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這樣寫“中秋”

姜維群

人與大自然的對話似有意也似無意，人活到一定的歲數(shù)再回首，就能看到一條曲曲彎彎、起起伏伏的線，左右這條“線”的不是大自然的力量，而是境遇、情遇的力量，一樣的風景一樣的太陽月亮，就幻化出來天上地下的感知差距。曾寫過幾首中秋詩，無意中將之挑出來看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清晰的人生線路，當時寫就是當時的情景心境，相同的日子相同的月亮，及到過來40年串起來時才發(fā)現(xiàn)，“差距”怎么這么大呢？

從十幾歲就寫詩，因為13歲“文革”，家被抄，無學可上，于是跟著父親學古詩詞。16歲全家被疏散到農(nóng)村，自家顛沛流離不說，看到農(nóng)民生活如此貧困，連肚子都填不飽，還有當時的農(nóng)民也是重足而立，萬民斂聲的，不禁悲從中來，憤從中來。1973年中秋烏云聚天四野森然，感覺十分壓抑，于是作了一首七律——

層云漫漫穢華月，夜霧冥冥埋碧天。

七千生涯顛沛日，八萬江河繞宇寰。

姮娥無計屠鬼域，獨身逭苦樂其間。

安得九轉登高去，掃盡人間蠱蠆言。

九轉仙丹若人服用當日升仙，我如果得到九轉仙丹，不學嫦娥躲到月亮上去，而要掃盡人間傷人害人的那些毒言惡語。那時寫詩年輕氣盛心高志大，熱血沸騰血氣方剛。

1975年選調回天津，1979年全家遷回市區(qū)，當時沒有房住在地震后搭建的臨建棚中，1980年中秋節(jié)是一個團圓的日子，雖然臨建不擋風不遮雨，能和母親妹妹在一起，心情尤其好，于是有了《辛酉中秋》一詩——

月高窗小見疏星，欲睡卻寤夢不成。

簌簌葦廬藏嚙鼠，幽幽石罅閑鳴蛩。

四鄉(xiāng)滿月云為旅，一覺薄衾枕作朋。

轉眼煙霾忽而逝，飛霜今夜傍床明。

這里原本是一個公園，植被好但難免荒涼，臨建肯定是簡陋，頂棚亂竄的老鼠，屋內角落的蟋蟀，但這些都因心情的疏朗變得詩意起來。此詩后來竟在全國的古典詩詞大賽中獲獎，這也是始料未及的事。

1982年結婚，生女，翌年的中秋感覺生活壓力山大，總覺得生活艱辛兼有懷才不遇志向難伸的感覺。這首中秋詩緣于一個場景，才有了這首七律。當時女兒八九個月，尚在哺乳期，住在朝南的一間小屋里。往常愛人喂奶必須開燈，那夜中秋月亮分外明亮，隔簾照進屋里不用開燈，忽然腦海里蹦出一句“懷中哺女月當燈”，啊，寫詩的人都明白，這就是天籟之音呀。于是冥思苦想找它的對句。睡不著覺腦袋在枕頭上折騰，腦袋摩擦枕頭驀地想出了對句，有了關鍵的對句，詩一揮而就，此詩為——

離合幾度付飛蓬，權坐披衣枉恢弘。

枕上成詩心代筆，懷中哺女月當燈。

十五天碧匿星漢，而立事繁疏友朋。

佳節(jié)猶恐人睡去，鳴蛩遙聽夜撫膺。

轉眼到了壬申年（1992年），那夜下雨，一個中秋的雨夜若放在以前肯定有悲秋憤雨之情緒，然而此時一切平和了，請看此詩——

往年秋色撩人情，猶憶清風過眼清。

秋月越明霜越重，風梳疏枝黯疏星。

雨黑中秋看無跡，雪白元宵聽有聲。

不畏今夜遮望眼，人間美景無陰晴。

“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情緒已不被景色的佳麗天氣的晴晦所左右。然而，人不是鐵石心腸，亦非冷血動物，對近年的環(huán)境、對民生能無感觸？2011年中秋，霾云蔽月，得詩一首——

歲至中秋秋意濃，一波時尚一波風。

餅無櫝貴君輸鈔，蟹號澄湖價亦雄。

敢問蟬蛙聲斂久，唯聞鵲雀上孤桐。

華燈今夜輝煌甚，何故蟾宮隱碧穹？

城市中時尚一波連一波，中秋節(jié)成了奢華的月餅節(jié)、大閘蟹節(jié)，貴得離譜。而蟬蛙的鳴叫聲日漸稀疏乃至絕跡，只剩下喜鵲、麻雀了。雖然燈光夜景璀璨如晝，但大氣污染使月亮失去光亮，朦朦朧朧藏在天上。此詩多有憂世之情。

中秋賞月人的目光必然遙望天空，月兒今夕圓是亙古沒有疑義的，但是在當今，今宵月亮亮不亮就是撞大運的事了。2012年天津的上空從晝到夜空氣質量不錯，所以本人有些小激動，吟詩——

小院清涼曙色新，中秋不語又成鄰。

牽牛攀樹棗同艷，杵兔守宮待滿輪。

旗抖門楣聞獵獵，車趴高速鬧轔轔。

今宵日月連天朗，共酹清光笑語頻。

2013年的中秋詩因為退休感覺無官一身輕的自在。詩云——

也是一輪掛九霄，高臺獨上凈塵囂。

今朝明夜月相像，前日昨天霧來招。

花甲鬢霜朋愈敬，仲秋黃葉風誠邀。

聞說官場靖風氣，吾輩掛冠自逍遙。

人生的歲月就像一把刻刀，不是雨雪霜露風花雪月雕鏤出來人生，而是自己的人生刻寫出來身外的風光。四十年間中秋詩，于今翻檢，世事滄桑，城鄉(xiāng)巨變，從人的心路上能看到世事的伸延，從中能品咂出幾多人生的酸甜苦辣。其實年年中秋，月月月圓，但人的境遇心情左右著這個日子，正如佛家的心地一詞，說人的心如同大地一樣，五谷五果從這里生；再如心花怒放的心花，“心花發(fā)明，照十方剎”，正是我們的心，我們的詩心，生出各色的遐思懷想，使身心內外的世界似“心花”分外生動鮮活起來。

誰人不如此？世界本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