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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私之隱

      2015-09-27 00:26曹軍慶
      語文教學與研究(綜合天地)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琴大頭叔叔

      曹軍慶

      大頭邊往外走,邊扣皮帶。我磨蹭了一會兒,大約等了半小時,我才老大不情愿卻又精神抖擻地出了門。我在跟蹤大頭,盯他的梢。街上人多,見不著大頭的背影。但我胸有成竹,我知道他在哪兒,他在綠島咖啡屋。我吊著他呢,無意間聽到他半截電話,他跑不掉。

      跟蹤老公是件很丟臉的事,可是我控制不了這種欲望。我的生活被毀了。這不全是我的錯,跟我的工作有關(guān)。我在報社傾訴版做編輯,誰在這兒做久了,都有可能被毀掉。

      都說傾訴版最受歡迎。要聞版沒人看,廣告版看的人也少。社會新聞和娛樂新聞倒是有人看,都是些奇奇怪怪的事,民工被鋼筋刺穿啊,富二代開寶馬撞人啊之類,或是些明星八卦??吹娜硕啵唵?,缺回味。不過是茶余飯后,給人提供些閑聊的佐料而已。不像傾訴版,傾訴版上面的故事蕩氣回腸。家庭主婦們買菜回家,先要看完上面的故事,再眼淚汪汪地去做家務(wù)。主任說過,好多讀者訂報也好,買報也好,都是沖著傾訴版上的情感故事。社長總編也都重視這一塊,既能增加發(fā)行量,又能吸引廣告客戶。主任說:“領(lǐng)導(dǎo)一見著我就直豎大拇指。”

      “你們就放手寫吧,”主任指著格子間里我們?nèi)齻€編輯說,“往狠里寫。賺到的淚水越多越好,讓讀者一看到你們的文字,就禁不住眼淚嘩嘩地流?!?/p>

      我們?nèi)齻€編輯,一男兩女。男的光頭,外形酷似電視里一檔婚戀節(jié)目的主持人,筆名卞節(jié)。另一位是大齡剩女,筆名郜蜜。我呢,已經(jīng)結(jié)婚三年了,夫妻關(guān)系和美,筆名褚麥。我們既是報紙上那些情感故事的傾聽者,又是筆錄者。

      使用筆名,是自我保護。所有個人信息,報社都保密。因為故事里有些當事人,認為訴說者誹謗誣蔑了自己,從而損害了他(她)的名聲,會揚言報復(fù),對此要有所提防。訴說者用化名,提到的人也用化名。力圖避免不必要的糾紛,我們只想說故事,不想成為報復(fù)對象。報紙上公布了每個人的手機號碼,那是報社另外給我們配置的工作手機。誰想來傾訴,可以打手機聯(lián)系我們。工作之余,另外還有私人手機。每天下班,我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把工作手機關(guān)掉。

      聽人說故事,并把它記下來發(fā)表,在我們是工作。大家的筆名都是諧音。變節(jié),告密,出賣。我其實更想取“背叛”的諧音來做我的筆名,沒找著恰當?shù)淖植抛髁T。

      取這樣的筆名,和我們聽了太多的故事有關(guān)系。

      在一開始,我經(jīng)常臉紅,好像不經(jīng)意間偷窺到別人的隱私。這讓我羞愧,傾訴間(即我們的工作室)布置得像是一間客廳,或書房。里面的情調(diào),比廣告接洽室雅致得多。有音響,必要時可以播放不同的音樂。茶幾上備有紙巾盒,供傾訴者痛哭流涕時,拿來拭淚。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很少有人不哭。窗簾有好幾層,倒不是為了遮光效果好故意加厚了,而是不同功用的窗簾有不同顏色。有橘色,藍色,淺黃色,還有深黑色。為了配合當事人的心情和故事,該用哪一款顏色的窗簾就用哪一款。把一種顏色的窗簾放下來,另幾種顏色便卷起來。某一種顏色對某一種情緒的宣泄,具有鼓勵和刺激作用。這方面的知識,我們慢慢熟悉并逐步得到積累。

      工作時間久了,聽得也多,我逐漸變得冷漠和麻木。那些愁腸百結(jié)的故事再也不能打動我,那些淚水也沒法讓我產(chǎn)生哪怕一點悲憫和共鳴。都不能,我只是一個冷眼旁觀的記錄者和文字撰寫者。我發(fā)誓,并非我有多么鐵石心腸。實在是我聽得太多了,所有的故事全都大同小異。欺騙,謊言,和解,以及無休止的反目成仇。

      怎么會有那么多故事,從表層看不出來。無論從社會表層,還是從個人表層,都看不出來。如果沒有講述,沒有傾訴,事件的真相是否就會永不見天日?

      很多人主動聯(lián)系我們,愿意面對公眾,公開自己最隱秘的事情。那些人剛剛走進傾訴間時,都是正常人。服飾,談吐和表情都一樣。可是談著談著,他們會變得不正常。談話的過程在發(fā)酵,發(fā)酵是悄然發(fā)生的。那是因為他們講述的故事不正常,那樣的故事被誰講著都不正常。

      有時候,我會把我們的工作間想象成紀委“雙規(guī)室”。作此聯(lián)想不是沒有道理。有些當事人完全像是在招供,聲淚俱下地供述著他生活中所有的隱秘。很多人事實上都活在悔恨交集中。

      吳同(化名)進來時衣著整潔,就像是一名干部正步走入會場。他的容貌和風度無可挑剔,我甚至覺得他比我們的主任更像主任。我接待了他,在此之前他主動打我工作手機,和我取得聯(lián)系。我記得他在電話里說,“褚記者,我喜歡你的文章,這也是我找你傾訴的原因。相信你能寫好我。”

      我說,“爭取吧?!?/p>

      給吳同泡好茶,我問他,“你要點音樂嗎?”

      “不要吧?!彼q猶豫豫地說。

      “那么,你選哪種顏色的窗簾?”

      “窗簾也有好多種嗎?”吳同看上去有些不解。

      “是啊?!?/p>

      這時候,我就像是一個正在銷售窗簾的裁縫,而不是記者。我站在窗前,嘩啦啦地放下一款窗簾,又卷起另一款,耐心地一一展示。卷起,放下,塑料鏈子和套圈在桿上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吳同最終選擇了深黑色。那種顏色像是鄉(xiāng)村棺材上面的新鮮油漆,即使亮著燈光,房間里還是顯得壓抑。

      他的開場白拘謹而沉悶,都是些客套話。

      我鼓勵他:“你說,不要有顧忌。”

      吳同因此開門見山,一下子進入了狀態(tài)。他說,“胡蝶(也是化名)是我從別的男人手上搶過來的。我對她一見鐘情,她當時正和劉剛(同樣是化名)熱戀。我費盡心機,橫刀奪愛。結(jié)婚以后,我像是泡在蜜罐里,整天甜酥得暈暈乎乎??墒堑人潞⒆?,我卻墮入了地獄。這孩子不足月,我們結(jié)婚才七個多月他就降生了。我瞅著他的眉眼,瞅哪兒哪兒像劉剛。這么說吧,我的孩子和劉剛就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胡蝶她給我戴了綠帽子。我不僅戴著綠帽子,還替別人養(yǎng)育孩子?!?/p>

      說到這兒,吳同的心理防線開始崩潰。他大喊大叫,并伴有間歇性哭泣?!拔姨澋没排?,太不劃算了。看起來是我奪走了胡蝶,實際上更有可能是劉剛不要她,把她甩給了我。她嫁給我時,明明已懷著他們的孩子。對此他們心知肚明,只把我一個人蒙在鼓里。”

      吳同帶著一只包,不知什么時候他從包里掏出一把水果刀。他暴跳如雷,揮舞著水果刀瘋狂地切割著空氣?!拔乙獨⒘怂?,殺了那孩子,狗雜種,他活生生就是一罪孽。我放不過他?!?/p>

      聽他這么說,我倒抽一口冷氣。吳同的模樣極度瘋狂、危險,和他剛進來時的溫文爾雅完全不同。吳同像極了走投無路的兇手,在我面前張牙舞爪。

      “你不能走極端啊。”我說。

      “我要殺了他?!眳峭t著眼珠子。

      “孩子長得像劉剛,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啊,你得做DNA才是?!?/p>

      “我不做DNA,”吳同說,“堅決不做,我不能把最后一點念想也給丟了。如果只是恨劉剛,恨胡蝶,倒也簡單,殺了這孩子就是??蓡栴}在于我跟這孩子有感情啊,這可真夠無恥的!我跟別人的孩子,居然就像親生兒子一樣父子情深。”

      吳同大哭,定了定,又說,“可我還是要殺了他,殺了他之后,我再自殺。”

      說完,吳同整理好衣服和發(fā)型,揚長而去。臨走,他沒忘記把水果刀塞進包里。

      我和大頭討論過這件事。老實說,我對此憂心忡忡。我擔心不定哪一天,城里將會出現(xiàn)一樁父親殺死兒子的驚天兇案。吳同傾訴時的神態(tài),讓我篤信他下得了手。

      但大頭卻在嘲笑我,他認為不可能。

      “以我的經(jīng)驗,”大頭說,“越是揚言要殺人或自殺的人,越不會。那些殺人或自殺的人,平素里全是沉默寡言?!?/p>

      “你看不出哪怕一點苗頭?”

      我希望大頭正確,不想孩子被殺。大頭是律師,受理過很多委托人的案子。既有罪犯,也有受害者。他了解的隱私一點也不比我少。就其深度或殘酷性而言,或許比我所知道的更聳人聽聞。所不同的是,我每次聽到一些奇形怪狀的事,回來都會對他講。大頭不,他的案子在結(jié)束之前始終對我守口如瓶。

      “我和你不同,”大頭說,“你的事情可以公開,你要登報紙。我的事情需要保密,案子未結(jié),我不能透露任何風聲?!?/p>

      這倒也是。不過呢,我們夫妻倆接觸到的全是些破事。破得不能再破了,沒一樁好事。他那兒是謀殺,離異,貪贓枉法,爭奪遺產(chǎn)。我這兒呢,是劈腿,背叛,稀奇古怪的詐騙和瘋癲。

      大頭是從鄉(xiāng)下出來的,父母仍在鄉(xiāng)下。我的父親去世多年。母親則患上了老年癡呆癥,常年住在醫(yī)院里。母親的病情時好時壞,偶爾才有短暫清醒的時候。

      我和大頭之間的交流,在我們結(jié)婚前一兩年還非常密集。我一回來就跟他講故事,廚房也好,床上也好,我對此津津樂道,一講起來就沒完沒了。都是我工作時聽到的故事,有時候我講完了,他還會意猶未盡地在我的故事后面往下續(xù)。像是游戲,或網(wǎng)絡(luò)上的集體創(chuàng)作。一個人寫了前半部分,另一些人在后面續(xù)。這種游戲是我們婚姻開始階段的潤滑劑,帶給我們歡笑和快樂。

      小琴(化名)是武漢人,18歲去上海求學。她父親托他一個朋友,也就是小琴的叔叔在上海照顧她。叔叔照顧小琴無微不至,讓小琴在異鄉(xiāng)找到了家的感覺。隨著時間推移,情竇初開的小琴竟愛上了叔叔。叔叔本不想接納這份愛,卻經(jīng)不住青春少女的誘惑,兩人同墜愛河。

      待到小琴畢業(yè),她重又回到武漢,并找到一份工作。叔叔決意斬斷情絲,讓小琴找一個如意男友結(jié)婚。小琴不從,多次往返于上海武漢,私會叔叔。

      這事被小琴父親知曉,他痛罵叔叔禽獸不如,并堅決阻止他們繼續(xù)來往。為了讓女兒盡早回頭,父親四處托人找關(guān)系,給小琴介紹男友。叔叔也支持小琴相親,早日完婚。

      小琴飽受壓力,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和陌生人相見,并草率地挑中了一個工程師作為自己的男朋友。小琴一邊虛情假意地和人家談情說愛,一邊仍然以出差為由去上海見叔叔。

      叔叔勸小琴不要這樣,要她一心一意對男友?!熬拖袼麑δ阋粯?。”叔叔這樣說。

      小琴含著眼淚對叔叔說,“我不會那樣?!?/p>

      時光流逝,小琴在和工程師的交往中,竟真的愛上了他。就像是冷水泡茶葉,茶葉終究泡開了,散發(fā)出濃郁的香氣。她打算嫁給他。這樣的結(jié)果,應(yīng)該各方都能接受,是最好的一個結(jié)果。不顯山,不露水,危機化解于無痕。

      偏這時,叔叔那邊卻出事了。原來,嬸嬸知道了叔叔和小琴的事。她要死要活地鬧,兩人便分手離婚了。叔叔離婚后,要求從上??偣九赏錆h分公司??偣倔w諒叔叔剛離婚,想換個環(huán)境,離開上海這座傷心城市,也就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

      小琴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并在親朋好友中散發(fā)了婚宴請柬。叔叔卻意外地來到武漢,并告訴小琴,他可以和她在一起。

      聽了小琴的講述,我給這篇文章做的標題是《小琴應(yīng)該怎么辦?》。

      報紙傾訴版上的這個標題,很能吸引讀者眼球。文章發(fā)表后,很多讀者給報社打電話。

      那都是后來的事。當天晚上,報紙還沒出來,我一回家就跟大頭說了這故事。

      “小琴應(yīng)該怎么辦?”

      大頭沉吟著,“她至少有三種選項?!?/p>

      我明白,大頭又要續(xù)故事。他至少要續(xù)出三個不同的版本。我們剛洗過澡,我舒舒服服地蜷在他懷里,聽他胡侃。

      “第一種選項,”大頭說,“小琴獨自承擔,她毒死了叔叔。幾個月之后,或者更久,叔叔的尸體(由蛇皮袋子裹著)在下水道里偶然被發(fā)現(xiàn)。警方順藤摸瓜,查到小琴這里。”

      聽大頭續(xù)故事,我身上發(fā)冷。

      “第二種選項,小琴跟叔叔合伙,謀害了工程師。他們將工程師碎尸,并埋在公園的一棵銀杏樹下。有一對癡男怨女,想把他們的愛情之鎖鎖在這棵銀杏樹的樹根上。那對戀人,將他們的愛情誓言刻在一把摩托車的條鎖上,并把它深埋地底,鎖上銀杏樹的樹根。他們這么做,是希望愛情像銀杏樹一樣長久。這想法源于銀杏樹是長壽不死之樹。他們刨著樹下的浮土,無意間卻刨出了工程師的碎尸。小琴和叔叔敗露?!?/p>

      我所重復(fù)的,只是大頭說出的梗概,我也只能記住這些。但他確實還說出了更多細節(jié)。就像是他身臨其境,或是他的當事人事無巨細,全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他了。

      “難道你案卷里的那些案例,都是這樣的東西?”

      “你的故事往前發(fā)展,就會是這樣子?!?/p>

      “這么說,我們是在同一個故事里?”我疑惑而恐懼。

      “還有第三種選項,”大頭繼續(xù)說,“小琴仍然和工程師結(jié)婚,卻在婚姻中和叔叔保持通奸關(guān)系。他們生的孩子,是叔叔和小琴懷的。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有一天,工程師將會發(fā)現(xiàn)這種關(guān)系。為了發(fā)泄憤怒,他會殺死他們中的某一個,小琴或叔叔。或者兩個人一起殺掉?!?/p>

      大頭續(xù)的故事,有濃厚的律師痕跡。他說的是案件。仔細想,他所說的并不是我故事的續(xù)編,真真切切就是他之前親手經(jīng)歷過的三樁案子。他沒有說故事的天賦,都是他卷宗里的記錄。

      我為我們相似的工作而沮喪,它讓我提不起精神。為安撫我,大頭和我做愛。我們那時候的性關(guān)系相當和諧。

      現(xiàn)在看來,我的工作是有毒的,那些故事浸染著毒素。文章發(fā)在報紙上,人們喜歡看,他們追捧我的版面??墒俏姨焯炫菰谶@樣的故事里,避無可避。我的人生觀開始出現(xiàn)變異,對人生越來越絕望,對人也越來越不信任。

      每個人都有隱私,一旦被講出來,那些隱私都很丑惡。披著外衣的原罪,最好都捂著,人活著就是要把隱私捂著。捂緊一些,捂著才體面。偏偏有那么多隱私要撕開,要一五一十告訴我,再由我宣揚出去,這是在干什么?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喜歡猜測別人,包括鄰居和同事。之前,我從沒懷疑過他們,我覺得他們都是和我一樣的人?,F(xiàn)在不行,我老在揣度他們。我很輕易地注意到諸多破綻,看到他們的不檢點處。我的男鄰居養(yǎng)了一條狗,每天黃昏他遛狗時,幾乎總能在相對固定的地點碰到另一個遛狗的女人。那女人頗有姿色,他們會站在那里談?wù)摵靡粫骸N矣X得他們之間,不會只是談?wù)撎鞖饣蛘務(wù)摴纺敲春唵巍乃麄兊谋砬楹托β曋?,能發(fā)現(xiàn)很多內(nèi)容。

      至于我的同事卞節(jié)和郜蜜,似乎也不是那么單純。他們當著我的面擠眉弄眼,還當著我的面給對方發(fā)短信。

      卞節(jié)有一天對郜蜜說,“快看你手機?!?/p>

      郜蜜說,“什么?”

      卞節(jié)說,“給你的短信呀。”

      郜蜜說,“有病啊,你說就是了,還發(fā)什么短信?!?/p>

      卞節(jié)說,“少啰嗦,你看啊?!?/p>

      郜蜜就看手機,看完之后哈哈大笑。

      什么意思?搞什么鬼啊?我也在旁邊呢,把我當外人?我一扭頭出了辦公室。中午在食堂吃工作餐,郜蜜湊到我身邊,把手機遞給我看,說是卞節(jié)發(fā)給她的彩信。彩信是一張照片,里面有一條滑稽的狗。我知道郜蜜喜歡狗,可我還是堅持認為這條彩信不是她在辦公室看到的那一條。她現(xiàn)在告訴我,像是要洗刷什么。我不明白,有什么好遮掩的。

      我承認,我害上了疑心病,對什么都不信任。這不是好事情,不信任讓我和這個世界脫節(jié)。

      父親死了好多年。生前,父親愛酒,酷愛收藏酒瓶。有一面壁柜,里面裝滿他的收藏品。

      普通的酒瓶子父親不收藏,一喝完就扔掉??墒怯幸恢晃褰镅b的圓肚子酒壇子,父親沒扔。它笨重,丑陋,父親卻當寶貝似的,他往里面裝填東西,把壇子口封得死死的。封蠟,上面還貼著小紙條。

      臨死前,父親告訴母親,“我死后,你可以打開那只酒壇子?!?/p>

      當時,我們都聽見了父親這句話,我和大頭都在場。

      母親溫順地答道,“好,我打開?!?/p>

      過去了這么多年,時至今日,母親仍然沒有打開酒壇子,它還在父親的酒柜里?,F(xiàn)在母親早已住進醫(yī)院,她躺在醫(yī)院十八樓的一張病床上。時而清醒時而糊涂;清醒的時候少,糊涂的時候多。

      她生活不能自理,把她留在家里有生命危險。發(fā)病時,她不記得自己的生日,歲數(shù);不記得回家的路,和自己是誰;也不認得我和大頭,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沒想到老年癡呆癥這么厲害。家里若沒人,電路和煤氣開關(guān),隨時都能致母親于死地。我和大頭商量,最終還是把母親送到醫(yī)院。雖然要花錢,畢竟心里安穩(wěn)。

      我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這只丑陋的壇子,我好奇地跟大頭打趣,“是不是父親把存折或房產(chǎn)證塞在里面了?”

      “你就是想看個究竟?!贝箢^說。

      我說,“你就不想看嗎?”

      “想啊,可是只有母親才有權(quán)打開它。”

      律師!

      “可是母親沒有行為能力啊,她糊涂了?!?/p>

      壇子口上的小紙條,是父親的親筆字,字跡已泛黃模糊。我放在燈下,拿著放大鏡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

      父親寫道:“秀芹,我死后請你務(wù)必打開。”

      秀芹是母親的名字。落款是:道毅敬上。后面是年月日。

      父親把這件事情看得很重,他用了“敬上”兩個字。父親一生謹慎低調(diào),從沒有讓人詬病的地方。在單位或家里,父親都有良好的口碑,堪稱楷模。

      那么,他到底把什么秘密裝進了酒壇子呢?我正害著疑心病,好奇讓我寢食難安。我拿剪刀撬它的封口,折騰了老半天也撬不開。父親封得可真夠死的。沒辦法,我抱起酒壇子,咣啷一下扔在地上。第一下不行,第二下也不行,第三下才把它摔碎。

      我從壇子碎片里撿起一大沓信件。那是父親和一個名叫周心怡的女人的通信。他們的奸情維持了十七年,這是他們的情書。最上面一封信,是父親寫給母親的。他向母親認罪、懺悔,并希望能得到她的寬恕。父親說,“秀芹你是慈悲的,如果能得到你的饒恕,我將在九泉之下瞑目。”

      那個下午是陰天,父親的遺像掛在墻上,他看上去端莊正派,一絲不茍中暗含著羞怯。我坐在地上閱讀父親的情書,用他給母親信中的字眼叫作罪證。我讀著,時不時抬起頭來瞅一眼他的照片。我覺得父親在和我開玩笑,和所有人開玩笑,但又絕對不是。情書里的父親,和所有人眼里的父親完全不是一個人。父親和周心怡在情書里訴說他們?nèi)缁鸬募で椋裆倌昴菢影г?,燃燒著相思之苦。同時,還在信里無所顧忌地談?wù)撍麄兊男陨睿切﹦幼?,以及當時細微的感受。

      我能理解父親。在那個下午,我和父親之間已不是父女關(guān)系,而是記者褚麥和一名傾訴者(道毅)的關(guān)系。父親在他死后,以書信的形式和我作了一次完整的傾訴。

      這就是我的職業(yè),我的職業(yè)就是做這個。

      望著墻上的遺像,那照片真是無可挑剔,道貌岸然。誰會相信?

      我從地上站起來,酒壇子的碎片扎破了我的腿,我在流血??墒俏覍Ω赣H說,“我不恨你,一點也不恨。沒關(guān)系,你還不是最壞的。我現(xiàn)在做記者了,知道很多事情,比你壞的人多的是?!?/p>

      第二天,我去醫(yī)院探望母親。

      母親突然清醒過來,這可真是難得的好日子。母親認出我,叫我的學名,又叫我小名。她還回憶了我童年的幾件趣事。種種跡象表明,母親清醒無比。

      她說,“你怎么才來啊?我想你?!?/p>

      聽到母親軟弱的呼喚,我愧疚難當。母親讓我給她洗澡、洗頭、剪指甲。我一一照做。母親可真臟啊,但我做得開心。我甚至已經(jīng)在心里暗暗盤算,只要母親繼續(xù)清醒,什么時候把她接回去。

      昨天陰天,今天卻艷陽高照。我把母親推出來曬太陽。18樓的樓道里,陽光能照進來。母親剛洗過的頭發(fā),花白而蓬松。

      我問母親,“你還記得父親去世前讓你打開的那只酒壇子嗎?”

      母親想了想,說,“記得,”她微笑著,“樣子又土又蠢?!?/p>

      為什么要問母親?因為母親這時清醒了?我到底害著疑心病,還是職業(yè)???

      “父親讓你打開它,你怎么不打開呢?”

      我推著母親邊散步邊說話,看上去貼心而溫馨。

      “我為什么要打開?”母親反問道。

      “你不想知道里面裝著什么嗎?”

      “不用看,我知道?!?/p>

      “你知道什么?”

      “你父親對我懺悔,想要我寬恕他?!?/p>

      “他對不起你嗎?”

      “他和周心怡好了十幾年?!?/p>

      “你都知道?”

      “知道,可是他以為我不知道。”

      “那么,你寬恕他嗎?”

      “不寬??!”母親回答得斬釘截鐵。

      “為什么?”

      “因為,”母親壓低聲音,悄聲說,“我愛道毅。”

      這邏輯!

      我又問,試探性地問,“你沒有對不起父親的地方吧?”

      “有啊?!蹦赣H說。

      “真有?”

      “真有啊,我和你吳叔叔好過一場?!?/p>

      吳叔叔我知道,和我們家是世交。他眼下肝癌晚期,也住在這家醫(yī)院,在11樓。

      “這事,父親可能不知道?!蔽艺f。

      “對,”母親嚴厲地望了我一眼,“他到死也不知道?!?/p>

      陽光照進樓道,可能是透過玻璃的緣故,顏色有些發(fā)暗,光線軟綿綿的。我有一瞬間的幻覺,想要跳樓。從醫(yī)院18樓跳下去,會怎么樣!母親說了好一會兒話,體力上有些透支。她閉著眼睛歇了歇,等她睜開眼睛,母親重又回到迷糊狀態(tài)。母親是否糊涂,我從她眼睛里一眼就能看出來。

      “你是誰?。俊蹦赣H問道。

      “你要把我推到哪里去?”

      她扯著我的手,叫我媽,她哭著說,“你是我媽,媽!”

      把母親送回病房,我想著下一次探望她該是哪一天。

      我極度悲觀,對人生絕望透了??浚∵@世上就沒一個干凈人。誰干凈?沒人可以信任,沒有!表面的東西和背后的東西,完全不是一回事。

      下班之后,我常常借故不回家,一個人跑到小酒館去喝悶酒。酒精讓我遺忘、麻木。我寫過一篇小說,題目就叫《一個人的對話》。從網(wǎng)上能搜到這篇小說,它敘述了我醉酒狀態(tài)中的自言自語。小說當然很可笑,我又不是寫小說的,我平常的工作是寫報紙上的情感故事。

      在我一個人喝悶酒的時候,大頭打電話我不接,發(fā)短信我也不回。他問我怎么不回家,去哪里了,我就跟他撒謊,鬼扯。看到大頭疑神疑鬼的眼神,我心里很難過??晌疫€是要撒謊,不能跟他說實話。我不能說因為太悲觀,我變成了酒鬼。

      喝完酒,為了遮蓋嘴里濃烈的酒味,我在酒館里坐到很晚才回去。我還大量咀嚼吞食口香糖。大頭要和我接吻,我就躲躲閃閃。我包里裝著各種品牌和包裝的口香糖,有事沒事總往嘴里塞。

      大頭一定注意到我的反常。

      他皺著鼻頭問,“你喝酒了?”

      我編造謊言,說是哪個同事過生日,或是哪個從前的同學生孩子,喝了點啤酒。“一杯而已?!蔽艺f。

      “你吃那么多口香糖干嗎?”大頭又說,“像吃豆子一樣。”

      “我口腔潰瘍,”我說,“拿它除異味呢。”

      騙人的滋味并不好,大頭問過之后再不問。

      我和大頭的關(guān)系變得冷淡和陌生,我甚至能從我們中間發(fā)現(xiàn)某種敵意。我不和他講故事,他也不再和我談他以往的案件。夫妻關(guān)系疏遠、別扭。既冰涼,又裝作彬彬有禮,著實讓我恐懼。

      我瞞著他喝酒,他也一定有什么事情瞞著我。我看到他偷偷摸摸地發(fā)短信,或者匆匆忙忙地把收到的短信刪除掉。接電話時,他經(jīng)常吞吞吐吐地說半截話,讓我疑竇叢生。會不會大頭也有問題呢?我真不敢想。我開始懷疑大頭。天啊,我就是懷疑他,我不能不懷疑。

      懷疑大頭,讓我亢奮激動,成天牽腸掛肚。聽過那么多故事,使得我對付大頭有經(jīng)驗。我假裝自己的手機沒電,頻繁借用他的手機。用完也不馬上還他,故意詢問有哪些功能,有哪些游戲軟件。一邊詢問,一邊順勢查詢他的短信和通話記錄。在大頭睡覺之后,我翻他的包,翻他的手包和錢包。洗衣服時,我嗅他內(nèi)衣的味道。從他上衣的肩部或胸部,我尋找是否有女人的發(fā)絲。

      沒找到發(fā)絲,也沒嗅到異味??晌覉猿终J為大頭不正常,仿佛是病毒感染,什么事都不對頭。就連做愛,也大不如從前。次數(shù)減少,做得也不好。大頭小心翼翼地跟我做,像是怕碰壞了我。難道我的乳房是瓷器?或者像玻璃那么易碎?他往后縮,就像是要抬起身子棄我而去。那感覺一點也不好,他的頭向后仰。幾乎可以說是想從我的身體里,把他自己連根拔起。

      我讓他使勁,我說,“你使點勁?!?/p>

      大頭就使勁,但是看得出來他有些勉為其難。我摟住他。他的腰部繃得緊緊的,仍在往后縮,或是往上提。他真是怕碰壞了我。大頭喘著氣,喉嚨里有嘶啞的響聲。

      我說,“你再使點勁?!?/p>

      “你老要我使勁?!?/p>

      “是啊,你使?!?/p>

      “我在使啊?!?/p>

      “再使?!?/p>

      “你對我不滿意嗎?”大頭說,他停了下來。

      “不是,”我辯解說,“是你對我不滿意?!?/p>

      “我沒有?!贝箢^說。

      “我也沒有?!?/p>

      說了這么一通話,大頭癱軟在我身上,他居然做不了。我惱火之極,眼睜睜地看著大頭穿衣起床。

      “我們不能做嗎?”我在床上蜷成一團。

      “我哪知道。”大頭脊背對著我,聲音里充滿嫌惡。我不知道他在嫌惡我,還是在嫌惡他自己。

      這時,大頭的手機響了。不是響了,是振動,大頭這些日子在家里一直把手機調(diào)在靜音狀態(tài)。手機擱在梳妝臺上,呼呼地振動著。大頭在穿衣服,裝作沒看見。我也裝作沒看見。振動了一會兒,停止了。之后,又振動,呼呼的。

      我忍不住,說,“你有電話?!?/p>

      大頭冷冷地說,“知道。”

      梳妝臺就在床旁邊。既知道,卻又不接,他是有意要急死我。手機停止振動,過了會兒又振動起來,看來打電話的人急不可耐。

      大頭拿起手機,摁下通話鍵,并不作聲。大頭向洗手間走去,他不是尿急,無非是要回避我。我把耳朵貼在洗手間門上,有嘩嘩的水聲。我只聽到了半句“綠島”,后面還有“一會兒見”。

      綠島是一間咖啡屋,在我們家附近,大頭不會把他們的約會地點定在那兒吧?

      大頭說,“我有事,得出去一下?!?/p>

      我說,“現(xiàn)在嗎?”

      他說,“是啊?!?/p>

      我說,“那你去吧?!?/p>

      那一瞬間,我決定跟蹤大頭。

      我沒有即刻尾隨他,我要給他充裕的時間,半小時后我才直奔綠島。綠島緊鄰美術(shù)館,前面是一片廣場。路上我在想,若是見了大頭的女人,我怎么做才算得體。我要不要和她打架,往她臉上吐唾液,罵她,撕扯她的嘴和頭發(fā)。

      所有沿途這些設(shè)想全沒派上用場。因為和大頭約會的不是女人,而是一個男人。他們就坐在卡座里。我暴露在咖啡屋綠色的燈光下面,整個傻眼了。那男人像是認識我,他在座位上半欠身向我致意,算是和我打過招呼。我恍惚覺得他眼熟,像是在哪里喝悶酒時,眼里晃過他的影子。他和大頭說過幾句話,起身走了。

      我渾身乏力,沒一點勁。退出綠島咖啡屋,我一個人在廣場上走。廣場上有人散步,也有人隨著音樂跳舞。大頭追上來了,摟著我肩頭,他毛茸茸的腦袋,在我脖頸那里磨蹭。我們已有多久沒這樣過啊。

      “那人是誰?”我在大頭耳邊悄聲問。

      “一個,”大頭說,“私人事務(wù)調(diào)查者?!?/p>

      “不就是私人偵探嗎?”

      “可以這樣說?!?/p>

      “你讓他調(diào)查我呀?”

      “是啊,調(diào)查過。”

      “我有問題嗎?”

      “沒有,你到處喝悶酒?!?/p>

      “你呢?”

      “我也沒問題?!?/p>

      原來大頭鬼鬼祟祟的,是在做這個事。在我懷疑他的時候,他也在懷疑我。天啊,就是這么回事。我覺得他有問題,他覺得我不正常。他打我電話不接,發(fā)我短信不回,不知道我在搞些什么鬼名堂。我覺得他行為怪異,我們彼此猜疑。沒想到他比我更過分,居然還會請私人偵探來調(diào)查我。律師就這德性,凡事講證據(jù)。

      “下次我也請他?!蔽艺f。

      “請他做什么?”

      “調(diào)查你呀?!?/p>

      大頭不讓我說,就在廣場上抱著我激情擁吻。我沒拒絕他,也不管旁邊是不是有人。我傻乎乎地流著眼淚,大頭也流著。我們的舌頭,卷著彼此的唾液和淚水。

      我們親吻著。我聽到路過的人在議論我們。他們說,“瞧!這兩個狗男女,肯定是搞婚外戀的。”

      “偷情?!?/p>

      “不管不顧,”有人說,“現(xiàn)在的人真夠不要臉的?!?/p>

      (選自《北京文學》2014年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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