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史鐵生和魯迅都喜歡書寫“夜”,并將之象征化、哲理化。對史鐵生而言,夜間降臨,才會出現(xiàn)白天所沒有的心魂的問題和深淵,“夜”標示出人之為人的根本、本真。夜是黑暗的降臨,是深淵的降臨,也是神、上帝的降臨,史鐵生以此進行反省、懺悔和禱告,向上帝之愛進發(fā),這是“向上超越”的路徑。而魯迅則牢牢立足于人間的黑夜和苦難,永不放棄地在其中掙扎和反抗,這是“向下超越”之路。魯迅的路徑更為獨特,更具有創(chuàng)造力。
關鍵詞:黑夜;心魂;本真;超越;現(xiàn)實
在我的閱讀范圍內(nèi),中國現(xiàn)當代作家里,關于“夜”的寫作、追問和感悟,最深的應該是史鐵生和魯迅。
幾年前,再次讀史鐵生的《病隙碎筆》,速度較快,只著重勾勒其重點和思路,對其寫作之“夜”和“信仰之路”最感興趣。簡括起來,他的寫作之“夜”,自成系統(tǒng),在當代作家中獨樹一幟,可與魯迅的黑夜哲學相比較。
一、本真與超越:史鐵生的思辨之“夜”
“夜”,在史鐵生的哲學和創(chuàng)作里,居于中間和核心地位。既是對自我的洞察和把握,也是對世界的思考和理解,更是對藝術的鑒定和追求,最后,融入了對信仰、神性的眺望和堅守。其特點在于:
(一)“夜”標示出人之為人的本真和深淵
人之為人,不在白晝的表象、主流和普遍,而在夜間獨具的“心流”“心魂”,這是史鐵生愛用的兩個詞匯。這種心流、心魂是細弱的、潛藏的、艱難的、絕境的、迷途的,甚至是被倫理道德所排斥的,但這種“心流”和“心魂”展示出個體的獨特性和生命力,是真實的、真誠的,只有在此之上才能尋覓和建構(gòu)生命之意義。
夜間降臨,才會出現(xiàn)白天所沒有的心魂的問題和深淵。在史鐵生這里,白晝因為明朗,沒有問題,是假象;黑夜的降臨恰恰是因為它凸顯了內(nèi)心深處的困惑、疑問。史鐵生的心流和心魂,是從問題、困惑、絕境中生發(fā)的,這是心流和心魂的基本品性。這種品性是屬于夜的。它甚至帶有神、上帝據(jù)此拷問人性和人心的意義。夜是黑暗的降臨,是深淵的降臨,也是神、上帝的降臨。至善至美的神開始燭照人性的殘缺,在這一終極價值和終極關懷下,人才有真正的自省、追問和懺悔?!鞍讜儭痹谑疯F生那里呈現(xiàn)出貶義,是明智的,也是迷障的;是表象的,也是虛假的,并不能作為個體的根本性憑據(jù)和立足之地。
(二)“夜”貫通了世界和人類、歲月和宇宙、迷途與信仰
在史鐵生那里,“人間戲劇”真正讓人著迷的、困惑的、洞察的、領悟的、信仰的,恰恰是在這廣袤無邊的黑暗之夜里,由無邊的、獨具的心流和心魂組成的戲劇,而非日常的輪廓清晰、人物完整、矛盾鮮明的戲劇。人類古往今來的心流和心魂漫漫相連,匯合成長河或交響樂,個體只是其中的一朵浪花、一個音符。個體不會脫離整體而存在。個體匯入這一可以相互連接、替代的心流之汪洋中,承接往復,不會因肉身之死亡而寂滅、而虛無,因為心流、心魂在延續(xù),在相接相替中相生。史鐵生甚至在這里推導出人類的存在,是“宇宙的熱情”,這一宇宙的熱情和生命相衍相化,永無止期,生命也就不會有窮盡之時,其最終的憑依是“神”或“上帝”。這其中有史鐵生反復述說過的根源于上帝的“愛愿”“博愛”,每個人都是其中的一部分,也只能承領一部分。這就逃開了一般個體生命的死亡和虛無的威脅,逃開了史鐵生所說的佛教的虛無。
(三)“夜”昭示出史鐵生對于藝術、寫作的理解和把握
史鐵生反復辯論過藝術中“像與不像”“真與不真”的問題??偟膩碚f,因為“寫作之夜”的存在,昭示了人的本真、宇宙的本真、信仰的長途,所以,藝術絕不是追求形似、逼真,而是要貼近暗夜里的心魂,貼近心魂的困惑和迷途、絕境和禱告。藝術要表達的,恰恰是心魂之真、之痛、之深淵、之絕望、之探索、之自由、之信仰,要為被白晝、被歷史所覆蓋和遮蔽的個體之心魂,提供發(fā)聲之契機,展示這一獨具的心流、心魂的自由與熱情。史鐵生反復強調(diào)過藝術是有夢想的,甚至本身就是屬于夢的,他不說“藝術高于生活”,而說“藝術異于生活”,他所謂的生活是另一種靈魂的生活。藝術要表現(xiàn)的在此,寫作要表達的在此。
(四)“夜”昭示出史鐵生創(chuàng)作的追求
恰恰是因為立足于“夜”,所以史鐵生的寫作哲學,不著重于白晝(外在)的描摹和刻畫、塑造與生成,而是向內(nèi)探索、向心魂探索、向哲理探索、向信仰眺望,最后,匯合成向“愛情”、向上帝之愛的進發(fā)。因獨特的身世遭遇,他感悟到人與人性之永恒的“殘缺”“殘疾”,而在作品里反復探討和書寫“愛情”和“性”的區(qū)別、“愛情”之可能性、“愛情”之本質(zhì)與意義。愛情,是史鐵生關懷的核心主題,寫作的核心主題。人世、人生只是生命的錘煉之地,信仰永遠在路上,在眺望之中,而寫作所要尋求的終極,應該是個體借此超越孤獨、封閉、迷途的“愛情”,即個體互相敞開之愛情,也是上帝的終極之博愛的一種顯示、啟迪。史鐵生將自己的思考和寫作,最終融入一片神圣的、愛的光輝中。這也是一個時刻被痛苦和死亡、殘疾和孤獨所折磨和逼問的人,最終所選擇的憑依和家園。這也是史鐵生說暗夜里才有真正的光明的原因——他看見了這道圣光。
他說過“寫作是暗夜里的問路”,對此最簡單的理解:一是寫作要描寫心魂之夜,被白晝所遮蔽的真的心魂;二是寫作根源于心魂之夜的迷茫、困苦、絕境,以及在此基礎上所生發(fā)的懺悔和追問。所以,史鐵生的寫作,越到后期,“思”的意味越深,抽象思辨的比重越來越大;三是寫作是用來為心魂開路的,這條路,不是現(xiàn)成的路,而是自我掙扎、禱告、探索出來的路,既關乎個體心魂的自由,也關乎最終信仰的建立。這個信仰,如他反復說過的,只是在這路上,在這眺望之中,沒有終點和“天堂”。
二、掙扎與反抗:魯迅的復仇之“夜”
作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最著名的作家之一,魯迅一生創(chuàng)作的主題十分豐富,但對“夜”的描寫和刻畫,始終在魯迅作品中占據(jù)重要的位置,成為魯迅思想的焦點之一。他在大量的散文、雜文中描寫黑夜、議論黑夜;他的小說中,《狂人日記》《孤獨者》等大量篇章都是關于黑夜的;他集中抒發(fā)自己的人生哲學和生命體驗的《野草》一書中,絕大部分篇章都與黑夜和夢境相關。他以超絕的筆墨展現(xiàn)自我靈魂與世界的復雜糾葛,這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對于黑夜最為豐富和深刻的刻畫。魯迅筆下的黑夜,其特點在于:
(一)“夜”展現(xiàn)了世界、他者和自我的寶貴真相
魯迅寫過《夜頌》,對這一思想表現(xiàn)得非常清楚?!耙故窃旎椀挠男奶煲?,普覆一切人,使他們溫暖,安心,不知不覺地自己漸漸脫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條條地裹在這無邊的黑絮似的大塊里。”“夜的降臨,抹殺了一切文人學士們光天化日之下,寫在耀眼的白紙上的超然,混然,恍然,勃然,粲然的文章,只剩下乞憐,討好,撒謊,騙人,吹牛,搗鬼的夜氣,形成一個燦爛的金色的光環(huán),像見于佛畫上面似的,籠罩在學識不凡的頭腦上?!彼运矚g夜晚——“我愛夜,在夜間作《夜頌》”。
但我們要特別注意:第一,魯迅的這種“愛”,并不是愛夜的黑暗與沉重,而是因為夜的真實無欺,給人以洞察真相、直面真實的機會。只有直面真實,才能真正理解、批判并改造世界。第二,魯迅所說的黑夜的真實,并不僅僅是發(fā)現(xiàn)外在世界或他人內(nèi)心的真實,更包括了自我內(nèi)心的黑夜。《狂人日記》是魯迅白話文創(chuàng)作的起筆之作,這是一個關于夜的故事。在小說中,狂人不斷在黑夜里發(fā)現(xiàn)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相,所謂“晚上總是睡不著。凡事須得研究,才會明白”,于是“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睡不著”,醒在黑夜里,是發(fā)現(xiàn)真相的契機。他不僅發(fā)現(xiàn)了外在的黑暗,更明了自身的局限,有著極為深刻的自我反省和自我批判的精神——“有了四千年吃人履歷的我,當初雖然不知道,現(xiàn)在明白,難見真的人!”
(二)“夜”意味著歷史、文化、現(xiàn)實的層層淤積和壓迫
魯迅有極為銳利而博大的現(xiàn)實關懷,他對于“夜”的體悟、描寫和分析,并不是為了獲得一個超越的精神家園,而是為了進一步深入洞察復雜的現(xiàn)實。在魯迅筆下,黑夜意味著歷史、文化、現(xiàn)實的層層淤積和壓迫,意味著自我的深沉絕望。魯迅一生用筆與之戰(zhàn)斗,就是為了不斷深入剖析、批判現(xiàn)實,對現(xiàn)實中種種顯性或隱性的權(quán)力機制及其壓迫進行揭露,對人內(nèi)心種種的惡與自私進行批判,并以此尋找一種可能性,來反抗自身的絕望。在《怎么寫(夜記之一)》中,魯迅有一段著名的描寫,常為人引用:“夜九時后,一切星散,一所很大的洋樓里,除我以外,沒有別人。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那結(jié)果卻大抵不很高明。腿上鋼針似的一刺,我便不假思索地用手掌向痛處直拍下去,同時只知道蚊子在咬我。什么哀愁,什么夜色,都飛到九霄云外去了,連靠過的石欄也不再放在心里。”對魯迅而言,黑夜絕不是看透紅塵、超然于世外的借口,而是必須不斷回到現(xiàn)實中來得更為深刻的“現(xiàn)實”。對于黑夜、痛苦和壓迫的洞察,不是為了逃避和遺忘,而是為了“正視”“深知”和“記得”。
(三)“夜”意味著弱者和被壓迫者的絕望與反抗
這種可怕既是歷史的,也是現(xiàn)實的;既是世界的,也是自我的。這種壓迫和吃人的夜,必然引發(fā)人們現(xiàn)實性的反抗。在魯迅這里,批判和反抗是黑夜中必然的選擇,是人之所以為人的選擇,也是沒有選擇的選擇,是洞察一切之后的絕望的反抗。恰恰在這一點上,魯迅與史鐵生有了重大的區(qū)別。立足于絕望之上,魯迅的反抗表現(xiàn)在:
第一,它是毫不妥協(xié)、至死不休的。魯迅是“這樣的戰(zhàn)士”——“他終于在無物之陣中老衰,壽終。他終于不是戰(zhàn)士,但無物之物則是勝者?!e起了投槍!”(《這樣的戰(zhàn)士》)
第二,這種反抗是牢牢地立足于弱者和被壓迫者的。既然是反抗黑夜,就必然要打破、摧毀黑夜所立足的土壤,推翻原有的種種社會和精神文化機制,所以,反抗的立足點必然是弱者、被壓迫者,這是魯迅一生不變的精神立場。他曾在《燈下漫筆》中說:“大小無數(shù)的人肉的筵宴,即從有文明以來一直排到現(xiàn)在,人們就在這會場中吃人,被吃,以兇人的愚妄的歡呼,將悲慘的弱者的呼號遮掩……這人肉的筵宴現(xiàn)在還排著,有許多人還想一直排下去。掃蕩這些食人者,掀掉這筵席,毀壞這廚房,則是現(xiàn)在的青年的使命!”因此,在魯迅這里,反抗者的立場永遠在弱者一邊,在“被吃”者、弱者、被剝削壓迫者的一邊,牢牢扎根在社會底層,而不是高樓大廈、學者洋人。這種反抗立足于自身和世界的苦難、絕望,成為魯迅一生行動的根本性動力。
第三,一切外在的苦痛和矛盾、絕望,都銘記并糾葛在魯迅的內(nèi)心,因此,反抗對魯迅而言,也意味著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不斷反省、批判和改造。在《墓碣文》中,他曾借“中無心肝”的死尸之口說出:“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創(chuàng)痛酷烈,本味何能知?……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陳舊,本味又何由知?……”這是魯迅式的反抗者的自我反省、探索之路,沒有內(nèi)心世界的深刻領悟和承擔,就沒有外在行動的方向和動力。只有經(jīng)歷這個過程,黑夜之中的行動者才能領悟“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反抗絕望才成為可能。
(四)“夜”的反抗背后有“復仇”哲學
魯迅將夜代表的反抗提高到“復仇”的境地。與史鐵生“愛”的主題不同,魯迅很少侈談美好而高遠的“愛”,其創(chuàng)作主題更多是“復仇”。在魯迅筆下幾乎看不出史鐵生似的對愛情的期待。魯迅唯一的愛情小說《傷逝》,恰恰是一個失敗的愛情,他用極為深刻的筆觸,洞察了社會和人性雙重機制下的必然的愛情悲劇。在魯迅的創(chuàng)作中,從《孤獨者》到《這樣的戰(zhàn)士》《墓碣文》,從《鑄劍》到《女吊》,從《淡淡的血痕中》到《死》中提及的遺囑,都強烈地體現(xiàn)著他的“復仇”哲學。
然而,這種“復仇”絕不意味著無端的恨,或者狹隘的仇恨。恰恰相反,這種復仇哲學的背后是對于“黑夜”最為深刻的洞察和毫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其立足點是對于自我和社會高度的同情心與責任感。其次,這種“復仇”是立足于現(xiàn)實和民眾的。魯迅在《女吊》中,不吝篇幅地描寫和贊美了老家紹興的“女吊”(一種復仇的女鬼)。他說:“被壓迫者即使沒有報復的毒心,也決無被報復的恐懼,只有明明暗暗,吸血吃肉的兇手或其幫閑們,這才贈人以‘犯而勿?;颉鹉钆f惡的格言,——我到今年,也愈加看透了這些人面東西的秘密?!迸踔皇且环N普通的女鬼,但對于普通百姓和被壓迫者而言,卻是反抗和復仇精神的體現(xiàn),有不可抹殺的精神魅力和現(xiàn)實意義。魯迅晚年對于黑夜之“鬼”的獨特書寫,在底層百姓的文化和精神世界中向下挖掘“鬼”的批判性和超越性,是立足于中國大地、本土文化的創(chuàng)造性探索。
作為一個在現(xiàn)實中艱難行進的“戰(zhàn)士”,魯迅既有大恨,更有大愛,“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保鋵嵤怯梅纯箒碚賳菊嬲木窈腿烁?,召喚真正的“愛”。但是,對于戰(zhàn)士自身來說,愛有時候反而成了某種值得感激的累贅。在《過客》中,可愛的孩子遞給過客一片布來包裹傷口,過客卻無法感激這“太多的好意”。魯迅對于外在的“愛”的復雜態(tài)度和深刻洞察,比史鐵生對愛的贊美和希冀更為深刻和獨特。
總之,夜,讓魯迅向下,回到真實,回到現(xiàn)實,回到底層和苦難之中,回到牢牢立足于現(xiàn)實的掙扎和反抗之中,獲得一個不可變易的內(nèi)外雙重反抗的立場。魯迅在黑夜里所領受的光明,是一種卓絕反抗的可能性,一種超越所有顯性和隱性的權(quán)力壓迫機制、精神文化壓迫機制的,能讓人最終在苦難的現(xiàn)實面前獲得獨立、尊嚴的人格精神的可能性。
三、史鐵生與魯迅寫作之“夜”的比較
值得思考的是,史鐵生的寫作之“夜”帶來的哲理之思、信仰之思,一方面為他開拓了寫作的境界,另一方面,過重的思辨的氣息,乃至直接的思辨和大量的思辨性對話涌入文學創(chuàng)作之中,讓文學中的感性和理性失去了平衡,是否值得?在我看來,《我與地壇》比《病隙碎筆》要好,即在于《我與地壇》帶著文學的詩性與魅力,言有盡而意無窮;《病隙碎筆》包納了更多更深刻的思考、追問和仰望,但全是理性思辨,略無余意。而他又不能像一個真正的理論家、哲學家、宗教家一樣提煉出一個獨特的體系,所以,其思考的深度仍是有限的,不夠深入和細密,尤其沒了文學的想象、詩性與魅力,豐富性反而降低了。
將史鐵生寫作之“夜”和魯迅寫作之“夜”的哲學來做對比,更有意味。
二者相同之處很多,起點幾乎是一樣的。貶斥“白晝”,將夜象征為真實的世界,關注夜的真實、關注暗夜重壓下心魂的掙扎和探索,同樣也有對于虛無、絕望和終極意義的拷問(《野草》)。
不同的是,史鐵生最后的眼光是向上的,通向“神”或“上帝”的信仰之路,這是“向上超越”;魯迅的眼光向下,死死地盯住人間的黑暗,在現(xiàn)實的地面上苦苦戰(zhàn)斗到最終一刻,開拓了一種“向下超越”的信仰之路。史鐵生的眼光是向內(nèi)的,多是輪椅上個體的深思玄悟,是一種內(nèi)向的超越;而魯迅的眼光不僅僅是向外、向世界,同時也是向內(nèi)、向自我,內(nèi)外結(jié)合,既有對復雜變動中的社會的持續(xù)洞察和鞭撻,也有對于自我毫無妥協(xié)的反省和批判,在二者復雜的糾葛之中,達到了令人嘆為觀止的深度,創(chuàng)造了令后來的閱讀者、研究者為之著迷不已的“魯迅世界”。
對比來看,魯迅的過程更豐富,更扎實,更有力。史鐵生囿于輪椅,適合做哲理之思,高遠固然高遠,總覺得中間的血肉少了點,太抽象,太哲學。魯迅才是真正屬于人間的永恒掙扎,真正屬于文學的感性和豐富,文字間涌入了更多的血肉,也就更有個性。
史鐵生的信仰和哲學,基本來源于基督教,或者是在踐行基督教;魯迅更具中國品性,是中國大地上血肉掙扎出來的一種獨特的心魂之路,前無古人。無論如何,在史鐵生的寫作之“夜”里,竟然沒有與魯迅的對話,只有以基督教為主的啟發(fā),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憾事。魯迅的“夜”的哲學,對于絕望的反抗和超越,是最強有力、最獨具的心魂。
(馬臻,湖南省長沙市明德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