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飛廉
大唐憲宗元和年間,有一條汴州往西的驛道,三四十里地之外,要經(jīng)過汴河,河上架著厚厚的松木板橋,橋邊開出了一家小旅店,挑著一面半新不舊的酒旗,招徠往來的士人與行商吃飯住宿。旅店的主人是一個三十出頭的寡婦,五短身材,細白面皮,小腳郎當,玉手纖纖,掛著一對晃動的乳房,言笑晏晏,伶俐非常,頗有幾分姿色。難得的是她孤身一人,無夫無仆,一摸帶十雜,將店子打理得條理分明。一般人也不知道她是由哪里跑來的,如何的身世,只知道她自稱在姐妹行之中行三,一時都喚作板橋三娘子。這三娘子搟得一手好麥餅,做得一堆好包子,整括出一席好酒飯,又養(yǎng)出一群腳力強健的大黑驢子,往來的客人,驢力不濟,她就會將她養(yǎng)的驢子,轉賣出來,客人補幾串錢,就可以騎上她昂揚斯奮的健驢上路,將羸弱的舊驢趕到店后的驢圈里養(yǎng)膘。所以汴州道上的旅客,沒有不知道她的店子的,千里來投,不去住那官家雜亂吵鬧臭氣哄哄的驛館,偏偏要早霜晚風,披星戴月,來投宿三娘子明亮潔凈,如春風一般溫暖的客棧。
這一年深秋,我步行前往洛陽的布店,途經(jīng)傳說中的三娘子客棧,慕名入住。其時月明星稀,空中流霜,群鴉噪集在旅店門前晚霞般明艷的烏桕樹與榆樹頂上。我投宿已晚,前面早來的七八個客人,差不多將店子住滿。三娘子猶豫片刻,將最后一間客房安排給了我,此間客房隔壁,就是她自己的臥房,再往后,就是日夜在一灘大小不一的鵝卵石上嘩嘩流淌的河流。
我不愛玩耍,又倦于行旅,往前廳匆匆吃過晚飯,準備回房倒頭睡下。那七八個行商,卻頗有興趣,在席間喝酒吵鬧,將那三娘子叫過去,行令倒酒。一時酒花泛起如雪,桃花色眼如梭,祿山魔爪如麻,三娘子倒也是一個慣家子,不慌不忙地周旋其中,調笑戲浪,淺飲深酌,風擺楊柳,亂顫花枝,大概直到起更時分,將商人們弄得顛之倒之,耐不住睡魔,呵欠連天洗了睡,她自己才收拾罷杯盤,舉起殘燭,回到臥房。
我被隔壁三娘子吱呀的推門聲驚醒過來,見到枕邊柳木板壁的縫隙里,漏過來一線燭光,如一點斜陽鋪在被面上,一時心中癢熱,悄悄側轉身體,將眼睛貼將上去。沒成想,我看到的不是半老徐娘層層剝筍除衣就枕的妖嬈體態(tài),而是種種匪夷所思的景象。
只見那三娘子由她的床鋪下拖出來一只木頭箱子,打開來,由里面掏出一頭木刻的黃牛,一個木刻的小人兒,一副木刻的犁,三樣東西,都是六七寸長短的光景,摩弄已舊,光澤流轉。如果她生養(yǎng)有小孩的話,這些東西給那小孩兒過家家做玩具,是再好不過的了。
三娘子將木牛,木人,木犁放到床榻前一張席子大小的夯土地面上,給木牛套上木犁,木人牽著木牛立在地上,然后用水瓢取來水,一口飲著,盡數(shù)如鼓含在嘴里,來回噴到地面。只見那木牛頓時跑將起來,拖著犁具,由那小木人牽著,在床前空地里往還奔走,少頃即將地面翻犁得平整如鏡,一如十月里農(nóng)夫整田種麥的光景,一邊窺探的我,好像都能聞到泥土里綠頭蚯蚓的氣味,感到被驚醒的泥鰍的蹦跳,聽到榆柳間嘩嘩的蟬鳴。三娘子見木人耕田已畢,忙由榻上站起身,從箱子里掏出一把細紅的蕎麥種籽,捧到小木人手上,小木人將手甩得車轱轆似的,將種籽如風如霧,撒入剛剛犁開的地壟里。三娘子又由枕子邊拿來一把紙扇,朝地里一邊灑水,一邊扇風,風吹過板壁上的細縫,吹到我的臉上,果然是熏風怡蕩,吹取了四月草木蔥蘢的生氣,令人心曠神怡。
眨眼之間,蕎麥發(fā)芽,一片蔥蔥嫩綠,由地面上冒出來,又一眨眼間,蕎麥開花,白一片,紅一片,熱浪滾滾,蜜蜂嗡嗡營營,花香由壁縫里鉆進來,襲入我的鼻孔?;ㄩ_花謝,一轉眼的工夫,蕎麥就結出了飽滿的穗粒。小人兒跑出來,手舞足蹈地持著鐮刀收割一盡,在木榻上箕揚脫粒,收攏晾曬,趕鳥驅雞,弄出一堆新蕎麥,總有七八升的樣子了。三娘子又取出小小的石磨,由小人兒駕起磨子,將那黃牛套上磨具,溶溶泄泄,片刻就將蕎麥磨成細雪一樣的面粉。
那三娘子將小人與牛犁石磨收入木箱,將那幾升蕎麥米面捧入陶盂之中,點水和面,用力搟成餅子,在窗下的炭爐上生火布鍋,將餅子滋滋炕熟。房間里頓時彌漫著令人饞涎欲滴的新餅的香氣。其時天色發(fā)青,霞光萌發(fā),黎明已近,四處雞鳴如麻,只見那三娘子將餅子收入食籃里,坐在榻上,紅撲撲、汗浸浸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微笑,顯得又干練,又明艷。我目不暇給地看了一夜活劇,乍驚乍喜,大開眼界,見人家婦人已完成作業(yè),連忙離開木壁,回床上蒙被和衣裝睡。
那七八個客商已經(jīng)爬起床來,亮著嗓門,呼朋喚侶,整裝待發(fā),好早早趕路,收拾完行李,就坐在廳上,呼叫三娘子送來她名滿天下的好麥餅。三娘子提著食籃來拍打我的房門,我一肚子怪異,當然是面壁裝睡。三娘子猶豫片刻,徑去送餅。
三娘子一走,我忙由床上跳起來,由窗口爬到旅舍外,順著墻根,由蛛網(wǎng)重重的烏桕樹叢繞到門廳的木窗下面,捅破窗紙,借著熹光朝室內窺看??蜕虃儑雷?,狼吞虎咽,嚼食三娘子的麥餅,一個家伙大贊:“好吃!好吃!就是要娶三娘子這樣的女人做老婆,長得好,會持家,餅也做得好,那腰和屁股,一看就能生養(yǎng)!”幾人片刻即風卷殘云,盡數(shù)將蕎麥餅攮入腹中,食物剛剛吃完,就一個接著一個滑下桌子,朝地上踣倒!難道這由異術化生的食餅里面有奇毒嗎?我覺得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只見那倒在地上的客商們,一個個化身成為驢子,又一頭一頭站起來。昂昂驢鳴,震撼廳堂。三娘子取來鞭子,不慌不忙地將七八條黑驢,趕入店后的畜牲棚內,與客商之前牽來的驢馬拴到一起。其時槽上驢馬,正在搶吃三娘子雞鳴時分添加的草料,新人報到,來搶槽位,未免又是一番推搡廝咬。
我駭異不已,翻窗回房,繼續(xù)裝睡,等到紅日三竿,才起身梳洗,也不及去討要餅食,辭別三娘子,帶著一肚皮的慶幸與驚嘆,往洛陽去了。
我在洛陽的布店里一直淹留到臘月,才回程老家許州,我常常想到深秋的一夜,在汴河邊見證的奇跡。那年我三十出頭,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家伙,做著葛布生意,做生意之前,讀過好幾年私塾,因父母早亡,只好棄儒從商,承接家業(yè),獨身一人,養(yǎng)活弟妹。雖然日夜琢磨與懸想,我并沒有將窺見的三娘子的怪事作為茶余飯后的閑談講給別人聽。隆冬時節(jié),回鄉(xiāng)過年,我已打定了主意,一定要重返板橋三娘子的旅店。北風勁吹,一路白雪堆積,天氣冷肅晴朗,我背著行李不緊不慢地趕路,心卻在怦怦跳。
天氣嚴寒,已近年關,所以三娘子的店里,這一夜,只有我前來投宿。三娘子沒有認出她的老顧客,一樣言笑晏晏,歡天喜地,晚上服侍我睡下,又殷勤地來問我有何吩咐。我微笑道:“我明天會早早起來趕路,年關是越來越近了,請為我準備好早飯。”三娘子點頭同意,掩門別去,關門時,回頭秋波一轉,嫣然一笑,別有風韻。我何嘗不知三娘子那一笑的意味,我此刻拉住她的手,定能與之度過旖旎的小半夜。我還未曾娶妻,為人也木訥,用度也節(jié)儉,偶爾狎妓,也是少之又少,此時被三娘子的秋波與媚笑,將一身的欲火,蓬的點燃起來。去敲開三娘子的門?她也許會收起她的木人、木牛與木犁,不理會她乍生乍割的蕎麥地,與我在寒夜里交歡吧?但我決心已定,跳下床,推開窗,讓寒風吹冷火熱的身體,又團起窗沿上的一小團積雪捏在手心。關上窗子的時候,我覺得自己靈臺重回清明,已經(jīng)能夠獨自等待破曉,去吃三娘子的麥餅。
又是雞聲如麻的早晨,窗外朝霞似火,返照積雪,將廳堂里映得透亮。我坐在門廳的桌子前面,三娘子將麥餅送上來,轉身又去廚屋里煮茶。我趁著她轉身過去,將那麥餅中取出一枚,藏入懷里,然后坐在凳子上,等三娘子過來,對她說:“三娘子,我想起來,我備下了麥餅在包袱里,這一盤餅子,還是留著你自己吃吧?!比镒勇犃宋业脑?,愣了一下,不置可否,站起身,將一盤面餅,端了回去,去換熱茶過來,助我吃由我的包袱里掏出來的洛陽餅子。
趁著三娘子取茶未回,我又由懷里,將剛才藏下的三娘子做的麥餅取出來,放到自己帶來的麥餅之上,我特別在洛陽城里訂做的七八只餅子,自然跟三娘子的有名的麥餅,模樣看起來,是差不多的,如同一塊塊圓圓的溫熱的小銅鏡。
三娘子送茶過來,在對面打橫坐下,看著門外的積雪發(fā)呆。我招呼她道:“三娘子,你總是給客人們做燒餅,這一回,來嘗嘗我?guī)У穆尻枱灠??!辈淮镒油猓揖腿〕瞿侵蝗镒幼约鹤龅臒炦f將過去。三娘子心緒茫然,接過去,道一聲謝,就著手吃將下去。才一入口,那三娘子一頭翻下木凳,在門廳前面,倒地變作了一頭驢子,渾身黑亮壯健,哀哀低鳴不已。
我見籌劃一個冬天的計謀得售,喜出望外,也不去管三娘子的旅店里的細軟與店后欄里余雪中的驢群,興奮地將由她化成的黑驢裝上鞍轡與嚼頭系起來,自己跑到三娘子的臥房內,將那一口木箱子搬出,將木牛啊木犁啊木人啊擺好,嘴巴里噴出茶水,學著三娘子舞弄了半天,奈何不得其法,那木人木牛無論如何,都不愿動將起來。我想去逼問三娘子,可三娘子已變化成了驢子,除了憤怒地鳴叫,已無法授他那神奇的法術,只好徒喚奈何了。忙活了一個上午,我關起木箱,收拾行李,關上旅舍的門,將三娘子化作的黑驢騎在了胯下。從此汴州道上,板橋三娘子春風一般溫暖的小客棧閉門歇業(yè)。
年后我將洛陽的布店交給了已經(jīng)成年的弟弟,自己一個人騎著黑驢出門去,雖然我已經(jīng)不太可能成為一個小李白,但周游天下的愿望自小就有。我?guī)еタ绰尻柕呐f城池,喂給它吃牡丹花會中的牡丹,帶它去看洞庭湖的明月,吃湖畔的青草,我?guī)バ陆袋S沙大漠,吃綠洲中的苜蓿,我?guī)ラ}越看海,吃垂在路邊的荔枝與龍眼。有三四年的光景,我騎著它,走遍了我所知道的有名的地方,天之涯,海之角,由冰天雪地的北國到四季如夏的南方,由日出的蓬萊到日落的昆侖。我差一點就將它拉上了去南洋的海船,只是到廣州的那幾天,臺風大作,翻珠江,倒南海,只好作罷。
剛剛上路的時候,三娘子化身的黑驢,好像吞下了夏夜的雷暴,脾氣可不是一般狂躁,忽忽直起前蹄,將我由背上掀起來,將之摔成大路邊的烏龜,逗得路上行人指笑。將它拴在集市入口的樹下,多半也會被它咬斷韁繩,差不多到天黑,才會意興闌珊地由樹叢中走回來,在路上遇到其他的驢,沒有不上前去咬群的,按照集市上騾馬行的師傅們的建議,這是一條該下湯鍋的驢了,起碼,也要將它綁到樹上,好好用鞭子抽它一頓,讓它嘗嘗紅赤赤的烙鐵的厲害。還有人跟我講,這是小母驢發(fā)情的征兆,她滿頭滿腦想著去跑山,想著公驢子的驢行貨,辦法是送到獸醫(yī)那里去,在驢腹上小尖刀寒光一閃,將它劁了。
但我可沒有這些施虐的想法,被驢子摔下來,我就拍拍屁股繼續(xù)騎上去,咬斷繩子跑掉了,我的辦法是等,哪怕是風雨雪夜,也會在掛著斷繩的楓楊樹下,等著黑驢垂頭喪氣地回來。它為什么就不能成為一條自由自在的野驢呢?它不知道,跑得多遠,總會回來。我也不知道,但我堅信它會由陌生的田野與集市中回來。與其他的驢打架,扯開就是了,扯不開,就點上一只火把,將它們隔開——如果我也當日被三娘子變成一頭驢,拴在她的后院里,我心里也會郁怒難解的,去適應這個由驢眼里看到的新世界,只能慢慢來。我撫摸著黑驢的背,看著憤懣的火光一點一點由驢眼里熄滅,它讓我想起脾氣暴躁的母親,小時候我不好好寫字,她就用納了一半的鞋底抽我的臉,將我嘴角打到滲血,可是等我半夜里醒來,又看到她舉著蠟燭,在蚊帳里俯身看我。如果她不是早早地隨著父親去世,我一定也能考上舉人,能夠過上做詩與做官兩不誤的生活,而不是現(xiàn)在同一個化身成驢的女人淘神。
我們達成和解,是在周游天下的第三年秋天。我們由南方折返,過了嶺南,羅浮山,洞庭湖,進入迷宮一般的大別山。黃昏時分,我牽著黑驢去溪澗里喝水,其時落日融金,天色向暮,列列青山之下,雜樹如織,溪流如帶,我在上游捧水自飲,黑驢在下游悶悶地伸頸汲水,歸鳥投林,黃葉如雨,秋水涼矣。這時候,十幾個剪徑的強盜由山路轉過來,就像一群狼,發(fā)現(xiàn)了在山溪里喝水的幾只羊,發(fā)一聲喝,圍了上來。我一看架勢不對,連忙提起溪邊的行李,狂奔到黑驢身邊,跳到驢背上,策動驢子沿著溪流向上游狂奔。
強盜們自然是提著大刀,刀光霍霍地跟在后面,溪水四濺中,個個氣喘如牛。黑驢在犬牙參差的溪石中擇路,鼻息如雷,卻也不慌不忙,蹄飛如燕,從容地越過溪中大大小小的石頭,折沖輾轉,讓驢背上的我騰云駕霧一般,如同身在云端。那些強盜也是發(fā)了狠地追,其中腳力好的,躥到隊列前面來,刀光好像就在離驢尾巴幾寸遠的地方飛繞盤旋。但就為這幾寸遠,好強盜已經(jīng)使出了他吃奶的力氣。黑驢卻是越跑越快,好像變成了一股黑色旋風卷過溪澗。說不怕死,那是假的,但是害怕之外,我心里面,也有莫名的歡喜,這家伙從來沒有跑得這么快,它在為它的主人著急,想將他從死亡的絕境里救出來,就像檀溪上劉備的的盧馬以勇為翼,就像少林寺的十三棍僧來保唐王,就像瓦崗寨的好漢程咬金掄起了他的斧頭?,F(xiàn)在,它的命,與我的命,在風馳電掣里,是交會在一起的,黑驢的蹄聲,就像鐵匠鋪里,鐵匠在鐵砧上敲出的聲響,強盜們的刀光,就像爐中的炭火,讓此鐵與彼鐵渾成一體,從此不再能分開。
向上轉過幾道彎,已見看不到強盜,只能聽見他們在后面的山林里說:“老大,這家伙的行李咱們不要也罷了,這頭驢子卻不能讓它跑了,它的腿又細又有勁,它的屁股渾圓渾圓的,它的腰上蓄滿了力氣,騎著它,去漢口,找胭脂路上的婊子,一天就夠了!”一個強盜講:“我已經(jīng)看到,這是一頭母驢子,要是我們將它捉住了,跟大王你的赤兔馬拴一個槽上,過幾年,兄弟們每人都會有一頭會飛的騾子騎??!”一個強盜講:“這樣的狠驢子,只有逮住它,晚上做一個火鍋,就著谷城縣的霸王醉下酒,才能出我心中鳥氣!”又有一個強盜抱怨:“老大,以后巡山還是要帶上弓箭,再碰到這種犟驢子,給它的屁股來上一箭,看它還能跑幾遠!”不久強盜們的聲息也聽不到了,山林里黑夜來臨,鳥鳴如粥,好不安靜。
一人一驢,信驢由韁,緣溪而上,三更半夜,跑到了一個山峰頂上。人頭與驢頭之上,銀河如沸,新月如鉤,眼前山嶺墨黑如麻,嶺上鳥獸盡皆入夢,土匪們也打道回寨去了吧?我與我的驢子逃出了生死劫,頭森森,心瞎跳,乍驚乍喜,汗出如漿,秋風吹來,讓我們直打寒噤。
山峰像一只倒扣下來的斗,斗底就是山頂,一畝見方,十來棵松樹又老又高又直地挺立,每一棵都像一個得道的隱士,松林間有一座荒廢已久的小廟,廟中的和尚們多半是不堪強盜們的滋擾,下山云游掛單去了吧。我牽驢進了山門,在殿上的一群斑駁的泥菩薩中間抻開行李和衣睡覺,黑驢就伏臥在我的身邊。破敗的門窗漏進來點點星光,松濤陣陣,天籟吹送,譬如龍吟,好像將人渾身的孔竅都吹開了。半夢半醒之間,濕衣未干,冷得發(fā)抖,我覺得自己的手指碰到了黑驢的后腿,黑驢好像電擊一般,將腿往腹下收縮,一縮之后,又重新緩慢地伸展回來。我在黑暗中微笑。我索性側轉身,將身體貼在黑驢的胸腹之間。它的呼吸細長如線,它的身體溫暖如棉,它的皮毛中有汗水的氣味,讓劫后余生的我覺得宇宙洪荒,心里安定。
為了慶祝黑驢的這一縮,我破例在這個秋色迷人的小廟里住了好幾天,也不去理會人家強盜會不會提著刀片,遁著歡快的驢鳴找到松樹廟里來。餓了,我吃干糧,它去啃和尚們菜園里的青菜,渴了,就由廟后的深井里汲上水,我煮茶,它喝白水。太陽由東山升起,由西山落下,整個白天都曬得人暖洋洋的。我們都看夠了廟里泥菩薩慈悲的臉,崖上燦爛的星空。下山之后。憤怒的黑驢果然變得溫馴聽話,一改從前煩躁的脾氣,腳力也變好了,日行幾百里,不知疲倦。朋友們都知道,我這個人,什么都可以借,但我的大黑驢想都不要想借去騎。我自己很少去光顧妓院,卻也知道天地陰陽交歡大樂賦的道理,有時候,也會將黑驢帶到集市上,將它放到一群公驢或者公馬中間,但黑驢卻擺出一副風牛馬不相及的樣子,將那些湊過來的驢馬一一踢走。在這條母驢的身體里,還藏著一個跟自己的命運講和的三娘子嗎?和解會帶來喜悅,喜悅會洗滌恨,她現(xiàn)在,還會恨我嗎?她已經(jīng)接受了她的命運的安排了嗎?在周游天下的旅途上,騎在黑驢的背上,我常常這樣問自己。有時候,我也深悔自己年輕孟浪,少不更事,也許那個冬天的雪夜,我更應該將三娘子留到我的床上,將她剝成一頭赤裸的小羊,而不是憑著一腔好奇去喂她吃麥餅。能夠將驢子重新變回為三娘子嗎?變回來的三娘子,還會不會如此的溫馴可人,一聲不響,由我騎行走天涯?我對這一點,毫無把握。
直到這一年夏天,我去陜西,經(jīng)過潼關,華陰縣,風陵渡,華山之外,黃河奔流。我牽著黑驢下了渡船,在河邊的葵花地里走。十幾里的葵花地,頭頂上葵花一盤一盤地對著初生的朝陽開放。在我的老家許州,人家將葵花叫做“轉蓮”,意思是這種金色的大蓮花會隨著太陽的升落而轉動脖子。我騎在驢背上,將轉蓮上的細花捋了一捧,傾身向前,捧給黑驢吃,又將花盤中間的嫩籽扣空,做成一個花環(huán)套在驢頭上。一人一驢,玩得不亦樂乎,這時候,路邊忽然跳出一個瘸腿老頭子,拍著手將我們攔下來,朝著黑驢大笑道:“板橋三娘子,你怎么弄成了這個樣子???”一邊將驢捉到手里,將我由驢背上扯下來。
我羞惱不已,站住身,就要與那老頭子理論,那老頭子不理我,上前牽住黑驢,那雙手伸到驢子的嘴邊,揪住臉皮開弓一般,向外一扯,嗤地就將驢皮由驢子身上扯開。一個盤頭整臉的小婦人由驢皮中滾出來,穿著當年當壚時的舊衣裳,膚白如玉,奶高腰細,宛然就是從前在汴州道板橋邊旅店里當壚時的三娘子。三娘子俏臉通紅如血,低頭不敢再看我一眼,由那老人一瘸一拐地領著,向華山的山道走去,將我拋舍在朵朵轉蓮下,剎那,就消失在河岸之上,山道間萌生的草木中間。
三娘子的驢皮披落在地上,就像皮影戲藝人們剪出的驢皮影。我好久才回過神來,將驢皮方方正正地疊起來,驢皮灰白潤澤,細細薄薄的,皮毛干爽,有一點像我店里的葛布。我想起小時候在四面垂楊的私塾里,南風吹進課堂,將書頁吹得嘩嘩作響,垂暮的教書先生教給我《詩經(jīng)》里的詩,講到葛,一首是:“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黃鳥于飛,集于灌木,其鳴喈喈?!笔前?,她剛才,還化身為一頭驢,與我呆在一起,驢皮上,還有她的體溫。另外一首是:“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她剛剛消失在華陰道上,我就心如刀割,淚下如雨,浮生如此之長,如果此后不能再與三娘子相見,怎么辦?
人生又能有多少次“怎么辦”呢?流過了血,流過了淚,無非就是“算了吧”。我大好江山騎驢,失驢華陰道,終于回到了中州。青春已逝,熱血已冷,我重新打點精神,來做好我在大唐盛世之中身為一名葛布商人的小角色。我本來就很能做生意,一旦專心此道,心無旁鶩,洛陽城里小姐公子的銀子就長了腿一樣,要往我們的錢柜里拼命跑。其時湖南潭州、永州皆貢葛,特別是永州有上等供葛。鄉(xiāng)下人芒種時節(jié)采集,用草木灰煮濯,曝白,擘成絲,紡成布,紡紗,制衫。葛又有兩種,遍體都是細毛的葛藤可績布,叫做毛葛,遍體無毛的叫青葛,不可以織績,但可以用來編成繩子。毛葛也有兩種;蔓延于草上的葛藤多枝節(jié)而易斷,成布不耐久,只有那些伏地而生的葛藤,有葉無枝,成布勝過苧麻。所以廣西葛,特別賓州貴縣的出產(chǎn),又勝過潭州和永州。但是廣西賓州葛,又不如廣東增城葛。我特別由廣東增城販到了“女兒葛”,有人講: “粵之葛以增城女葛為上,然不鬻于市,彼中女子,終歲乃成一疋,以衣其夫而已,其重三四兩者,未字少女乃能織,已字則不能,故名女兒葛。所謂北有姑絨,南有女葛也。其葛產(chǎn)竹絲溪、百花林二處者良,采必以女。一女主力,日采只得數(shù)兩,絲縷以緘不以手,細入毫芒,視若無用,卷其一端,可以出入筆管,以銀條紗襯之,霏微蕩漾,有如蜩蟬之翼。然日曬則縐,水浸則蹙縮,其微弱不可恒服?!甭尻柕南奶熹釤犭y當,如果官員名妓公子小姐們沒得“霏微蕩漾”的“女兒葛”制成衣裳穿到身上,官員就不愿升堂做事,名妓就不愿開門納客,小姐就不愿出繡樓,公子也不愿學文章,就像春天里牡丹不開,這洛陽的夏天也就沒法子過了。
我用賺來的銀子在許州老家置了幾百畝土地,建起了榆楊環(huán)繞的大宅院,為兩個弟弟分別娶來秀才家的女子做弟婦,我不愿意自幼失怙的妹妹嫁出去,專門將妹夫招贅在家里,我自己的婚姻,倒是安排在最后,我在增城采葛的鄉(xiāng)下姑娘里物色了一位女子,美麗、勤快、溫順、能持家,只是膚色有一點黑,但我其實是蠻喜歡她黑如綢緞一樣的皮膚的。她說話宛轉嫵媚,也有一點夷腔,那一年我去增城收葛,在山林里聽到她唱歌,仙樂飄飄,令人難以忘懷,于是致意她的父母,終得將她娶回許州。我們兄妹四家人,加上奴婢,七八十口人,和和氣氣地生活在一起,撫養(yǎng)兒孫耕讀,慢慢地也有晚輩中秀才、舉人,最后有子孫考中進士,出人頭地去做官,恐怕也不在話下了。富貴之家,銀錢如水,有來有往兄弟孝悌,紫薇花開,有商有量,無論是在洛陽的商會里,還是在許州的士紳中,說起來,我都是為人仰慕的模范,由著他們揖手,夸我老趙修得好福氣。
風陵渡別后四十年的寒冬,牛頭馬面兩位大神,終于順著汴州古驛道,來趙家莊尋到了藏身富貴鄉(xiāng),業(yè)已風燭殘年的我,許州的老布商趙季和。我在滿堂烏桕油燈的照映下,在悲戚莫名的兒孫們的簇擁下,呼出了人世間的最后一口氣,心滿意足地踏上了黃泉道。鑼鼓喧天,鞭炮匝地,四十九個道士與七十二個和尚念完了經(jīng),才將盛殮著我的身體的棺木送出門。冰天雪地中,陽光普照,哭嚎不絕的人們,披麻帶孝,相送著這位丈夫、兄長、父親、祖父、曾祖父最后一程,從此我就要離開榆楊歷歷的家,移居到松柏凜凜的祖墳里做鬼。
果然會有一些人,死后神靈還是清爽的嗎?他們會得到這樣的獎賞:靈識由肉身里跳出來,懸停在方圓一丈之內,來凝視著自己?我就像陶淵明的詩里講的,“春醪生浮蟻,何時更能嘗!肴案盈我前,親舊哭我傍,欲語口無音,欲視眼無光”,看著家人們哭泣忙碌,我其實心里也挺傷感的。
趙家的祖墳地在汴州驛道邊上,累累土丘上,覆蓋著麥苗與積雪。瘦瘦高高的禮儀生長袍廣袖,指揮著莊丁,將三十二人抬來的棺木安放在已經(jīng)挖好的墳壙中,回頭示意敲鑼的敲鑼,打鼓的打鼓,吹喇叭的吹喇叭,鞭炮聲里,親戚朋友,都要努力地繼續(xù)哭?!袄馅w啊老趙,我們都很舍不得你,你這樣的人,到了黃泉,很快就會被請到天宮里去給織女販布的,好好保佑我們吧!”禮儀生一邊欣慰地聽著他指揮出來的宏大的哭喪交響樂,一邊凝視著大道,一邊在思考人生之無常吧,啊,果然是:“昔在高堂寢,今昔荒草鄉(xiāng)!”
我看見大道上,一個瘸腿老漢,趕著一群驢走過,打頭一只驢上,騎著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他的家眷?女兒?禮儀生心里一定在想,好一群生龍活虎的驢子,好一個平頭整臉的女人!沒成想,那瘸腿老漢竟將驢朝墳堆上趕上來,三五十頭驢,將哭喪的孝子賢孫們擠到一邊,團團將我的尚未敷土的墳坑圍了起來。不等禮儀生領著眾人上前吵鬧,瘸腿老漢甩響手中的鞭子,群驢就一邊用后踢刨著雪土,一邊拉著驢糞,一邊吭唷吭唷地嚎叫起來,驢叫在雪天里直干云霄,如同春雷一串串滾過天際,久久不歇。在驢鳴聲中,瘸腿老漢瞪著一雙眼看雪后的藍天,一臉木然,那騎在驢上的女人,卻摸出一方手帕在抹眼淚。
叫得再響的驢,也有停下來的時候,不久,瘸腿老漢與少婦領著群驢重新上路,往洛陽方向踢踏奔去。禮儀生指揮著我的被中斷的葬禮繼續(xù)行禮如儀。我那位增城小夫人,也已經(jīng)紅顏盡老,白發(fā)蒼蒼,子孫們都不讓她往雪地里跪,她想起她溫柔的丈夫,現(xiàn)在就躺在棺材中,她親手紡績的女兒葛制成的被衾里,她是由南方的夷地嫁過來的,想不明白汴州的規(guī)矩,為什么會有一群驢來吊喪,也想不明白,前幾天我去世之前,一定要她將箱子里的一疊驢皮拿出來,放進棺材里——我現(xiàn)在,就枕在那一疊散發(fā)出樟腦丸氣味的驢皮上。
我們孫子輩中的兩個秀才明白。一個孫子叫趙文韶,他顯然讀過《世說新語》,講:“人家三國之時,王粲喜歡聽驢鳴,死了,魏文帝曹丕領著大臣們,就在他的墳前一起學驢叫。爺爺他老人家,這是名士的派頭啊。”另外一個秀才孫子叫趙文煊,直撇嘴:“要是我,我才不要聽驢叫,我巴不得洛陽城里的花魁們多來幾個,都像騎驢的女人那樣,抹著香粉,吊著香囊,打著香扇,貓哭老鼠,哭上幾聲,這樣春風無邊吊小趙,才不枉我一世風流哇!”
孫子們都不了解他們的老布商爺爺。我站在環(huán)繞著祖墳的松林頂上。負著雪的老松樹,多么像大別山那個松樹廟邊的松樹啊。是的,我度過了世上的人認可的幸福的一生,但這些,在我心里面,都不過是時間的灰燼。我寧愿我自己,能在那個松樹廟里,多住幾天。我遠眺著瘸腿老漢與三娘子領著灰黑色的驢群,在白雪皚皚的平原上越走越遠,是她,在我離開世界的時刻來探望我。她已經(jīng)成為傳說中的神仙了吧,不老,不死,不嗔,不怒,無欲,無求,無憂,無慮,只是出自冥冥中的一點香火之情,才會途經(jīng)趙家莊向我告別?而我就要重返輪回,爬上時間的大轉輪,一會兒過了奈河橋,在喝孟婆湯之前,我告訴孟婆她老人家,我又來了,您如果能夠,就行行方便,將我的下一輩子,變成一頭驢子吧!
我?guī)е@個念頭由樹頂下來,回到我黑暗的楠木棺槨里。我頭枕在驢皮上,它變得更舊更軟,三娘子芳草般的氣息,也變得更細更淡,渺不可聞。家人們在往棺槨上敷土,如同隆冬的密雪,盛夏的密雨,春天的落花,秋天的落葉,將我重重掩埋。黑夜終于來臨,此生再見,我去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