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袁婧 李妍錦 趙靚 圖+蝙蝠 帕米爾 海盜王基德
一根繩上的螞蚱本刊記者的“地下王國”體驗報告
文+袁婧 李妍錦 趙靚 圖+蝙蝠 帕米爾 海盜王基德
親身體驗過這次探洞之后,本刊記者們有了兩個收獲:一是在探險界擁有了自己的外號,二是他們終于相信重慶飛虎探險隊隊長多多所說的:探洞是會上癮的。
探洞歸來,一位記者在朋友圈里發(fā)了這樣一條信息:“十四小時,地心游歷。作為初級體驗者,懷著對隊友的絕對信任,回歸到穴居人類的生活狀態(tài),不知日夜,一切隨著另一個世界的規(guī)律運行,誠實地去面對人類自身的渺小——對純粹黑暗的恐懼,對未知環(huán)境的不可控,對遠離人群所體驗到的孤獨,對自然界鬼斧神工的自嘆不如……”英文導讀: I take part in the Flying Tigers to explore Caves in Hutou Hill of Beibei. I find that it looks like a Underground Kingdom .
清明,雨中,上午9點,指定的集合位置。車窗打開,一個微胖的哥子伸過頭來,吼了一句:“有沒有胖子?”這人便是重慶飛虎探險隊隊長多多,本次探洞體驗的領隊。
出發(fā)前一天,多多已將清明活動計劃發(fā)至每一位參與者的郵箱,其中明確寫著第二天集合的時間、地點及注意事項:除了“穿著運動鞋、鮮艷衣服、耐磨褲子,記得帶上路餐和手電筒”的提示外,并無體重限制。若說誰是胖子,多多本人可能是探險隊中的體型最寬的一位。在隊長充滿幽默的問好聲中,車隊開始向想象中的洞穴進發(fā)。
我們一行共10人,其中5位專業(yè)隊員,另外5個全是初次體驗者。多多為大家挑選的入門級洞子,位于重慶市北碚區(qū)歇馬鎮(zhèn)虎頭山,驅車90分鐘即可到達。車子下了高速,由歇馬出口,進小虎路,穿過村莊,壓過泥濘,盤上山道,眼前的綠色便越來越濃密,空氣也在雨水里清新入肺。清明時節(jié)的雨紛紛,在外行眼中可能會打亂探險計劃,而內行卻將之稱為合適的“好天氣”,因為既不存在洞子內外溫差過大,也不至于洞中漏雨水滴不斷。
“哎喲~哎喲~哎喲……”最后一段靠近洞口的山路,只有專業(yè)司機搭配越野車才能駕馭。車行之處,已沒有路,車子像坦克一般破開樹木,碾壓草葉,車內乘客像爆米花兒般被顛得“噼啪”亂響,就這樣一路哀嚎著跌跌撞撞地滾到了山上。
真正的探險就此拉開序幕。
左右頁圖:記者一行在第二層溶洞中拍下這張合影,由于洞中沒有自然光線,即使用上LED燈輔助,依然需要長達30秒的長曝光,可以想見,這個看似隨意的造型有多么的刻意。
準備工作在一塊相對開闊的草坪上進行。5位專業(yè)隊員紛紛穿上縫著“飛虎隊”標志的橘紅色衣褲,戴上印有老虎圖樣的頭盔。這只取名“飛虎”的探險隊,成立于2009年,目前隊中有17名隊員,女性占多數(shù),大家不僅有探洞經驗,且承擔過一系列救援任務。據(jù)說這個虎頭山的洞穴,便是探險隊在幾年前搶救一名失足落入的村民時發(fā)現(xiàn)的。
多多親自為幾個菜鳥戴上裝備,根據(jù)衣著顏色,他還要給予不同的洞內搭配建議。安全頭盔最好遮住腦門,壓到眉心上下,通過下巴和后腦勺處的活扣調節(jié)松緊。安全腰帶構成一個三角形,得像穿褲子一樣伸入兩條腿再提到腰際,腰部和大腿根部的扣子用來收縮大小,能夠伸入一個食指的松緊度最為合適。多多一邊展示著八字環(huán)、上升器、扁帶、繩護、頭燈、手套、護膝、背包等裝備的用法,一邊鼓勵大家:“不用擔心,今天準備的繩子能夠承重2噸,基本上是保證了200%的安全。”
他隨手一揮,指尖向著濃密樹叢背后,喊道:“洞口就在那里!”我忽然聽到心跳的聲音,想象中樹叢背后應該是一座奉節(jié)天坑那般的懸崖峭壁在等待!
多多趁機補充了三點注意事項:第一,下洞過程中千萬不要因為害怕而尖叫,否則會引起震動落石;第二,如果感到腳下有所松動,一定要提醒其他隊員“有落石”,聞聲者切記含胸低頭,以免砸傷;第三,洞內很可能遇到蝙蝠或不知名的洞穴生物,記得保持冷靜,它們都是乖巧靈活的小動物,自然會在撞上你鼻尖的那一刻轉向而去。
聽這一席話,心跳不知不覺轉為全身顫抖,手也僵了,腿也軟了,說不害怕是假的,臨陣逃脫又太沒面子!專業(yè)隊員們送上干糧與巧克力,狡黠地笑著,大家聚在一起拍了合照,讓人不自覺地想起歷史上一支又一支探險隊留在雪山腳下、絕壁頂端、大海邊緣的最后一張影像。然而那一刻,多多鼓舞人心的話語又在潮濕的空氣中久久回蕩:“盡情享受下滑探洞的刺激和驚喜吧!”
左頁圖:吊在空中的記者“巧克力”正在接受多哥的指導,由于雙腳懸空,表情稍顯凝重。
左下頁圖:希望用搖籃而非下降器下洞的這位記者被贈與“搖籃”的雅號,外號雖慫,人卻頗為大膽。
右上頁:所謂專業(yè)就是摔跤也只有一套。
事實上,虎頭山洞口隱藏在矮草叢中,伸長脖子探頭去看,亦難辨洞中景色。一顆巨大的樹干斜斜地跨過視野,專業(yè)隊員強調它是一顆“活樹”,深入泥土的強壯根葉,使其成為下洞過程中最佳的借力點。
作為先鋒,多多將第一個進洞,他的任務是布點設線,安排一行人進出洞穴的方式與步驟。專業(yè)隊員中有兩位洞穴攝影師,男的叫帕米爾,女的叫蝙蝠,他們被安排在一前一后,以全方位記錄探險活動前后上下的進程。第三個進洞的隊員是位高個小伙兒格子,他將在洞下配合多多拉住繩索,為不能自行控制下滑速度的體驗者提供剎車服務。最后一個隊員是年僅20歲重慶妹崽桑巴拉,別看姑娘皮膚白嫩,笑容天真,被安排在倒數(shù)第二個進洞的她擔負著傳遞工具、保護墊底的重任。5位體驗者,在專業(yè)隊員前后保護中依次進洞,聽從多多指揮,似乎人人都能順利通關。
我排序第七,目睹了一個個小伙伴進洞的面部變化后,終于輪到上場時刻。桑巴拉再次為我確認裝備,洞中傳來多多聲音:“開始記時,看你幾分鐘下得到底?”依照前面幾位的經驗,這15米的高差,初級玩家一般9分左右能夠完成。
小小的八字環(huán),一頭扣住腰帶,另一頭套在安全繩上,這樣想來最差的境地也不過完全懸吊空中。拉著腰前的繩索,我一步一步放低重心,幾乎蹲坐在洞口草叢中,進洞的路線便不知不覺明晰起來。接近活樹后,第一個高難度動作是從樹干與地面的空隙鉆過去,順勢轉身,面向巖壁,多多早已在這個轉折點等待。所謂“轉折點”,泥土變?yōu)閹r石,水平變?yōu)榇怪保橘氲纳眢w即將懸吊空中,洞口的景色消失在地平線上,而伙伴們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腳下別有洞天的空間里,我的世界,從這一刻起從平面化為立體。
多多在我身邊,他反復交待懸空時刻的動作要領,可這對于沉浸在未知緊張中的人而言,似過眼煙云?!八砷_腿!”他指揮到。我下意識地腳掌離地,但繩索似乎纏繞住了身體,我的手臂馬上抱住了胸前樹干,做引體向上狀。多多迅速幫著調整動作,說“你得先松手”,洞中傳來同伴的聲音:“放開那棵樹”、“放過那棵樹!”。
但那一刻,你要知道,似落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救命草,似饑荒者撿到最后一顆裹腹米,我死死地抱著樹干,動彈不得。多多取出上升器,臨場教我爬繩技術,腳一蹬,手一拉,才讓我得以解脫,從樹干挪向正確位置。
“呼”的一蕩,終于get到了消防員一般優(yōu)美的下降姿勢,左手拉住繩索,右手卡在腰后,一松一緊之間,雙腿垂直90度蹬向巖壁。多多搞笑地來了一句:“快給他來段美拍!”我也大舒口氣,笑出了聲,道:“原來像在蕩秋千!”
下到第一層洞穴,從地底朝上望地面世界的感覺很奇妙,很像從海底回望陸地的風景——陽光從僅有的開口透進來,讓黑暗之處更黑暗,明亮之處更明亮。探洞的樂趣之一在于,每下到一層,你以為就是終點了,哪知還有小洞口出現(xiàn)在不經意之處,順著小洞朝里面走又能走出一層別有洞天——滿壁的方解石,燈光一照,閃閃發(fā)亮,很像地底閃爍的星空,到這一刻也才能真正體會當年北宋王安石所寫的“余與四人擁火以入,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
順利潛入洞中的一行人,或頭戴射燈,或手持電筒,光的隊伍一路高低閃爍,直達洞穴更深處。忽然,一對巴掌大小的翅膀掠過光區(qū),蝙蝠開玩笑說:“我的兄弟伙兒來了!”
左頁圖:這個小洞腔,是一層洞穴到二層洞穴間的分水嶺。
右上頁圖:如果洞中有陰河,景色會更外綺麗。
右下圖:這個3米高的小崖坡需要徒手上下,且不能踩落碎石傷及崖下同伴,這讓噸位龐大的“手套”步履維艱。
黑暗被劃破的區(qū)域里,完全顧不上形象的我們正四手四腳爬在地上,以滑滑梯的方式慢慢挺進。如果說崖壁垂降考驗的是勇氣和技巧,那么兩次垂降之間的抹黑路程則是考驗人的屁股。松軟的泥土、松散的落石,每一步都需要謹小慎微,光靠腳不行,就只有借手,四肢都不夠用,那就索性坐下來,慢慢“滑”著走。此時的團隊精神尤顯重要,隨時可能滑落的石塊都有可能傷到自己的同伴,“小心,有落石”的聲音就在洞穴里此起彼伏。一顆小小的石子可能先砸中你的手指,又碰了我的腰,最后落在他的屁股旁。
接著,水滴出現(xiàn)在二層洞穴口,垂直的巖壁被水流沖刷向下,鐘乳石的形狀變得豐富多姿,石壁的色彩也顯現(xiàn)出白、灰、黃、黑以及點點晶光。
相比第一次垂壁下降,每個人都從容許多。蝙蝠開始在洞頂打光,帕米爾于洞底放置腳架,他們要將二層洞腔當作攝影工作室:落差、繩索、水流、巨型沙漏狀的鐘乳石壁,配合著體驗者不同姿勢的下降姿態(tài),激發(fā)出攝影師的無限靈感。
蝙蝠斜躺在凹陷的石洞之中,像是一只洞穴生物安逸地享用著它舒適的石床,靜候“模特”展現(xiàn)驚險時刻眉目緊張的容姿。帕米爾則偏在你降到一半的時刻,要求雙手放空,右腳上抬,面向壯麗的鐘乳石壁,擺出瀟灑的“弓字步”。最怕他那句突如其來的“不許動”,隨后便是整個洞內屏住呼吸的倒計時30秒,黑暗環(huán)境所需要的漫長曝光時間,簡直是對“模特”身體控制力的極端考驗。
然而,對于擅長洞穴攝影的蝙蝠和帕米爾來說,每一幅作品都充滿回憶。在第二層洞內,我們貪婪地欣賞著洞穴攝影師的相機存貨:有宏偉洞腔中的一束光影,有瀑布暗流中的翠綠植物,有五光十色的梯田洞景,有洞中色彩斑斕的帳篷生活……狹小的空間,經由攝影師的鏡頭被開拓,從一個洞到另一個洞,從淺層洞向更深層洞,也許我們從未發(fā)現(xiàn):地下的世界充滿如此神秘強大的吸引力!帕米爾合上相機,目光炯炯地說:“當年我就是因為看了洞穴照片才開始愛上探洞,地下的驚喜總是超出你我的想象?!?/p>
從正午12點,到凌晨2點,我們整整在洞里待了14個小時。
當一隊人出洞時,我依舊排行老七,每運送一個隊友出去大概要花20分鐘,最后剩下我和3位專業(yè)隊員在洞中時,所有的頭燈和照明設備已因沒電而黯淡。蝙蝠打開手機,翻看著平日照片,帶給人一種奇怪的穿越感;格子疲憊地揉著眼睛,不小心掉落了自己的隱形眼鏡,他說清明假期過后還要做PPT報告,讓人恍惚覺得那“PPT”才是洞穴深處的怪物,不知為何物……為了省電,大家建議關一會兒頭燈,洞外夜的光瞬間從眼睛一樣的狹長洞口照射進來,洞穴邊緣的植物綠得發(fā)亮,燦若你我在地面上仰望著星空。四周忽然黑得不見五指,我急忙摸了摸旁邊蝙蝠的衣袖,問到:“你還在嗎?”
遠離地面的世界,沒有網(wǎng)絡,沒有信號,沒有食物,甚至沒有時間感,沒有聲響,沒有光,我們披著黑暗做成的外套,熱切地依賴著同伴的存在,我們用繩子牽連著,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之前聽多多聊起探洞故事,說往往等到最后一個出洞的隊員會體驗到異常的恐怖和幻像,因為那兒有絕對的黑暗與孤獨。
左下圖:“弟弟”第一個下洞,顯得頗為勇敢。
右上圖:記者坐在幽森的洞口向下探望,熱切之情一如巧克力櫥窗前的女童。
右下圖:就在這位記者熱切揮手5秒之后,她的繩索纏住身體,卡在半空,她就近抱住一棵無辜的小樹,久久不愿放手。
待我爬出洞口,雖然已是深夜,但已不再令人害怕。眼能看見天空、雨滴、樹影、車燈,耳能聽見風聲、雨聲、蟲鳴、人語。短暫的洞內半日,仿佛世上已千年。
“地下王國”美輪美奐,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親近,你要做好所有準備,要拿出面對一切可能性的勇氣,然后要學會順勢而為,學會欣賞任何一種存在,進而才能懷抱一種對自然天地更深的敬畏,穿過黑暗彌漫的地底秘境,從暗夜中經歷了恐懼,從恐懼中意識到渺小,從渺小中懂得敬畏,從敬畏中滋生出勇氣,從勇氣里找到希望,最后,從希望里尋到光明。
(本文中所涉及的探險隊人員均用別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