各家有所不同,儒家看到藝術(shù)必然存在和積極作用,以為藝術(shù)是助教化、成人倫的有效工具,……藝術(shù)品的意義和價值是根據(jù)道德標準決定的。”所以,在這一章里,熊秉明先生以書法理論史上的項穆《書法雅言》為據(jù),展開了深入而又有序的論證。其中,“欣賞書法即欣賞人格”、“作字先作人”等章節(jié),更是直接把書法與人格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融為一體。
筆者完全贊成熊秉明先生的“書法倫理觀”抑或“書法人格論”,書法作品的確與法俱表書家的道德修養(yǎng),書法欣賞與人格欣賞也的確被欣賞主體緊緊地捆綁在一起,以書觀人,以法度人,人品與書品常常并現(xiàn),也是對每一個書家人品的檢測與挑戰(zhàn)。如果從老莊的“虛靜”說、孫過庭的“君子立身,務(wù)修其本”說以及項穆的“圣道”說等等人格至上的觀念去打理圣潔的書法史,那么肯定也會發(fā)現(xiàn)有許多垃圾需要清理。就書法而言,常常是人品決定書品,假如人品不及,書法哪怕再有法度又有何為?人品一旦扁了,書品也就跟著扁了,這似乎已經(jīng)成為東方書法藝術(shù)史上的一種無形的“清規(guī)戒律”,它滲透在在書法藝術(shù)史中潛在的一面。所以從這個角度說,做一個書法家也實在充滿了一種風險,只有做到“心正則筆正,筆正則寫好字”(柳公權(quán)),才有可能為人傳、為世傳。歷史上那些屬于那些酒神的、丑怪的、瘋狂的書家雖然書法極端、形式怪異,但都無遮無蔽地書法了自我的真性情、真境界,也可以說就是一種“寫實”的書法。從某種意義上說,書法真自我也就是一種人格的體現(xiàn)。
熊秉明先生在“書法上最高理想——中和”一節(jié)里引用了項穆《書法雅言》中的一段話:“圓而且方,方而復圓,正能含奇,奇不失正,會于中和,斯為美善。”這似乎就是“中和”的內(nèi)涵。這里說的雖是“中和”之要義,其實也飽含了書品與人品至高境界的理念。“中和”既滲透了書法之法,也滲透了做人之道。在熊秉明先生看來,“‘中和’達到極致是怎樣的呢?是‘窮變化、集大成’,所以‘中和’雖無奇而非貧乏,相反,是最大的富有。好像陽光,似乎只有白色,其實包含一切色”。他同時舉出王羲之就是此種境界的偉大書法家。由此可見,“倫理派的書法理論”深究的就是“書法人品觀”在書法中的重要地位。這一點無疑是肯定的,如果書法史上那些傳世的書家其人格缺陷凸顯,其書法藝術(shù)無疑也就會遭到后人的唾棄??梢姡白髯窒茸魅恕敝f實乃至理箴言,應成為一切藝術(shù)家終生恪守的座右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