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在飄雪的那天,蘇紅找到了我。蘇紅開的是寶馬X3,是同學鄒三介紹來的,鄒三和我是高中同學。蘇紅說,鄒三混得不錯,現(xiàn)在當處長了。過去得到他不少幫助,他讓我找你。
企業(yè)局因為完不成招商引資指標,兩年坐了紅椅。因為這些,作為一個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局局長,書記縣長熊過我好幾回,分管的縣領(lǐng)導也恨得牙癢?,F(xiàn)在蘇紅的項目送上門,真是喜從天降。
沒一會,信用社主任氣喘吁吁地趕到了。站在他面前,我似乎驀地矮小了一截。我十分尷尬,急忙倒水、遞煙。信用社主任直截了當說,還遮掩啥?再不還款,我把所有情況都給你捅出去。我徹底傻眼了,趕忙說,好商量,會有辦法的。信用社主任又看看蘇紅,說,限你三天時間,否則別怪兄弟不給情面。蘇紅瞅著尷尬的我,會說話的眼睛拋出一串問號。
蘇紅和我見了一面之后,再也沒有聯(lián)系,我打過幾次電話,她都抱歉地說很忙。我有些焦頭爛額,但還是要盯緊蘇紅,她是回來投資的,我不能放過這次機會,否則無法完成任務(wù)。
那筆要命的四十萬元貸款,緊緊勒住我的脖子,讓我一會兒也不能喘息。信用社主任就像催命鬼,一天一個電話,我一聽到電話鈴聲就哆嗦。我怕待在辦公室,怕見到銀行的人,身心疲憊至極。
去年春天,焦炭黑找到我。他想投資一個項目需要融資100萬。他說的項目外稱塑料顆粒,實際就是把那些化纖的碎布收回,膨化成顆?!,F(xiàn)在這個行業(yè)江浙滬都在做,除了技術(shù)與機器設(shè)備,關(guān)鍵需要大量的流動資金。焦炭黑告知一噸碎布條加工成一噸顆粒,中間差價三四千。焦炭黑不急不躁地承諾融資成功付三分利,甚至四分都可以。我立馬上網(wǎng)查找他說的情況,發(fā)現(xiàn)確實有些利潤空間。
我在答應(yīng)幫助焦炭黑的時候,也在算計,四分利息,誰聽了都不會鎮(zhèn)定。假如我能找到三四十萬資金,一年哪怕截留一分利息就是三四萬,既沒有收受別人賄賂,也沒有擔任何人情。
我走進自己辦公室,剛坐下,電話響了,是現(xiàn)已退休的魯副縣長。這次魯副縣長打電話找我,不是說詩,說的是投資,他說的就是焦炭黑?!澳鞘俏业囊粋€遠房親戚,他想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我看是好事,你們企業(yè)局要大力支持,包括那些銀行貸款,都是可以推薦的嘛?!彼€特別強調(diào)說,至于那誰誰說的民間融資,我看有些風險,好在我?guī)讉€親戚都有些閑錢,少投幾個試試,你認識的人多,也可以幫幫忙。
(二)
我跟魯副縣說我會認真考慮焦炭黑的事的時候,過去看著我成長并教會我抽煙的老科長帶著焦炭黑找到我。我不知道焦炭黑怎么能找到已經(jīng)退休的老科長的,這么多年,我只佩服老科長,不論人品還是官品。他退休后,老婆得了胰腺癌走了,老科長一個人,孤孤單單的。
老科長說,不瞞你說,我一輩子都沒有攢下幾個錢,今天散步,聽到魯縣說起他,我看是個好事,我想你會給我這個面子的。老科長感慨地說,這個家伙,我一接觸就喜歡。哪有那么融資的?你把底交給了別人,自己還怎么賺錢?我看有個分把利息就不錯了,銀行才多少利率?。?/p>
我笑笑,再看那個焦炭黑,沒有了當初的好印象。焦炭黑看出了我的心思,磕巴說,表舅說跟你熟悉,讓老科長帶路,好一起敘敘。老科長說,他表舅就是魯縣,魯縣讓我?guī)麃淼?。老科長說,小茍,沖這孩子的品性,這個忙你要幫。我一輩子沒有多少存款,十來萬還是有的,我交給你,一并投資給他。我看著焦炭黑說,看來你找對了人,我不幫你,老科長非要封我的門不可。焦炭黑結(jié)結(jié)巴巴說,怎么會呢?我也不會欺詐誰,再說我還能騙我表舅不成?
事情確實就那么簡單,很快魯副縣長籌集了四十萬現(xiàn)金,老科長拿出十萬,就差我的四十萬任務(wù)。我從哪兒弄四十萬去?想炸腦袋也想不出哪個朋友愿意進行風險投資。
不怕人笑話,我家里沒有多少存款,方志辦主任除了弄幾本書恐怕?lián)撇坏缴队退?,一個破筐爛桃子的企業(yè)局,接觸的企業(yè)家恨不得從你口袋里掏出幾個,誰有心思孝敬你?就算送幾條煙,也多有目的。
我一直暗下決心,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賺點錢讓老婆也目瞪口呆一下。焦炭黑的出現(xiàn),可能就是個機會。朋友沒有錢,自然想起了信用聯(lián)社,由于天天搞銀企對接活動,我跟信用社主任早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沒有找高個子主任之前,我找到焦炭黑,我想我不要四分的利息,假如能貸出四十萬,讓他每年除了付銀行的利息,給我點補貼,算是人情打理。焦炭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連聲道謝。
找到信用社主任,他還在猶豫,我戧他一句,你們銀行從來就是嫌貧愛富。信用社主任火了,哪那么多廢話,我是怕你上當受騙!我跟信貸部主任說說,讓他走個變通,不過你可要慎重,別怪老弟沒有提醒。我簽上擔保的字據(jù),又讓單位蓋了公章。
焦炭黑確實誠實可信,喜訊不斷傳來,半年不到,主動找來兌現(xiàn)利息,說都不容易,先發(fā)點利息活活手。大家更加堅信,焦炭黑是可靠的人,那些錢安全得就像進了保險柜。
但是2008年的秋風一過,經(jīng)濟危機的冷峻就像暴雪一樣呼嘯而至,服裝生意一落千丈,全國化纖廠紛紛倒閉,焦炭黑的塑料顆粒自然支撐不下去了,等我們知道情況后,他早鎖門走人,玩起了失蹤。魯副縣是第一個來找我的人。他的風格就是出了問題,一概指責別人,他勸我替他表外甥融資,自己帶頭,卻要問責于我。
送走魯副縣,老科長找來了。老科長瘦削得一陣風就能吹走似的,他聽到消息后躺了幾天,之后便找到我,坐在我辦公室撥打焦炭黑的電話。當他徹底失望后,魔怔起來,絮絮叨叨說,一輩子呀,一輩子就那么點錢。我同情老科長,也不想責怪他。老科長卻說,你看看,害了自己,還連帶上你,一輩子沒有用,到老了還害人害己。
老科長受打擊臥病在床,女兒不在身邊,一切由鄰居照顧著??粗峡崎L悲涼的樣子,我只好答應(yīng)擔了他那十萬。老科長雖然嘴上不同意,但態(tài)度也不那么堅決,他需要這筆錢。
蘇紅總算主動打我的電話了。蘇紅說,資金籌集得差不多了,想約我喝茶說說具體情況。我說,項目的事請放心,我安排,不會讓你吃虧的。蘇紅說,有茍局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打工掙點錢不容易,你可要幫我把項目落實。
家里僅有六萬元存款,準備給孩子上大學用的。我聲情并茂地編了一個悲慘的段子——老科長孤寡老頭得了癌癥。老婆聽后眼淚絲絲的,說啥也舍不得那點存款。我知道那是她一點一滴摳攢下來的,于是說算我借你的,以后還,我不信厚著臉皮弄不到五六萬元錢。老婆這才忍痛答應(yīng)。
我遞給老科長六萬元錢后,沉痛地說,我抖凈家底只有六萬,我不想看你老了還這么凄涼。老科長不知道怎么感激我,說小茍呀,還是當局長好呀,打撇撇油走了四十萬,還能接濟我。我哭笑不得,只好苦笑搖頭。
誰知道美麗的謊言很快被戳破,老科長把事情全都告訴了我老婆,說他被人騙了,我也被人騙了。我正在開會時,接到老婆說,家里失火了,你不回來,就再也看不到家了。回到家后我無比悲慘地接受了一通審訊與糾纏。
(三)
那次我真的傷了老婆的心,說啥她也不肯原諒我。她說,能過就過,不能過就分居,想離婚,沒門。我走投無路了,尤其面對信用社主任,我恨不得猝死。他的質(zhì)問就是一把刀,一點一點割去我的尊嚴。我唯一的辦法就是找到焦炭黑,可我到哪兒找他?
這些事情我沒有機會跟蘇紅解釋,我說得一知半解,蘇紅沒太在意。蘇紅再次找到我的時候,她的項目已進入實質(zhì)性階段,問及項目落地程序,我知道那些程序的路徑,一個程序不到位都不行。蘇紅說,我就是辦一個小型的精米加工廠,也要這些手續(xù)?
現(xiàn)在米業(yè)初級加工項目不能上了,必須有些科技含量才行。蘇紅一臉無奈,嘆息說,這么麻煩。話還沒有說完,信用社主任再次打電話找來。蘇紅說,接吧,那筆貸款不解決,看來你過不安生。
我接了電話,他說得十分難聽,他要找縣委,找紀委,找組織,反正能找的他都要找,我嚇得連連答應(yīng),保證一個星期還清貸款。
問題是我從哪兒弄出四十萬呀?我惶惶不可終日。老婆的不體諒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看到我神經(jīng)兮兮,她不但不安慰,還催命般追要那六萬元錢。我不想再說一句話,幾次思忖何種自殺最為輕松。
我最終沒有選擇自殺,可能還沒有到山窮水盡,我想即便問題抖摟出來,大不了免職,判刑幾乎不可能?;谢秀便?,三天沒到,那個冤家——信用社主任撥打了我一百多個電話,發(fā)了兩百多條信息。看到最后一條我傻眼了,信息說,感謝兄弟講誠信,被逼無奈,望理解。
抱著僥幸心理給主任撥去電話,確信四十萬被人還了,先是長長松口氣,癱倒在地上,接著想是誰救我上岸呢?翻看手機,發(fā)現(xiàn)蘇紅撥打了幾次電話,慌忙回過去。我說,不知道誰替我還了貸款,難道是你?
蘇紅呵呵笑,然后說,還有誰能幫助你呢?我心下了然,暗暗發(fā)誓,豁出命去也要幫她搞定項目。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約見蘇紅。蘇紅不懂,那些初級加工項目引不起縣里重視,得包裝。我說,你以為上個精米加工廠,縣里還會供地?
為了使項目落地,必須找出打動縣里的理由,否則,預(yù)審關(guān)過不去。其實我也不想欺騙縣里,可是蘇紅是我的救命恩人,作為回報,我只能放棄原則。我找到產(chǎn)業(yè)股編報項目的同志,對他們說,這個項目,要無中生有,精心包裝,說初級加工稻米后,米糠生產(chǎn)米糠油、碎米生產(chǎn)糖漿。
落實蘇紅的項目,縣長的態(tài)度不咸不淡的,我明白他對我不太信任,決定找書記匯報,看書記怎么說。實際真有項目來,書記一直十分積極。
我跟書記說了項目的來龍去脈,書記說,縣長說得對,考察還是需要的??h委縣政府都要求出去考察,我有些頭疼。好在我是企業(yè)局長,有自己的門路,網(wǎng)上找到江蘇一家怡糖加工廠,電話提出申請,說去考察下。我打報告、做方案,懇請書記、縣長去一個人帶隊。書記、縣長說,都是項目責任制,自己去,帶上土地、規(guī)劃、招商部門,認真研討項目可行性。
我在心里抱怨書記、縣長,逼著招商,有了項目,卻冷鼻冷眼的。由于當?shù)亟?jīng)發(fā)局安排得到位,企業(yè)介紹得翔實,看到的生產(chǎn)場面、效益分析都很不錯,大家興高采烈。對于我提出的條件,縣里有些猶豫,擔心投資商沒有實力。我讓蘇紅出面,蘇紅按照我的意思,說了種種承諾之后,縣里答應(yīng)給三十畝地上一期項目,不但零地價,還給蘇紅技術(shù)孵化支持資金一百萬。
蘇紅事后對我說,那些承諾我做不到怎么辦?我說,做不到也要撐下去,否則項目無法落地。大家都會算賬,較之蘇紅得到的一百萬,我那四十萬就不足掛齒了。為了不擔我過多的人情,蘇紅故意說,我問過臨縣,條件比這還優(yōu)惠。我知道蘇紅想說啥,也不挑破,只是嘿嘿笑。
高考結(jié)束了,孩子上大學急等錢。老婆說,給你一個星期時間,拿不回六萬元,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沒有其他選擇。我知道繞不過這個坎,好在這次我有了底氣,起碼認識了蘇紅。我想找蘇紅,向她借六萬元。
四十萬、六萬,這是兩道生死門檻,蘇紅輕易幫我邁過了,我想我的余生都是為蘇紅活的。我報答的機會很快就來了,項目落地不可能那么簡單,其間還有很多問題,三十畝地的拆遷遇到了麻煩。
這戶人家叫魯奇虎,是鎮(zhèn)上出了名的釘子戶。我只得赤膊上陣,厚著臉皮找鎮(zhèn)書記,天天坐在書記辦公室磨嘰。最后那個老資格鎮(zhèn)書記嘿嘿一笑說,我算怕了你。然后提議說,你要真想拆遷那塊地,就找魯副縣。那個魯奇虎是他家門侄兒,過去那么猖狂,就是仰仗有他。
繞來繞去,繞到了魯副縣。因為魯副縣的表外甥,我差點傾家蕩產(chǎn)。為了這個項目,又要繞到魯副縣身上,你說我是什么破命?
(四)
一路走來,嘗盡人間風霜。感激蘇紅,可蘇紅不太想見我了,就是見面也冷冷的,尤其為了拆遷,讓她感到些許失望。我再次找鎮(zhèn)書記,鎮(zhèn)書記說,找過魯縣,他心情不好,提起這些就罵娘,罵了世道罵人心,誰還敢說事?
我和魯縣早沒有了聚會,彼此的怨氣無法泯滅。我想,他的心病由他自己而起,我讓老科長帶話,假如能讓魯奇虎同意搬遷,我負責承擔責任,算對他過去損失的補貼。
見到魯副縣,魯副縣說,你看看,這世道、這人心,像個什么樣子?我說,是的,今天我來就是求你幫忙的。拆遷遇到魯奇虎,他只聽你的。那個項目負責人說,誰能做通魯奇虎的工作,給他二十萬,我想這是個不錯的機遇。
事后我找蘇紅,勸說,那塊地遇到死結(jié),全縣只有魯副縣能解開那個疙瘩,你得出點血。蘇紅一直不點頭,最后我拿出殺手锏,說,你多掙一百萬,這么下去,還有三四十萬凈得。我說的蘇紅懂。
蘇紅想了半天才說,你知道嗎?我很失望。我知道蘇紅肯定失望,可是不這么辦,事情就無法解決。蘇紅帶著很多遺憾去見魯副縣,并按照我的意思對魯副縣說,為了項目盡快落地,她愿意出這個錢。
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魯副縣這把鑰匙專開魯奇虎,魯奇虎不但同意搬遷,還積極配合,弄得鎮(zhèn)里書記說,你個茍向東,真有本事,怎么能做通魯副縣工作的?
剩下的事情一個月就處理好了,魯奇虎一下拿到近百萬補償金。存上那些錢,他買了幾瓶酒,大醉一場,然后又哭了幾回,只是沒有人知道罷了。
再見到蘇紅時,她沒有以前的鎮(zhèn)定,剛剛?cè)肭?,她有些沉重。蘇紅開門見山說,我資金出現(xiàn)了問題。蘇紅解釋,本來就沒幾個錢,回來就想辦個普通的精米加工廠。我的那些包裝,讓她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背離初衷。現(xiàn)在縣里領(lǐng)導十天一調(diào)研、半月一推進,催問那些米糠油、糖漿加工設(shè)備在哪里?項目何時建設(shè)完工?蘇紅說,攤子鋪大了,問題是一期項目也不能落地了。
猶如晴天霹靂,什么都料想到了,但沒有想到蘇紅短缺資金。我慌了神,緊張地問,怎么辦?蘇紅說,不知道,看來只有靠土地貸款融資,還得你出面。
我一聽頭腦早嗡嗡的。一切都是自欺欺人,我跟縣里承諾,蘇紅上馬糖漿、米糠油加工項目,白紙黑字寫著,才有那一百萬補貼。原來想走一步說一步,沒有想到縣里那么較真?,F(xiàn)在蘇紅一期精米加工項目也無法上馬,反倒想找我做貸款擔保。我真的搞不懂蘇紅了,那么大方,怎么說沒錢就沒有錢了?我電話問鄒三,鄒三說他也不了解她。
我還能說什么,我不知道蘇紅是個什么樣的人,難道她不是焦炭黑,卻是玫瑰紅嗎?我不知道怎么跟蘇紅分別的,蘇紅前腳剛走,我心里驀然墜上沉重情緒。
擔心未除,第二天剛到辦公室,就有人追蹤而至,是蘇紅項目的建筑承包商,說蘇紅讓他墊資建設(shè),項目進展大半,蘇紅卻不給建筑費。我說,你找蘇紅,找我干嗎?那個人說,項目是你們單位引來的,蘇紅讓我找你。
送走那個人,我的心情愈加沉重,我想不明白蘇紅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想到事情由焦炭黑而起,一路曲折走到今天,蘇紅給我的四十六萬,還有魯副縣的那些,假如項目變質(zhì)或者拖延不建,最后會鬧成什么局面?我感到自己再也沒有能力把控事情的走向,心頭一陣抽緊。
走出辦公室,看著軟塌塌的陽光,還有一地枯黃,我心里流起了無聲的淚。我不敢預(yù)想最后的結(jié)局。
(原載于《清明》2015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