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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 式

      2015-09-24 03:16:59宋林峰
      延河(下半月) 2015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妹李東生花椒

      宋林峰

      把式

      宋林峰

      要說這李家寨,最俊的還是秀秀。

      我奶奶前幾天和我提起這話,我說不看哪知道呀,尋思著去瞅瞅秀秀長啥樣。奶奶叱了我一句,看啥看,再看也沒你的份!我氣不過,偷偷跑出來,跑到秀秀家門口,咚咚咚敲了三聲,喊:秀秀,秀秀,你出來,讓俺瞧瞧你長啥樣么!沒人開門,我就蹲在門口等。一只大黃狗跑來舔我的腳,弄得我癢癢,我就撿了半塊磚撂過去,那狗嗚嗷一聲僵硬地倒地不起。不開門,我就等,等到你開門為止。風吹著一片樹葉落在我臉上,抬頭一看是院門旁邊的一棵枯死的老榆樹。這好好的樹怎么就枯死了?

      我循著那樹往上看,在一股粗壯的樹枝上站了一個女人,我問她你是秀秀嗎?她說她就是秀秀。我說你怎么爬上樹了?秀秀讓我也爬上去陪她說話。我就爬了上去,仔細一看,秀秀血紅的長舌頭就要來勾我,媽呀!我叫了一聲,屁滾尿流地跑回了家,躲在炕洞里蜷了三天三夜。奶奶請來李東生問這是咋回事,李東生摸摸我的額頭說可能是驚嚇過度。我逮著李東生的手就死咬住不放,我聽見他手指頭嘎嘣嘎嘣地響,臉上猙獰地鬼哭狼嚎……李東生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從我的嘴里拔出他那只手來,用塊毛巾草草包扎了一下,對奶奶說,秀秀死了。奶奶問咋死的,李東生說他也不知道,還沒來得及去看,就被叫到這兒來。他還問我的病好點了沒有,怎么最近又瘋瘋癲癲的了。奶奶沒有回他,兀自嘆氣。我看見奶奶眼角有淚,順著臉上的皺紋淌,嘩啦啦的聲音就來了。

      前幾天秀秀還圪蹴在屋坡上高興地唱戲,房檐下有走路的街坊聽見了,問一句唱的啥么,秀秀不理人,嘟了嘴,斜著眼,咽了一口唾沫,繼續(xù)唱。她不嫌累,唱得天都黑了。第二天不見了秀秀,都說她定是變成一只麻雀飛走了。可傍晚人們卻又見了秀秀,她蹬直了腿,吊在遠門旁邊的榆樹上,死了。

      出大事了!王保平趿拉著一只拖鞋,撞進了衛(wèi)生所的門,開口就說:出人命了,那秀秀死了!李東生正在給一個小孩打針,顫了一下針就扎歪了,小孩哇哇大哭。抱小孩的婦女哄不下來,惱了,就扇了娃子一個耳光。你這是弄什哩么?打小孩能打臉呀?李東生在這衛(wèi)生所待了多少年了,還從來沒有出過大茬子。雪娥掀起門簾探出個頭來,問:誰死了?

      秀秀!是秀秀!王保平上氣不接下氣,額頭滲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摸一把,用手甩了,手又放在鐵門上,就出現(xiàn)了一個巴掌印子。雪娥聽是說秀秀,差一點沒從椅子上跌下來,說,她……她?話沒說完,就又無奈地唉了一聲,嘆人生無常。隔壁供銷社的李春丫也聞聲過來,問大呼小叫出了啥事,王保平把話又說了一遍,春丫怔了半天,突然說,不行,我得看看去。李東生沒叫住,春丫早就出了衛(wèi)生所。她先回供銷社鎖了門,就往村西頭去。王保平套下拖鞋,問李東生有針沒有,腳上起了燎泡,不戳破疼得厲害。李東生笑著說,針沒有,倒是有注射器。王保平恨了一句,說,這不爭氣的秀秀,咋就死了呢?說罷,李東生遞給他一根針,王保平自己不敢動手,就讓李東生來。李東生輕車熟路,朝他腳底板猛地一挑,那燎泡就破了流出些水來,再看王保平,眉頭緊鎖雙眼緊閉,一只蚊子嗡嗡地落在他臉上,吸飽了血,飛走了。李東生說,你這臉上咋也有一個疙瘩?王保平一撓,果然那疙瘩越來越大。

      春丫走到西街碰見了吳大妹,兩人就一起往秀秀家這邊來。吳大妹是要到她婆家去,還抱著娃。春丫說,帶娃去看死人?。坎患?!吳大妹說秀秀已經(jīng)讓李有才抬走了,那李有才倒是個漢子。春丫不言語了,想起了一樁事,這事不能和別人說,說了自己就死無葬身之地。走了一會,吳大妹說她不去看了,春丫問為什么,吳大妹說你沒聞見嗎?娃屙褲子上我出門沒帶尿布,那我還是先去婆家。春丫說那你先去,回頭有啥事我再和你說。吳大妹哪是去婆家,和春丫分開她就去找了李東生。李東生沒在,他是剛被我奶奶讓李二炮叫到我家去了。吳大妹見只有雪娥在家,抬腳便要走。雪娥看見了她懷里的娃,就要過去抱著。雪娥家里什么都不少,就是少個能哭會笑的娃娃。吳大妹走不成就問這衛(wèi)生所有沒有尿布,要給娃換呀。雪娥讓她到隔壁的王花椒家去看看。

      王花椒正在給小孫子換尿布,見吳大妹進門,忙招呼過來坐。吳大妹說,秀秀死了。王花椒說已經(jīng)聽說了,世道就是這世道,好死不如賴活著,她又是何必?吳大妹說,聽說秀秀和她男人干了一個月的仗,沒承想最后還是走上了這條道。王花椒沒再接話,吳大妹把借尿布的事說了,王花椒就讓她拿上兩片,不用還了。話音剛落,一只洗臉盆就從空中飛出來,咣當一聲撞在地面上,裂成了四五瓣。堂屋里還有人在拌嘴,聽那聲音像是秦蓮的,那人說,王冬冬你個毬貨,我*你爺?shù)?!吳大妹聽著這話著實難聽,便說,我這就走呀。王花椒也沒留,一雙眼袋皺的如同核桃皮,看看太陽,再看看懷里的娃。王東東下腳太狠,往秦蓮屁股蛋子上一踹,秦蓮就連滾帶爬地跌在了門檻上,門檻是榆木做的,磕掉了她兩顆門牙。秦蓮不喊疼,立起身來,繼續(xù)叫罵,但嘴里多了豁口,聲音不似剛才那般響亮。王冬冬還要上前來打,秦蓮趕緊閃開,跑到王花椒這邊,一把搶過娃娃,舉高了說要摔,王花椒頓時傻眼,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淌,嘴里給秦蓮說軟話。天邊飄來一疙瘩黑云,正好罩在秦蓮頭上,起了一陣風,豆大的雨點就灑了下來。秦蓮抱著娃娃跑出了街門。

      這陣雨來得突然,地上的水越聚越多,越過了俺家的門檻,一直沖到炕洞里來了。水一涌動,我就浮了起來,我變成了條魚啊,張嘴喊人才發(fā)現(xiàn)兩個腮幫子在漏氣,兩腿一掙扎還扯不開了。我得去找奶奶,我就游啊游啊,游出了街門,街上漂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我游一段,就喊一句奶奶,游一段,再喊一句奶奶,再游一段,正要喊奶奶,不知道什么東西被水沖著塞到了我嘴里,我用手去拔,發(fā)現(xiàn)手沒了,變成薄薄的一片。我就使勁地嘔,嘔完了就咳,是一只舊球鞋!我看見了秀秀也在游,還有李東生,還有秦蓮那個騷貨,在李家寨我見過最不要臉的女人就是秦蓮。秦蓮見我個子矮,就常欺負我。前幾天我在街上吃一根冰棒,她見了就奪了過去,扔在地上,踩在腳下,還朝我扔了一塊土坷垃。沒砸到我,我跑得快。秦蓮之所以如此恨我,大概是因為上次我詛咒過她的孩子沒屁眼。我奮力撲騰幾下,朝她那邊游去,我叫了幾聲秦蓮秦蓮,她沒理我,我又叫了幾聲,她還是不理,我游近了看,秦蓮吐出了舌頭,已經(jīng)浮腫了。我看見那懷里的孩子還在哇哇地哭著,襁褓里卻沒有一滴水。我想把孩子從她手里拽出來,可我沒有手,只能用嘴一拱一拱地將她娃娃弄到旁邊的一股高高的樹杈上。秦蓮死了,她或許真的該死。

      有人叫李大瓜,是在叫我。我循著聲音一看,是王保平,他問我在街上弄啥哩,我說要找奶奶,他說你奶奶早回家了。我跑回家一看,果然奶奶就坐在炕上。我的胳膊和腿都又長出來了,水也不見了。如果不是有人來告訴奶奶秦蓮死了,我還以為一切都是夢。奶奶說是王保平把我從炕洞里拉出來的,她一把摟過我,摟得緊緊的,我都喘不過氣來。是李二炮說秦蓮死的,奶奶沒說話,我卻聽見她心里說了一句活該。我隨口就說了一句活該,他們詫異地看著我,以為我又犯病了。我沒病。

      春丫來到秀秀家門前,那棵老榆樹低聲嗚咽著,聽上去萬分悲涼。人已經(jīng)圍滿了,幾個漢子將秀秀從樹上抬下來,抬到堂屋的炕上。本家來的幾個婆姨就一陣痛哭,人死不能復生,她們再哭也是沒有用的。秀秀的男人春德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掏出一根煙,手抖了一下,沒點著,再抖一下,煙掉在了地上。一只狗跑過去撿了叼在嘴里。春德罵了一句滾,那狗就悻悻地溜遠了。那條狗就是我呀,我不敢以真身來看秀秀,便化成一條狗來。堂屋里擠滿了人,我實在擠不進去了,有人踩到了我的尾巴,我就咬他的腿,再踩,我還咬。我就一直咬著咬著,到了炕洞下面。我趴到炕沿上,終于看見了秀秀,她真是漂亮極了,從死相上就能看出來。我問秀秀,秀秀,你能聽見嗎?你為啥不閉上眼呀?是不是死不瞑目?話一出口,就變成汪汪汪,嚇壞了所有人,一只粗糙的大手抓起我將我摔了出去。

      李東生對于秀秀的死是一點也不驚訝的。今天上午他連看了幾個病人,頭都沒抬一下,眼睛困了,就去里屋取了一瓶眼藥水滴上,正滴著,王花椒一路嚎著進來了。雪娥說咋了,她腿一軟癱在地上,痛哭如悶雷。雪娥忙又問這是咋了么?王花椒不說話,抹一把鼻涕,再抹一把眼淚,叨叨著,日子沒法兒過了!沒法兒過了!李東生先是滴了幾滴,再就亂了神瞄不準了,好幾滴都弄到了臉上,這是眼藥水可不是風油精。他不耐煩地說,哭啥哭?哭就能把人追回來?王花椒突然停了,就問,那你說咋辦?咋辦么?雪娥又勸了一陣,她才稍微平復了些,與雪娥訴起了苦。說了一會,王花椒不哭了,雪娥倒哭起來了,她抽噎著低聲說,你還有個娃,我呢?說起來,她兒子李小平外出打工已經(jīng)三年了,一點音訊沒有,雪娥是已經(jīng)死心了,就當這個兒子白養(yǎng)了。說到最后,兩個女人一陣嘆息。

      李小平和我同歲,我們一起上的小學,他調(diào)皮搗蛋慣了,有一次偷偷從家里拿來許多注射器給我們發(fā),我們就用注射器抽滿水在教室里打仗。后來他爸李東生知道了,把他吊起來打,打得屁股都腫了,一個星期沒來上學。李東生的眼神好的很,他滴眼藥水就是要讓自己多留幾滴淚呀,只有我知道他還牽掛著李小平這個兒子。有一次我曾問他,東生叔,小平啥時候回來?是不是牽個媳婦回來呀?李東生沉默不語,摸著我的頭良久。后來我從不再他面前提起李小平了,我覺得那樣太殘忍,村子上的人都和我一樣保持著默契。

      我常一個人坐在村東頭的碌碡上,我對這東西有著一種特別的感情,李家寨實際上只有這一架了,現(xiàn)在都用不著這玩意。我瞅著血色的夕陽黏在山尖尖上,好像一張涂滿了辣子的大餅。這紅紅光線中,迎面走來一個人,她高昂著頭,脖子上的珍珠項鏈明晃晃在胸脯上一閃一閃,她走到我面前,說,喂,你在看什么呢?說罷,還往西邊的山頭瞅了一眼。我沒搭理她,我只管看我的。她又把話重復了一遍,我還是不搭理她。她就惱了罵我:原來是個啞巴,一副銼樣!她在侮辱我,我隨手拾起一塊土坷垃就往她身上丟。第一次沒丟住,她尖叫著閃開,第二次,還是沒丟住,土坷垃撞在一個男人的胸膛嘩啦一聲碎掉了。這個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她身后,以千軍難擋的架勢截住了我猛烈的攻勢。我大喝一聲,閃開,他不閃。他說,大瓜,你這個瘋子,我是小平?。⌒∑??你回來了?你咋就回來了?我一激動,手里攥著的一塊土坷垃就被捏碎了,有一些土嵌在了指甲縫里,充盈著滿足感。我?guī)缀跏菗渖先サ模昧Ρё×诵∑?,兩個人哈哈大笑。我記得,我清楚地記得,三年前,他走的時候,我也這樣抱過他一次。他向我介紹,說這個是華梅,他對象。我不好意思地和華梅打了個招呼,迫不及待牽著小平的手往村西頭跑。

      李東生在街門口放了一掛鞭,臉上樂呵呵,嘴都笑歪了。他要留我吃飯,我不肯,說奶奶喊我回家,再說別人家一家人團聚我在這里煞什么風景。出了街門,我撞見了隔壁的春丫。春丫問我啥事這么興師動眾的還放鞭,我說要看你自己進去看嘛,她就邁開步子準備進去,我一把把她拉回來,說,是小平回來了,你晚些時候再去看,現(xiàn)在正吃飯。春丫明白我的意思,伸手來摸我,說,看不出來,你挺有心思。我斜了她一眼,轉(zhuǎn)身跑了。不是我不給李東生和小平面子,是我實在受不了他家屋子里的氣味,兩間屋子一間當了衛(wèi)生所,擺滿了藥和醫(yī)書,另一間小平他娘雪娥常年熬喝中藥,滿屋子都是藥味,不是西藥就是中藥。一進他家的門,我就全身發(fā)怵。我是喝藥喝慣了的,自從初中我出了那件事,奶奶就一直給我喂藥,直到三年前,她覺得我一輩子也就是這樣了,便放任了我。其實,我根本沒病,清醒得很。我能認識這李家寨二百多戶所有的人,不知道為什么我的記憶力竟然有這么好。事情記多了,晚上就難以入睡,我拼命忘拼命忘,可就是忘不掉。真煩惱!

      夜里,吳大妹來找奶奶,說自己頭疼需要挑一針,奶奶老眼昏花早不擺弄針線,就讓她去衛(wèi)生所找雪娥。吳大妹懶得去了,就拿著針對著鏡子朝額頭刺,一股黑色的血就涌了出來。吳大妹又用勁揉捏了幾下,舒坦些了,才躺到炕上。這時候,李有才嘰里哇啦哼著上黨梆子進來了,一唱三嘆:秀秀啊——秀——秀!你這是何苦?你這是——何——苦字還未收尾,瞅見吳大妹直挺挺地在炕上,一驚,往后撤了幾步。吳大妹噗地笑了,說,只當你多大的膽兒呢,聽說你去抬的秀秀?李有才略帶自豪地說,是我,你沒見當時的情景,沒人敢上去么!我就爬到樹上把秀秀弄下來了。吳大妹問,你不怕?李有才仰仰頭,高聲說,不怕。一頓,兩人噗嗤都笑了。李有才看見娃娃在炕上睡得香,就問吳大妹以后怎么打算,吳大妹白了他一眼,埋怨道:男人家,倒問起我的主意來了。李有才咬咬嘴唇,沉思片刻,說:撇下這娃,跟我走!吳大妹抬起臉來看他,心里咕咚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F(xiàn)在還不是失去理智的時候。

      王英輝 書法

      睡不著覺,只好到街上去走走,我到了吳大妹家門口,裝作狗叫嚎了幾聲,就跑遠了。我知道他們倆的丑事,但我還不急著拆穿。走著走著,我腳心就疼起來,套下拖鞋一看,鞋底破了一個洞,一根荊棘直直地刺進去,穿透了,再看腳,已然是血淋林,我說,腳啊腳,真是苦了你了。東西壞掉了,我就不想要,我將拖鞋扔到春丫家,然后光著腳一口氣跑過了一條街。春丫被這突然的響動嚇了一跳,因為那只破拖鞋正好砸到了她堂屋的玻璃。春丫走出院來,瞅瞅四下沒人,便不好發(fā)作。她抬頭看見繁星滿天,倏的一顆明晃晃的流星劃過,把這個夜都襯亮堂了。天上一顆星隕落,怕是誰又要下世了。春丫猜的沒錯,很快街道里嘰里呱啦一陣吵鬧,她打開街門,看見好幾戶的婦女都往供銷社那邊跑。她擔心自己的店面出啥事,忙拉住一個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那人前言不搭后語地說,王家媳婦死了!那娃!可憐的花椒!春丫聽了個稀里糊涂,門也顧不上關(guān),就一同跑到衛(wèi)生所這邊來。

      衛(wèi)生所這邊早就雞飛狗跳了。王冬冬蹲在地上抽悶煙,一只手插在濃密的頭發(fā)里,揉搓著。王花椒哭著嚎著,懷里還抱著娃。地上躺著一個衣服臟兮兮的女人,春丫仔細一看,是秦蓮。兩腿一虛,差點癱倒在地。這短短兩天就出了兩條人命,真是讓人唏噓!這幾天陰風吹得勤快,氣候怪得很。春丫后背發(fā)涼,出了一身虛汗。她隱約感覺到了什么,一陣迷糊中,秦蓮雪白的手伸了起來,往她大腿上一掐,生疼生疼……再一看,秦蓮分明在地上躺著,雙眼緊閉,神色木然。秦蓮是咋死的?要我說就是前日的洪水中淹死的,可大伙都說她是從井里撈上來的。被發(fā)現(xiàn)的及時,尸體還沒有完全浮腫。李東生一家也在人群中,華梅緊緊地小鳥依人在小平懷里,估計她從沒見過這場面哩!王保平找來一塊布,蓋在秦蓮身上,也算瞑目了。圍觀的人群不散,王花椒又只顧著哭,王冬冬站起來,對著李東生深深地鞠了一躬,說,李叔,我家的事靠您做主了!李東生皺了一下眉,隨即叫了幾個漢們小心地將秦蓮抬進了王家的街門。事罷,他又對大伙說:不早了,都散了吧,沒啥好看的。人就三三倆倆地散了,我原本也是想跑回家的,可是我看見春丫還沒走,我就鬼使神差地爬到了附近的一棵老榆樹上,我覺得這事肯定沒完。等小平和華梅進了衛(wèi)生所,王保平扶著王花椒進了王家,這街上一下子又空空蕩蕩了。

      李東生的影子在街上拉得老長老長,旁邊一個短一點的影子不停地抽搐著。李東生說,別哭了,人死不能復生,節(jié)哀順變。春丫沒聽他在說,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她鞋子上趴著一只安靜的小蛐蛐,那就是我啊。我要聽仔細些,就在心里說上天啊讓我變成一只蛐蛐吧,再抬頭我就黏在春丫腳上了。李東生低聲說,秦蓮是秦蓮,你是你,我不會虧待你的。你看雪娥也支撐不了多久了。春丫乜了他一眼,喃喃道,誰知道明天還有太陽么!春丫還真說對了,第二天果然不見了太陽,李家寨整整陰了三天,期間還飄過一場小雨,整個李家寨盡是王花椒凄涼萬分的嗚咽。后來吳大妹來找奶奶說,秦蓮是先把娃掛在了一棵樹上,自己一頭扎進井里的。我聽了之后,打了個冷戰(zhàn),看來那天我看到的是真的!我使勁兒戳自己的眼睛,奶奶一把抓住了我,大瓜,大瓜,你不要犯??!吳大妹看得一驚一乍,心里直發(fā)毛。

      今天是華梅下廚,她想讓婆婆嘗嘗自己的手藝,從雪娥滿足的表情看來,華梅還是有兩下子的。小平說,華梅是劇團的演員,劇團干不下去了,就去學了廚師。雪娥倒是一驚,忙問是什么劇團。華梅說就是縣上的上黨梆子劇團,現(xiàn)在沒人聽戲了,劇團就解散了。雪娥又問,那你是個什么把式?小平站起來,豎起大拇指,說,一流的。李東生正好進門,他是到鄰村出診回來的,家里人原以為他晌午還回不來。華梅立馬端了一碗飯給公公。李東生又把剛才聽到的只言片語問了一遍,最后他說,了不起??!唱戲的都是臺下十年功,臺上一分鐘。都是實打?qū)嵉谋臼?!華梅就說,爸,我聽小平說,這十里八鄉(xiāng)的,要論治病救人的水平,您也是一流的把式!李東生擺擺手,謙虛著說,甭瞎說,別人聽見笑話。心里倒是歡喜得緊,雪娥也咧開嘴笑了。

      夜里睡得好好的,突然有一股神秘的力量直直地把我拉起來,推著我一步一步地走。我便在李家寨的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從西走到東,到頭了又折返,再走。李家寨所有人的臉都像放電影似的在我腦瓜里過了一遍,最后一個鏡頭落在王花椒的臉上。我看見王花椒那張皺巴巴的臉愈發(fā)干癟了,兩道淚痕躺在褶皺里。要說這人吶,有時候還真是脆弱,禁不起少許折騰??赡钦垓v慣了的人呢,一日不折騰倒憋著難受了。穿過厚重的土墻,我看見了王冬冬那憤懣的眼神,他扳弄著一只打火機,那火苗興奮地往上躥跳……跑遠些,再回頭,王家老宅淹沒在一片火海之中,火光沖天,如同白晝。再跑遠些,回頭看一切又沒了,依舊是安靜的夜,連狗吠聲也聽不見。

      春丫在被子里瑟瑟發(fā)抖,出虛汗。她是嚇怕了,前幾日還活蹦亂跳的秦蓮,竟然一下子變成了那副模樣。春丫想著陳玉生能早些回來,可是他卻偏偏沒有回來。自從陳玉生娶了春丫,除了新婚那一夜,沒幾天沾過家,說是縣上廠子最近忙得不可開交,十天半月也不見個人影。寨子上關(guān)于陳玉生的閑話并不少,但都是背著春丫說,春丫知道這些鄰居街坊表面上對你笑臉相迎,可暗地里和你斗,嫉妒怨恨,見你掙了錢發(fā)了財無不是恨得牙癢癢。春丫從黑里摸著吞服了一顆安乃近,又躺回炕頭。睡覺就像煮飯,夾生飯怎么也煮不熟了。春丫突然又想起昨夜去看秦蓮時候,秦蓮的手竟然掐了自己一下,忙拉開燈,往腿上看,呵,果然紫了一塊!哎呀呀!春丫當即就叫出聲來。頭一熱,暈在炕上??蓱z的春丫自那日起,再沒能下過炕。

      且說那李有才第二日從吳大妹家里出來,就往衛(wèi)生所去要了兩副藥。他是覺得自己腰板大不如前,需要補補。也是在衛(wèi)生所,聽說了秦蓮已死。自是沒話說,自能嘆秦蓮命苦,跟了王冬冬這個日怪人。話音未落,王冬冬正好進來,說他媽咳嗽了一晚,買點止咳藥回去。雪娥是好話不停,就勸他娘倆好好把日子過下去,把娃養(yǎng)大成人。冬冬不吭氣,點頭如搗蒜。臨走時,他意味深長地看了李有才一眼,問道,有才叔,明個秦蓮下葬,您可得來幫襯著。沒等李有才應(yīng)答,他就踏出門檻沒影兒了。李東生說,這孩子心里有事,甭跟他計較。李有才說,是,是,我不會那么小家子氣。正說著,有人抬了一個暗紅大木箱子,在門口叫華梅。華梅出來簽了字道了謝,就喚小平來抬。李東生納悶地問,啥東西?華梅說,戲服。

      吳大妹的男人是跟著陳玉生在縣里干,和陳玉生不同的是,他半月之內(nèi)必回家一趟,為的就是瞧瞧自己那讓人撇不下的小心肝,小寶貝。吳大妹的娃原先還沒取名,就臭臭、臭臭地叫,她男人嫌難聽,說一個女娃子叫什么臭臭,便在某一次回家的時候也帶回了一個高雅的名字:雅舒。可寨子上的人還是依舊臭臭、臭臭地叫,吳大妹也叫臭臭,她說,臭臭,臭臭,快睡呀,臭疙瘩,睡了媽就能辦事咯。吳大妹每晚總是先把臭臭哄睡了,再虛掩著門,等李有才來。

      王英輝 書法

      也就是在秦蓮下葬后的頭七,李家寨發(fā)生了一場觸目驚心的械斗。我趕到現(xiàn)場為時已晚,王冬冬一锨拍在李有才的腦袋上,李有才扁圓的腦瓜就像一顆壞掉的南瓜,血從四面八方滲出來,流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直到下巴和后腦勺。快!快去叫李東生!有人突然喊。大家才反應(yīng)過來,一幫人架走了王冬冬,另一群人過來攙著李有才往村子里走。李有才嘴里嗚嗚嗷嗷地呻吟著,一只手拿塊碎布死死地按在腦門上。我見不得腥紅的玩意,哈喇子就禁不住涌到嘴邊,吧嗒吧嗒……不遠處秦蓮的墳旁邊一棵枯樹上有只老鴉呱呱叫了兩聲,撲棱著翅膀飛走了。我看見秦蓮墳頭新栽種的紫荊樹已經(jīng)死了,就翻過地塄,到另一處新墳將那幼苗刨了出來,埋在了秦蓮的墳上。一切弄罷,我才往村子里走,可走一步總?cè)滩蛔』仡^,心里的一種憂傷撲撲閃閃,我狠勁地捶了幾下胸膛,可無濟于事。這片野地處于望云山腳下,我決定獨自上山看看。望云山并不高,山上藏著一座小廟,年久失修,無人照管。我想走一走說不定就能驅(qū)散內(nèi)心的那股郁積,我來到廟前,虔誠地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我知道天上有神靈在看,他們是日游神。日游神將民間的冤屈稟報玉帝,玉帝會伸張正義。我死后,也要去做一個日游神。奶奶說,我是老實善良的人,我這種人死后只能是做神仙。小廟的一角飛檐掛著鈴鐺,我隨手撿起石子扔過去——鐺——鐺——兩聲脆響。地上有破爛的彩色旗子,那是趕廟會時的小販留下的,我把旗子攥在手里,高高地舉起,旗子隨著山風招展開來,我就跑,一口氣跑了兩個山頭。小旗子在手中呼呼地,我莫名地異常興奮。絆倒了,站起來拍拍膝蓋上的土,繼續(xù)跑……我飛起來了,真的飛起來了,我在李家寨的上空俯瞰著大地上的蕓蕓眾生,心里的那種感覺卻愈加強烈。我看見李東生頭破血流地蹲守在衛(wèi)生所門口,雪娥哭的肝腸寸斷,我看見吳大妹在炕頭蓬頭散發(fā)為哇哇大哭的娃擠著奶水,華梅和小平在麥秸垛里赤裸交叉,我看見春丫在炕上奄奄一息……我沒有看到一個快樂的人,一個也沒有。我想看看奶奶,可怎么也看不見,我飛到我家屋頂,吼了幾聲奶奶,沒有人回應(yīng)。我飛累了,跑累了,在望云山的一塊山尖尖上,我躺下來,大口地呼氣。我伏在山尖尖上,聽到了地殼在運動。山尖尖上有層云,云上是太陽。天暗了,山上的草都死了,我踩在一塊光禿禿的石頭上,俯視著這片村莊,沒有燈火,沒有生息。一聲凄厲的喊叫劃破了夜的黑暗,我迅速下山去,在衛(wèi)生所,李東生滿額頭的汗珠子,李有才終于沒有挨到天黑,失血過多一命嗚呼了。雪娥是見隔壁春丫的門市一天沒開,到了晚上讓華梅去春丫家看一下,華梅沒見過世面,一路跑著回家,嘴里哆嗦著:媽,不好了!春丫嫂子……她……

      陳玉生是半夜回到寨子上的,嘴上沒說一句傷心話。將春丫的被子往里掖了掖,叩謝前來照看的街坊。他還說,春丫跟了我陳玉生,這喪事我定要辦的熱鬧紅火,讓她走的體面。眾人點頭附和,歷陳春丫生前種種,到最后一屋子人抹眼淚的抹眼淚,啜泣的啜泣,烏泱泱一團。寨子上接連發(fā)生的事情讓奶奶的眼神顯得愈加渾濁,她對我喃喃道,大瓜,大瓜,你說那些年輕命硬的怎么都走在我前頭了?我躺在冰涼的席子上,放了一個響屁,可能是在山上奔跑的時候著了涼。奶奶拍了我一下,不自覺傷感起來,說,以后如果奶奶走了,誰來照顧你呢?傻大瓜……我只是呵呵地笑,舔著手指頭,在上面制造壓印。奶奶摸摸我的頭,不再說話,她臉上的皺紋像一幅地圖,曲折蜿蜒,神秘莫測。在這個黑咕隆咚的夜里,吳大妹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李東生家,她是午睡起來才聽說李有才出了事。李有才的尸體已經(jīng)被抬到自家屋里,仍舊是李東生主持。雪娥見吳大妹進來,忙安置她坐下,抱過她懷里的娃,說,大妹啊,我可得囑咐你,你們的事兒我是知道的,可咱得多想想以后,等春景回來之后你們要重新好好過日子,把有才忘了吧……吳大妹早已成了淚人,她說這她都知道,可就是想讓孩子見見李有才。雪娥愣了一下,說這孩子見他不吉利。吳大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嬸子啊,那是她爹!

      王冬冬沒跑,他哪兒都沒去,就坐在自家的屋檐下,等著派出所的人來。若不是李有才在秦蓮墳上亂動土,就不會釀成如此悲劇,王冬冬不會去解釋什么,他目光呆滯地望著天邊那一抹紅紅的晚霞,霞光萬丈,艷麗非常。王花椒一天沒出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她把小孫子用兩個枕頭堵在炕上,自己到小廚房做飯。鏟子碰撞著鍋,那火燒得極旺。王花椒把飯端到了兒子面前,說,吃吧。并無多一句的噓寒問暖。王冬冬今日安靜的很,默默地把飯扒得干凈,他要做一個飽死鬼,餓死鬼在黃泉路上會被人欺負。吃的一粒米都沒剩,吃的眼淚汪汪。王花椒在里屋坐著喂小孫子喝奶粉,大門哐當一聲開了。四個穿制服的上前問了王冬冬幾句,就把他帶走了。王花椒從里屋出來,不明就里,一直跟到街門口,才知道圍滿了人,大家指指點點著說她兒子殺了人。王花椒當即雙腿一軟,昏倒在地。再睜眼時,李東生正要下第二根針,王花椒哇了一聲才反應(yīng)過來,拽著李東生問,他叔,這究竟是咋回事呀?李東生嘆了口氣,說真是造孽,有才被冬冬害死了。王花椒聽罷一翻眼又暈了過去。

      李有才入土的那天,眾人散后吳大妹才出現(xiàn)。眼淚是早已流干了,她就那樣呆呆地立著,沒想到這么快就陰陽相隔,她還有許多話要對李有才說,可此刻她什么也不想說。其實吳大妹心里的話我早就知道了,確切來說秦蓮死的時候我就在跟前。王冬冬為何要打秦蓮,那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了秦蓮與別的男人不清不楚,至于這個男人是誰,后來我才知道王冬冬懷疑的是李有才。他是看走了眼,李有才還沒有那么大的膽子。李有才也只是善良的一個老實人,他到秦蓮墳上只是去還之前借的幾十塊錢,想在她墳頭焚化,沒想到被王冬冬誤會,還惹來了殺身之禍。李有才也是笨了點,手腳來的不利索,他沒想到王冬冬這小子下手忒狠。我想李有才做了鬼一定會去監(jiān)獄里糾纏王冬冬。但是秦蓮的鬼魂會去纏誰呢?目前我還說不準,我還需要證明一些事情。

      小平待了兩個禮拜,沒想到寨上的事情一宗接著一宗,不由得感到一陣惶惶。他和華梅在縣里另找下工作,就離開了。他走的時候蛋清色的晨曦,薄霧彌漫,我站在路口向他揮手。臨走前,華梅將那套戲服另還有一件小生扮裝留給了李東生,李東生接連幾天嗚嗚呀呀在頂棚子上唱了三天。李家寨支書、主任到縣里開會、考察已經(jīng)去了大半月,仍沒有要回來的跡象。這寨子上除了老弱婦孺,就只有李東生可以頂半片天。他是應(yīng)該唱,他是誰么!家里又只剩下他們兩口子,雪娥覺得憋悶,這幾天也時常坐著自己的輪椅到王花椒家竄門,王花椒日漸憔悴,精神恍恍惚惚,說話有一搭沒一搭。雪娥說秋天就要到了,地里的玉茭該收了,今年收成應(yīng)該不錯。王花椒就嗯呃一陣,雪娥又說你這孫子越來越喜人了,王花椒呵呵哈哈不說話。春丫死后,陳玉生就把自家的供銷社盤給了吳大妹。吳大妹有時候也來陪這兩個老婆子說說話,解解悶。三個女人有時候會說起秀秀,有時候又說起春丫,但最后又都歸到自己,說自己命苦如何如何。

      一天我在街上閑逛,碰見了王保平。王保平說吳大妹的男人出了事,在縣里被人給打了,現(xiàn)在生死不明。王保平開著三輪車匆匆趕往縣里了,我看見吳大妹抱著娃在三輪車后面一顛一簸,胸脯的兩團肉打在娃臉上,娃就哇哇大哭。我跑到李有才的墳頭,在墳上刨了一個洞,然后對著洞口悄聲說,有才叔,大妹就要自由了,你快出來,帶著大妹遠走高飛吧!李有才沒回答我,卻嗆了我一臉土。我知道吳大妹的男人時日不多,我可以從李東生的戲文里聽出來。那日早上,李東生唱的是:怎知道話內(nèi)文章,恨不能將我真情對他講,才假意有個九妹在閨房,愿許與他配鴛鴦……我跑到衛(wèi)生所門口,朝頂棚喊,東生叔,你真是個好把式!他抱拳答道,哪里哪里,我只是好這口嘛!我又問,你唱的啥意思?他說,大瓜啊,叔有好事哩!他有好事,別人就遭殃了,我跑回了家,對奶奶說,奶奶,你要救大妹呀!奶奶一臉疑惑,她咋了?

      晚上睡覺時,我夢到了秀秀。秀秀說,大瓜,我要去投胎了。說罷,就飄出窗子,我追著她跑,卻怎么也追不到。我實在跑不動了,就坐到一個石墩上歇,這是吳大妹家,門虛掩著,誰在里邊?我輕手輕腳推開了門,屏住呼吸,一步一步走向里屋。月明星稀,我的影子變得異常高大,如同一個巨人。步子挪的越來越輕,離里屋的窗戶越來越近,隱隱約約屋子里晃動著一個人影。沒開燈,只是點著一根紅色的蠟燭,看不到全身,只是能看到一只手捏成的蘭花指,是吳大妹回家了?我又想起了秀秀,得去看看她投胎到了哪家,正要走,腳邊的一只花盆被我碰倒,里邊傳來人聲,大妹?是你嗎?我頭也不回,腳下生風,一溜煙跑到了山上。我回想起了秦蓮死的那個晚上,他與春丫的對話,我又想起秀秀死之后,他看也不去看一眼,他是心虛??!我朝山下大吼幾聲,驚的幾聲亂七八糟的狗吠,我再喊,那些狗又是一通亂叫。心里那種莫名的感覺又涌上來,像是火山噴發(fā),熾熱難耐。我便脫了衣服,開始奔跑……明月照在我的身上,通體發(fā)亮。

      腦海中閃過一連串的畫面,李東生抓著春丫的手說雪娥不能生育只要她從了想要什么有什么,秦蓮去找春丫撞見顛鸞倒鳳,李東生又抓起秀秀的手說同樣的話……睜開眼,李東生正要往我胳膊上扎針,我猛地抽回了胳膊,瞪著他。奶奶在炕頭喃喃道,大瓜,大瓜,你又犯病了?李東生回頭對奶奶說,不礙事,已經(jīng)醒了。我沒病,我能一口氣跑十幾里地。李東生正收拾藥箱子,王保平慌慌張張跑進門說,不好了,不好了,著火了!李東生撂下箱子就往外跑,我也跟著。在村子東頭,火光漫天,是王家的房子。

      街上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人們拿著桶和水瓢,爭相去滅火,可那火勢太大,沒人能夠靠近。王保平說,是王花椒放的火,放完之后,就不見了她的蹤影。李東生問那孩子呢?王保平說王花椒抱著。李東生突然想起了什么事,就問大妹也跟著回來了?王保平說沒有,大妹的男人住了院醫(yī)生說沒有生命危險,她就讓我先回來準備準備,她就在縣上照看了。李東生說沒事就好。到了王家門口,房子已經(jīng)燒得不成樣子了,院墻都熏黑了。大家也都待著不動,等待著李東生的指揮。李東生清清嗓子,伸出手來,上下浮動,說,大家辛苦了,幸好沒有人受傷,不然咱們李家寨可是要上新聞了。我看見那只手,可能是因為經(jīng)常唱戲的緣故,竟然略微帶有蘭花指的形狀。

      心里那一股奇怪的力量東奔西突著,突然,我像條狗一樣,跳過去,啃住那只手,死咬住不放。王保平大驚失色,緩了一會,才全身顫抖大聲吼叫:大瓜他病犯了!犯了!去叫醫(yī)生啊!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十里八鄉(xiāng)最有名的醫(yī)生李東生的那妙手回春的手,就在我嘴里呀!

      ◎宋林峰,男,生于1988年,山西高平人?,F(xiàn)于西藏民族學院攻讀文藝學碩士,2014年起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本文《把式》系作者短篇小說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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