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時間：古色今香

周仰 李威娜

編者按：

“拍攝手札”欄目從設(shè)立至今，已有一年。在2014年，我們與讀者分享了8位國內(nèi)外青年攝影師的拍攝項目，讓他們講述自己的拍攝初衷、心路歷程……今年，我們將目光鎖定在國內(nèi)青年攝影師身上，推介那些具有一定社會影響力的短期項目，在分享優(yōu)質(zhì)影像的同時，也希望根據(jù)他們的親身講述，能夠為其他青年攝影師提供一些靈感啟發(fā)。

周仰和李威娜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聆聽上官秋清唱昆曲《尋夢》時，被吸引走入昆曲的世界，并產(chǎn)生好奇——如今這門古老的藝術(shù)正在以怎樣的方式融入紛繁躁動的日常生活？

上官寫道：只要笛子吹響，檀板輕敲，曲人啟喉開聲之際，無論身處何地，多嘈雜的環(huán)境，昆曲都能奇妙地將人們帶入到園林景致之中，讓人體會到那一份漸已遺失的風雅……實際上欣賞昆曲這樣古樸優(yōu)美的藝術(shù)并不需要太深入的了解，或者說了解，其實是一步一步次第達成的。剛開始是隨著委婉的唱腔，然后會留意到精美的唱詞，聽者自然被引領(lǐng)進入曲中夢境。

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同時疊加在年輕的昆曲人上官秋清身上。她非職業(yè)曲人，八年前開始隨前輩藝術(shù)家研習昆曲曲唱藝術(shù)。鏡頭下的她，氣息舒緩地矗立在蘇州園林景致中，和著笛聲啟喉，開扇，讓人駐足停留，感受這高速運轉(zhuǎn)時代中難得氣定神閑的片刻。

《昆曲時間：古色今香三人音·影作品》由年輕攝影師周仰、李威娜和年輕昆曲人上官秋清三人合作完成，并以攝影展和清唱會兩部分呈現(xiàn)。被曲聲吸引，周仰與李威娜在上官的昆曲的世界和現(xiàn)實的世界之間切換，嘗試用影像表達昆曲的美好聲音及唱詞給當下年輕人帶來的印象與感受。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一個從具象到抽象的有趣過程。三人在生活中熟悉的朋友關(guān)系，也讓作品除了個有性展現(xiàn)，也帶著彼此交融互即互入的意味，這恰恰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蘊藉所在。

周仰手記：

拍攝這些照片可以說偶然，又或者是一種必然。

在此之前，我只是在聚會上聽過上官唱曲，正如她說的 “一耳之緣”。只是欣賞，未曾有幸深入了解。今年夏天，我應(yīng)邀為即將在上海圖書館舉辦的攝影系列展拍攝一組照片。我立刻想到上官，并找到同樣是攝影師的朋友李威娜一起合作。

給上官打通電話的那一刻，我感覺拍攝她與昆曲的念頭似乎一直就在潛意識里。

昆曲是上官生活的一部分，而不是一種“專業(yè)”。在我們慣常的“專業(yè)/業(yè)余”二元論的世界中，不是專業(yè)演員，那就是業(yè)余票友。這是大多數(shù)人的理解，而上官是“第三種可能”。她與昆曲的關(guān)系，我無法用語言去描述。跟著她，我去看過一些舞臺上表演的昆曲，扮相身段確實美——不可觸及的美，而只有在那些朋友小聚的場合聽上官即興的唱，才能感覺到這種美與我的生活有關(guān)，是可觸及的。

這是一次短暫但密集的創(chuàng)作，從起心動念到最終完成，只有兩個月。我和威娜都是紀實攝影師，因此一開始，我們依然采取了傳統(tǒng)的“跟拍”方式：跟隨上官練習身段，去老師薛正康先生家中觀察他們之間的傳承……然而，寫實終究不可避免地瑣碎，或者說，“不夠美”。于是，兩人紛紛換了方向。在高樓環(huán)繞的上海延中綠地、在四行倉庫里的復古空間、在蘇州的園子和竹林，上官隨心唱起某支曲子，而我在聲音中，按下快門。

很多事情做起來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想象中的簡單，從最初一轉(zhuǎn)念，到看得見摸得著的展覽，這次算是真正地從頭到尾走了一遍。展覽前的周末，我打印出20張小樣，把小樣排在木頭大桌子上挑選，這真是一件頗具神秘儀式感的事。在英國讀書時，老師評片時常常說“It works / It doesn't work”（可直譯為“到位了/沒到位”）這簡單的話背后包含了太多無法言喻的直覺。拿起一張，仔細端詳，又放下。哪張能夠展出，哪張壓箱底，似乎在這一瞥一看之間就完成了。之后還經(jīng)歷了幾次查看、測量場地，展覽呈現(xiàn)方式的討論，最后我甚至還客串了海報設(shè)計師，兼與圖書館方面的溝通聯(lián)絡(luò)員，展覽啟幕前的某些忙亂時刻甚至讓我比操作碩士畢業(yè)展更迷茫。

三個人合作是一個特別的過程，因為鏡頭兩邊的人不再是簡單的主體和客體關(guān)系，為一個主題而聚卻也有聊開聊遠的時刻，分享生活經(jīng)歷，分享各自憂慮的事和各自難被理解的煩惱，這恐怕也是拍攝過程中最難為外人道的美妙。

李威娜手記：

在朋友家小聚時，聽到上官的一折昆曲清唱，短短幾分鐘，已將大家?guī)氲搅硪粋€虛幻世界。

初聽昆曲時，油然而生的喜愛之情夾雜著對唱詞的不熟悉與好奇。它們?yōu)檫@門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增添神秘感的同時，也使聽者關(guān)注昆曲人聲音的韻味與魅力。這個拍攝項目的角度是觀察與體味昆曲如何融入上官的日常生活。隨著了解的深入，拍攝過程也由最初的紀錄，轉(zhuǎn)化為寫意表達。以上官的一折昆曲《尋夢》為創(chuàng)作靈感，同時受到中國傳統(tǒng)水墨畫法的影響，融入山水之靈氣，將影像作為我描繪初識昆曲之感受的筆刷，使自然環(huán)境與當下曲人融為一體，在現(xiàn)實與幻夢中切換。

拍攝前，我和周仰對上官練曲的過程并不了解，就一起去聽她聊昆曲，看她練習身段與唱曲。周仰與我之前的拍攝風格偏于紀實，因此最開始只是真實記錄上官的生活。但幾次拍攝后，我對自己的照片并不滿意，有朋友看后評論說“雜志片的味道很濃”，這意味著我還是將自己框在圈里無法走出慣有的拍攝套路。因此，我和周仰計劃，最后拍一次，完全改變風格。

蘇州是我們留到最后的拍攝地。在藝圃選景時，我一下子就愛上了一個長滿芭蕉樹的小庭院，上官和她的笛子老師就坐在芭蕉葉下的石頭上，笛曲同鳴。一曲過后，笛子老師先離開。我們來到庭院前的廳堂，當時廳堂里很黑，眼前上官的剪影與背景的芭蕉葉相融。上官即興地邊走邊唱，很短暫的十幾分鐘，整個世界都安靜了，在那一刻，我才知道“曲可醉人”的感覺。雖然仍然聽不懂曲詞，但我相信自己在那時與昆曲是相通的。我干脆把相機架在三腳架上，放在一旁錄像，好像圖片已經(jīng)無法記錄和表達當時那份感動，只是癡癡地聽著。后來緩過神，才恍恍惚惚地拍了一些。這段拍攝是我整個創(chuàng)作中的高潮，現(xiàn)在閉上眼，那種感覺還是可以看到、聽到、感受到。

這次拍攝前已經(jīng)有了疊加照片的想法，現(xiàn)場嘗試了各種讓畫面虛焦而有動感的方式，拍攝的場景也比較有針對性。我最喜歡的一張，是在藝圃的廳堂里，上官邊唱邊往外踱步的圖片，與水中荷葉的疊加，好像用水墨繪出我當時對昆曲的感受。很多中國傳統(tǒng)藝術(shù)都有相通之處，而那一刻的交集點是昆曲與水墨。

你們曾說，上官一啟喉，周圍環(huán)境會赫然安靜下來，讓人屏息凝神。那是一種什么感覺？

周仰：很難用語言來描述，就是當她開唱的時候，就感覺周圍嘈雜的聲音都變?nèi)趿耍灰娏?。然后感覺自己安靜了，變得小心翼翼，不敢做太大的舉動，生怕打擾到這種寧靜。

李威娜：就是那種一切都靜止了，心無雜念，只想安靜聽曲的感覺。

在拍攝之前做了哪些準備？

周仰：沒做什么特別準備，我認識上官三年，第一次見面就是跟著她去蘇州看昆曲表演。經(jīng)常聽她唱曲，跟著她去看表演，所以我也能聽懂一些常見的曲子。這次拍攝并不打算做一個簡單的紀實項目，希望記錄自己聽到唱曲聲的直覺反應(yīng)。

李威娜：決定拍攝時對昆曲了解并不多。在拍攝前與上官詳聊過一次，聽她講她與昆曲的緣分。之后我看了一些關(guān)于昆曲的介紹，找了一些曲來聽。一直以來，我的拍攝習慣是事前不做過多計劃，期待現(xiàn)場的感受與靈感會引導我在某一刻按動快門。唯一一次稍有準備，是最后一次拍攝，因為決定使用圖片疊加與虛焦的方式來呈現(xiàn)作品，所以對大場景與細節(jié)景物的搭配和拍攝方法事先進行計劃。

為什么選擇這些意象來表達昆曲？

周仰：我大多選的還是比較古典的意象，如芭蕉、園林等。想要表現(xiàn)昆曲的美，還是繞不開古典的形象，這些形象在當下可以說是一個夢，但是我的最后一張照片選的是一個古樸的屋頂后面露出一個高樓，我想表達：夢醒了，我們還是要繼續(xù)生活。

覺得昆曲最打動你的地方在哪？

周仰：我覺得最美的是清唱，或者頂多配一支笛子，簡單而安靜。其實我對舞臺上的昆曲不是很有感覺，雖然那些可能是名角，但是配器稍微有點鬧。

李威娜：對于我來說，昆曲最吸引我的地方并非它或華麗或淡雅的服飾，而是聽者在現(xiàn)場感受到的昆曲聲音的魅力，那種可以讓人屏息、感受到自然與人融合的力量是最美的。

拍攝用了多久？在這期間，你對昆曲的感受有變化嗎？

周仰：拍了接近兩個月，慢慢覺得昆曲也沒有想象中那么高的欣賞門檻。以前我一直覺得一般人很難去理解這種古典藝術(shù)，現(xiàn)在意識到并不需要特別深入地了解它，能從唱曲中感受到一些東西，就足夠了，并不需要盯著詞看，力求每個字都理解。有些東西就算不理解也還是可以欣賞，跟影像一樣。

李威娜：我也拍了兩個多月。拍攝初期，對昆曲的感受是實實在在的，拍攝方法也是紀錄寫實的，但當時昆曲對我來說一直距離很遠，隨著拍攝慢慢深入，到后來在蘇州聽上官唱曲，具體的概念在我心中更加模糊，反而對昆曲的感受更近了一步，因此當時拍攝也采用了虛焦的方式。那次的拍攝是一個突破口，雖然仍然不懂昆曲，但我可以從心底感受到它。

像上官一樣，專注去學昆曲的年輕人多嗎？

周仰：像上官那樣能拜到薛正康老先生（俞振飛入室弟子）這樣的名家為師應(yīng)該說很少，不過也有一些自己學習的曲友。欣賞昆曲并不需要親身去唱，或許自己唱得不好反而影響了欣賞。

李威娜：身邊對昆曲感興趣的年輕人是有的，但都停留在喜歡聽昆曲的狀態(tài)，我自己也是如此。一方面昆曲對個人聲音的要求很高，并非有興趣就可以學，另一方面，聽到上官講起幾年來學習昆曲的過程，感覺如果要開始學習昆曲，一定要有決心一輩子與昆曲為友。

對這個項目的完成度滿意嗎？有哪些地方和大家分享的？

周仰：完成度還算滿意，也算是突破了自己平時的拍攝風格。最后想分享的是關(guān)于創(chuàng)作成本。這次創(chuàng)作的投入，遠遠超出了我們的預(yù)計——當然，這還只是說膠片沖掃、輸出裝裱和車馬餐食等成本。在最后核算成本時，上官說應(yīng)該加入人工成本。這一點我們平時都不會想到或者說不太好意思把自己的投入計入成本，另外，這種全身心的投入，也真是無從算起。我還開玩笑說，這些身心投入是無價的。然而，無價（priceless）不等于無價（valuel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