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延鋒

2010年，浙江省開始進行鄉(xiāng)鎮(zhèn)黨委換屆。9月，根據浙江省委要求，我?guī)ьI由中共浙江省委黨史研究室和浙江省總工會組成的督查指導小組，到溫州市平陽縣督查指導鄉(xiāng)鎮(zhèn)黨委換屆工作。其間，中共平陽縣委黨史研究室主任陳敏向我匯報了縣里的黨史工作，同時，拿出幾張照片給我看。我一看，是有關蔣介石的照片。照片上，蔣介石頭戴禮帽、手拄拐杖、身穿黑色風衣、腳蹬黑色長靴，在蔣經國等人的陪同下，或和幾個民眾合影，或和幾個看似列隊歡迎他的民眾打著招呼。

“怎么回事？蔣介石這是在什么地方？”我很好奇地問。

陳敏告訴我說：“據說這是1954年蔣介石視察南麂島時的照片。”

我一聽，頓感事情重大，連忙讓陳敏把照片的來龍去脈講清楚。

原來，1986年，國民黨原中央委員、平陽縣水頭鎮(zhèn)人張招堆先生從臺灣回到平陽探親，曾在平陽縣文物館工作的吳招廉借接待張招堆之機，委托張招堆幫助核實蔣介石夫人宋美齡是否到過南麂島。因為在平陽民間，一直流傳著宋美齡曾經到過南麂島并在此住過的說法，但是卻沒有確鑿的史料依據。張招堆返回臺灣后，從溫州泰順籍同學章春處了解到，1954年5月4日，蔣介石曾在蔣經國和時任國民黨國防部長俞大維等人的陪同下，前往上下大陳島和南麂島巡視防務，慰問國民黨駐軍。章春是黃埔軍校第17期畢業(yè)生，曾在國民黨南麂游擊部隊任職，并兼任國民黨平陽縣政府副縣長，當時也在南麂島參與接待蔣介石一行。章春很明確地告訴張招堆，宋美齡沒有隨行，所以不可能在南麂島住過。為了慎重起見，張招堆又找到了1977年臺灣為紀念蔣介石逝世兩周年出版的《任歸之民》專輯集，并從中翻拍了幾張蔣氏父子視察南麂島的照片，寄給了吳招廉。2010年2月26日，是南麂島解放55周年。為此，中共平陽縣委黨史研究室開展了一系列紀念活動。陳敏在采訪吳招廉時，得到了這幾張照片。但由于沒有任何檔案材料記載蔣介石曾于1954年到過南麂島，所以，陳敏雖然感到如獲至寶，但也不敢輕易相信。

聽了陳敏的講述，我認為這雖然是一條意外得到的線索，但這卻是浙江黨史，乃至全國黨史上的重大事件。作為黨史工作者，有責任把它查清楚。

根據我們已經掌握的歷史檔案，蔣介石最后一次回浙江，是在1950年4月28日至5月1日到舟山視察防務。這次舟山之行，迫使蔣介石做出了他一生中最痛苦，但也算是理智的一個決定：從舟山撤軍。蔣介石有成千上萬條理由在舟山守下去。往私里講，老家奉化回不去了，但是只要踏上舟山這塊土地，就有一種回到奉化的感覺。從公來看，占據舟山群島，就可以封鎖大陸，讓上海這個亞洲最大的城市變成一個死港;同時，也可以作為反攻大陸的跳板。但是，當時舟山面對的是中國人民解放軍20萬有備之師，而且有海軍、空軍配合。而舟山12.5萬國民黨守軍相當于國民黨當時僅剩的陸軍部隊的1/3，一旦再遭殲滅，守備臺灣就是一個大問題。臺灣一旦丟失，不要說反攻大陸，連死后也不知道葬身何處了。蔣介石權衡再三，才痛下決心撤軍。蔣介石從舟山撤軍后，舟山群島得以解放。此后，解放軍又解放了洞頭列島。浙江沿海只有上下大陳、一江山、披山、南北麂山等島嶼仍然被國民黨軍隊占據著。逃亡臺灣的蔣介石，為了進一步加強所占浙江沿海島嶼的防御，于1951年11月派胡宗南進駐大陳島，擔任新成立的“江浙人民反共救國軍總指揮部”（又名“國民黨大陳列島防衛(wèi)區(qū)”）總指揮（司令），先后增調了四個軍官戰(zhàn)斗團，總兵力達1.2萬余人。美國也以“西方企業(yè)公司大陳分公司”的名義建立特務機構，配合蔣介石對浙江東南沿海進行頻繁襲擾，同時為其反攻大陸的夢想積極準備。1954年初，胡宗南因為屢戰(zhàn)屢敗被蔣介石撤職，“國民黨大陳列島防衛(wèi)區(qū)”司令改由劉廉一擔任，下轄步兵一個師又一個團，游雜部隊七個大隊及一個海上總隊，共兩萬余人。蔣介石自1950年5月1日離開舟山到臺灣以后，是否還到過這些島嶼，大陸方面就沒有任何史料記載了。

看著這幾張照片，我想：要搞清這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只有三個途徑：一是查蔣介石日記，二是查國民黨檔案，三是到南麂島實地勘察。前兩個途徑，不是我們想做就能做成的，要等待有出國（境）的時機，但后一個途徑，我們可以做。于是，我跟陳敏說：“你帶著照片，盡快上南麂島，尋找照片上的建筑，如果能找到照片上的人，那就更好?！?/p>

不久，陳敏給我回話，他拿著照片在南麂島上來回找了好幾遍，也沒有發(fā)現照片上的建筑物;問了好幾個人，既沒有人知道蔣介石1954年到過南麂島，也沒有人認得照片上的那些群眾。

1955年1月18日，中國人民解放軍海陸空三軍首次聯合作戰(zhàn)，解放了大陳島的門戶——一江山島。蔣介石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只好接受美國第七艦隊司令蒲賴德的建議，同意主動從大陳撤兵。這樣，一個從大陳撤退的“金剛計劃”在美國的督促下，由蔣介石親自主持制訂出來。所謂“金剛計劃”，就是要撤退大陳地區(qū)的所有國民黨部隊和劫走島上全部居民。2月5日，美國總統(tǒng)艾森豪威爾下令美國第七艦隊和空軍第五航空隊掩護國民黨軍隊從大陳等島撤退，并把島上的居民運到臺灣去。2月8日，大陳島的國民黨軍隊開始撤退。此時，負責解放大陳等島嶼的中國人民解放軍浙東前線指揮部接到了國防部長彭德懷的電話：此事牽涉到國際關系，就讓他們撤退算了。據此，浙東前指決定撤銷攻擊大陳之敵的計劃。從2月8日到12日，大陳、漁山、披山等島嶼的國民黨部隊2.5萬余人和被劫居民1.8萬余人全部撤到了臺灣。2月24日，盤踞在南麂島上的國民黨軍隊在大沙岙用大米、白糖筑起了一個臨時碼頭，用登陸艇將島上近3000多居民強行帶往臺灣，帶不走的物資，全部燒毀，南麂島成為一座名副其實的空島。

在南麂島當地查證蔣介石1954年回過浙江的這條途徑斷了，就得等待機會去查閱蔣介石日記或國民黨檔案了。

1954年5月9日，蔣介石視察南麂島時與民眾合影

機會終于來了。2011年，經省領導同意，由我?guī)F到美國培訓學習近、現代史資料征集與管理工作。出國前，我向聯系培訓的機構提出了到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查閱蔣介石日記的要求，并事先查清了蔣介石自1927年以后歷次回浙江的時間和次數，算上1954年的這一次，共涉及9個年頭21個月份。在出發(fā)前的會議上，我把查閱蔣介石日記的任務分解給每個團員，要求大家要仔細看、認真抄，不僅要查清蔣介石最后回浙江的時間，而且要進一步挖掘蔣介石以前在浙江的具體情況。

2011年12月12日，我們到了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大家從上午8時一直查閱、抄錄到下午15時左右，摘抄了數萬字的原始檔案。在查閱中，我們發(fā)現了不少以前沒有掌握的材料，尤其是補充了一些與浙江有關的新的史料，如蔣介石三次下野后在浙江期間的活動、1937年與周恩來在杭州舉行第二次國共合作談判的細節(jié)、新中國成立前夕國民黨在舟山及一江山島的戰(zhàn)略部署等等。尤為可貴的是，我們查證了蔣介石1954年5月回浙江的具體情況。收獲這一重大突破的史料，讓我們十分喜悅。

從蔣介石日記來看，蔣介石1954年5月6日離開臺灣，乘軍艦前往浙江大陳島。5月7日早上7時半，軍艦抵達大陳洋面，拋錨停泊。蔣介石“登臨副室外”，由蔣經國指點介紹周邊各個島嶼。10時，蔣介石入港登上大陳島，“乘吉普車上高山谷駐所，甚覺氣候宜人，更覺故鄉(xiāng)可愛，以此間氣候全與普陀相同，應四月上旬濕度在六十度，所謂春冷時節(jié)尚著棉袍不寒不冷之時也，山跡偶見萊花與蠶桑，尤覺可親，以此非臺灣所能見也”。五年后重返浙江的第一感覺，就是“更覺故鄉(xiāng)可愛”，所以，在明媚的春光下，蔣介石“留戀不忍離此”。下午，劉廉一向蔣介石報告大陳區(qū)防務與“敵情”，約一小時后，從16時至19時，蔣介石巡視了上大陳全島防務，然后又到司令部參觀心理戰(zhàn)資料。晚上，蔣介石召集大陳區(qū)校官以上將領百余人聚餐，并致詞、點名。蔣介石決定：防空作戰(zhàn)中心的戰(zhàn)士應該加級提高待遇與特準深造;大陳炮兵指揮官應調中央炮兵指揮官或金門防區(qū)。對于守島部隊的射擊演習，蔣介石認為“皆值嘉安”，并稱贊劉廉一組織與指揮甚強。

1954年5月9日，蔣介石視察南麂島時與民眾打招呼

第二天，即5月8日，蔣介石先是召見駐大陳島的美國顧問及西方公司主任，然后準備上一江山島。一江山島位于臺州灣海面，西距海門（今椒江區(qū)）16海里，北至頭門島4.8海里，南至大陳島4.3海里，由南江、北江兩個島組成，兩島之間相隔150米左右的海峽。國民黨將它作為“反攻大陸”的前沿陣地，派遣了突擊隊、炮兵等1100余兵力駐防。美國和臺灣于1954年12月2日簽訂了美蔣“共同防御條約”，并將“協防”范圍擴大到浙閩沿海。美國號稱大陳、一江山等島嶼是“美國造、擊不沉的戰(zhàn)艦”。所以，蔣介石打算親自到一江山島看看，但由于霧重而沒有去成。蔣介石到防衛(wèi)部聽取三軍種聯合作戰(zhàn)中心關于組織與任務的報告后，即坐船到下大陳，先后視察了“反共婦聯分會”、南田（國民黨“省府”所在地）、五虎、元寶名山以及黃夫礁小浦威武廟醫(yī)院，游覽了甲午巖。然后，蔣介石又到南坑街“縣政府”、天后宮小學與修船坊等處巡視。

5月9日，天空飄著細雨。上午8時，蔣介石抵達南麂島的北海面，軍艦停泊于馬祖岙（經到南麂島實地考證，軍艦停泊登陸處應為大沙岙），蔣介石登臨南麂島視察。蔣介石到南麂島的目的是想親自勘定飛機場址。蔣介石認為，在南麂島建設機場，對大陳的空援和將來反攻大陸都是不可缺少的。劉廉一陪同蔣介石勘察了機場地址。由于南麂島都是島礁，幾乎沒有大片平地，所以機場地址選在沿山腳的巖石山邊。蔣介石看后大失所望，感到如果要完成機場建筑，必須有一筆“絕大經費也”?？戳藱C場地址，蔣介石又到游擊隊駐所與民居進行視察。蔣介石看到“這里黑暗與污穢甚于地窯殊非人的生活，不勝憂惶”，提出應設法改正。蔣介石聽取了五縱隊司令關于防務的報告，又巡視了約兩個小時。中午，蔣介石約國民黨海軍特種任務艦隊司令劉廣凱聚餐，并對劉加以指示與訓勉。然后登上軍艦離開南麂島，返回臺灣。

5月10日上午9時半，蔣介石乘坐的軍艦抵達臺灣基隆。蔣介石最后一次回浙江的行程也到此結束。

蔣介石最后一次回浙江的心情，除在他5月7日登上大陳島的日記中充分反映外，在他5月底寫的上月反省錄第12條中還有這樣的描繪：“巡視大陳乃為五年來第一次回至浙土，其歡樂等于回武嶺故鄉(xiāng)，精神上不自覺其為何如此愉快也。”從日記中可以看出蔣介石對家鄉(xiāng)依戀不舍。

找到了蔣介石最后一次回浙江的文字依據，那么，陳敏得到的這幾張照片，到底是不是蔣介石此行拍攝的呢？因此，還得繼續(xù)征集和考證。

為了考證已有的幾張照片到底是不是在南麂島上拍攝的，我和浙江省臺辦的領導進行了溝通，決定到臺灣再進行考證。

2012年，我?guī)ьI幾位同志赴臺灣，一方面查找抗日戰(zhàn)爭期間日軍在浙江實施細菌戰(zhàn)的史料，一方面查找蔣介石1954年5月回浙江的照片資料。我們先到國民黨黨史館，因其剛剛搬遷，資料檔案尚未整理好，故暫不開放。我們只在其對外展廳中翻閱了一些書籍和資料。我們又到臺灣國史館，在這里，我們查到了我們想要的資料和照片。國史館的電腦數據庫中，有七八十張蔣介石1954年5月視察大陳島、南麂島的照片，并附有詳細的說明。照片上，蔣介石、蔣經國、俞大維等人的衣著和島上群眾的衣著與陳敏得到的幾張照片上的完全一樣。

1954年5月9日，蔣經國在南麂島與民眾交談

我們向臺灣國史館提出，能否復制幾幅蔣介石到大陳島和南麂島的照片，他們不同意，只讓看，不能拿。后經協商，同意我們將照片的館藏目錄（包括典藏號、內容描述等等）復制下來。有目錄，沒照片，無奈之下，我又想到了張招堆翻拍照片的那本書——《任歸之民》專輯集。問國史館的管理人員，并查看了他們館藏的可以讓我們看的圖書，都沒有找到這本專輯集。于是，我們又到臺北市的書店去找。整整大半天時間，跑了好幾條街的數十家大大小小的書店，也沒有找到《任歸之民》專輯集，心中甚感遺憾。

但是，總的來說，這次考證還是令我們異常興奮。蔣介石最后一次回浙江的時間、地點，從文字到照片全部考證清楚了。蔣介石最后一次回浙江的時間，就由原來一直認定的1950年4月28日至5月1日改寫為1954年5月7日至9日。（編輯 王 雪）

（作者是中共浙江省委黨史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