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蕾
藍色妖姬背景下的失衡性
—— 分析卡內(nèi)蒂的小說《迷惘》
馬 蕾
《迷惘》是20世紀最深刻的作品之一,它以獨特的堅定和鮮明講述了一個荒誕、怪異、滑稽的故事。筆者認為,作品所塑造的類似瘋?cè)嗽旱拿糟氖澜绾蛡€人的迷惘狀態(tài)源于失衡性,源于人的生存平衡的被打破。本文從貫穿作品的藍色背景出發(fā),用歌德的色彩學理論加以解釋,揭示作品潛藏的失衡性及失衡性所反映的深層次含義。
《迷惘》沉浸在一片藍色中,從幽靈般的苔萊斯的藍色圍裙、到基恩頭腦里的藍色陰影、再到基恩不時在夢中或自語時對藍色的厭惡:“一成不變的藍裙子,它顯得刺眼,侮辱人和卑賤?!雹佟八{色的裙子像一塊巖石一樣,僵硬地指向天空?!雹佟澳怯白邮撬{色的,確實是藍色的?!雹佟八{色是最可笑的顏色,是無批判精神的人和一些輕信者喜歡的顏色?!雹佟鞍①らT農(nóng)是冥府中一個懦弱的藍色陰影?!雹龠@里的藍色顛覆了和諧和自然的圖景,是令人揮之不去的噩夢,藍色在西方傳統(tǒng)觀念里是被膜拜的顏色,它是西方現(xiàn)代化所代表的一種信仰。如歌德在《色彩學》中詳細描述了藍色的“吸引力”:藍色猶如冷靜的靈光,懷有無以名狀的效果,是誘人的虛無,將人無法抗拒地引向遠方。正如我們看到令人愉悅的事物在我們面前逃走,我們樂于去追尋它們,我們愿意欣賞藍色,它不是向我們襲來,而是將我們吸引過去。②藍色同樣是幸福的詩意般的理想色彩:法國詩人蘭波筆下“碧藍的眼睛”,“夏日藍色的傍晚”,“藍天”,“藍色的滄?!?,“藍色的波光”體現(xiàn)了自然原始的圖景;尼采的詩歌里“沉入藍色的遺忘之中”體現(xiàn)了靜謐和幻想。
在《迷惘》里的肆無忌憚的世界里,天空純凈的藍色降格為人間最為下流無恥的顏色,它代表的不再是真實和向往,而是無處不在的欺騙、愚昧和謀殺的兇殘。在基恩對藍色圍裙的詛咒中,人們嗅到了藍色中黃色火焰的腥味,如同骯臟的洪流、焚燒和理智的喪失玷污了純凈的藍色。根據(jù)《耳中火炬》的描述,作品源于作者對維也納和柏林社會的觀察,而作品中的對話,也帶有維也納地區(qū)的語言特點,因此維也納可被視為故事的發(fā)生地。維也納常被喻為“藍色浪漫之都”,真實的社會,卻脫離了理想浪漫的色彩,打上了陰暗卑鄙的烙印,成了對藍色的嘲諷和愚弄。從惡毒的看門人、貪婪的苔萊斯,到淫蕩的鞋匠征婚人、自私的下水管道工人和小販、見利忘義的駝背,無一不透露出陰暗和卑鄙。浸泡在藍色世界里的《迷惘》呈現(xiàn)了一幅群魔圖。
1.語言的失衡
語言的失衡表現(xiàn)在交流中,個體無法讓自己被別人理解,也無法理解別人,個人成為人為制造的封閉空間和自語的俘虜。小說開始的設置頗具精妙。開場是漢學家基恩和7歲小男孩的對話,這場對話顯得與眾不同:足足占了兩頁的對話一問一答,中間沒有添加任何注解或修飾。接下來開始作者的敘述,包括基恩若隱若現(xiàn)的內(nèi)心獨白以及穿插的問路的對話。開場無間斷的對話、基恩回顧式的內(nèi)心獨白、問路人的咆哮和被問者的木訥,使得原本以溝通為目的的對話本質(zhì)上成為基恩內(nèi)心獨白的一部分,成為個人思考的延續(xù),失去了對話的意義。它們從基恩的角度看是連貫的,但對于交際來說卻是斷續(xù)和無益的,因為對話違反了語言邏輯和常理,沒有達到溝通理解的效果。它顯示了人物相互交流的堵塞和失敗。這種對話方式是孤立的個人的體現(xiàn),意味著語言和它代表的意義發(fā)生了悖逆,導致語言的失衡。具有諷刺意義的是,語言失衡發(fā)生在精通語言、終身以研究語言文字為生命意義的漢學家身上,“他討厭一問一答,他習慣于用長篇論文來表達闡述自己的觀點?!雹賹υ挼木芙^也是交流能力喪失的前奏。人物的接觸從語言的混沌狀態(tài)開始,基恩之后步步落入邪惡之手,基恩精神上的迷惘愈演愈烈。在《私有財產(chǎn)》一章里,面對陰森森的面臨生死的警察審訊時,同樣,基恩的敘述只是使事情的真相越來越模糊,完全無法使事情得到澄清為自己洗刷清白。語言的失衡還表現(xiàn)在稱謂和事物的相互否定:基恩的弟弟眼中的地獄般的圖書館在基恩眼里猶如天堂;貼上“天堂”標簽的酒店卻是人間地獄,在天堂里出現(xiàn)的人物和他們的所作所為實在是對天堂一詞的褻瀆。
語言的失衡是人物的孤立狀態(tài)和溝通失敗的結果,它導致人際關系的迷亂。
2.人物角色的失衡
除了人的符號之一的語言缺失外,《迷惘》里的人物常以“藍裙子”,“駝背”,“瞎子”,“跛子”,“一支粗笨的手臂”,“長發(fā)猴臉的小伙子”等帶貶義的特征出現(xiàn),它所敘述的人不再是完整、社會性的人,而是從生理到心理殘缺的人,意在凸顯人物的扭曲和失衡。
苔萊斯極盡偽裝和諂媚,“書里有些污斑,我千方百計地想把他搞掉……”,“我每一頁都要讀上十遍,否則不會有什么收獲”,①“這下可上鉤了,她思忖著”。①婚后,苔萊斯原形畢露,“明天沒法做飯了,我沒有時間。我沒有本領同時干許多事情”,“……她擺出了一幅可怕的笑臉,眼角和嘴角都拉到耳朵邊上去了,狹長的眼縫里射出兩道淺綠色的光”。①她肆意對待基恩,強占房間,奪取圖書館,瘋狂地尋找基恩的存折和他的遺囑,直到將衰弱的基恩趕出家門。
駝背菲舍爾勒正如自己的外形那樣令人厭惡。在骯臟的酒店里,他縱容老婆和嫖客鬼混,甚至利用老婆對嫖客敲詐勒索,完全喪失了倫理道德。他窺到了基恩輕信的弱點,編織謊言,策劃犯罪團伙來騙取其錢財。駝背對他的幾個“下屬”布置任務時,“量材使用,區(qū)別對待?!雹僖磺性p騙和謊言在駝背看來都是那么自然、嫻熟,并且在利益分贓中他處于中心地位,對“下屬”充分施展其權威,與“駝背”受人歧視的形象形成了鮮明對比,充分暴露了底層民眾的貪婪和道德淪喪。
看門人普法夫“是個狡詐不可缺少的人物”?!澳莻€兇狠的看門人天天守候在過道邊的小房間里,……使那些指望在這幢大樓里得到憐憫施舍的人望而卻步”①,“……沖著那個家伙訓斥一頓,甚至把他打個半死”。①對待親人他也如此。他讓老婆和女兒做繁重的家務活,“要是老婆因為沒做好飯而挨揍,那是她自己的過錯……”①叫嚷“我是一只紅色的雄貓,我要把這些老鼠全都咬死”。①作為苔萊斯的幫兇和姘夫,他虐待基恩,將他囚禁并強迫他跪在地上做看門人的活。
還有諸如沒有弄清真相的眾人對駝背的毆打,“必須恢復死刑,應該把殘疾人統(tǒng)統(tǒng)消滅掉,所有的罪犯都是殘疾人”。①影射了大眾瘋狂、失去理智的狀態(tài)。
作品中從個人到大眾都籠罩在陰森恐怖的氣氛中,人物仿佛異化了。這里沒有人間的暖意,只有地獄的冰冷。
3.社會的失衡
作品里的地下酒店——通往理想的天堂,是整個現(xiàn)實社會的縮影:“……一股可怕的霧氣迎面沖來”,“這家酒店又亂又臟,……柜臺后面有一堆花花綠綠的破衣服”,“一些奇特的女人在后面大聲尖叫……以前,整個天堂層布滿了金色的星星;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星星都被煙霧熏滅了”,“各種氣味混合在一起,使這個世界充滿了臭氣”。①在這樣的場景下,彌漫著見不得人的勾當。道德和法制在人們的腦海里已蕩然無存,男盜女娼、詐騙殺人儼然成為家常便飯。
苔萊斯殘忍地對待基恩,全然沒有夫妻情分,普法夫虐待妻女,也沒有親人之情,親人間尚且如此,普通民眾之間就更是爾虞我詐,失去了人性的根本。在這樣的社會里,主人公的頭腦和世界、書和生活的平衡被徹底打破。
仁愛的喪失導致的“非人化”是與小說誕生的那個充滿危機的時代精神息息相關的。作品刻畫的不僅僅是極端的人物,更是極端變形的社會?!睹糟氛Q生于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那是一個西方價值觀隕落的年代,在無情的歲月里,孤獨隔絕和恐懼不斷上升,死亡成為政治的“發(fā)動機”,大眾受到強權政治的蠱惑,呈現(xiàn)出墮落、沉淪的狀態(tài),奧地利和德國的法西斯和納粹勢力逐漸走上權力舞臺,利用社會、經(jīng)濟的動蕩和民眾的貧困境況,用謀殺和恐怖來貫徹納粹反人類的理論。卡內(nèi)蒂筆下令人費解和怪異的畫面正是分崩離析的時代的反映,刻畫了作為人類文明代表——一位知識分子在失衡社會中的不適應和混沌感?;髟诓粩嗟淖晕冶Wo的嘗試中最終走向自我毀滅。毀滅成為對失衡的社會的一種暗示和警告,也為衰落的西方文明敲響了警鐘。
如果將《迷惘》中的人物理解為木偶,他們的荒誕和怪異從而得到解釋:現(xiàn)實世界中他們就是物化的、沒有靈魂的人。在藍色的背景下,《迷惘》上演了一出可怕的木偶劇。
基恩猶如一個瘦骨嶙峋的小丑:“嘴巴如同一個自動切割機的槽口”,①“他的整個生活就是由這些情況構成的一根不間斷的鏈條”。①他站在舊梯子上找書的情景如同踩著高蹺的木偶。在警察審訊的章節(jié)里,“這個輕如鴻毛的瘦高個子……又倒了下去”。①如舞臺上的滑稽戲,警察“對基恩那身骨架還有所懷疑,親自動手給他脫衣服……他解開紐扣,仔細地看著基恩的肋間,那里確實什么都沒有……應該把這種人送到博物館去,而不是送到警察值班室來”。①他的妻子苔萊斯,一個肥胖的女人,整個身子由“藍裙、汗水和耳朵”組成,歪著耳朵,從舞臺上掠過,吃驚地注視著木偶主人。另一個木偶小丑菲舍爾勒,“這個人說話的嘴長在哪里呢?……他沒有腦門,沒有耳朵,沒有頸脖,沒有身軀——這個人是由一個駝背、一個大鼻子和兩只安詳而傷感的黑眼睛組成的”①,“他先把鼻子在墻上擦擦干凈,然后伸到腋窩下嗅了嗅”。①駝背猶如愛慕虛榮的花花公子,為自己裝扮,“黑白相間的格子外套,一雙嶄新的黃皮鞋,黑禮帽,……”①聯(lián)想到圣母瑪利亞、耶穌、美男子阿波羅,小說中人物的設置極盡諷刺。盡管也有藍色的裝扮、對耶穌學說的深入研究、對美的追求,但三個人物僅僅是披上了外殼而已,本質(zhì)上與純潔、高尚、救世主的形象相去甚遠。這是因為小說中的人物失去了靈魂,成為無魂之軀。外號“紅雄貓”的看門人,猶如動物登場:“‘胡說!’一個猛獸般的聲音吼道。接著出現(xiàn)了兩個拳頭,隨后一個滿頭紅發(fā)的腦袋從門里伸出來?!雹僦钡交鞯牡艿芨駣W爾格趕來,才使基恩的境遇得到改善。但是,格奧爾格認為,“我們所理解的理智,其實是一種誤解。如果還有一種純粹的精神生活存在的話,那么這個瘋子所過的正是這種生活。”①“他漸漸變成了一個偉大的演員。他十分善變的面部表情能夠適應一天中各種變化著的情況?!雹佟八闪怂麄兊囊环葑?,和他們完全融為一體?!雹偎麑傋涌礊檎5木駹顟B(tài),自我判斷和獨立的見解對他來說無關緊要,這不能不說是另一種形式的精神的失衡。
小說通過這些喧鬧、踉踉蹌蹌的人物展現(xiàn),打破了傳統(tǒng)以來尋根式探索人和世界關系的小說的寫法,用胖、瘦、粗笨、扭曲的木偶外形來體現(xiàn)一個失去存在基礎的世界。主人公在失衡的社會里的病態(tài)化和所經(jīng)歷的失敗,實則是其生存基礎的剝離。基恩和他弟弟格奧爾格的態(tài)度為失衡的社會做了注解:他們更迷信科學,前者禁錮在科學研究領域,后者“他們要認真研究病人的那些胡言亂語,對此做出科學的解釋”①,他們忽略了人與人之間的愛,將身體和靈魂、自然和文化、人和環(huán)境、男性和女性割裂開來,脫離了人和物存在狀態(tài)的自然統(tǒng)一原則,造成了失衡。
靈魂在這些木偶般的人物中已蕩然無存,愛的缺失是這里人物的共性,也是《迷惘》最震撼人的地方。而西方近代史對科技的極度依賴、追逐滋長了人類對物質(zhì)利益的追逐,忽視了人在文明社會中的作用,成為這種危機的時代背景。小說對社會和時代剝繭抽絲般的分析,揭示了混亂和荒誕的本質(zhì),即人物生存平衡的被打破,美和自然的狀態(tài)被破壞,進而呈現(xiàn)出丑陋的景象。
注釋:
①[徳]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迷惘》(望寧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
②Johann Wolfgang Goethe: Zur Farbenlehre. Didaktischer Teil, Bd 13, Hamburger Ausgabe, hg. Von Erich Trunz, München 1982 : 498, 496.
馬 蕾(1977— ),女,湖北沙市人,上海外國語大學德語文學博士研究生,華東理工大學德語系講師;研究方向為德語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