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之魚
你氣定神閑,我敗下陣來
我又來看你了。
朱紅的大門,模樣居然改了。我竟那么怕跟你如此親近地接觸,你的眉目、模樣、聲音,都離我那么近。依然是群樹蔭蔭,善男信女,唯獨我,把你當(dāng)作一個普通男人來仰慕。甚至,我恨自己不能跟你生在同時,處在同地,哪怕只是遠遠看你一眼,也足夠。
我是那么嫉妒。
我惹一身塵埃,入你的佛門。你也不棄我,不嫌我。我點燭,上香,跪拜,無比虔誠。我那么謙卑,轉(zhuǎn)完一個又一個佛堂,最后才去看你。
見你的模樣,見你千百年來不改的慈悲。你對我的這點小女子私心之愛也是滿懷慈悲的吧,我又如何能不知你對我的慈悲。我癡情為你,癲狂為你,甚至閉上眼就記起你閉目的神情,你什么也不看,心眼卻開了,你看到了一身塵埃的我,自怨自艾的我,自卑自大的我,一個最俗氣的我。然而,你依然氣定神閑,唯獨我,敗下陣來。
我常在想,西行的路,一人漫漫,有無其他女子,接過你的行囊,喚你的俗名,給你做飯洗衣,企圖留下你?
寒山子,不知何許人
我聽寺里的小和尚說,那大片桂花是寒山師父一個人種下的。
寒山何許人也?《全唐詩》用了78個字來介紹:“寒山子,不知何許人。居天臺唐興縣寒巖,時往還國清寺。以樺皮為冠,布裘弊履?;蜷L廊唱詠,或林墅歌嘯,人莫識之……嘗于竹木石壁上書詩,并林墅屋壁所寫文句三百余首。”我掩卷笑出淚來,活生生的一個人,長長一生就這樣被簡單概括?!度圃姟防锏暮骄谷绱舜謽?,和我的認識那么不同。
我非妖,非仙,非魔,非障,我是孽。我是寒山種下的孽,不能棄,不能忘,不能消失。
還沒認識寒山前,我的世界一片混沌,嗅覺、味覺、聽覺都未成熟。我唯一能感覺到的是頭頂微弱的光,連同自己微弱的呼吸。直到有天,那微弱的光直接穿透我的頭頂,我看見了一個人。那是一個男子,提著燈籠,踩在青草上。
我突然問了句:“那些星星點點是什么?”他回頭對我一笑,就是在那笑里,寒山種下了孽。他笑著說:“那些星星點點,是神仙打著燈籠從天上走過……”
“神仙又是什么?”
“神仙就是普賢菩薩?!?/p>
“那我是什么?”
“你的問題真多。你是靈,你是天地靈氣?!?/p>
他笑著大步向前,念起詩來:“慣居幽隱處,乍向國清中。時訪豐干道,仍來看拾公。獨回上寒巖,無人話合同。尋究無源水,源窮水不窮……”
“那你是什么?”我叫住他。
“哈哈,我是路過,我是靈的路過……”
小傻瓜,我是拾得
寒山說我是靈,我不懂。但他既然說我是,那就是。誰都不會料到,到最后,我居然成了孽,不僅是寒山一個人的,還有另一個人,他叫拾得。
寒山的聲音越來越遠,我不知道自己作為靈該干什么。我想去問寒山,然而他走得太快,我根本沒辦法跟上,我迷路了。
我突然被一只手拎了起來,睜開眼看,他不是寒山,那一刻我覺得內(nèi)心有些什么東西在涌動。這個男人也對著我笑,他背后的陽光直接籠上來,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佛光。原來我有顆朝圣的心,佛光下來時,內(nèi)心震撼。
我伏倒在地,他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小家伙,你這是干什么?”
“你是神仙……”
他伏下身來,輕輕把我拎起來,放在他肩上:“小傻瓜,我是拾得?!?/p>
之后,他不再跟我說話。我就坐在他肩上,和他走完了整條山路。到了一座寺門前,他把我放在一棵桃樹上:“我要去干活了,你在這兒等著,別亂跑?!?/p>
我小心地趴在一朵桃花里,桃花香味太濃,我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我不明白我為什么對拾得總有些小心翼翼的樣子。
拾得是個勤快人,總是搶著干寺里最臟最累的活。拾得也是個善良的人,總是帶些流浪貓、狗回來。就像我,也是他撿回來的,像是他的女兒。但我覺得他缺個女人。
我不知怎會突然有了這樣奇怪的想法,我只是看見經(jīng)常來燒香的男女,有攜子帶女的,也有年輕男女來求姻緣的。
我想,一個男人需要的應(yīng)該是一個女人吧。拾得會有女人嗎?他那么喜歡撿東西回來,哪個女人會喜歡一個收破爛的?
我整天胡思亂想這些,有時自己都覺得好笑,笑的時候因為身體顫動,從桃樹上顛了下來。我決定要去旅行,不對,用拾得師父的話就是,我要去云游四方了。
我開始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的奇怪,就在我接觸地面的那一瞬,身體里不停地咯吱咯吱響,好像是在生長。
我迫不及待地找到了一個池塘,我第一次見到了自己,原來和世間普通女子是毫無區(qū)別的。
再見寒山
我是靈,不食人間煙火,食日月天地精華,飲霧露,宿花草叢中。在云游四方的日子里,我懂得了人世間的情感糾葛。
等我再見到寒山時,我突然明白了,我內(nèi)心的涌動是什么。
“重巖中,足清風(fēng)。扇不搖,涼冷通。明月照,白云籠。獨自坐,一老翁。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p>
空山中響起那熟悉的聲音。寒山依然在頌他的詩,依然打著燈籠,踩在青草上。我依然問他:“那些星星點點是什么?”他還是回頭對我一笑,竟沒答出那句話,我望了他一眼,一直望到他心里。
他的凡心動了。
我走近他,接過他手里的燈籠,一口氣吹滅,“是神仙打著燈籠從天上走過……”
他沒再說話就走了,我提著燈籠跟在后邊。
我是靈,我也是孽
我們像是很有默契,也像在賭氣,誰也不理誰。然而,我卻心花怒放,要不然那些草竟叮叮叮地站了起來,那些花兒也叮叮叮地張開了小嘴。我那身云游四方的素衣竟也在黑幕里閃耀著點點的光,就像星星。
而我和寒山就像是打著燈籠的神仙,我們在山上走,在路上走,在云上走,在夢里走,舍不得睜開眼,生怕這條路太短,一下子就走沒了。
他突然停下來,我差點撞上去。原來,我和他挨得那么近。
他嘆了口氣,接過我手里的燈籠,說:“你是靈,不是妖,不是仙,也不是魔,更不是障?!?/p>
我懂他的意思:“我是靈,也是孽,是你種下的孽。”
我從來都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會誘惑。我靠近他,伸手他額前稍亂的發(fā),拭掉他那些微弱的汗。
“寒山,你怕什么呢?”他的呼吸微弱卻緊促。
“寒山,為什么要怕?”他仍然不說話,我的手撫在他微閉的眼上。
“寒山,這世間只有你我……”
“不,不,這世間還有千千萬……”
“可是,寒山,我只有你?!?/p>
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
我的素衣沾染了世間苦難,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五陰盛。那些苦難深植我體內(nèi),連同我的心。直到再次見到寒山,我才明白為什么人會有那么多苦難。
“寒山,以后你都不再是一個人,你將永遠被人記得。”
寒山獨自坐在山洞口,像在想什么。月光照進來,白云簇擁著他,他沒有睜開眼睛,依然在想著什么。我走過去,伸手摸那些云,那么軟,月光照在身上,那么暖。我突然覺得,愛上一個人,是那么好。
我虔誠地愛他,愛他的虔誠。我坐在他對面,月光照下來,白云也簇擁著我,我內(nèi)心里的東西又開始涌動。安靜的天地間,只聽見我和他明晰的呼吸和心跳。
我開始做他的廚娘,煮桂花米酒,和他讀文頌詩。我煮開釀好的米酒,放入干棗、桂花和糖,再放些藕粉,做成一碗亮晶晶的桂花米酒,我沉浸在桂花的迷香里。
他說,姑蘇城的十月正是桂花開得最艷的時候,什么時候下山去看看吧。
我是拾得的孽,他卻是我的劫
若不是下山,我想我都忘記了還有拾得這個人。我站在桂花下,瑣碎的金黃揚起晶瑩的風(fēng)。拾得走過來,牽住我的手:“小傻瓜,我叫你在桃樹上等我,你怎么跑了?”我竟然沒放開拾得的手,不是因為他抓得牢,而是他的佛光,我再次被他身上的佛光震撼。
“小傻瓜,你居然長這么大了,我差點都認不出來了?!?/p>
拾得拽著我的手問長問短,仿佛我是他遺失多年的珍寶。他眼里的熱情是寒山看著我時從沒有過的。我居然被他感動了,任由他拽著。如果說我是寒山的孽,寒山的誘惑,那么拾得對我來說,又是什么呢?是孽嗎?是誘惑嗎?不,拾得絕不是我的孽,我的誘惑。我是拾得的孽,他卻是我的劫和難。
拾得拖著我的手,奔到寺里,大聲嚷著:“師父,師父,我要還俗,我六根未凈!”他拉著我沖進禪房,一束陽光照進禪房,我看見了師父,還有寒山……寒山看見了我,師父看見了拾得緊握著我的手,我百口莫辯。
師父沒有說話,寒山雙手合十:“恭喜拾得師弟?!比缓?,輕輕走過我身旁,看也沒看我,就踏出了禪房。
我看著寒山越走越遠,他身上的陽光越來越少,我突然掙脫拾得的手,追了出去。
我明明看見他只遠我一步,但是我無論怎么跑都追不上他快我的那一步。
“寒山,你等等我,你聽我說……”
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寒山頌著他的詩,重復(fù)著最后一句:“寒山子,長如是。獨自居,不生死……”
我回到山洞,洞里什么都沒有。我蜷在洞口,眼淚掉下來。月光照在洞口,隱約有些水樣的東西在蕩漾,我仔細辨認著,突然一口血噴了出來。
生死不相見
我以為我什么都忘了,我站在姑蘇城外,聽著那晃蕩的鐘聲。寺里的小和尚死活不讓我進去,反復(fù)說著:“施主,放下吧……”我怎么放得下,怎么舍得放下。
我揪著自己的心,滴滴出血:“寒山—寒山—你出來啊……”始終無人來應(yīng)。
斷斷想不到,寒山入了佛門,竟成了這般絕情之人??墒?,我又怎能怪寒山的絕情呢?
十月桂花香時,悠長的桂花巷就像是個金黃的夢,整個十月,那些朦朧與曖昧如同沉浸在歲月里的故事一樣,一時半會兒化不開。天空美得像洗了一遍,如碧的天空,陽光明媚,暖和地趴在人們的發(fā)上、眉上、眼上、鼻上、唇上。此刻的姑蘇城,滿眼都是青翠欲滴的綠和燦爛童話般的金黃,野花正在生長,樹葉還沒開始變黃,萬物都還來不及衰敗。
我夜宿在一艘船上,夜夜吹著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寺里鐘聲敲響,那個背對著我的影子始終沒有回頭。寒山在洞口留下五個字,那是寒山說的,生死不相見。
寒山,再也沒有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