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 馮巖
“長江流到蘇北高港的時候,拐了一個大彎。從這個彎向東伸出一條小河,沿河長著一排很老的銀杏樹。銀杏樹領(lǐng)著人們向東20多公里,便到了長著更多銀杏樹的申村?!边@里就是申賦漁的家鄉(xiāng)。
600年之前,一位名叫申良三的,從蘇州閶門來到這里,看中了這塊沙土洼地,就此落腳。到了1970年,良三公的第十七代子孫,申賦漁出生了。這時,申村已是有著好幾萬人的大村。
申村人祖祖輩輩生活在這里,改革開放前,很少有人離開家鄉(xiāng)。因為人多地少,人們僅靠種地不都能養(yǎng)活自己,很多人就會學(xué)門兒手藝,才能更體面地生活下去。申賦漁稱他們?yōu)榻橙?,這在申村是個非常重要的社會階層,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的中產(chǎn)階級。因為不是人人都能學(xué)會手藝,因此,“有手藝,就有飯碗,有面子。”
申賦漁的爺爺是個木匠,村里人見到他會喊:“木匠今天到哪兒去啊?”家里,只有申賦漁的父親當(dāng)了教師,其他都是匠人。他的伯父是個雜匠,外公是扎燈匠。
申賦漁隨了父親,喜歡讀書。那時候的孩子大多只上到初中,申賦漁卻上完了高中,但可惜高考落榜了 。“沒考上大學(xué)立刻就有人看不起你,因為你高不成低不就,最苦的活不愿意干,城里又去不了?!鄙曩x漁無法活在這種嘲諷里,于是,19歲的他離開了家鄉(xiāng)。
從無錫到廣州、珠海、北京、南京,他天南海北地漂泊。他看過書店,當(dāng)過搬運(yùn)工,油漆工,賣過殺毒軟件,當(dāng)過攝像,“在外窮困潦倒,飯都沒得吃,在廣州窮得一天只有一頓飯?!彪m然“混得失魂落魄”,但申賦漁卻沒中斷對文學(xué)的熱愛,他一直寫作,偶爾有詩歌和散文發(fā)表。
在外闖蕩的十幾年間,申賦漁從沒回過一次家。不是不想家,而是,“生存都是問題,人家問我在哪上班,我怎么說呢?那時覺得就是死在外面也不回去,面對別人的眼光和風(fēng)言風(fēng)語,我不行?!?/p>
2001年,申賦漁已是南京《周末報》的深度報道記者,離家12年的他終于回到了申村。但眼前的景象卻讓他心涼了——他第一次看到一座大門緊鎖的頹圮的屋子?!斑@是紙扎匠的家。他的墳就在屋后,院子的門被一把銹鎖鎖著,青瓦的屋頂上長滿了雜草。”
故鄉(xiāng)變了?!皟簳r亂跑的曠野,一半已經(jīng)砌了廠房。河水變臟了,樹也被砍掉了?!焙髞恚曩x漁又回去幾次,“發(fā)現(xiàn)河水已經(jīng)臭了,河岸成了垃圾場。”
而申賦漁心中的故鄉(xiāng)是一個溫馨的畫面:家門口有一棵大桃樹,開滿了桃花,房子還是草房,爺爺坐在門口拿著他的工具做些小活計。奶奶有時坐在門口洗衣服。孩子們夏天脫得光溜溜的,往河里一跳,去洗澡,然后順便摸點螺螄上來。平時到處跑,看到哪家地里有香瓜,就偷一個,人家看到了就在后面追。
而今,申村里變得冷冷清清。這是工業(yè)化的結(jié)果,農(nóng)耕文明衰落,年輕人外出打工,土地荒廢?!岸嗄暝谕?,對他鄉(xiāng)的熟悉勝過故鄉(xiāng)的我,忽然感到徹骨的悲涼。我所熟悉的一代人,一個個凋零。這個村莊,很快就將不復(fù)存在了。”
于是,五年前,申賦漁決定用文字把故鄉(xiāng)永遠(yuǎn)地留住。
起初,他有一顆龐大的野心。他想通過一個村莊,寫中國的一百年歷史,就給書起名《百年村莊》,有點《百年孤獨》的感覺。但寫到將近十萬字時,他就放棄了,“覺得這個胃口太大,而且太像社會調(diào)查。”之后,他寫了一篇爺爺木匠的故事。在與好友書籍裝幀設(shè)計師朱贏椿一次聊天時,朱贏椿說,“寫匠人不是挺好嗎?什么百年村莊,我看就寫匠人。”
聽了朱贏椿的建議,申賦漁就開始寫豆腐匠、瓦匠、篾匠……果然寫得很順暢。申賦漁筆下的“匠人”和我們現(xiàn)在熟悉的日本匠人的概念不同,它并不代表技藝精湛,而是一代人的生存狀態(tài)。申村的匠人,大多是申賦漁爺爺輩的,生于二十世紀(jì)初的中國農(nóng)民,他們的手藝幾乎能滿足村里人所有的生活需求。有活兒時他們就干手藝活,沒活兒就種田。其實,他們的人生就是一段鮮活的申村歷史。
五年里,申賦漁每個月都要回申村,找老人們聊天,采訪筆記做了20多本,寫了15個匠人的故事。五年后,當(dāng)這本《匠人》面世時,他采訪過的十幾位老人里只剩下兩位還在世?!八麄冊仁菑墓胖两瘢永m(xù)的一環(huán)。這個環(huán),到今天,就斷了?!比缃瘢捎诖罅磕贻p人離開故土,申村已與旁邊的村子合并變成了東申村。
申賦漁攤開手里的書,指著扉頁的插圖說,“好在我收獲了這張圖?!边@是朱贏椿跟他回申村時,根據(jù)他的講述畫下的一幅地圖,里面有每一個匠人的家,“這是我內(nèi)心深處的一個桃花源,只有美好,沒有悲傷、愁苦和慘痛,從此,我有一個永遠(yuǎn)不會消失的故鄉(xiāng)。”
《匠人》寫的并不是手藝的傳承,而是人與人之間的溫暖,是農(nóng)村的一些不可思議但我們現(xiàn)在想來卻很有意思的事情。
比如我寫了一個剃頭匠。他手藝也不怎么樣,但在村子里特別受尊重,因為他在抗戰(zhàn)時偷偷地殺過一個鬼子。但他一年到頭給人剃頭卻不收錢,只是挨家挨戶地吃飯,剃頭到誰家,就在誰家吃飯。他每年只有大年三十的下午,坐在自家門口,什么都不干,全村的人都來給他送東西。送米、送面、送魚、送肉,也有送錢的,但很少。他一年所有的收入,都在這個下午。送多少都無所謂,他不管。他最得意的就是看到我爺爺,他是木匠嘛,跟他一個輩分的,我爺爺過去時,他就一樣樣地數(shù),這是哪家送的,那是哪家送的,非常得意。這就是一個匠人跟他人相處的方式,他有自己的一種尊嚴(yán)。
我們還有一個豆腐匠,他不全是義務(wù)地給大家?guī)兔?。農(nóng)村每年過年,在大年三十之前小年以后家家戶戶就要開始做豆腐。這時我們就到豆腐匠家里去,你要帶著柴禾和磨好的豆子,然后他幫你做,你自己要看著鍋。做豆腐要排隊的,都講好了,這天是這家,那天是那一家。豆腐做出來后,把豆腐渣留一點給他就行了。我們現(xiàn)在感覺豆腐渣沒什么好的,但豆腐渣里放點鹽,其實像咸菜一樣非常好吃。那么這個事兒是不是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呢?沒有結(jié)束,這一年中,隨便哪一天,你必須請豆腐匠到家里來吃頓飯,而且他必須坐在主席,別人都只能作陪。這樣下來一年能吃不少頓,這是他最有面子的時候。
我講的每個匠人啊,都有自己特別自豪的一種東西在,我想這可能就是人和自己一輩子做的事之間的一種關(guān)系吧,特別有意思。我們現(xiàn)在那種面子的東西可能沒有啦,所以我們對自己的手藝也不是特別珍惜了。
書里還寫到,人、鬼和神是共存的,這是人的世界,也是個鬼的世界,神的世界。在農(nóng)村總聽有人講鬼的故事,比如誰夜里面又撞見鬼了,鬼打墻啊。還有,比如這個樹是神,人不能碰,碰了會生病的,必須到樹這邊敬個神,燒個香磕個頭。每一個人都敬神,還有敬祖宗,祖宗其實是亡靈也是鬼神之類的。這些就是生活中人神鬼不分的,彼此和諧相處。我把這個奇特的世界真實地呈現(xiàn)在人們眼前。比如豆腐匠的兒子死后,他去看兒子回來走了100多公里,很累,到了村口想抽口煙,看到地上有個煙頭一樣閃閃的東西,就去對火,怎么也對不上,便拿煙袋一砸,跑了,是鬼火。過了幾個月他就死了。我們覺得這樣很離奇,但就發(fā)生在我們的村莊里。
包括我爺爺木匠,他迷信的時候多迷信啊,在三十多歲他手藝最好生意最好的時候,天不亮?xí)r,我家有一個大鋸,就會“噔”地響一聲,這時全家人就起來開始忙活。我爺爺準(zhǔn)備去工作,父親和伯父要出去幫他找?guī)褪?。為什么呢?因為?jīng)過多次經(jīng)驗,只要大鋸響一下,等天一亮,就有人來敲門,說有個人去世了,要請我爺爺去做棺材。因為我爺爺是方圓幾十里棺材做得最好的。人去世了,今天必須要入殮,不能等,所以他必須趕快找?guī)褪謥怼N乙灿X得匪夷所思,就問父親和伯父,他們都是很嚴(yán)肅地跟我這樣講。后來公社化以后,不需要木匠了,這個大鋸從此沉默了,再也不響了。
書里還談到宗教,我給他放到第一篇,瓦匠。在農(nóng)村里有信仰,有信佛教的,信仰道教的,還有本土信仰,比如說敬祖先,我們村子里有銀杏樹,人們就覺得有樹神,要供在祠堂里,這些都是中國本土的信仰。另外非常興盛的一個就是基督教,基本上每幾個村子就有一個教堂。那么這些宗教在鄉(xiāng)下發(fā)生了怎么樣的沖突呢?瓦匠突然信仰了基督教,他是家里的老大,祖宗的牌位放在他家里,他就把牌位燒了,他弟弟過年來敬祖宗,結(jié)果牌位沒有了,就急了……整個村子都會討論這件事。
但是我更多的還是寫命運(yùn),寫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大家是怎么相處的,愛恨情仇全有。比如鄰居家里來客人了,只有來客人了才會去稱半斤肉,做米飯。在客人吃完之前,鄰居會裝一碗米飯,上面放兩塊肉,送到我家來。我家如果來客人了,會買幾條魚燒好,送給幾家鄰居。吃好吃的都是這樣一種分享的狀態(tài),非常有人情味兒。鄉(xiāng)村里的愛情也很凄美。其中有一個是雕匠的故事,就是那種愛之入骨的愛情。
書里包含的15個故事,是一個圓圈,首尾相連。木匠在這一篇里是主人公,下一篇他就是剃頭匠的工作對象,如果畫一個圖,所有匠人都是一個非常復(fù)雜的關(guān)系圖。他們的命運(yùn)又構(gòu)成了一個村莊將近一百年的歷史。如果不想想得那么深,就讀一個故事,我覺得就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