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犖
焦雄屏在《臺灣電影精選》中對侯孝賢的論述是:對于西方評論界而言,侯孝賢獨樹一幟的美學風格,混雜了東方式內(nèi)省及凝練,以及西方式的客觀及疏離;對于臺灣地區(qū)的評論界而言,侯孝賢不止是帶領了整整一代創(chuàng)作者離開舊通俗的窠臼,他最重要的是不斷對臺灣過去歷史的挖掘和反省,為年輕一代觀眾提供認識臺灣過去及現(xiàn)在的機會。由于他的努力(包括作品及言論),臺灣電影終于在80年代中期后,晉升“藝術”的范疇,并且在世界影壇奪得一席之地。
而在吳念真眼里,上世紀80、90年代最偉大的兩部臺灣電影是楊德昌的《恐怖分子》和侯孝賢的《童年往事》?!锻晖隆肥呛钚①t的一部半傳記性質的電影。影片一開始,就是一段點明主題的旁白:“這部電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記憶,尤其是對父親的印象……”影片以侯孝賢從小生長的鳳山眷區(qū)為背景,紀錄了侯孝賢國小到當兵之前的點點滴滴。侯孝賢著名的長鏡頭美學,用吳念真的話來說,與使用大量的非職業(yè)演員有關,雖然非職業(yè)演員經(jīng)常不會走位讓人崩潰,但也會有意外驚喜,就算不會演戲也可以進入一個情境。吳念真說,經(jīng)常有人問侯孝賢長鏡頭的問題,而侯孝賢發(fā)明了一套“理論”——因為懶。也有人問侯孝賢為什么鏡頭要擺在這個位置?他通常都會回答:“因為舒服,爽啊?!?/p>
侯孝賢小時候是無惡不作的小混混,不管是單挑還是群架都參與過,常常是一出手對方眼睛就花了,從小就偷錢,還偷過維持全家生計的存折,而這些錢主要都花在賭博上?!锻晖隆防锏拇蚣?、父親、母親、阿婆去世,都是他真實經(jīng)歷過的。這種“惡”的經(jīng)歷至今依然可以體現(xiàn)在他的相貌里。20歲那年,侯孝賢毫不猶豫地選擇去當兵,為的是和過去的自己決裂。服完兵役十幾年后,他把自己童年的故事拍成了電影。許鞍華曾說自己學《童年往事》學了好幾十年,而侯孝賢每一次聽到她說向他學習,都會很生氣:“你年紀那么大還向我學習?!”
父親去世時侯孝賢13歲,他基本沒有從父親那里學會如何和自己的兒子相處。侯孝賢曾說當兒子小時候在家的時候自己在工作,等兒子上學的時候他還在睡覺。所以有一次,兒子在日記里寫道:“我爸爸像個大象,每天都在睡覺。脾氣不好,所有的門都被打了一個洞?!?/p>
其實自從當了導演之后侯孝賢就沒再打過人。拍第一部電影《就是溜溜的她》時侯孝賢氣到不行,但一想自己是導演了就忍下來了,脾氣上來的時候就會打墻什么的。有一次在紐約人家對外國人特別好,對中國人很刻薄。侯孝賢氣得對著大理石柜臺就“咣”的一拳,雖然面無表情其實疼得很厲害。拍《兒子的大玩偶》時,是侯孝賢自己的兒子演的,有一場戲需要他哭,侯孝賢就告訴抱他的演員掐他一下,可是那個演員不敢使勁兒掐,弄得侯孝賢兒子哭的節(jié)奏不對,幾次都不成,侯孝賢就急得抄起一個黑心木做的衣缽重重打了下去,結果打下去就知道骨頭斷了……
侯孝賢說他自己也曾自問,他這么一個熱血的人,為何拍出的電影會如此蒼涼?
蒼涼這個詞是他看張愛玲的小說才知道的。“蒼涼其實是你對人世的一種看法。我曾問過自己,我怎么會?我是這么熱的一個人,后來我想還是我小時候家里的環(huán)境造成的。我的母親脖子上有一道疤,我小時候不敢問,后來我姐姐告訴我,母親曾經(jīng)自殺過,這道疤就是用刀割的。后來我想很正常,我父親算是老家很有名望的人,到家里求父親謀職的親戚朋友很多,我母親就一直照顧這些人,時間久了心里一定會有些疲憊。就像張愛玲會寫出這樣蒼涼的小說,她小時候父親娶了一個后母,她有被父親關起來之后又逃出來的經(jīng)歷。其實從小對家庭的記憶,無形中會讓一個人對看人世形成一種角度?!敝劣诎盗魇窃趺葱纬傻倪B侯孝賢自己也不知道,他只覺得可能與自己兒時的經(jīng)歷有關,“我的電影你看完后會發(fā)現(xiàn),結局不是悲傷,而是一種人世的蒼涼?!焙钚①t說。
1989年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獲得了當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jié)金獅獎,那時賈樟柯還是一個19歲的汾陽小子。就像侯孝賢第一次從張愛玲那里聽說“蒼涼”,這也是賈樟柯第一次聽說“悲情”這個詞。這個詞陌生卻深深感染了他。在賈樟柯眼里侯孝賢是通靈前世,腳踏今生的——在中國人的世界里,只有侯孝賢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前世和今生。在曾經(jīng)的一篇寫侯孝賢的文章中,賈樟柯這樣描寫1998年兩人在南特電影節(jié)上的初次見面——
冬天的南特異常濕冷,電影節(jié)的人從火車站接了我,就一起驅車向酒店而去……酒店里中國人少,侯導一邊接受采訪,一邊不時看我一眼。他當時一定很奇怪,這小子站在那里要干什么?眾人散去后,我走上前去和他搭話,一時既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也不知道該怎樣介紹自己。那時我已經(jīng)不是學生,但慌不擇言,愚笨地說道:侯老師,我是北京電影學院來的。侯孝賢顯然不熟悉北京文藝圈的稱呼習慣,瞪眼問道:我教過你?我連忙說:喜歡您的電影。仿佛面對一個突然的闖入者,他被我搞得莫名其妙,只能挑戰(zhàn)性地望著我:北京電影學院的?呦!現(xiàn)在學生都可以出來看影展了?我連忙說:我拍了一部電影叫《小武》。侯導的眉頭又皺起來但語氣明顯平和起來,他問道:《小武》是什么東東?我答:小武是男主角的名字,電影是在我老家拍的。侯導點了根煙,語氣已經(jīng)變得友善:老家在哪?我答:山西。侯導頓時笑逐顏開:哦,半個老鄉(xiāng),我丈母娘是山西人。這樣見面于我好像一次考試,侯導見了生人有股沖勁,不會輕易表現(xiàn)出廉價的親和,可話要投機瞬間也能變成哥們兒。我站在大堂里看他上樓梯的背影,發(fā)現(xiàn)他穿了一雙年輕人愛穿的匡威球鞋。
2015年戛納電影節(jié)上,賈樟柯的《山河故人》和侯孝賢的《聶隱娘》雙雙入圍主競賽單元,成為被寄予厚望的兩部華語片。最終,侯孝賢獲得了戛納的垂青。
沒在頒獎禮上現(xiàn)身的賈樟柯在微博上向侯孝賢發(fā)出祝賀。而拿獎后的侯孝賢則喊話賈樟柯:“加油??!我都做多久了??!”因為參演《山河故人》,張艾嘉此次也來到戛納,這兩個同樣在電影這條路上堅持“孤獨前行”的人,她的看法頗為有趣:“每個導演有他不同的個性,跟他自己希望走的路、他希望跟觀眾分享的東西有關。賈導和侯導,年紀差了二三十年,成長環(huán)境也不一樣,所以是不一樣的。我們年紀大了,就會走向內(nèi)心,這種內(nèi)心的東西反而會留很久,因為它值得留。賈導就是把他當下的感情記錄下來,變成一個所謂戲劇的東西。當你要尋找那個年代的時候,就去看他的電影。侯導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完全進入內(nèi)心。我相信賈導再過十年、二十年可能又不一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