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雨

楊梓嫣每天除了上班，都會在醫(yī)院照顧沈元山，替他擦拭身體，梳頭，剪指甲。起初，楊梓嫣認(rèn)為自己的這些舉止更多的是贖罪，是對自己的懲罰。可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全然不是，當(dāng)她拿著梳子一遍遍梳理沈元山微微干枯的發(fā)梢，當(dāng)她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眼前這個男人的面龐，揉著他有些深重的眼袋時，過往五年的時光呼嘯而至——他們的相識，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他們漫步過的梧桐樹林，徜徉過的音樂噴泉，一一浮現(xiàn)。

一

如果不是那場同學(xué)聚會，或許自己的生活還是會那樣穩(wěn)穩(wěn)地平淡下去，楊梓嫣常常這樣想。

一個月前還是初秋，太陽要比現(xiàn)在熱烈得多，仿佛再不奮力地吐艷便會錯失楓葉那抹焦紅該有的火候。

楊梓嫣習(xí)慣晨跑，回到家，鍋里的紅豆粥剛剛好熬得稠糊，嘗一口，香甜溢滿唇舌。生活真的有一股極大的魔力，能讓曾經(jīng)那個躁動不安的自己歸于寧靜恬淡，習(xí)慣于這樣規(guī)律安逸的作息。想到還有一個熟睡的他，楊梓嫣的唇角掛上了一絲狡黠的笑，悄聲走到臥室門前，正思索著要以一個怎樣的惡作劇叫醒微微打著鼾的沈元山。忽然，口袋里的手機一哆嗦，是一條短信。

“五年之約，香山小館。梧桐樹下，再續(xù)前緣。”

酒精的香氣充斥著這間小樓閣，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端著一杯酒歪歪扭扭地站了起來，“五年之約，我就知道咱班的人都會來，五年前咱就是在這香山小館吃的散伙飯。五年后的今天，不管人在天涯海角，都得老老實實地趕過來……”

一晃五年過去了。

正如眼前這個人所說，五年前他們大學(xué)畢業(yè)，在這家餐廳吃完飯，圍在樓下的那棵梧桐樹下橫七豎八地倒了一片。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楊梓嫣喝了有生以來最多的一次酒，哭得淚流滿面，放肆地對著夜色大喊：“安華，我恨你，一輩子恨你！”

安華就是眼前這個端著酒杯，高談闊論的男人。用閨密許琦的話來說，安華就是一面鏡子，你對他笑他就對你笑，笑得比你還燦爛；你對他哭他就陪你哭，哭得比你都傷心，他沒有任何心機，從他身上可以看到一種孩子一樣的真實。

安華就是那樣一個男人，陽光帥氣，爽朗直率。作為系花，楊梓嫣與安華走到一起幾乎可以算是眾望所歸。戀愛四年，他們曾一起看過校園里每個角落的日落，吃過四周每一家的小吃，看過四年來的每一場電影，從來沒有人懷疑他們會在畢業(yè)時領(lǐng)證結(jié)婚。

可他們還是分開了，沒有人知道原因。

“哎哎哎，安華，一晚上就光聽你一人胡吹，我看你改行說評書得了！”班里有人半開玩笑半認(rèn)真地說：“人家都說，同學(xué)會同學(xué)會，拆散一對是一對。安華，大學(xué)時候就數(shù)你談戀愛最早，怎么這幾年倒老實起來了，你看看人家老白那么老實一人，嫂子都帶來了?！?/p>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楊梓嫣微微一怔，抬頭恰撞見安華的雙眼。

酒過三巡，夜愈發(fā)深沉，在場所有人都喝得來了情緒，有人含淚離開，有人相擁而泣。仿佛有默契一般，楊梓嫣與安華都留到了最后，余下不多的人也識趣地禮貌告別，本不算大的樓閣一時顯得冷清起來。

安華的興致很高，笑嘻嘻地端著酒，胡吹海侃著大學(xué)里的荒唐事，楊梓嫣偶爾搭上一兩句。不到一個鐘頭安華又喝光了一瓶酒，他忽然定神看著楊梓嫣，“梓嫣，你還記得咱倆第一次約會是在哪兒不？”

不等楊梓嫣回答，他仰頭嘆了口氣，“就在這香山小館上面的咖啡店，那天你穿了件碎花裙子，倍兒漂亮，你點了一杯濃縮?？雌饋硐駛€仙女，可你喝咖啡的樣子卻比男人喝酒還粗獷，我問你為什么喝這么急，你說要在咖啡剛好有些燙嘴的時候一口氣喝了，涼一分都不行，你還說……”

二

對于那次同學(xué)會上發(fā)生的事，楊梓嫣絕口不提，只對沈元山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幾個大學(xué)朋友聚了聚。”沈元山絲毫不疑。他在一家軟件公司工作，是個程序員，平時工作常常加班到晚上十點多，五年來兩個人一起吃過的大餐加起來沒有楊梓嫣上大學(xué)時一年吃的多，看過的電影掐著指頭都能數(shù)過來。

“嫣嫣，你圖什么？”許琦常常這樣問。是啊，這個問題在楊梓嫣腦子里轉(zhuǎn)過不下千回——錢？權(quán)？浪漫？癡情？楊梓嫣把能想出的每個字眼往沈元山身上安都覺得別扭，她只好說：“可能是他傻吧，黃蓉還不是喜歡呆頭呆腦的郭靖，趙敏還不是把個情商無下限的張無忌愛得死去活來的……這就是命，我們這種極品女神的命！”

“我從不奢求虛無縹緲的浪漫，刻骨銘心的溫存，我只是想……”朋友圈發(fā)到一半，楊梓嫣有些灰心地刪了，別說是朋友圈，連微信沈元山都難得開一次。那下半句卻在她心里打著轉(zhuǎn)：我只是想要一份愛，正值我年華的那種愛。

“梓嫣，我在那家咖啡廳，明天就要回上海了，你來送送我吧。”手機響起，是安華的消息，楊梓嫣咬著下唇，凝在屏幕上的指節(jié)發(fā)白。

“我還以為你不會來呢?！蓖高^陽光，安華的笑暖得讓人心慌。

楊梓嫣邊點著咖啡邊笑說：“怎么會，就算不為你，也要為這里的咖啡。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有五年沒有來這兒喝過一杯咖啡了?！?/p>

桌上的咖啡只喝了一口，窗外的暮色已經(jīng)悄然而至。一整個下午幾乎都是安華一個人在說。

安華講啞了嗓子，順手端起楊梓嫣的涼咖啡一飲而盡，楊梓嫣順手摸向皮包——自己喜歡喝熱咖啡，安華卻喜歡等咖啡涼了再喝。涼咖啡膩嗓子，所以以前每次一起喝咖啡時楊梓嫣都會隨身備好一瓶礦泉水讓安華潤喉嚨。

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兩個人同時一怔。沉默許久，安華嘶啞著聲音問：“這些年，你還好嗎？”他沒有等楊梓嫣回答，貼在她耳邊呢喃，“梓嫣，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

三

安華并沒有回上海，他每天都會在傍晚同一個時候給楊梓嫣發(fā)著不同的短信，有時候自顧自地說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有時候會約她出來散步。楊梓嫣有時候當(dāng)做沒看見，有時候也會去陪他。沈元山一如既往的忙碌。

那天晚上楊梓嫣回來得很晚，滿身酒氣，直到她把頭昏腦脹的自己摔在沙發(fā)上才注意到眼前的沈元山：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紅糖姜湯，眉宇間滿是倦態(tài)，一雙腳局促地挪動著，磨蹭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說：“你……最近老是喝酒?！?/p>

看著沈元山疲憊的面色，說不心疼是假的，可除了心疼，自己還有一絲的心酸，一絲的不甘——楊梓嫣還記得沈元山跟自己表白的那天，自己對著天空大聲呼喊：“沈元山你聽好了，我要你帶我去看世界上最美的河山，我要你帶我去吃世界上最大的巧克力！”這些要求，她從未真正想過要去實現(xiàn)，自己想要的不過是一點點安穩(wěn)生活外的意外。

楊梓嫣沒想到安華非但沒有回上海，還留在了成都。楊梓嫣沒有想到的還不止這些，就在她陪許琦吃晚飯時，安華忽然出現(xiàn)了，手里捧著一盒蛋糕，燭光燦爛。

許琦一愣，沖安華使了個眼色，她自然知道安華對楊梓嫣的意思，可楊梓嫣畢竟已經(jīng)跟沈元山相處了五年，正要說一兩句打圓場，楊梓嫣卻哭了。

“梓嫣，祝你生日快樂。”沒有什么花言巧語，沒有什么矯揉造作，安華說得很真誠，真誠得讓楊梓嫣心亂，心痛。今天本是她的生日，她事先就已經(jīng)把自己跟許琦吃飯的地點短信給了沈元山，她本以為沈元山會記得自己的生日，本以為沈元山至少會給自己帶來一點驚喜，一束花或是一杯自己最愛的甜點?？蛇@頓飯從8點吃到了11點，等來的卻是安華。

或許，安華之于自己本身就是個意外嗎……楊梓嫣承認(rèn)，在那一刻她心動了。

許琦識趣地離開了，那頓飯到底吃到了幾點楊梓嫣至今都記不清了，因為她余下的記憶都被那一通電話狠狠擊碎了。

“梓，梓嫣，你快來醫(yī)院吧，沈元山他，他出事了……”電話那頭的許琦已經(jīng)語無倫次。

玩笑，惡作劇，沈元山他也真是爛俗，這種韓劇里才會有的劇情他都模仿。在出租車上，楊梓嫣不住地告訴自己，這只是個玩笑，是沈元山伙同許琦給自己準(zhǔn)備的生日party的一個玩笑。她幾乎已經(jīng)在腦海中把之后會發(fā)生的故事想了個遍，沈元山等會兒肯定還是會像個犯了錯誤的小孩一樣在自己面前局促不安，搓著他那雙因為常年敲擊鍵盤而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捧出一個設(shè)計拙劣的蛋糕，害羞地唱著跑調(diào)的生日快樂歌……

可楊梓嫣卻沒能猜到唯一的結(jié)局：到了醫(yī)院，迎接她的不是沈元山，而是驚慌失措的許琦和一張蒼白沉重的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

“都怪我……都怪我……沈元山說今天是你的生日，想要給你買個禮物又不知道買什么，就來問我，我跟他說環(huán)球中心那一帶有很多不錯的店，讓他早點下班去挑一樣……結(jié)果，結(jié)果他趕著過馬路時……”許琦已是泣不成聲。

四

就這樣過了兩周，秋意已帶上一股子沁骨微寒。

楊梓嫣每天除了上班，都會在醫(yī)院照顧沈元山，替他擦拭身體，梳頭，剪指甲。起初，楊梓嫣認(rèn)為自己的這些舉止更多的是贖罪，是對自己的懲罰。可到后來，她發(fā)現(xiàn)全然不是，當(dāng)她拿著梳子一遍遍梳理沈元山微微干枯的發(fā)梢，當(dāng)她用手指輕輕撫摸著眼前這個男人的面龐，揉著他有些深重的眼袋時，過往五年的時光呼嘯而至——他們的相識，他們的第一次約會，他們漫步過的梧桐樹林，徜徉過的音樂噴泉，一一浮現(xiàn)。

在那一刻，楊梓嫣才忽然清醒地意識到，原來自己是愛著這個男人的，愛得深入骨髓，愛到自己常常都忘了這份愛是如此銘心刻骨。

安華不知何時靜靜地來到了病房。

“梓嫣，我知道這個時候跟你說這些話不好，不過你是知道我的，想說的話我一定會說?！卑踩A輕輕將水果籃放在病床前，“醫(yī)生的話你是聽到的，他即便是能醒過來，恕我直言，也恐怕很難再像以前那樣了。我知道你們在一起五年了，可你的前面還有很多個五年等你去走，你需要一個真正能陪伴你的人。我知道，你對我的一些為人處世的方式不那么欣賞，梓嫣，我們都已經(jīng)不再年輕氣盛，只要你……”

“安華。”楊梓嫣沉默了片刻，“你知道我當(dāng)年為什么和你分開嗎？不是因為你不夠好，也不是因為你不夠愛我，而是你的愛永遠(yuǎn)是有代價的。你常常會跟我說‘梓嫣，只要你怎么樣，我就怎么樣’，這句話我聽了四年，你一點兒都沒變。”

就在此刻，楊梓嫣在沈元山的口袋中摸到了一個硬硬的盒子，她心中一顫，拿出來打開，一枚晶瑩的鉆戒在醫(yī)院昏暗的燈光下亮眼醒目，仿若夜空中剎那芳華的流星。

“許琦，你現(xiàn)在就去周生生，給我定一對婚戒，現(xiàn)在就去?！狈畔码娫?，楊梓嫣暖暖地笑了。

責(zé)編/樊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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