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璽璋
對史鐵生來說,寫作之夜至少要解決兩個方面的問題:為什么寫作和如何寫作?
“我為什么要寫作?”這是史鐵生一直在思考的問題之一。他曾在《我與地壇》中提供了自己最初對于寫作的一些認識。他說,在那些沉淀了各種思緒的日子里,“其實總共只有三個問題交替著來騷擾我,來陪伴我。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么活,第三個,我干嗎要寫作?”
生和死是他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也可以說,他的整個人生都在試圖對這個問題做出回應(yīng),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貫穿了這樣的主題,這里且不深究。本文只想談第三個問題:“我干嗎要寫作?”對史鐵生來說,這個問題甚至比寫什么、怎么寫更重要。最初的想法比較簡單,一次,他向一個作家朋友詢問寫作的最初動機是什么,那位作家想了一會兒回答:“為我母親,為了讓她驕傲。”史鐵生承認:“如他一樣的愿望我也有。”關(guān)于寫作,他還有過這樣的想法:“為了讓那個躲在園子深處坐輪椅的人,有朝一日在別人眼里也稍微有點光彩,在眾人眼里也能有個位置?!边@時,對他來說,寫作還只是活下去的一種理由。這種認識后來進了一步,他明白了:“活著不是為了寫作,而寫作是為了活著?!彼f:“只是因為我活著,我才不得不寫作?;蛘哒f只是因為你還想活下去,你才不得不寫作。”
顯而易見的是,史鐵生對于寫作的認識,有一個不斷深化的過程。他曾在蘇州大學(xué)做過一次題為《宿命的寫作》的講演,那時,他剛剛完成了一部巨著《務(wù)虛筆記》,在這里,他談到寫作時是這么說的:“我自己呢,為什么寫作?先是為謀生,其次為價值實現(xiàn)(倒不一定求表揚,但求不被忽略和刪除,當然受表揚的味道很誘人的),然后才有了更多的為什么?,F(xiàn)在我想,一是為了不要僵死在現(xiàn)實里,因此二要維護和壯大人的夢想,尤其是夢想的能力。至于寫作是什么,我先以為那是一種職業(yè),又以為它是一種光榮,再以為是一種信仰,現(xiàn)在則更相信寫作是一種命運。并不是說命運不要我砌磚,要我碼字,而是說無論人干什么事,終于逃不開那個‘惑’字,于是寫作行為便發(fā)生?!?/p>
質(zhì)言之,寫作的動機來自解惑。既然你要活下去,就不能活得稀里糊涂,就要追問活下去的意義。至于“惑”,史鐵生有自己的看法??鬃诱f:“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想,既然五十方知天命,何以四十便不惑了呢?他給出的解釋是,四十之不惑,只是解決了處世技巧的問題,并不涉及天命(即所謂生命之意義);而再過十年才能明白,知天命其實是知天命之不可知。也就是說,“不惑截止在日常事務(wù)之域,一旦問天命,惑又從中來,而且五十、六十、七老八十亦不可免惑”。于是,寫作的原因便由此浮現(xiàn)出來。它指向人類最根本的處境,即不斷地追尋和眺望,卻又糾纏于知的欲望與不可知的宿命之間。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對無涯,就看出了人的局限與殘缺。莊子的意見是放棄,既然知是不可能的,又何必渴求呢?但史鐵生希望采取另一種態(tài)度,他說:“最近看了劉小楓先生的《走向十字架上的真》,令我茅塞頓開。書中講述基督性時說:人與上帝有著永恒的距離,人永遠不能成為上帝。”但人不能不心向上帝,不能不承認上帝的存在。他理解書中的意思:“神的存在不是由終極答案或終極結(jié)果來證明的,而是由終極發(fā)問和終極關(guān)懷來證明的,面對不盡苦難的不盡發(fā)問,便是神的顯現(xiàn),因為恰是這不盡的發(fā)問與關(guān)懷,可以使人的心魂趨向神圣,使人對生命取了嶄新的態(tài)度,使人崇尚慈愛的理想。”
因此,他的寫作之夜更像是“終極發(fā)問和終極關(guān)懷”的一種形式或儀式。他相信,上帝“才是博大的仁慈與絕對的完美。仁慈在于,只要你往前走,他總是給路。在神的字典里,行與路共用一種解釋。完美呢,則要靠人的殘缺來證明,靠人的向美向善的心愿證明。在人的字典里,神與完美共用一種解釋。但是,向美向善的路是一條永遠也走不完的路,你再怎樣走吧,‘月亮走我也走’,它也還是可望而不可即”。這也恰如魯迅所說: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寫作產(chǎn)生于絕望,或者說絕望感,古人也有“詩,窮而后工”的說法,這個“窮”當然不是貧窮,而是窮途末路之“窮”,絕望、絕境、絕路,絕處逢生,山重水復(fù)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在這里,他找到了寫作所以為寫作的根本:“他只存在于你眺望他的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帶著疑問但并不一定能夠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p>
史鐵生的寫作,他的寫作之夜,其出發(fā)點就在這里。一個人感到了孤獨,感到了恐懼,感到了善惡之果所造成的人間困境,因而有了一份獨具的心緒渴望表達—不管他動沒動筆,這應(yīng)該就是,而且已經(jīng)就是寫作的開端了。任何生命都是有殘缺的(相對于上帝而言),任何人都不能因為身體有殘缺,就去死;寫作其實是對于這種殘缺的不甘心,也是對于這種殘缺的糾正;寫作固然是為了追求完美,但完美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個無盡的過程。其意義就在于,盡管完美并不存在于人間,或此岸,但卻不能沒有追求和希望,對人來說,追求和希望才是最最重要的,而結(jié)果并不重要。也就是說,雖然我們只能接近真理,不能窮盡真理,但不能放棄對真理的追求。我們永遠都“在路上”,而“上帝”永遠都在前面引領(lǐng)著我們。
這就不難想象,他何以要把西西弗的救贖之路看作歡樂之路。他在《給楊曉敏的信》中寫道:“不指望有一天能夠大功告成而入極樂世界,他于絕境之上并不求救于‘瑤臺仙境,歌舞升平’,而是由天落地重返人間?!痹凇督o李健鳴的信》中他再次提到西西弗,并表示:“我越來越相信,人生是苦海,是懲罰,是原罪。對懲罰之地的最恰當?shù)膽B(tài)度,是把它看成錘煉之地。既是錘煉之地,便有了一種猜想—靈魂曾經(jīng)不在這里,靈魂也不止于這里,我們是途經(jīng)這里!”
于是,我想到梁啟超曾經(jīng)講孔子所說的“仁者不憂”,《易經(jīng)·系辭上》稱作“樂天知命”。對此,梁啟超是這樣解釋的:“大凡憂之所從來,不外兩端,一曰憂成敗,二曰憂得失。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就不會憂成敗。為什么呢?因為我們知道宇宙和人生是永遠不會圓滿的,所以,《易經(jīng)》六十四卦,始‘乾’而終‘未濟’,正為在這永遠不圓滿的宇宙中,才永遠容得我們創(chuàng)造進化,我們所做的事,不過在宇宙進化幾萬萬里的長途中,往前挪一寸兩寸,哪里配說成功呢?然則不做怎么樣呢?不做便連這一寸兩寸都不往前挪,那可真真失敗了?!收摺赐高@種道理,信得過只有不做事才算失敗,肯做事便不會失敗,所以《易經(jīng)》說‘君子以自強不息’。換一個方面來看,他們又信得過凡事不會成功的,幾萬萬里路挪了一兩寸,算成功嗎?所以《論語》說‘知其不可而為之’。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么成敗可憂呢?再者,我們得著‘仁’的人生觀,便不會憂得失。為什么呢?因為認定這件東西是我的,才有得失可言,連人格都不是單獨存在,不能明確的畫出這一部分是我的,那一部分是人家的,然則哪里有東西可以為我所得?既已沒有東西為我所得,當然也沒有東西為我所失,我只是為學(xué)問而學(xué)問,為勞動而勞動,并不是拿學(xué)問、勞動等等做手段,來達某種目的—可以為我們‘所得’的。所以《老子》說‘生而不有,為而不恃’,‘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你想,有這種人生觀的人,還有什么得失可憂呢?總而言之,有了這種人生觀,自然會覺得‘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自然會‘無入而不自得’?!保ā稙閷W(xué)與做人》)在這里,史鐵生與梁啟超正是殊途同歸。
接下來便要說到如何寫作。我們可以把《務(wù)虛筆記》的寫作看作上帝給予史鐵生的一次機會嗎?無論如何,這部作品都是史鐵生尋求新的寫作方式的一次實踐。如果以一九九六年出版的這部作品劃線,我們很容易發(fā)現(xiàn),此前的敘事,以《我的遙遠的清平灣》、《插隊的故事》、《命若琴弦》為代表,是偏重于感性和經(jīng)驗的,而此后的敘事,以《務(wù)虛筆記》(一九九六)、《病隙碎筆》(二○○二)和《我的丁一之旅》(二○○五)為代表,更突出精神和思辨的特點。然而,這還只是呈現(xiàn)于表面的差異,對于寫作之夜來說,有沒有更深層的差異呢?我想是有的。史鐵生顯然意識到我們會有這樣一問,他在《務(wù)虛筆記》開篇第一章,就以“寫作之夜”命名。他對什么是現(xiàn)在,什么是真實,做了深入的思考,他說:“現(xiàn)在是趨于零的,現(xiàn)在若不與過去和未來連接便是死滅,便是虛空?!鎸嵅⒉辉谖业男撵`之外,在我的心靈之外并沒有一種叫作真實的東西原原本本地待在那兒?!彼昂鋈幻靼祝悍参夜P下人物的行為或心理,都是我自己也有的,某些已經(jīng)露面,某些正蟄伏于可能性中待機而動。所以,那長篇中的人物越來越相互混淆—因我的心路而混淆,又混淆成我的心路,善惡俱在”。
因此,他更愿意把《務(wù)虛筆記》看作一部“心魂自傳”。他說:“其所傳者主要不是在空間中發(fā)生過的,而是在心魂中發(fā)生著的事件。二者的不同在于:前者是涇渭分明的人物塑造或事件記述,后者卻是時空、事件乃至諸人物在此一心魂中混淆的印象。而其混淆所以會是這樣而非那樣,則是此一心魂的證明?!笔聦嵣希幕甑某霈F(xiàn),在寫作之夜也是有其必然性的。這種必然性就在于:“當白晝的一切明智與迷障都消散了以后,黑夜要你用另一種眼睛看這世界?!比欢@是怎樣的一種眼睛呢?他明白地告訴我們:“它是對生命意義不肯放松的累人的眼睛。如果還有什么別的眼睛,盡可都排在它前面,總之這是最后的眼睛,是對白晝表示懷疑而對黑夜秉有期待的眼睛,這樣的寫作或這樣的眼睛,不看重成品,看重的是受造之中的那縷游魂,看重那游魂之種種可能的去向,看重那徘徊所攜帶的消息。因為,在這樣的消息里,比如說,才能看見‘我是誰’,才能看清一個人,一個猶豫、困惑的人,執(zhí)拗的尋覓者而非瀟灑的制作者;比如說我才有可能看看史鐵生到底是什么,并由此對他的未來保持住興趣和信心。”
那么,這一縷游魂顯然就是人的精神性存在,而整個《務(wù)虛筆記》,就是對這種存在的質(zhì)詢和反思。我把寫作之夜史鐵生的寫作稱作“神性寫作”,其道理就在這里。這個“神”,不是神秘、神魔、神怪、神鬼,不是網(wǎng)絡(luò)寫作中的所謂玄幻、穿越,也不是閻連科的“神實主義”,它只能是人的精神和靈魂。只有人的精魂,才能從虛幻中凝聚成真,才能迫使深不見底的黑暗慢慢地消散,從而“發(fā)現(xiàn)生命根本的處境,發(fā)現(xiàn)生命的種種狀態(tài),發(fā)現(xiàn)歷史所不曾顯現(xiàn)的奇異或者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從而,去看一個亙古不變的題目:我們心靈的前途,和我們生命的價值,終歸是什么。這樣的發(fā)現(xiàn),是對人獨特存在的發(fā)現(xiàn),同時是對神的獨特存在的發(fā)現(xiàn)”。因此,這里的關(guān)鍵,“是要解除白晝的魔法(即確定所造成的束縛),給語言或思悟以深夜的自由(即對可能的探問)”。于是,“過于分散的物象”在這里已經(jīng)成為敘事者在敘事中不能不采取的方式之一,“唯其如此才可以填補我的(作者或主人公的)某種情感或思想的空白,于是在我心魂的真實里,一些人物(包括我與他人)之間便出現(xiàn)了重疊或混淆。這重疊和混淆,我以為是不應(yīng)該忽略的,不應(yīng)該以人物或故事線索的清晰為由來刪除的,因為它是有意義的—這也就是小說之虛構(gòu)的價值吧,它創(chuàng)造了另一種真實。比如若問:它何以是這樣地混淆而非那樣地混淆?回答是:我的思緒使然。于是這混淆畫出了‘我’的內(nèi)心世界,‘我’的某種愿望,甚至是隱秘”。
幸虧寫作可以是這樣的,否則,他輪椅下的路早就走完了。據(jù)說,有很多人問過他:史鐵生從二十歲就困在屋子里,他哪兒來那么多可寫的?他是這樣回答他們的:“白晝的清晰是有限的,黑夜卻漫長,尤其那心流遭遇的黑夜更是遼闊無邊?!比绻f,“歷史可由后人在未來的白晝中去考證”的話,那么,“寫作卻是鮮活的生命在眼前的黑夜中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