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隆
紐約快到了。
機艙里冷得要命,全身緊緊裹著毛毯。為了適應(yīng)降落紐約時的黑夜,我全程未眠。難得在航行途中好好認真看完一整本書。
“說起臺北的春光,巴黎的燈火。說起寂寞的旅程、鏡頭后高壓內(nèi)縮的創(chuàng)作之心,與咬在身上一輩子的怪癖?!睍鴮憽都啪常嚎匆姽⒙暋返狞S麗群這么描寫介紹攝影家郭英聲及這本書。郭英聲一生寂寞、怕熱、怕人群、無法參加三個陌生人以上的聚會,卻又熱愛旅行及旅行中的偶然。
“旅途中充滿偶然,你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你不知道自己將被帶到哪里。所以我喜歡旅行。我喜歡把自己拋擲在寂寞的公路上滾動。”童年最早的記憶亦是一段段思念、迢迢旅程,旅歐的聲樂家母親不時從巴黎、羅馬、倫敦等地捎給他明信片:“年紀很小的時候,我已明白了思念與分離。我已經(jīng)明白這張明信片是從媽媽那里來的,飛了很久的時間、很長的距離才到的。但我無法搭乘它飛去媽媽身邊。媽媽的雙手也握過這張明信片吧。我好羨慕這張明信片?!?/p>
闔上書本。此刻,我究竟置身在哪段旅程里?為何要一個人在短短的一年內(nèi)再去一趟美東?
此刻腳下,曾經(jīng)的冬季,日夜不停穿梭其中的紐約,燈火點點。
——旅程? 空白? 分隔線——
臺北快到了。
半夢半醒四五個小時后醒來,機艙里仍是一片暗黑,乘客全沉在熟睡的夢里。
輾轉(zhuǎn)想著不好意思到廚房去打擾要杯咖啡,腦子里昏昏沉沉遲遲醒不過來。朋友的空服員友人正巧從前艙送來一杯溫?zé)岬哪描F?!皠傆兴脝??”簡短的禮貌寒暄?!啊矝]去哪,就只是吃個飯,停留時間短,而且也飛紐約很多回了……若你有什么需要再隨時來跟我說?!闭f完轉(zhuǎn)身回廚房,準備為乘客們打理早餐。
紐約起飛前,朋友傳來簡訊,說班機上正巧有一位空服員是他朋友,已請她在飛行回程多加照顧。我們互相開著玩笑,都幾歲大人了,且現(xiàn)代航空服務(wù)業(yè)如此便利服務(wù)周到,究竟還有什么需要特別照顧的?然而,一個人旅行中不時襲來的孤寂感,卻怎么都難以言說,特別是在長程的飛行途中、密閉的窄小空間里,三四百位陌生人間,一個人有著即將抵達陌生城市的不安,有時內(nèi)心突如其來的一個情緒溢滿,無處可逃,無人可訴?;蛑皇羌兇庀胝覀€人說個話。
從小生性害怕與陌生人接觸交談,這些年來工作必需,談吐應(yīng)對得體,已成無法抗拒之生存的必然能力。然而,大多時候我終究仍是那個不愛交流、逃避說話的孤僻小孩,除了偶爾寂寞難耐的時候。漫長的飛行途中,知曉有位稱不上朋友的朋友,終究心理上多了些安慰。
睡前,胡亂看了兩部電影。紐約、中國、西班牙……城市場景在眼底流轉(zhuǎn)變換,然而心底明白,我已結(jié)束一段旅行,正在自己回家的途程里??礄C上電影時全程未戴耳機,沒有劇中的半點聲響;寂靜的飛行之夜,耳邊只有飛機引擎轟隆轟隆規(guī)律地響著。一直不愛在飛行途中看電影,即使有時不得已為了殺時間,也常習(xí)慣不戴耳機。不喜歡一個人清醒著卻無法清楚意識自己究竟身在哪個時空里。然而閱讀不同,即使小說再如何引人入勝,機艙里不時此起彼落的聲響,總能讓人清楚意識到,現(xiàn)實里的我,終將抵達某目的地,此刻正在哪個途中。有一回從維也納回臺北,在機上看完石黑一雄的《別讓我走》,結(jié)局令人極度難過揪心,卻又無處可去,無人可說,動彈喘息不得地壓抑。但還好,那故事終將如同那段旅程,留在遠方,而我就快結(jié)束旅行,回到現(xiàn)實生活,自己的家。
那些留在旅程中的遠方,曾與之擦身相遇的人,當旅程結(jié)束后,究竟還會在我們的記憶里存在多久?
上一刻,我仿佛仍在華盛頓DC陽光灑滿旅人的房間,醒來不知身在何處的清晨里?!翱偸亲咴诩业牧硪粋€方向……明天的你呀,要從哪一個城市出發(fā)?”按下play鍵,飄散在陽光中的音符,張曼娟老師的歌詞。揮去不知酒醒何處身是客的旅途嚴重恍惚,收拾后背起重重的背包客背包,往地鐵站方向走去,準備搭車回到紐約。
在購票機前呆立許久,仍不懂除了悠游卡類車票外,單程票究竟該如何購買,車資又是怎么計算。找了入口處的站務(wù)管理員老伯伯求助。他緩緩走出那票務(wù)室,轉(zhuǎn)身鎖了門?!澳阌卸嗌贂r間?”問完,似乎明白我并不急著離開,遂用極為緩慢的移動速度及說話語調(diào),一步步,一個動作又一個動作,像教三歲小孩似的,耐心“教”我如何購買一張單程前往聯(lián)合車站的票。取了票,走向月臺入口,老伯伯緩緩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百元鈔票亮在面前:“這是你們臺灣的一百元吧?美金三塊,我朋友跟我說的?!蔽耶攬龃翥?,問了才知是他有個住在臺灣的友人送給了他這張鈔票。只是不明白,在日夜看著乘客進站出站,光陰就在眼前流轉(zhuǎn)的日子里,為何他始終將這用不上的異國百元深藏在上衣口袋。“秋天來吧,秋天,臺灣那時候正是最舒服的日子?!蔽已埶?。老伯伯心底一直惦記著,有朝一日要到臺北找他朋友,這張紙鈔曾經(jīng)的主人。接續(xù)問了老伯伯計劃到臺灣待多久?!拔业孟认朕k法請假,或許,待個六周吧。”帶著滿滿篤定期待的眼神。
“臺北見。”老伯伯幫我刷了票,在票口與我揮手道別,不時叮嚀:“記得在中國城站轉(zhuǎn)車,出車廂時往左轉(zhuǎn)?!?/p>
總是在旅行的過程中,匆匆邂逅巧遇,留下或?qū)⒂洃浺惠呑拥淖詈蟮绖e。為何這樣的記憶總是如此深刻難忘?
“然而旅途終究是非常寂寞的。一個人走在沙漠,一個人走在海邊,和一個人走在大城市,那孤獨是同樣地多?!保ā都啪常嚎匆姽⒙暋罚?/p>
我總喜歡獨自一個人的寂寞旅程,又在那樣的行旅中,敏感地在身體某處記下曾經(jīng)那樣幽微的光景,一次又一次與人及城市偶然的奇遇邂逅。
闔上此段旅程的日記本,寫完最后一天的日記,2014年10月18號??辗T們早收拾完餐盤,機長廣播飛機即將開始降落。臺北要到了,臺北的秋天也差不多來了吧。
會有某天,如同此刻,華盛頓地鐵站的老伯伯,或也將在三萬英尺的高空,即將降落他日夜企盼的他鄉(xiāng),曾經(jīng)邂逅的旅人口中所說的異國的秋天。
(選自臺灣《印刻文學(xué)生活志》總1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