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婕妤
提 要:《月牙兒》是老舍前期的創(chuàng)作。小說舍棄了他一貫的幽默方式,帶上了生命沉重的枷鎖,把美好的東西撕碎了給人看,將一曲生命的悲歌演繹得淋漓盡致?!对卵纼骸贰胺聪M钡膭?chuàng)作態(tài)度,乃是由老舍貧寒出身、末世人境遇以及宗教情懷所決定的。
關健詞:學者歧說,生命悲苦,末世旗人,反希望
小說《月牙兒》是老舍先生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中期的一部中篇作品。它取自于老舍在上?!耙弧ざ恕笨箲?zhàn)(1932年)中不幸被毀掉的力作《大明湖》,其以濃郁的抒情性區(qū)別于老舍先生的其他大部分創(chuàng)作。后來,老舍先生在談到《大明湖》時這樣說到:“被焚之后,我把其他的情節(jié)都毫不可惜的忘棄了,可是忘不了這一段,這一段是,不用說,《大明湖》里最有意思的一段了。我愣愿要《月牙兒》而不是《大明湖》。”[1]隨著《月牙兒》的出版問世,對小說《月牙兒》的研究也同時起步,從各種向度探討分析此小說的論文專著層出不窮。研究其敘事技巧者,有之;探索其語言藝術者,有之;討論其思想主題者,有之;從接受美學角度切入者,亦有之。細讀文本,筆者對《月牙兒》的主題表現(xiàn)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揚棄學界已有觀點,筆者希冀在《月牙兒》的主題探索方面做出一點自己的努力。
一、學界觀點述評
《月牙兒》的主題之辨歷來歧說紛呈。有人認為,《月牙兒》揭露諷刺了社會黑暗,作家用深情的筆觸給予下層人民深切的同情;有人認為,《月牙兒》批判了男性霸權,為女性弱勢群體大叫冤屈;有人認為,《月牙兒》通過代言體,通過女性性別體驗表現(xiàn)妓女悲慘生活境遇的同時,表達強烈的女性獨立意識;也有人認為,《月牙兒》反思了個性解放;還有人認為,《月牙兒》是老舍先生的某種精神自傳,是中國文人心態(tài)的曲折表達。
一般說來,黑暗社會必然有黑暗的緣由,黑暗社會往往有黑暗的代表。但是,在小說《月牙兒》當中,作家并未試圖塑造出典型的黑暗勢力或者惡人代表并賦予這些角色壓迫的權力。爸爸生病去世,“我”八歲學會上當鋪典當東西,媽媽洗臭襪子洗衣服維持生計,媽媽做暗娼,“我”當女招待,“我”做暗娼,一路走來,雖然艱苦,但是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一個“反動派”壓迫我們,毀滅我們,也沒有具體的社會制度逼迫我們走上不歸路。“媽媽整天的給人家洗衣裳”,“有時月牙兒已經(jīng)上來,她還哼哧哼哧的洗”,“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她瘦,被臭襪子熏的常不吃飯”[2]……作家反復鋪陳媽媽的辛苦,卻無意在敘事層面上追問到底是什么造成了母親的這些辛苦。學校換掉“胖校長”之后,“我”必須要出去找工作了,“走了整整兩天,抱著希望出去,帶著塵土與眼淚回來。沒有事情給我做。”后來,找到了飯館女招待的工作,卻因不愿賣弄風情而失去了這份工作。這些敘述也僅僅停留在描述“我”的生存困境層面而放棄挖掘社會分配制度、就業(yè)制度等深層問題。所以,如果作品反復鋪陳人物的悲慘命運卻不涉及任何惡人惡事,不追問任何社會意識的話,那么這些悲慘的人物命運可能更側(cè)重于抒發(fā)生命哲學,而非控訴社會黑暗。
爸爸生病去世,將“我”和母親逼進了一個極度窮困的境地——“剛八歲,我已經(jīng)學會了去當東西。”母親意識到男性的重要作用,于是給“我”領回來了一個新爸爸,“我們”過了三四年好日子,結(jié)果不想幾年之后,新爸沒說一聲就走了。然后,媽媽開始“打扮著,還愛戴花”。漸漸地,事情變得更壞了,母親嫁給了饅頭鋪掌柜,與“我”分道揚鑣。后來,“我”又遇上了胖校長的侄兒,那個始終那么溫和可愛,始終微笑的男人,成了“我”認識男人的最初引導者。他利用“我”的天真無知把“我”變成跟媽媽一樣的人。他的妻子“小磁人”找上門之后,“我”放棄了他,成為了小飯館的第二號女招待,可“我”又不愿意在男人面前賣弄風情,最后,“拿了一塊零五分錢,我回了家?!彼械那楣?jié)看上去都是因為男人,“我”才有了這可憐的生活??稍谀腥说谋澈?,潛伏著更大的現(xiàn)實——“我”餓,“飯是實在的”,“實在掙不上飯吃,女子得承認自己是女子,得賣肉!”“肚子餓才是真大的真理?!睆奈谋痉治鰜砜?,雖然文中多多少少包含著批判男性霸權這一內(nèi)容,但是不足以構(gòu)成文本的核心主題。在小說中,“我”雖然因為男人而獲得過好生活,但畢竟還是有選擇的自由——“我”可以離開那個體面微笑的男人,“我”也可以不當飯館女招待。從這一層面來說,“我”是擺脫了男人而自由的。所以,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作家并不以描寫男性霸權對女性的戕害為目的,而以抒寫因貧窮無法維持基本生存的焦慮為意圖。
從古至今,歷來有代言體——男作女聲的作品出現(xiàn)。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居,花間詞人閨怨四溢。弗洛姆說過:“我們必須永遠記著,在每個人身上都混合著兩類特征,只不過,與‘他’或‘她’性別相類的性格特征占多數(shù)而已?!盵3]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每個人身上都存在著一定程度的易性可能性,在文學這樣浪漫的虛擬世界里,易性更非難事。老舍在《月牙兒》里轉(zhuǎn)換性別姿態(tài),以女性性別體驗了一把妓女的生命。但就此認為《月牙兒》主要體現(xiàn)了女性意識,筆者認為有失偏頗。仔細分析小說文本,我們不難看到,小說大量筆墨觸及之處是妓女這樣的下層女性如何在社會上艱難生存,又是如何一步步走向生命的深淵。老舍在小說中大量抒發(fā)的是“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這樣的生命感悟,母親的事業(yè)由女兒“世襲”,母親的過去就是女兒的將來——這本身就體現(xiàn)了一種帶有先驗性質(zhì)的生命悲感。對此硬要冠上女性意識的帽子,則難免有牽強附會之嫌。另外,筆者以為老舍之所以選擇以第一人稱內(nèi)視角敘事,正是為了便于抒發(fā)老舍作為“生長于北京的窮人和末世旗人”[4]所天然自帶的生命悲感。
人本主義心理學主要創(chuàng)建者之一馬斯洛提出人類需要有五個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尊重需要,自我實現(xiàn)需要。《月牙兒》中作家著力描寫的是“我”跟母親的生存困境,傳達的是人的基本生存無法保障的焦慮和哀傷。明顯,這處于人類需要的低層次——生理需要和安全需要。而傳統(tǒng)文人士大夫?qū)ψ陨韮r值能否實現(xiàn)的歸屬感或者說對當權階級的依附心態(tài),顯然屬于人類需要的高層次——自我實現(xiàn)需要?!拔摇迸c母親連基本生存都很難保障,哪里有多余的精力去在乎是否有歸屬感,是否感受到了被愛,是否得到了尊重,更遑論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所以,有研究者認為,“文本最實質(zhì)性的內(nèi)在含蘊乃是對文人(知識分子)的現(xiàn)實生存處境及其內(nèi)在精神世界的一種曲折的展示與表達”[5]是不足取的。
二、抒寫生命悲苦感受
《月牙兒》采用第一人稱內(nèi)視角作為敘事角度,議論抒情占了小說的很大比重。母親為什么要走上暗娼的道路?是不是因為除了暗娼?jīng)]有別的工作可做?不是,母親在做暗娼之前,洗過衣服洗過襪子,甚至選擇了一條在當時是理所當然的道路——改嫁。是不是靠洗衣服洗襪子,甚至改嫁都無法改變生存困境,而必須要選擇這樣一條不歸路?關于這一點,作者沒有給出邏輯嚴明的回答。母親選擇賣淫而不是靠做其他工作維持生計是作者主觀得出的結(jié)論,而非情節(jié)發(fā)展自然生成的結(jié)果。
而“我”之所以一步步走上賣淫的道路,乃是漸漸看明白了現(xiàn)實——“婦人只有一條路走,就是媽媽所走的路?!钡谛≌f的情節(jié)發(fā)展中,這些情節(jié)并不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中間存在縫隙。比如,“我”被男人欺騙過一次之后就能夠完全否定愛情存在的意義,就此不相信婚姻嗎?一兩個月找不著事做,就必須要去做暗娼嗎?甚至,如果連在飯館賣弄風情都不愿意,為什么又愿意走進“最后的黑影”呢?這些問題在小說中找不到嚴格的答案。所以,在小說《月牙兒》當中,其敘事層與抒情議論層存在一定程度的脫節(jié)。老舍先生作為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有名的大師,寫作功底深厚,這樣的操作肯定不應該屬于技巧上的失誤;那么,對于《月牙兒》存在的這樣的現(xiàn)象,我們該怎么解釋呢?恐怕我們只能認為這是老舍有意為之了。
“人始終逃不出景物的毒手,正如蠅的不能逃出蛛網(wǎng)。”[6]老舍深受康拉德悲觀主義的影響,在小說《月牙兒》的創(chuàng)作中也始終籠罩著憂傷和焦慮。所以,筆者認為,老舍先生創(chuàng)作《月牙兒》的目的并不在于揭露、諷刺、批判,而是試圖通過小說抒寫作家內(nèi)在的生命悲感——生存即苦難,活著即煉獄。
小說所蘊含的生命悲苦意味通過母女兩代煙花女子的悲慘命運表現(xiàn)出來,她們的形象塑造和人生軌跡相應地成為了確定小說中心思想的主要載體。
“我”的人生軌跡大概可以分為五段,每一段走向下一段的過程就是一步步墮落一步步“清醒”的過程,在這過程中,“我”逐漸形成扭曲甚至是畸形的世界觀、人生觀。在第三段軌跡中,因為媽媽的再一次改嫁,逼使“我”單槍匹馬去闖社會;同時很清醒地認識到社會給婦女的規(guī)定的最終結(jié)局,從而使“我”緊緊盯住了賣淫作為生存的唯一出路而稍顯輕易地放棄了其他生存方式?;蛘呖梢哉f,“我”是帶著先驗的宿命感和悲苦感,終于走上了母親的道路。這也便標志著“我”完成了對社會的認識,形成了“我”所謂的比高小同學、“小磁人”、感化院的人關于人生、關于世界的更精明的見解。
我遇見幾個同學,有的升入了中學,有的在家里作姑娘。我不愿理她們,可是一說起話兒來,我覺得我比她們精明。原先,在學校的時候,我比她們傻;現(xiàn)在,她們顯著呆傻了。她們似乎還都作夢呢。她們都打扮得很好,像鋪子里的貨物。
我可憐這個小婦人,她也是還作著夢,還相信戀愛神圣。
“我”看明白了女人就一條路可走,因為“我”充分體味了生命悲苦而她們還在做夢?!拔摇弊砸詾橐呀?jīng)洞徹了生命的本質(zhì)人生的真相,所以“我”反過來瞧不起那些“有飯吃”“作著夢”的高小同學,對“小磁人”也是“優(yōu)越感與同情心并生”[7],“我”甚至嘲笑她們的愛情和夢想??瓷先ィ拔摇边@種精神優(yōu)越感似乎有理,但實際上,嘲笑愛情,顯示的是“我”不敢期待愛情的精神創(chuàng)痛;嘲笑夢想,突出的是“我”不能擁有夢想的無奈,這是對作品生命悲感主題的充分表達。并且,小說中拿“我”的現(xiàn)實跟她們的夢想對比,并非為了否定那些夢想,恰恰相反,“我”對那些夢想的否定,顯示的是“我”的偏執(zhí)與狹隘,從而突出、強調(diào)的是“我”的生命悲劇——不僅從肉體上接受了賣淫,甚至精神上也認可了這一選擇。
“我”在被抓到感化院之后,并不接受感化院的改造,最終進了監(jiān)獄。
獄里是個好地方,它使人堅信人類的沒有起色;在我作夢的時候都見不到這樣丑惡的玩藝。自從我一進來,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經(jīng)驗中,世界比這兒并強不了許多。
“我”的以上見解,充分表達了人物的絕望蒼涼之感,而作者所表達的生命悲苦意味在這里也達到了高潮。
我們再看作者是怎么刻畫母親這一形象的。
有時月牙兒已經(jīng)上來,她還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襪子,硬牛皮似的,都是鋪子里的伙計們送來的。媽媽洗完這些“牛皮”就吃不下飯去。
媽媽的手起了層鱗,叫她給搓搓背頂解癢癢了??墒俏也桓页趧铀氖质窍创至说摹K?,被臭襪子熏的常不吃飯。
她對我很好,而且有時候極鄭重地說我:“念書!念書!”
順著墻坐著媽媽,身兒一仰一彎地拉風箱呢。
作者著意刻畫母親勤勞的特質(zhì),跟中國傳統(tǒng)意義上的慈母別無二致。就算描寫母親做暗娼,作者也只是輕描淡寫母親的裝扮、姿態(tài)——“打扮著,還愛戴花”“不落淚,反倒好笑”“在門口兒立著”……在這些描繪中,作者沒有使用任何一個貶義的詞加以修飾,全部是中性的白描。因此,作者并沒有懷揣著反思的態(tài)度去審視母親,也沒有刻意地去突出母親身為暗娼的風塵味,而是見好就收,點明母親的暗娼身份就足夠。
母親身為暗娼,作為女兒的“我”很難接受,但又覺得母親是可原諒的,因為她得“顧我們倆的嘴”。審視女兒“我”的心理變化,可以看出,作者的本意不在于批判暗娼這一職業(yè),也不在于批判母親的道德敗壞,而是通過母親在道德上的尷尬使生命的悲苦意味顯得更為深切。
所以,老舍的筆下塑造了這樣的“我”和母親:不為批判社會的黑暗,也不為控訴男性的霸權,僅僅是因為作為一個“窮人”和“末世人”,因天然自帶著由時代而生的憂傷,不可避免地發(fā)出對生命悲苦的嘆息。
三、《月牙兒》創(chuàng)作探由
在“五四”文學傳統(tǒng)的影響下,老舍“第一個把‘鄉(xiāng)土’中國社會現(xiàn)代性變革過程中小市民階層的命運、思想與心理通過文學表現(xiàn)出來并獲得了巨大成功?!盵8]他的創(chuàng)作繼承了“五四”時期“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呈現(xiàn)出“一種最接近生活的樸素的、本色的現(xiàn)實主義?!盵9]他關注普通人日常生活中體現(xiàn)出來的文化內(nèi)涵,堅持按照實際見聞與切身體驗反映生活與塑造人物。在老舍的作品中,讀者往往可以深刻地體會到下層貧民生活的苦澀與辛酸。
應該說,老舍從不以一位極富思想深度,極具深刻思辨能力的作家自居。他不像“魯迅那樣把創(chuàng)作的焦點對準下層人民的精神創(chuàng)傷”。他首先“需要顧及他們遭遇的肉體戕害!”[10]這樣的創(chuàng)作特色,與作家的生長壞境、思想情感是分不開的。
1.老舍的出身
老舍,一個“伴隨著清王朝覆滅而生長于北京的窮人和末世旗人。”[11]家庭出身與時代背景賦予了他獨特的個性氣質(zhì)。
1899年2月3日,老舍出生于北京西城的一個滿洲護軍家庭。父親是京師正紅旗下的一名普通士兵,在老舍1歲半的時候,死于與八國聯(lián)軍的激戰(zhàn)中。老舍出生的時候大姐已經(jīng)出嫁,家里剩下父母、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一家人全靠父親每月從衙門里領回來的3兩銀子和一點點米過日子。父親死后,老舍由寡母馬氏撫養(yǎng)長大。母親是位勤勞堅強的女姓,靠給人家洗衣補襪過活,生活的艱辛程度可想而知。這樣窮困的生活賦予老舍“窮人”的身份體認,所以老舍比起中國現(xiàn)代史上的其他作家更能從本能,從生命的原生態(tài)色彩去體味貧困,表現(xiàn)貧困,從而使得他筆下的人物也蒙上了一層生命的原色。童年的艱苦,使老舍對下層人物諸如車夫、妓女、巡警、藝人、工匠、小商販的生活了如指掌。貧困生活的洗禮又令老舍對這些人物保存了一份悲憫的心情。無獨有偶,老舍的母親跟《月牙兒》中的母親形象非常相似,除了沒有為娼,《月牙兒》中的母親可以說就是老舍的母親。老舍便是靠母親給人縫縫補補、洗洗涮涮拉扯大。“為了我們的衣食,母親要給人家洗衣服,縫補或裁縫衣裳。”[12]“……母親雖然知道讀書的重要,可是每月間三四吊錢的學費,實在讓她為難?!盵13]苦難的童年記憶,使老舍對生存的艱辛有深刻而獨特的體會。
2.老舍的民族心理
除去“窮人”的身份,老舍更為其所累的是“末世人”的境遇。如果說“窮人”的生存狀態(tài)給老舍帶上了不可避免的物質(zhì)枷鎖,那么“末世人”境遇帶給老舍的更是沉重的精神壓抑。1911年,以孫中山為領袖的一批資產(chǎn)階級革命派,發(fā)動了以“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創(chuàng)立民國,平均地權”為綱領的辛亥革命,它不僅結(jié)束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從民族意義上來講,它也推翻了滿洲貴族差不多三個世紀的統(tǒng)治。不過,當時連帶身處下層的滿人也難逃厄運。彼時,滿人的形象遭到空前的丑化,整個滿族人民的生存也相應出現(xiàn)危機,陷入貧困的境地。老舍作為出生在清末民初的滿族人,自然見證了以上歷史過程,“他親眼看到,京城里大批大批的滿人,為了活命,四散而去,除少數(shù)人進工廠礦山當工人、下鄉(xiāng)當了農(nóng)民外,絕大多數(shù)都跌進了城市貧民的行列。”[14]“滿民族由清代的所謂‘人上人’,一舉滑落到民國年間的悲苦莫名”[15],這樣的歷程帶給老舍的是沉重的精神壓力,也使老舍民族心理變得敏感起來。小說《月牙兒》即是老舍這種民族心理的同聲表達:當人身自由與生存困境捆綁在一起的時候,自由便失去了它的價值——無法生存的人也不可能享受自由。
“作為‘窮人’被舊時代遺棄使他在理智上接受新時代;作為‘末世人’被新時代遺棄又使他的情感世界滿含新舊更迭的哀歌色彩。”[16]個人生活的艱辛以及整個民族的沒落令老舍始終體會著人生困苦的蒼涼感受,也為老舍的創(chuàng)作注入了先驗的悲憫情懷,使其作品充盈著崇高的悲劇美學意蘊。
3.老舍的宗教情懷
綜觀老舍的一生,他與佛教、基督教均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
宗月大師是老舍一生之中的貴人,是他把年僅8歲的老舍領進了私塾,接受了教育,也才有了老舍成為老舍的可能?!皼]有他,我也許一輩子也不會入學讀書。沒有他,我也許永遠想不起幫助別人有什么樂趣和意義……我在精神上物質(zhì)上都受過他的好處,現(xiàn)在我的確愿意他真的成了佛,并且盼望他以佛心引領我向善,正像三十五年前,他拉著我入私塾那樣!”[17]宗月大師樂善好施,辦學校,設粥廠,接濟窮人,發(fā)放糧食。老舍從小就在宗月大師身邊耳濡目染,可以說,是宗月大師的佛心善行引領老舍走上了舍己為人、舍命為善的道路。
老舍的母親也是給予老舍很大影響的一個人。“……母親活到老,窮到老,辛苦到老,全是命當如此。最會吃虧。給親友鄰居幫忙,總跑在前面:她會給親友洗三——窮朋友們因此可以少花一筆‘請姥姥’錢——她會刮痧,她會給孩子們剃頭,她會給少婦們絞臉……凡是她能做的,都有求必應。但是吵嘴打架,永遠沒有她。她寧吃虧、不斗氣。”[18]老舍母親堅強善良的品質(zhì)與佛性相通,也正是這樣堅強韌性的言傳身教造就了老舍“軟而硬”的性格。
所以,在老舍生命的最初階段,宗月大師與母親一起在老舍幼小的心靈里種上了善良、堅強、熱愛生活的種子,使老舍以后的人生中始終懷有一顆悲天憫人的慈悲心,總愿意熱情幫助別人,把救國救民當做己任。
1922年,老舍在北京瓦缸市教堂接受洗禮,加入基督教。然而,生活中的老舍并不以傳教士或者說道者的身份出現(xiàn)。他更愿意在生活中、創(chuàng)作中踐行基督教義。他并不認為飯前必須禱告,每個禮拜去教堂做彌撒才是基督徒,而以為只要在實際生活中抱著救世濟人的態(tài)度,那就是在精神上入教了。“基督教的教義經(jīng)過老舍現(xiàn)實主義目光的過濾,不再是那種空泛的理想化的理念了,而是融化在老舍對現(xiàn)實社會和現(xiàn)實人生的理解之中,轉(zhuǎn)變?yōu)橐环N實實在在的,世俗化平民化的思想。老舍通過基督教精神體悟到了許多人生的崇高悲壯激越悠遠的境界,但他更多地的把他們落到了實處?!盵19]
釋迦牟尼舍己為人、舍命為善的情操,耶穌為救眾生甘愿被釘上十字架的態(tài)度,給予了老舍眾生平等、慈悲為懷、與人為善、犧牲救世的思想品格。他始終關注下層人物的不幸生活,并在其創(chuàng)作中“摒棄幻想的成分和理想的光照”[20],描繪出“一個滿血與淚、在黯淡的氣氛中透著悲涼與凄慘的世界”[21]。
“文學創(chuàng)作作為獨特的個性化創(chuàng)造,作家的意識尤其是最終表現(xiàn)這意識的方式,在深層次上聯(lián)系著他們的心理素質(zhì)、感情世界和精神面貌”。[22]回到《月牙兒》上面,老舍的慈悲心使他注意到了下層人物的悲慘生活,他的救世精神又使他迫切想要救贖眾生。然而,作為被時代遺棄的“窮人”和“末世人”,老舍本身就對世界充滿了懷疑,《月牙兒》中將世界看成地獄便是這種無望感受的最佳表達。主人公“我”并不期待從獄中出去,因為在“我”看來,世界比獄里好不了多少。小說的結(jié)局,作家沒有給予讀者希望,也沒有給小說中人物指出一條光明的道路,這樣的“反希望”[23]態(tài)度正說明了作家悲苦的人生感受——不是他不愿意給希望,而是世界沒有給他希望;不是他不愿意指明道路,而是他也不知道路在哪里。所以,在老舍的創(chuàng)作中,救贖的行動就不在于提出解決方案了,而在于揭示、表現(xiàn)——至少要讓人注意到這些生活在黑暗中的人們。
老舍的貧寒出身、民族心理使他常懷有悲涼絕望的心態(tài),而救世濟人的宗教情懷又令他不能止步于悲觀絕望。所以,他對下層人物投注最溫柔的目光,以人道主義的陽光普照黑暗里的生命。對于賣淫的暗娼,他以同情壓倒審視、人生悲感壓倒人性反思,以生活的窮困、生命的悲苦作為寬恕其精神塌陷的充足理由?!对卵纼骸肥亲骷易晕业纳袎旱沽似渖庵緯r的心靈獨白,它為現(xiàn)代文學貢獻了一種對生命的獨特闡釋,豐富了現(xiàn)代文學中人生哲學的蘊涵。
注釋:
[1]老舍.我是怎么寫短篇小說.見:老舍研究資料(上).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
[2]老舍.月牙兒.見:鐘敬文等編.二十世紀中國中篇小說經(jīng)典.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93.本文中其他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此處.
[3]弗洛姆.為自己的人.北京:三聯(lián)書店出版社,1988.
[4][10][11][16][17][22]吳小美,古世倉.老舍個性氣質(zhì)論.文學評論,1999(1):38、38、38、39、37、37.
[5]王春林.《月牙兒》:女性敘事話語與中國文人心態(tài)的曲折表達.文藝理論研究,1996(3):60-66.
[6]老舍.景物的描寫.見: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234.
[7]李玲.《月牙兒》的苦難意識.見: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第35卷(4):41.
[8]錢理群,溫儒敏,吳福輝.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三十年(修訂本).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87.
[9][20][21]吳小美,古世倉.拓展與沉寂——近十年的老舍研究述評.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3(3):266、265-266、265-266.
[12][18]老舍.我的母親.見:老舍散文.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177-182、177-182.
[13][17]老舍.宗月大師.見:老舍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1999:124-128、124-128.
[14]關紀新.老舍評傳.重慶:重慶出版社,1998:45.
[15]關紀新.老舍民族心理芻說.滿族研究,2005(3).
[19]劉勇.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宗教文化情結(jié).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73.
[23]參見路文彬.論老舍小說中的反希望母題.欽州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1(4):2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