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我一不小心在2008年出版了《上海老味道》一書,居然成為我碼字以來最暢銷的書,重印、再版,不亦樂乎,我就此被戴上美食家的高帽子,也有不少飯店請我白吃白喝。但我更在意的是,經(jīng)常有讀者來信問這問那,互動讓我受益并感動。這不,上周有一位蘭州讀者千里飛鴻,他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隨企業(yè)一起去支援大西北的,在那里成家生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祖父級別的退休老人。他請我?guī)退I兩斤城隍廟的五香豆,他說:“網(wǎng)上可以買到五香豆,但我怕來源不對,只有你幫我去買,才能保證最正宗的味道?!弊詈笏狭艘痪洌骸叭死狭?,總是懷念過去的老味道,請你原諒一個老人的固執(zhí)吧?!?/p>
老人是固執(zhí)的,但也有道理,城隍廟五香豆假貨也很多,城隍廟周邊小店里出售的五香豆就很可疑。為解老人的鄉(xiāng)愁,我特地去九曲橋邊上的那家買了兩斤,快遞過去,蘭州那里很快來電:太好了,就是這個味道!小時候的味道!
寫這篇文章,一點也沒有為五香豆做廣告的意思。但五香豆勾起了我的幾段記憶。
在我小時候,五香豆是我家經(jīng)常儲備的零嘴,但到了十年動亂時期,據(jù)說生產(chǎn)五香豆的蠶豆供貨緊張,每月也只有兩噸,生產(chǎn)任務(wù)不足,供應也跟不上,群眾只好排隊購買。接下來是上山下鄉(xiāng)高潮,知青想念家鄉(xiāng)的理由中,有一條也許就與五香豆有關(guān)。我家三個哥哥都去了外地,父親經(jīng)常帶我去城隍廟買五香豆,因為每人限購兩袋,多一個人就可以多買一份。有一次我跟父親趕到城隍廟,天色才蒙蒙亮,購買五香豆的隊伍如長龍一般從興隆食品商店門口拖到手帕商店,再穿過晴雪坊,延伸到無錫飯店門口,最后花了兩個小時,總算買到四袋,每袋四角八分,牛皮紙袋上印了毛主席語錄?;丶衣飞?,父親解開紙袋賞我?guī)琢#闶仟剟睢?/p>
五香豆很好吃嗎?在幾乎所有副食品都要憑票供應的年代,它確實是一種美味。入口甜,甜中帶咸,可以盤桓多時,此時口中津液充盈。咬破皮后,牙齒接觸到它軟而有彈性的豆子,此時味道雖然淡了點,但嚼咬的快感隨之而來,最后將豆香與豆子細末一起咽下,又回上來一股濃郁的奶香。
我有一個同學,他有個哥哥比我們大四五歲,在那時算是老克勒,梳螺絲頭,穿大翻領(lǐng)運動衫、小褲腳管褲子、白跑鞋,每月領(lǐng)了學徒津貼就與朋友上館子。有時候他也將一些女孩子帶到家里來吃老酒,我那個可憐的同學就只得從哥哥那里接過五角錢,到外面攤頭上吃碗面。有一次,老克勒突發(fā)奇想,做起了五香豆,他在蠶豆里加了寶貴的奶粉和白糖,煮成后味道是像了,但是粘手。直到許多年后我才弄明白,正宗的五香豆加的只是糖精、香精,一加糖就會粘手。有一次,同學的哥哥與一幫朋友去新華電影院看電影,在電影院門口起哄,圍住一個小姑娘上下其手。問題是小姑娘的胸罩此時正好繃掉,就釀成了重大刑案,警察趕來一網(wǎng)打盡。拘留所里,同案犯都叫我同學哥哥頂一把。他很講義氣,一個人頂下來。結(jié)果呢,不出一個月,槍斃!
那個時候,愛吃五香豆的人還挺多的,比如我讀小學那會的班主任祁老師,一個慈祥的老太太,其實也不過五十歲左右,她每天吃一包五香豆。好幾次,放學后回辦公室批改作業(yè),因為我愛畫畫,被安排在辦公室出黑板報。她摸出五分硬幣,囑我去學校附近食品店買一包五香豆,然后撥三分之一給我。她吃五香豆要吐皮,這被我視作浪費。我有一個哥哥去了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她的大兒子也去了新疆,同在農(nóng)一師。來家訪時,她與我媽媽一見如故,從我的脾氣性格聊起,再聊到做衣服腌咸菜,最后聊到新疆,兩個人就哭作一團。媽媽經(jīng)常告訴我,她在菜場排隊買豆腐,祁老師使眼色插了進來。祁老師活到86歲,她的小兒子與我同年,前年在老家碰到時還告訴我,他媽媽臨死還嚷著要吃五香豆,滿口牙齒基本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