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超

摘 要：張潔的婚戀小說以獨特的美學(xué)標(biāo)準和強烈的生命意識，書寫了女性在婚戀中的悲喜沖突，展現(xiàn)了女性在特定時期復(fù)雜的人格和精神的變遷。通過對張潔婚戀小說中女性形象的梳理分類，加以詳細分析，展示不同風(fēng)采的女性形象，可以更加深我們對于張潔婚戀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解。

《愛，是不能忘記的》《七巧板》《方舟》《祖母綠》是張潔婚戀小說的代表作，梳理這些作品的婚戀觀可以看出，張潔作品婚戀觀經(jīng)歷了4個階段的變化，前期鏡花水月般純美動人，變奏期轉(zhuǎn)入現(xiàn)實冷峻，中期以審丑為基準，抒發(fā)悲觀絕望的荒誕體驗，后期終于豁然達觀，平淡超脫。而這些特征和變化最直觀最具體的體現(xiàn)，是作品中對于女性人物形象的塑造。

首先，人物是作品的中心環(huán)節(jié)，人物之于作品的意義不言而喻。文本的其他要素如事件、時間、地點等都是圍繞“人物”這一要素展開的，所以人物形象的分析是至關(guān)重要的，它對于理解作品的內(nèi)涵、把握作品的整體意蘊都具有重要作用。

其次，張潔作為一個女性作家，在作品中塑造女性形象時，能夠真正深入女性的內(nèi)心世界進行書寫。她關(guān)注女性的自省，是對女性自我的質(zhì)詢。張潔在作品中對這些女性人物做出了生命式的拷問，拷問她們的心理，拷問她們的思想，終至拷問她們的靈魂。

張潔作品中的女性人物眾多，她們在愛情婚姻的世界要么執(zhí)著的追求，甘心苦戀，至死不渝，一如鐘雨和曾令兒;要么為愛獻身，為愛抗?fàn)?，終至拋棄糟糕的愛情婚姻，一如梁倩、荊華和柳泉;要么為愛付出，不計后果，歇斯底里，終至毀滅，一如吳為。形形色色的女人在愛情婚姻中經(jīng)歷種種考驗和磨難，為讀者寫就了一部“婚戀史詩”。

一、為愛執(zhí)著，不計回報

等待，是這個世界上最絕望、最前途未卜、最沒有成就感的事情。《愛，是不能忘記》中的鐘雨是為愛付出的典型形象之一。她在精神上享受過愛情的甜蜜，她的精神世界里極盡美好，可在現(xiàn)實世界里，鐘雨的愛情更稱得上是自己與自己的戀愛，因為所有的戀愛過程都存在于她自己的精神世界里，而且只存在于她的精神世界里。在鐘雨的愛情里，她并不在意外面的世界有多現(xiàn)實，只執(zhí)著于自己的愛戀。她封閉自己的內(nèi)心，一個人的愛情世界里有無盡美好和溫存，無盡的懷念和想象，可現(xiàn)實的生活中卻只能將筆記本當(dāng)做是老干部的替身，在筆記本上和他交談。愛情是天意與選擇的結(jié)合，鐘雨的愛情成為她生命里必要的一章，在自己的愛情世界里，她選擇堅持，忍受一些不得不忍受的痛苦，然后默默希冀著感受到愛戀的喜悅和美好。鐘雨心中有一本愛情紀念冊，在這本紀念冊里，有契訶夫的小說集，有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有自己寫下的句句戀愛箴言，卻沒有實實在在的戀愛婚姻。愛存在于鐘雨的記憶里，存在于鐘雨的精神里，與鐘雨的肉體永不分離，要摧毀這種愛情，只能玉石俱焚。往事湮遠，這種癡心，可謂是天可憐見。對于鐘雨而言，對于老干部的愛情是解不開的感情死結(jié)，最刻骨銘心的是得不到卻仍然愛你。

僧侶們花費很長時間、極大耐力，用彩色的沙子鋪設(shè)出巨大、復(fù)雜、優(yōu)美的曼陀羅圖案，完成之后，他們便將這圖案抹去，仿佛一切都不曾發(fā)生過，這是一種修行，讓內(nèi)心不畏懼的修行。在鐘雨的世界里，愛情的意義應(yīng)該也是如此。它的意義留在心靈深處，一切走過的路，海洋和花朵，云和幻想，都還在心里，哪怕追尋千里萬里。文本中完全沒有對于鐘雨的外貌描寫，對于女性職業(yè)等等具體生活細節(jié)介紹的也很少，作者花了大量的筆墨在描寫鐘雨的內(nèi)心活動上，世上唯有這樣的愛才能使人震撼。

深沉的愛，不是至死不渝，而是死后也不渝。鐘雨為了這樣一個“親人”，在無數(shù)個不眠夜夜后的清晨，沿著柏油小路踱來踱去，只奢求著能夠和他的靈魂相會。愛情或多或少有點虐與受虐的成分，只有生之愛，是不夠刻骨銘心的。鐘雨在神志不清的時候，還用盡生命最后的殘余之力要求女兒將契訶夫小說選集、筆記本與她一同火葬。二十多年的生之愛戀終于走到了盡頭，卻又開始漫漫無盡死之相戀。鐘雨精神之戀的堅守超越了道德的束縛，她深情的信守精神之愛。

就像?？思{說的，惟有“心靈的古老的真實與真理，心靈深處的亙古至今的真情實感、愛情、榮譽、同情、自豪、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才是我們所要追隨的。那些一去不回的愛情，往往最叫人心馳神往。于鐘雨而言，令愛永恒的，竟是別離。

二、為愛犧牲，無怨無悔

如果說鐘雨的愛更多的表現(xiàn)為相思，那么《祖母綠》中曾令兒的愛則更多地表現(xiàn)為犧牲。

為了救左崴，曾令兒不惜冒著生命危險沖進滾滾激流當(dāng)中，才挽回了他的生命;她替左崴上課，替左崴補由于生病不能按時上課而貽誤的筆記;她替左崴承擔(dān)大字報的罪名，卻帶著超凡入圣的快樂。曾令兒的付出不求回報，面對各種批判曾令兒沒有嚎哭，沒有責(zé)難，沒有怨恨，于曾令兒而言，愛情就是無怨也無悔，只是這樣的愛情也無法永恒。

“愛是一種能力，并不是每個人都具備這種能力。在游戲、交換、背叛、買賣、自利等觀念籠罩下的現(xiàn)代社會，有些人喪失了這種能力。其實，純粹而忘我的愛情并沒有消失，它存在著……”，曾令兒從小在漁家長大，大海賦予了她廣闊而博大的胸懷，這在作品的結(jié)尾處也體現(xiàn)出來。曾令兒之于左崴，情深意重，無論此前為這份愛做出過多少努力，經(jīng)歷過多少艱辛，遭受過多少磨難，在時過境遷心境人生都成熟的時候，曾令兒完全放下了這段愛情帶給她的所有恨意，全身心地投入到她所鐘愛的事業(yè)當(dāng)中去。在她的事業(yè)中她找到了自己人生的價值所在，她為了這個社會做了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所以讓她覺得快樂和滿足。這一情節(jié)使得曾令兒這一女性形象更令人崇敬，她超越世俗最終完成了向道德高地進駐的夢想，張潔筆下的女性形象彰顯了新時代女性的時代價值。

于曾令兒而言，女性對男性的庇護與無私的愛發(fā)揮到了極致，但是，正如蕭紅所感言：“女性有著過多的自我犧牲精神。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長期的無助的犧牲狀態(tài)下養(yǎng)成的自甘犧牲的惰性?！彼裕顑哼@種“獨自擔(dān)當(dāng)”的母性情懷和忘我之愛也值得深思。

三、為愛抗?fàn)?，追求獨?/p>

這世上不會再有哪一種生物像人類一樣，因為相愛才迫不及待地彼此傷害。幸福的愛情都是相似的，不幸的愛情各有各的不同。嫁給暴力、禽獸抑或是充滿貪欲的男人并不是最悲哀的事情，可怕的是你不是紅拂，但是卻夜奔了李靖，那樣對自己是災(zāi)難，對這個男人也是災(zāi)難。沒有一帆風(fēng)順的婚姻，現(xiàn)實的婚姻當(dāng)中有激情，有起伏，有快樂，也有傷害，有痛苦和悔恨，有付出和回報，也有竹籃打水一場空。

3位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青年荊華、梁倩、柳泉，在各自的事業(yè)中春風(fēng)得意，在各自的婚姻中卻屢屢受挫。曹荊華在文革期間發(fā)配到邊疆，為了養(yǎng)家糊口不得不嫁給一個森林工人。她從未在丈夫那里獲得過愛，只是遭受到了諸多的暴力。柳泉的父親在文革中遭到了打擊，為了替父親洗清罪名，她沒日沒夜地奔波，疲憊不堪的柳泉想得到丈夫的溫暖，可她的丈夫卻把她當(dāng)做一個發(fā)泄性欲的工具。梁倩是個年輕漂亮女導(dǎo)演，她的丈夫為了利益打著岳父的旗號招搖過市，美好的愛情也摻雜了利欲熏心。

面對這些婚姻中的不幸，幾位女性并沒有逆來順受，而是奮力抗?fàn)?。這些知識女性發(fā)出了自己大膽地宣言，她們決心要占領(lǐng)男人們已經(jīng)占領(lǐng)的地域去實現(xiàn)自身的價值。她們不再是溫順、柔美的形象，她們也不甘心成為誰的附屬品，而是宣揚自己的獨立精神與價值。她們與世俗展開了不間斷的斗爭，同時也承擔(dān)了道德、社會給她們帶來的巨大的精神負擔(dān)。

尼采說過：“當(dāng)嬰兒第一次站起來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使他站起來的不是他的肢體，而是他的頭腦?！币粋€女性真正的解放也不是靠某種制度的解放，而是要靠自己的思想。這3位女性都是在不快樂的婚姻中掙扎的女人們，經(jīng)歷痛苦，她們選擇放棄愛情婚姻，而去實現(xiàn)自己自身的價值。她們對于婚姻悲觀失望，不甘于在婚戀生活中淪為被動地位，因而選擇放棄，如同放棄一雙不合腳的鞋，扔掉了反而更舒服。她們不再拖延著一段已經(jīng)腐壞的感情，愛情婚姻之于這幾位女性而言，讓她們的生命經(jīng)歷了苦楚，遭遇了劫難，對于這破碎婚姻的放棄使她們的人生如同鳳凰涅槃、淬火重生。情盡時，自有另一番新世界，所有的悲哀，都不過是歷史。

四、為愛固執(zhí)，玉石俱焚

英國作家路易斯在他所著的《四種愛》一書里說，“愛，從它膨脹為神的那一剎那開始，就會淪落為魔?！薄稛o字》中的再婚女性吳為就是為愛固執(zhí)的典型代表。張潔這位曾經(jīng)以《愛，是不能忘記的》等作品謳歌“無窮思愛”的女作家寫于20世紀90年代的《無字》，對女性的忘我之愛進行了批判性的反省。吳為與胡秉宸熱戀時曾經(jīng)有過忘情地海誓山盟：“我是你的奴隸，我永遠跪在你的腳下，你若拋棄我，我一定心臟破裂而死?！贝藭r，兩人為愛情生死相許的誓言是真的，吳為也執(zhí)著地相信愛情永久。但在婚后葉蓮子記錄吳胡再婚生活的“變天帳”里，甚至記下了吳為嚇得給胡秉宸下跪的情景。當(dāng)常梅取笑吳為身份低下時，胡笑道：“……能要求一個妾像一位夫人嗎？”并且動輒鄙夷不屑地說：“到底是小市民出身！”“去你媽！”婚后胡秉宸對吳為厭惡與蔑視也是真實的。由于吳為的太多依賴，在婚姻當(dāng)中吳為為自身設(shè)立的枷鎖令人發(fā)指，但愛情卻給她的一記又一記響亮的耳光，吳為作為一個怕孤獨和缺愛的女性，迫不及待想要抓住這種幸福，可終究被這樣一個禽獸不如的男人所辜負。

吳為最大的缺陷是她把男人的職業(yè)和他們本人混為一談，這造成了她在無意識中對這個人物產(chǎn)生理想化的幻覺。吳為本身就有很強的英雄情結(jié)，胡秉宸豐富的革命經(jīng)歷讓她不由自主地對這個老男人情有獨衷，再加上胡秉宸學(xué)識淵博能力超群，巨大的誘惑力蠱惑著吳為的心，胡秉宸成了她心目中的“革命的白馬王子”，她為胡秉宸“犧牲一切在所不辭”，這種傾心之愛讓她無怨無悔地對胡秉宸付出了一切。當(dāng)時的吳為在文壇上已經(jīng)占據(jù)了一席之地，收入自然也比較可觀，但全家卻過著非常拮據(jù)的生活，因為她的稿費幾乎全都用在了胡秉宸的身上。為了和胡秉宸結(jié)合，她頂住外面的流言蜚語，舍棄了自己的前途和事業(yè)，就連與她相互攙扶走過最艱難人生之路的母親葉蓮子也被逼得陷入絕境。吳為就這樣苦苦地不顧一切地追尋著心目中的理想愛情，并承受著外界所施加的有形無形的巨大壓力。當(dāng)被胡秉宸一而再再而三的出賣，曾經(jīng)欣賞愛慕的男人的真實面目最終暴露在她的眼前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追求的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竟有如此大的差距，到最后吳為被逼得走投無路一無所有。

吳為為愛會發(fā)瘋，會糾纏，甚至?xí)?。愛是懷疑、猜忌、嫉妒、不安、歇斯底里的來源，但愛不是壓迫、捆綁、奉承和一味付出以及道德式的自我感動。一旦愛得那樣無法無天，醉生夢死，是會淪落成魔的。這樣的愛情也將無法如期待般可以走過漫長歲月，廝守到老。既偉大，也卑微。對于這段愛情而言，吳為是偉大的，無怨無悔地付出，但對于她自己而言，她是卑微的，因為她沒有辦法不愛。吳為為愛拋開一切，甚至是良知和夢想，她沒法不去響應(yīng)愛的召喚，忠于自己的愛，忠于自己的感覺，也不過是忠于自己罷了。愛，永遠也不會足夠，傾盡了所有，還剩荒涼的景象。是無處贖罪的絕望與寂寞使吳為走向瘋狂，也是曲高和寡、尋求女人精神獨立的孤獨與艱辛耗盡了吳為從思想到話語的活力，她只有去瘋。至此，吳為的人生模式所揭示的意義已盡顯于此。

心懷真愛理想，張潔在婚戀作品中塑造一個又一個女性形象，這些女性有著純潔善良的心靈，在人生的道路上執(zhí)著追求自己的理想，和命運進行頑強的抗?fàn)?。張潔用自身的獨特的女性?jīng)驗來書寫女性，仿佛是作者對于自身的審視，是一個誠摯而孤獨的女性的成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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