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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懸案

      2015-10-07 06:47王躍斌
      民族文學 2015年9期
      關鍵詞:土肥吳江抗聯(lián)

      王躍斌

      我所居住的城鎮(zhèn)是鐵力市,隸屬黑龍江省。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這個地界曾被日本國侵占十四年。他們扶持溥儀,成立一個所謂的國家,叫大滿洲國。我們現(xiàn)在叫它偽滿洲國。在偽滿洲國,鐵力是東北抗日聯(lián)軍活動的區(qū)域,曾流傳過眾多氣壯山河的抗日故事,涌現(xiàn)出眾多彪炳千秋的抗日英雄。令人惋惜的是,時至今日,還有些戰(zhàn)斗沒有弄清,還有些英雄沒被發(fā)現(xiàn),成為歷史的懸案。

      這顯然不公平。

      我今天講的故事,就是一件懸案。這懸案事涉一場大火,我們通常叫它鐵山包大火。鐵山包就是鐵力市,這是偽滿洲國時的稱謂。

      這場大火燒起來的時間是偽滿洲國康德八年,也就是1941年。偽滿《鐵山包大事》里記載,大火燒毀日本人倉庫一座,燒掉槍支三千多條,彈藥一千多箱,另有三名日本兵在救火中喪生。

      關于大火的起因,《鐵山包大事》含糊其辭,語焉不詳。社會上流傳的,有三種版本。

      第一種版本說,1941的冬天特別冷,兩個守夜的日本兵燒爐子,火燒大了,結果躥上房笆,火燒連營,將鐵山包特別守備隊的一座軍火倉庫化為烏有。

      第二種說,日本守備隊里有一名日本共產(chǎn)黨員,也是反戰(zhàn)同盟會員。他反對日本發(fā)動的侵華戰(zhàn)爭,眼見日本人要對抗聯(lián)展開大規(guī)模清剿行動,便放火燒了軍火倉庫。

      第三種說,當年守備隊里的博役是抗聯(lián)派進去的,是他伺機燒了日本守備隊。博役就是勤雜人員。這是偽滿時期的叫法,現(xiàn)在叫家政人員。

      我的母親持第一種說法?;馃貍潢犇悄昴赣H十二歲,家住守備隊西側,隔一堵高墻。母親說,那年冬天嘎嘎的冷,他們家窗外蒙著一床厚被,晚上睡覺時還得蒙上腦袋。那天深夜,他們是被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震醒的。他們跑出屋,就看到守備隊已燒成了個大火盆。母親還說,因為害怕,又慌亂,等跑到朋友家時,她才發(fā)現(xiàn)她是倒抱著弟弟跑出來的,頭朝下腿朝上,而且自己還光著雙腳。母親就光著腳跑出了一百多米的路。母親講到這時我周身掠過一股寒流。我想象不出母親當年是怎樣光著腳奔跑在冰雪里的情形,懷里抱著她的弟弟。

      但我不贊成母親的說法。我說,據(jù)我所知,日本兵比較守紀律,兩個人再烤火,也不會燒了兵營。還有,我查過當年日本守備隊的平面圖。日本兵住宿的兵營離倉庫僅隔一條過道,如果大火是日本兵烤火所致,應該先燒宿舍,后燒倉庫。而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大火過后,整座倉庫都燒塌了,獨獨留下宿舍那邊半截墻。

      第二種說法出自一名老中醫(yī)之口。這是一個又瘦又高的老者,年過九旬,臉上猶鮮有皺紋,兩眼炯炯有神,稀疏的小分頭黑白間半,梳理得有條不紊,讓人一看就是個有文化講養(yǎng)生的人。

      我找到他時他正坐在窗下曬太陽,面頰上閃著潤潤的亮光,像是被大火映著。他說常曬太陽真好,你看,我額上的老年斑都看不見了。他說話也如他的頭發(fā),有條不紊。接著,他就向我講述他所知道的大火。我對此持否定態(tài)度。他看出了我眼中的疑惑,便說,那個日本共產(chǎn)黨后來被罰到呼蘭河上擺渡,他每次到大口門子診病都會看到他,一來二去的,兩人自然成了朋友。就有一天,當日本戰(zhàn)敗,那日本人臨回國時,向他說出了這件秘密。

      我當然不相信他的說法,盡管我對他的人品一點也不懷疑。但我想,因為年事過高,他可能會生發(fā)某種幻覺,也就是臆想,而一般上了年紀的人又往往十分固執(zhí)。我不相信他的依據(jù)是,如果真是日本人放的火,那么,日本人絕不會如此輕松地饒過放火的人,并允許他到呼蘭河上擺渡。最低的懲罰,也會遣送他回國。這應該是日本人常用的方法,也是合乎情理的處理方法。我把我的分析講給老中醫(yī)聽。他當時就翻了眼睛,撅著小白胡子沖我說,你不相信我還找我干啥?我只好訕訕而退。但這更肯定了我的判斷。

      說到這里,讀者諸君也許看出了我的傾向。其實,從內心來講,我真的傾向第三種說法。這證明了我們的抗聯(lián)如何機智勇敢,如何在殘酷的條件下,堅持打擊日本侵略者。但實際上講,這種說法的可能性也幾乎為零。想想看吧,在戒備森嚴的日本特別守備隊,日本人用中國人做些雜活可能,但讓中國人接近貯藏軍火的倉庫,那是不可能的。

      如此這般,當年鐵山包守備隊的大火便成了懸案。其實,只要讀點歷史的人都知道,像這樣的懸案比比皆是,不僅是現(xiàn)代人說不清,即使是在當年,也很少有人說得清。遠的如明朝簡文皇帝,他到底是燒死了,還是逃走了,時隔六百年,至今還被歷史學家爭辯著,喋喋不休;近的如我們這里還有個傳說,說是1942年初冬,日本駐鐵山包特別守備隊襲擊中共北滿省委密營,結果被人領進迷魂陣,一百零三人全部喂了野豬。但時至今日,到底有沒有這個人,到底有沒有這個事,誰也說不清。

      歸根結底,我是把這場大火當做懸案了。誰又料想,因為一個人的出現(xiàn),這件懸案竟然解密了。簡直不可思議。

      這個人走進我辦公室的時間是一個秋日的午后。當時我剛到辦公室,打開電腦,門外就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

      先探進門的是一頂禿發(fā)。來人的頭發(fā)幾乎全掉光了,只有四周還零星著幾根短發(fā),像雪原上招搖的幾根枯草。他的腰彎得更厲害,幾乎成了直角,像木匠用的拐尺。不是靠右手拄著的一根棍子,我一點也不懷疑他隨時會倒下來。再看他的臉,更讓我驚詫不已。他的臉就像風干的小角瓜,已分不清那角瓜的顏色,說黃不黃,說黑不黑,說灰不灰,上面肆無忌憚地擠滿了密密麻麻的皺紋。我能看清的是他那雙眼睛。是一對鷹眼,深凹在高凸的額頭下,閃著幽幽的光,好像從地獄里鉆出來的惡鬼。

      我倒吸一口涼氣,站起來,走過去,想扶助他。他卻不理會我的好意,身子朝右側一轉,人就坐上了沙發(fā)。

      我搬過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面。單憑直覺,我猜出他是一個神秘人物,但我無法猜出他的來意。我只能等他先開口。

      過了好一會兒,他抬頭,乜我一眼,慢騰騰地說,我聽說你在研究抗聯(lián)歷史?我說,說不上研究,只能說是工作需要。他點點頭,說,那我就找對了。我莫名其妙,便說,請問,你是誰呢?他笑笑,有一股苦瓜味,說,我說一個人,你應該知道?我說,你說吧,我聽聽看。他說,有個叫馬二的,你應該知道吧?我頭皮一奓,周身竟激動得哆嗦起來。不過,我不相信這是真的。我寧愿相信天方夜譚,也不愿相信眼前的人就是馬二。

      沉默片刻,我試探著問,這么說你是馬二了?他揚起頭,脖子上抽抽出一條條的豎紋,嘴唇像是雞嗉子,說,對頭,我就是抗聯(lián)的那個馬二,馬二就是我。我的頭立時大了,耳朵嗡嗡山響。為了掩飾心亂,我走到玻璃茶幾前,倒了一杯白開水,端到他面前,說,我知道,你是誰了,先喝點水吧。他接過水杯,又說,你說得對,我是馬二,馬富的弟弟馬二,大名叫馬貴。

      我已知道他是誰,但當他確定了自己的身份時,我的心還是驟然緊張了起來。因為我知道,這馬二原本是抗聯(lián)的一個副官,后來投降日本人當了特務。但到偽滿洲國垮臺時,他就消失了,像沼氣池里冒出的一個氣泡,消失得無影無蹤。如今,時過七十年,他又重新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讓我一時無所適從。我知道他找我來是做什么,我不知道我應該把他怎么辦。我只好拖著椅子,回到寫字臺前,思考著,等待著。不管如何,我應該先聽完他的講述,再做決定,我這么想。

      他終于開口了,聲音很低,也很蒼老,給我的感覺,像從冰縫里擠出的一股冷水,嗚嗚咽咽,時斷時續(xù)。如此,他的講述給我制造了障礙?,F(xiàn)在我開始寫這篇小說時,只能采取兩種敘述形式:能聽得清楚的地方,我會按圖索驥,還其語言的本來面貌;聽得不太清晰,或者囫圇半片的地方,我會用自己的語言來講述,請讀者諸君諒解。

      你應該知道。馬二說,他緩緩抬頭覷我一眼,然后仰頭,將后腦勺靠上沙發(fā)背,又說,你應該知道,我們哥們在沒參加抗聯(lián)以前是山林隊的,也就是你們說的土匪。我們哥們參加抗聯(lián)后也不含糊,我哥馬富還當上了團長,是一師三團。三團可是個大團,最多的時候,曾有過二百多號子人。1939年,三團活動在鐵山包一帶,你應該知道,我哥哥就是在那里出的事,為著一個女戰(zhàn)士。

      那個女戰(zhàn)士叫李順花,你應該知道。李順花的老爺們也是個團長,叫日本子打死了。也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我哥哥馬大開始對李順花感興趣了。那咱的抗聯(lián)苦啊,爬冰臥雪,忍饑挨餓,腦袋塞在褲腰帶上不用說了,就是老娘們,成年到輩子也看不上幾個。我記得,馬大溜進李順花的馬架子是在一個晚上。

      那咱兒,李順花正守著火堆給戰(zhàn)士縫衣服。李順花當年也就是二十郎當歲,卻是個老戰(zhàn)士,很抗聯(lián),也很大姐。平常時候,我們都找她縫縫補補,一口一口大姐叫著,時常也逗她幾句悶子。她有時生氣,還會刮我們的鼻子。唉,還是書歸正傳吧。

      當時,李順花看到馬大進屋,也沒在意。她只是笑笑,說,團長來了,坐下烤烤火吧。馬大就湊到火堆前烤火,一邊烤火,一邊說著閑話,天上一句,地上一句。馬大的用心很明顯,就是挑逗人家李順花。說實在的,李順花人長得不是那么出彩,可人家讀過大書,渾身上下就是有那么一種味兒。何況,那咱山里的女人真稀罕啊,連見一頭老母豬都賽似貂蟬的地界,看李順花不就成七仙女了么?再則說了,李順花的臉形耐看,就是人們說的鴨蛋臉,眉毛也媚氣,彎彎的,是人們說的那種柳葉眉。可她的臉黑。你想想,整天鉆林子風吹雨淋的,啥樣女人的臉能不黑啊。不過,那工夫有木火映著,李順花的臉還是紅撲撲的,很鮮嫩,也很迷人。我哥哥馬大被李順花迷住了,講著講著,就呼呼地喘粗氣了。

      這讓李順花覺警了。李順花就問,馬團長,你怎么了?馬大吭吭哧哧地說,我……我看你長得挺俊的。李順花就忸怩地說,你看你,團長說的。馬大說,我看你就是好看么,我們李團長真的沒福分,把你一扔就是兩年。李順花聽馬大話說得走了斜,便板著面孔說,團長,我要睡覺了,你走吧。馬大臉紅脖子粗地說,別,別,我想……我想,你也這么長時間沒跟男人了,我也想……話說到這個份上,李順花完全明白了馬大的居心。她暖著一張臉說,馬團長,我理解你,可你不能這么做,我們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聯(lián),不是土匪山林隊。說著,她就要走出門去。李順花是個聰明人。她知道此時最好的法子是走出馬架子。但馬大沒有容她走出去。馬大呼的一聲站起來,伸臂就將李順花抱在了懷里。李順花就拼命地朝外推馬大,一邊推一邊說,你再不松手,我就喊人了。馬大氣急敗壞,趕忙用一只手去捂李順花的嘴。李順花就拼命掙扎。馬大說,你看看……你就答應我吧,就這一次……說著,他又去解李順花的衣服。李順花便狠狠地咬住了馬大的手。馬大惱羞成怒。他拔出手槍,點著李順花的腦門說,你干不干,不干,我就崩了你。馬大是想嚇唬嚇唬李順花,迫使李順花就范。誰知李順花也不賴歹。她揚起臉來說,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干。馬大氣急敗壞,兩眼一閉就開了槍。

      馬大沒把打死李順花當回事。馬大搖搖擺擺走出屋門,看到十幾個戰(zhàn)士虎視眈眈地盯著他,還是沒當回事。沒當回事是沒當回事,但為自己開脫他還是想到了。馬大說,李順花想當叛徒,讓我把她正法了。

      我知道哥哥闖大禍了,就找到了馬大說,哥哥,你馬溜撓崗(東北土話,逃跑)吧,要不,趕明兒個吳主任回來,問到李順花,你咋回答???馬大自以為是地說,咋回答,你說咋回答?就說她蠱惑人心,想滑(土匪黑話,拉的意思)人下山投敵。我說,你就是說破大天,誰信啊。聽我的話,你就下山吧。馬大搖搖頭,瞥我一眼說,你找個草根瞇一會得了。這三團我說了算,他吳主任再尿興,也得給我個面子。我明知道此事不妥,但我沒辦法說服馬大。

      吳主任是第二天傍晌來的。果然不出所料,吳主任沒見到李順花,就問馬大。馬大說,這幾天她總是散布對隊伍不利的話,讓我給解決了。吳主任板著面孔說,你說的是實情么?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你的團連一個女同志說幾句都能說散,還怎么能打日本子。馬大說,你不相信我,那你說她咋死的吧?馬大心懷鬼胎。他說這話時,就把所有的人都掃了一圈,以為是有人告密了。其實,誰能告密呢,大家成天都呆在一起,你瞅著我,我看著你,就是走出一只老鼠,也逃不出所有人的眼皮。馬大是做賊心虛。吳主任說,你也不用東遮西擋。排除李順花同志是個老同志不說,就是她真的散布了錯誤的言論,你也應該向師里報告,等待我們的指示。馬大說,情況就是這么一個情況,我當時不殺了她,她說不定就會拉人當逃兵。吳主任說,馬團長,你是共產(chǎn)黨員,請你說話要對黨負責,要對我們的戰(zhàn)士負責。如果你說不清這件事,我可以公開地說,你這樣做就是殺人滅口。

      馬大到了此時,也沒喀嘮了。他干脆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態(tài)度,說,我看她太孤單了,想跟她睡覺,她不干,我就把她斃了,你說咋辦吧?吳主任說,怎么辦,殺人償命。說著,他就讓跟來的人下了馬大的槍。馬大不服,就罵,我X你媽吳江,我看你能把老子怎么樣。吳江冷冷一笑,又讓人把馬大捆了起來。馬大此時已看出大禍臨頭了,就朝我使眼色。我當然明白他是讓我做什么,但再看周圍那些戰(zhàn)士的眼神,我就明白我出槍只能是自取滅亡。無可奈何,我只好跪在地上,給哥哥求情。我說,吳主任,我哥做的是不咋地,可我哥大小不濟也是個團長,這些年打小日本子,也沒少立下功勞。就是沒有功勞還有苦勞,沒有苦勞還有疲勞,你總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吧。吳主任說,這不是面子的事,這是黨的紀律的事!馬大見吳主任并不開面,就破口大罵,吳江,我X你祖宗。我槍斃李順花你說我不向師里匯報,那么你想殺我,為什么不向北滿省委報告?吳江搖搖頭,冷酷地說,我有緊急任務,要帶隊伍下山,等找到省委再處理你,就會耽誤戰(zhàn)機。如果按你們土匪章程,像你犯的這種罪行,要“看天”或者是“掛甲”,但我們是抗聯(lián),你打小日本子又有功,我就讓你選擇吧。馬大此時就尿褲兜子了。他哭著聲音說,還是用噴子吧。說罷,他轉身就朝門外走去。我的眼睛就紅了,可我無能為力啊。

      馬二講到這里時,伸頸瞅了我一眼,說,再給我倒杯水。這些事窩在我心里幾十年了,今兒個說出來,心也就敞亮了。剩下的,我想,你應該清楚了。

      我給他端去杯開水,說,我還是不清楚,吳主任處理了馬大,為什么還讓你跟在身邊?馬二接過水杯,仰頸咕嚕咕嚕灌了半杯水,再將水杯遞給我,順勢抹把嘴唇說,這還得說人家吳江心懷坦蕩啊。槍斃了馬大后,吳主任找我談話,說你仔細想想,馬貴同志,如果想打日本侵略者,你可以留下來,我們還是戰(zhàn)友;如果你想走,我給你準備路費,再派人把你送出山。吳主任說到這兒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說,請你相信我。我也舍不得殺馬團長,但我又不能不殺。我說,我哥哥做到那兒了,該殺,我不會埋怨你。我嘴上這么說,心里卻在想,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得了機會,我再給哥哥報仇。

      馬二說到這時,激烈地咳嗽起來,臉憋得像個紫茄子。那時,西邊的太陽照在紫茄子上,紫茄子泛起一層暗紅的亮光。這讓我想到了回光返照那句老話。

      我知道他已接近人生終點了,我不知道他來找我的終極目的。我問,你來找我就是想說這些么?他的臉開始抽搐,嘴唇哆嗦了好一會兒,說,我可不是光想著說馬大的事,要是那樣的話,我還不如不來。我精神一振,連忙問,那你,還想告訴我些什么呢?馬二詭秘地一笑,說,來,你再給我倒杯水來。

      喝光杯里的水,馬二喘息一會兒,說,你應該知道,康德八年鐵山包守備隊曾著了一場大火。我心跳加快,臉上驟然燒起了一團火。我知道,一段塵封的歷史冊頁即將打開,這可是我任史志辦主任以來夢寐以求的。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動,說,你能先告訴我,那場大火是誰放的么?馬二見我如此迫切,臉上鮮明出一種滿足。他詭異地瞄了我一眼,問,你能猜出放火的人是誰嗎?我搖搖頭。馬二又就揚起聲音,說,我想,你應該是猜不出,那你就聽我的吧。我說,你還是先告訴我那人是誰吧。馬二點點頭,頗為得意地說,我說是吳江,你信么?啊,吳江!我啊了一聲,瞠目結舌,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竟然是吳江,怎么能是吳江呢?吳江曾是抗聯(lián)一師的政治部主任,前期戰(zhàn)功赫赫,后來卻消聲彌跡,了無消息。馬二見我一臉猴急,便說,好了,我不賣關子了,還是接著講吧。

      吳江槍斃馬大后,立即集合隊伍去救溫三爺。馬二說,這個溫三爺你應該知道。他是大羅鎮(zhèn)的人,青峰山里有名的木把頭,手下管著上百個木把子(伐木人)。但這個人好啊,為人忠厚耿直,仗義疏財,還時常借著給木把子買糧食、衣物、鞋帽的名義,給吳江送給養(yǎng)。不知誰告的密,他這事就讓鐵山包守備隊長土肥泥知道了,土肥泥就帶著日本兵去抓溫三爺。吳江探得這個情報后,火速帶領我們趕往大羅鎮(zhèn),去救溫三爺。

      不過,我們還是去晚了。日本人先到了大羅鎮(zhèn)。他們把鎮(zhèn)上老百姓趕到一個打谷場,四周架起機關槍,開始尋找溫三爺。結果,他們只找到幾個老溫家的人,連溫三爺?shù)拿紱]摸著。這讓土肥泥惱羞成怒。他拉出溫三爺?shù)膬合眿D,一腳踹倒在地上,然后就命令日本兵用腳踢。那些日本兵聽到命令,便團團圍定那小媳婦,你踢一腳,我踢一腳,踢得那個小媳婦仰面朝天,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這時,土肥泥嘻嘻一笑,他抽出指揮刀,緩緩扎進了那小媳婦的胸膛,嚇得小媳婦的兒子哇哇哇大哭。土肥泥抽出指揮刀,瞇眼覷覷刀刃上流淌的鮮血,突然就彎下腰去,用刀挑起那個兩歲嬰兒,再高高舉起,猛地一掄,便將那嬰兒摔向硬硬的打谷場。

      我們趕到大羅鎮(zhèn)那陣兒,日本人剛剛離去。戰(zhàn)士們群情激憤,個個呼天喊地,要求吳江帶我們去追日本人拼命。吳江卻沒有答應。吳江這人厲害啊。他精明強干,足智多謀,從來不打吃虧的仗,我們背后都叫他“小諸葛”。末了,你說小諸葛吳江怎么做了呢?他派人到牛天成村找來了林鳳鎮(zhèn)。

      這個林鳳鎮(zhèn)是誰,你應該不知道吧。他是牛天成村的村長,自個兒種了幾十坰水稻,還跟城里的偽警尉林鳳千是親戚。那年秋收后,林鳳鎮(zhèn)進城賣糧,他請林鳳千喝酒,喝得耳鳴眼熱之際,他跟林鳳鎮(zhèn)扯犢子,三吹六哨,說自己跟抗聯(lián)的吳主任打過交道。林鳳千聽說這事,他立功心切,立時將情報送給了土肥泥。土肥泥便找來林鳳鎮(zhèn),讓林鳳鎮(zhèn)去勸降吳江。

      這回可叫林風鎮(zhèn)坐蠟了。他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來啊。咋回事呢?他有心不去,怕日本人不饒他;他有心想去,又怕抗聯(lián)把他按漢奸論罪,嘎巴一聲將他走了洞。想來想去,最終他還是硬著頭皮找到吳江,跟吳江說,我他媽的叫日本人給熊上了。他們非得讓我來找你勸降,我不來就收拾我全家。吳江當然不會答應林鳳鎮(zhèn),可他也沒把這小子怎么著。

      這次,吳江主動找來林鳳鎮(zhèn)。他當著林鳳鎮(zhèn)的面,哭喪著臉說,過去,我的隊伍全靠著溫三爺接濟,現(xiàn)如今日本人廢了溫三爺?shù)姆ツ緢?,我們要吃的沒吃的,要穿的沒穿的,別說打小日本,就是自己的命都要保不住了。所以么……我就實話實說吧,我想下山交槍,就怕他小日本說話不算數(shù)。那林鳳鎮(zhèn)聽吳江如此說,滿臉的烏云都散了。他屁顛屁顛地說,算數(shù),算數(shù)。日本人跟我說過,只要你吳主任肯投降,不管什么時候來,都是要錢給錢,要官給官,要女人給女人。吳江就嗤嗤一笑,說,這事,我可不聽你的。你得讓土肥泥和縣長親自來,我只跟他們說話。

      土肥泥接到林鳳鎮(zhèn)的報告,他嘿嘿一笑,就讓縣長直接找吳江聯(lián)系。那縣長叫王世修,我至今還記得真真切切。王世修聽了土肥泥指示,又火速將此事報告給北安省政府。北安省政府認為事關重大,便派民生廳廳長孫仁軒、警務廳高級警官張世明,前往慶城,會同王世修,共同組成“收降總部”,全權負責受降事宜。王世修以為勝券在握。他躊躇滿志,信誓旦旦地對林鳳鎮(zhèn)說,你發(fā)財我升官的機會到了。現(xiàn)在,你立馬回去告訴吳主任,就說我答應了,只要他肯投降,提什么條件都會答應。

      那林鳳鎮(zhèn)有好事?lián)沃?,他連家都沒回,直接進山就找到了吳江。吳江顯得很高興,他向王世修提出四個條件:第一,這些年我們抗聯(lián)吃苦吃得太多了,收降前,他要給我們送些大米、白面和豬肉粉條來;第二,為了表示對抗聯(lián)的誠意,我們投降后,日本人不能將我們遣散,也不能進城,只能單獨活動;第三,他們收降時,方圓二十里以內,不能派部隊,受降人員更不能攜帶武器;第四,他們還得給我?guī)砣f塊錢,我要獎賞給弟兄們,也算他們沒白跟我一回。

      林鳳鎮(zhèn)以為吳江的條件太苛刻了,日本人不會答應。不料土肥泥聽后連連點頭,馬上指示王世修照辦。結果第三天上午,十張馬爬犁齊刷刷的,都集合到了縣公署大院,那上邊滿滿騰騰,裝的他媽的盡是好嚼嗑,大米、白面、豬肉、粉條子,應有盡有,肥得都比過年了。

      按照省政府指示,受降團應由民生廳長孫仁軒、縣長王世修、北安省高級警官張世明,總務科長閻明耀共同組成??赡敲裆鷱d長剛上馬爬犁,手就碰傷了。我琢磨著他是怕死故意碰的。

      看到民生廳長受傷,那縣長王世修滿臉恐慌。他俯下身去看孫仁軒的傷勢,誰知腰身一扭,兩手捂著肚子,就驚天動地叫喚。旁邊的人紛紛詢問是怎么一回事。王世修就哭喪著臉說,他的肚子疼得厲害,像轉了軸似的。

      這時,有個副縣長走了過來。他討好地說,縣長大概是得了盲腸炎,應該立即到醫(yī)院去看大夫。王世修便勉強抬起頭,捂著一臉笑說,看來,我只好把立功機會送給兄弟了。那副縣長聽了,心里暗暗叫苦,嘴上卻說,兄弟愿意代勞,兄弟愿意代勞。

      馬爬犁趕進牛天成警察分駐所時,已是午后。只是,副縣長他們既沒有看到吳江,也沒有看到我們。他們只能等待,各懷心腹事,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熱鍋上的螞蟻,一直煎熬到太陽偏西。

      這時,吳江才帶著我們走進大院。那副縣長看到我們進院,又驚又喜。他把手伸向吳江說,早聞吳主任大名,如雷貫耳,相見恨晚相見恨晚啊。孰料,吳江呱噠一聲臉就撂了下來,他大聲問副縣長:土肥泥在哪兒?我不是讓他來嗎?那副縣長就哆哆嗦嗦地說,他真的要來。只是臨上車時,手被車門擠破了。這副縣長真他媽的老奸巨滑,他再怎么害怕,還沒忘記編套謊話,移花接木。吳江就瞪大眼睛,氣洶洶地說,編得好圓全,我就不相信有這么巧的事?好了,廢話少說,既然你們沒有誠心,我們也就沒什么好談的了。說罷,他就讓我們把這幾個人都捆了起來。

      那副縣長見死到臨頭,便也無所畏懼,他哼哼鼻子,挺起腰板說,告訴你吳江,別高興得太早了。土肥泥已料到你有假投降這步棋,他已經(jīng)帶人在于大窩棚等你了。副縣長的話音剛落地,像是應和他似的,西南方向就傳來了槍聲。那副縣長就哈哈哈大笑。吳江他也哈哈哈大笑。原來,他明里帶我們去投降,暗里卻通知二師,在半路上截擊日本人。結果怎么樣?那土肥泥是周郎妙計高天下,陪了糧食又折兵。吳江厲害啊,要不怎么說是小諸葛呢。

      不過,他吳江這回可是高興得太早了。怎么說呢?原來北滿省委有人說他的詐降可真可假,說他的詐降損壞了抗聯(lián)信譽,產(chǎn)生了負面影響,因此撤了他的職。你說這事邪門不邪門?馬二說到這時,一臉惶惑,眼睛半睜半閉,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我。

      我沒有回答,胸口隱隱做痛,像是有一群螞蟻在密密麻麻地啃噬。還有比這更蹊蹺的事呢。馬二瞥瞥我,說,更奇怪的是,北滿省委讓吳江去說明問題,吳江去省委之后,卻從此失蹤了。我蹙起眉頭,問馬二:你認為吳江失蹤完全是因為詐降,就沒有聽說過別的原因嗎?別的原因,又能有什么呢?馬二抬起眼皮,困惑著目光說,我這些年來,也怎么琢磨,怎么覺得這事不可思議??桑灰驗檫@事,又能因為什么呢?

      我搖搖頭,輕輕嘆息一聲。據(jù)我查找史料,多方比對,最后得出的結論是,吳江當年并沒有去北滿省委說明情況。這與一段抗聯(lián)歷史有關。當年的北滿省委,有個別同志反對趙尚志。他們不但借趙尚志去蘇聯(lián)的機會,撤了趙尚志的職,開除了趙尚志的黨籍,而且,還將跟趙尚志觀點一致,或者關系密切的人,也開除了黨籍或者撤職。吳江是最早跟趙尚志抗日的那批人之一,又是趙尚志的老班底。他沒有去北滿省委,應該是怕自己被錯誤處理。

      不過,這些我都不想跟馬二說。我轉移話題,反過來問馬二:你能告訴我,你是怎樣跑到日本人那邊去的嗎?馬二聽我這么問,他瞭我一眼,角瓜臉立時蒙上一層黃灰,懦懦地說,怎么說呢,我說了八成你也不會相信。我是被餓下山的。我們那時候,抗聯(lián)苦啊,冰天雪地不用說了,還經(jīng)常挨餓,甚至餓死的人比被打死的還多。我就是怕餓死,才找個月黑頭溜下了山。誰知,我他媽的剛出山,就被日本特務逮了個正著。他們打了我半夜,打個半死不活。我……事逼無奈,也只好干了特務。人啊,都說是不怕死,想不怕死……也難啊。

      我沉吟片刻,只好說,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你還是先說鐵山包大火吧。我很想知道,你說那場大火是吳江放的,有什么根據(jù)。馬二吧嚓吧嚓嘴,說,你再給我倒杯水。我這人算是完犢子了。再早幾年,別說是說這點話,就是走他個百八十里的,也沒有想水喝的事兒。

      我那天走出鐵山包天福號飯莊,差點跟人撞了個滿懷。我抬頭剛想罵,竟發(fā)現(xiàn)那人是吳江。馬二說,他當時眼睛就一亮,隨即從懷里拔出手槍,頂上吳江的胸口說,啊,這不是吳大主任么,什么風把你吹來啦?馬二說,他做賊心虛,以為吳江是專為他而來,除掉他這個抗聯(lián)叛徒。

      事發(fā)突然,吳江愣怔片刻,而后伸手扳過馬二的槍口,說,馬貴啊,鬧著玩也沒有你這么鬧的啊,要是走火了咋辦?吳江大聲說過這話,又低下頭來敲打馬二:你放聰明點,馬貴。你們哥們沒少殺日本人。你要是把我供出去,我一刻不等,立馬檢舉你。馬二的心就突突突亂跳,握槍的手也耷拉下來。他語無倫次地說,那……你說……咋辦?吳江說,走,跟我走,咱們找個僻靜地方嘮嘮。馬二眼珠子轉轉,左瞄一眼,右溜一眼,看到兩個日本兵正朝這邊走來,便虛張聲勢地說,看把你嚇的。我是跟你鬧著玩呢,你還當真了。說罷,他收槍在腰,低頭對吳江說,你……跟我走。

      吳江跟著馬二,兩人一前一后出了城。剛走出城,馬二心又慌了,他回頭覷著吳江說,吳主任,你來找我,是不是想拔掉我這棵毒草???毒草是土匪對背叛者的稱謂。馬二的底子是土匪,他三句話離不開本行。吳江淡淡一笑,說,找你,我還真是特意來找的。但收拾,你還不值得我收拾。吳江這么說。他的話里明顯透出對馬二的鄙視,盡管他人已不是抗聯(lián)一師政治部主任了,但主任的氣勢還在。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馬二就想起殺雞焉用牛刀那句老話。他尷尬地瞧瞧吳江,問,那,主任是想干什么?吳江壓低聲音說,走,到橋上再說。這時,他們已走到呼蘭河畔,幾十米開外,就是呼蘭河橋。

      橋是一座木頭橋。橋上鋪著沙土,橋下河水浩兮渺兮,翻騰著鱗鱗的浪花,浪花里搖動著一只打漁小船,船頭不時有魚鷹鉆上鉆下。吳江屈臂伏著欄桿,俯身觀察河水,不看馬二,也不跟馬二說話。馬二的心忐忑不安。他狐疑一臉,朝吳江靠靠,試探著問,你在看啥呢,吳主任?吳江側臉瞥眼馬二,低頭觀察著呼蘭河水,說,你看那根樹枝,它如果長在樹上,就可以抽綠發(fā)芽,開花結果,可一旦離開大樹,它只能隨波逐流,最后再被埋到河底。馬二的目光逐著河里的樹枝。他隱隱感到吳江是在點化他,吧嚓吧嚓嘴唇,卻品不出什么滋味。這讓他很難受。臉上就紅一陣白一陣。其實,吳江的意圖非常簡單。他是在暗示馬二,說他一旦投降日本人,就會走上絕路。

      吳江見馬二一臉懵懂,并不明白他話里的隱意,便微微一笑,說,你還是多想想后路吧。馬二怔怔,說,想什么后路?我還有啥后路?像我這號的人,活一天賺兩個半晌也就是了。吳江說,話不能這么說,你還不到二十,老鼠拉木锨,大頭還在后邊呢。馬二抿抿嘴唇,也沒有品出吳江話里的甜酸。他此時想得更多的是吳江到鐵山包的目的,便問,我聽說你也不在山里干了,怎么就到這疙瘩來了?

      吳江的面上就現(xiàn)出些微紅暈。不過,因為有夕陽罩著,馬二也沒看出什么破綻。吳江思忖片刻,慢騰騰地說,誰說我不在抗聯(lián)干了?我是奉抗聯(lián)的命令,到鐵山包找你的。吳江說完這話,兩手就去抓撓欄桿,抓撓得木欄桿喀喀吧吧響,震得馬二心驚肉跳。馬二就結結巴巴地問,你……找我……我能干什么呢?吳江輕輕一笑:我想讓你介紹我進日本特別守備隊。啥?馬二吃驚地問,眼睛幽幽閃著亮光:你還想跟日本人……斗?吳江曖昧一笑。他不置可否,說,你沒聽說過日本人想找個博役么?馬二恍然大悟。他兩手一蒙腦袋,就知道吳江是有備而來,只好實話實說,想找是真想找,不過,我聽說他們是想找個啞巴。吳江就嘿嘿一笑,說,從今以后我就是啞巴。什么?馬二眼睛瞪得像兩個山雞蛋:你真的還想整事???他問,眼睛不由自主朝城里方向掃掃。吳江點點頭,從容地說,我不說謊。我走到哪里都是抗聯(lián),走到哪里都要打日本侵略者。我希望你能幫助我。當然,你也可以不幫助我,但你絕不能壞我的事。

      馬二沉默一會兒,說,好吧,我去找王翻譯。不過,咱們訂個君子協(xié)議,你出事可別牽連我。馬二嘴上這么說,心里卻想,我的耳朵可得靈光著點,倘若聽到他吳江有什么風吹草動,一定要遠走高飛,否則,我就是天下第一號大傻狍子了。吳江聽馬二如此說,臉上彩霞閃爍,他拍拍馬二的肩膀說,馬貴啊,你錯一千錯一萬,還有一條沒有錯。馬二疑惑地問,你說的是哪一條?吳江說,你能給我辦事。馬二想說些什么,嘴唇抿抿,沒有說出一個字。吳江抱過馬二的肩膀,說,走,進城,我請你吃館子。記住,從今而后,你不能再叫我吳江了。那我叫你什么?馬二目光掃著吳江問。吳江略一思忖,說,叫我邵武。

      馬二講到這里時,緊閉雙眼,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在養(yǎng)神,凹癟的胸脯伏起降落。過了有吸顆香煙的工夫,他睜開眼睛,慢騰騰地說,我敢肯定大火是吳江放的。可這么些年,我也總在琢磨,日本特別守備隊戒備那么森嚴,你說他咋就能得手呢?我深思一會兒,也沒能回答出他的問題。如此,讀者諸君再讀到以下內容時,就會猜想,我寫的內容里邊有虛構的成分。你這樣的分析是正確的??晌也惶摌?,又能怎么處理呢?歸根結底,要知道我寫的是小說,而不是歷史。沒有虛構的小說,還能叫小說嗎?

      閑話少說,我還是跟你講述那場大火吧。

      馬二說,邵武當博役的鐵山包特別守備隊是個四合大院。大院的正門朝東,門前放著雙崗。大院的四個角都兇惡著炮樓。炮樓里時而有兵,時而沒兵,顯得有些輕松。大院里有四棟大房。前邊兩棟,后邊兩棟,南北相向。后邊的兩棟房門朝南,兩堵房山之間有一米多寬的距離。東邊的那棟二十多間,是守備隊的辦公室、兵營和刑訊室;西邊的那棟也是二十多間,是軍火庫。前邊的兩棟房門朝北,隔著一個大操場,與北邊的那兩棟相對,住的是守備隊官員的家屬。

      邵武住的是一座小廂房。小房坐落在操場西部,位居前后兩棟房之間。房子不大,長寬各三米,呈四方形。屋里簡陋至極。進屋是一盤火炕,橫在西墻下,炕上胡亂堆著一卷行李?;鹂槐辈?,迎門是一個炕爐子,用來燒炕,用來做飯,也用來采暖。火炕的南部,擺張小八仙桌。桌上擺著幾個碗盤。

      博役邵武的職責是收拾院庭衛(wèi)生。他把活做得很仔細,也很用心,院里的日本人都很滿意。時間長了,站崗的日本兵還高看他一眼,有時,還從兜里掏出幾塊紙包的糖,花花綠綠的,給他“迷西迷西”。只有城里的一些老百姓看邵武不起。每每相遇,他們總會用白眼球翻他,或者走到對面時側身而去。更有的小孩會跟在他身后,不遠不近地喊口號:啞巴啞巴吃??(屎),啞巴啞巴吃??……邵武那時心如刀割。但他的臉上卻總是笑著,笑得很開心,很陽光,像鄉(xiāng)下人進城看二人轉似的。如此,時間再長一些,城里的人都說邵武不但啞巴,而且還缺心眼。城里的人都不知道邵武的真實身份,知道邵武真實身份的只有馬二。

      馬二說,他知道邵武是在等待時機干大事,心里像明鏡似的,但他不知道邵武在準備干什么大事。為此,他整天提心吊膽,支楞著耳朵,長長的像個兔子,時刻準備著,連做夢都睜著半個眼睛,一旦聽說邵武干事,自己便溜之大吉。

      馬二也曾想檢舉過邵武,但想來想去,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馬二說,自從他介紹邵武進特別守備隊后,他就把自己同邵武綁到了一起,是一條繩上拴的兩只螞蚱。假如他膽敢檢舉邵武,邵武不會給他好果子吃。何況——馬二還說,他總惦念著吳江的好處。吳江在處理了馬大之后,完全可以清除他。可吳江非但沒清理他,還讓他繼續(xù)當他的副官。這說明了吳江的光明正大,也可以說是對他馬二有恩。

      馬二說到這時,長長地唉了一聲,點點頭,然后又說,他那些日子走得很艱難,總是提心吊膽,像老牛拉的花轱轆大車,總是聽著嘎嘎呀呀響,卻看不到走多遠的路。馬二還說,他有時夜半驚醒,還會想想邵武的處境,怎么想邵武的日子都不會輕松。你想想看吧,他孤身做戰(zhàn),又身居狼叢虎穴,是不是只要一步錯棋,就會葬送生命。馬二這樣問我。我沒有回答。我那時正絞盡腦汁,思索著邵武火燒日本特別守備隊的過程。

      事情的過程應該是這樣的。

      那是一個午后,邵武當時正在清理積雪,守備隊院里開進來五輛汽車,日本兵從汽車上卸下來的,是一箱箱的彈藥,一捆捆的槍支,一包包物資。邵武清楚,日本人是要對山里采取大規(guī)模行動了。他冷冷一笑,便猛力搓起手來,搓得兩只手掌喀吧喀吧響,搓得周身的熱血都沸騰起來,燒得他面紅心跳。

      夜深了。那是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守備隊院里院外都靜悄悄的,靜悄悄的,只有門外崗哨的腳步聲咔嚓咔嚓地響。天冷,他們不能不走,否則,他們將不能過夜,哪怕每個小時換一班崗。當年黑龍江的冬天比現(xiàn)在冷得多。有一個故事里說,當年的男人出門小便,很多時候手里要拎根棍子,一邊撒尿,一邊敲打,否則的話,就會凍成一條冰柱。邵武決定在這樣的夜晚采取行動。行動方案早在晚飯前就已設計好了。

      那時,邵武趴到火炕東側窗前,挑塊霜雪薄的地方,撮起嘴唇,一口口朝上面呵著熱氣。很快,玻璃上的窗花就謝掉一片。邵武再閉上左眼,睜大右眼,透過玻璃去觀察大院。大院里空空曠曠,雪地上泛著灰蒙蒙的白光,冰冷得像南極雪野。邵武嘿嘿一笑。他笑得很是肆無忌憚,甚至有些怪異,像貓頭鷹叫。笑過之后,他蹲下身去,從炕席縫里摳出一根火柴,捏在右手拇指和食指間,嗤啦一聲在炕沿上輕輕一劃,火柴頭上就燃起一星火苗。邵武先用那苗小火點燃一支香,然后香頭朝內,將香插進老羊皮套袖,再雙手袖著套袖,走出小房,走向廁所。廁所在兩棟磚房的后邊,如廁的人想進廁所,需通過兩棟房房山的夾道。

      在兩座房的房山頭間,邵武收住了腳步。他朝前看看廁所,回頭看看操場,再從套袖里抽出雙手,將那支香抿上嘴唇,開始攀檣。攀墻時他兩腳蹬著兩側墻皮,兩手抓撐著兩側墻皮,像極一個蹦高的蛤蟆。

      轉眼之時,邵武攀上了房山,兩手抓住了兩側的通風口。他不敢耽擱,迅疾來個大轉身,兩手又抓牢了西側的通風口。那時,他下意識地朝院內掃上一眼,而后向上一躍,腦袋就鉆進了黑棚。黑棚里黑黑洞洞,空氣稀薄,氣溫很低,他感到一種冰冷的窒息。他張開嘴,猛地大吸一口氣,再騰出右手,將那支香從嘴里捏出,輕輕放在鋸末子上??吹侥切切』疬€在閃亮,他的眼睛頓時光亮起來。他噗哧一口,吹掉沾上嘴唇的棚灰,人便從墻上溜了下來。按他的測算,等到那支香點爆棚里的鋸末子時,他應該是在睡第二天的大覺。

      大火果然是第二天半夜燒起來的。大火一燒起來就圓了盆。爆炸聲驚醒了院里院外的日本人。他們傾巢而出,男男女女,兵兵民民,拎水桶的拎水桶,端盆子的端盆子,呼天喊地,鬼影憧憧,卻又只能遠遠地守望,看大火熊熊地燃燒,看濃煙滾滾地旋轉,等待著爆炸過后,再上前救火。

      救火的都是日本人。中國人只有一個邵武。邵武跟著日本人一起救火,看起來比日本人還著急。他一邊拎著個水桶跑來跑去,一邊哇啦哇啦大喊大叫,還不時騰出一只大手,亂指亂點著逐漸飄散的黑煙。這讓在場的日本人都十分感激。還有個婦女摘下蒙頭的毛巾,給他擦臉上的灰漬漬的黑汗。

      馬二說,那天半夜起床,他看到西北方向燒成一片火海時,腦海里閃出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跑。他一點也不敢耽擱,帶上早已準備好的細軟,跌跌撞撞就朝西門那邊跑。誰知,他緊跑慢跑,還是跑晚了半步。當他氣喘吁吁跑到西門里時,那里已站有幾個崗哨,而且都是日本兵。馬二惡狠狠地捶下腦袋,只好硬著頭皮走過去。他說他是怕縱火的人趁亂逃走,特地從家里跑來站崗。日本兵就朝他豎起了大拇指,喲西喲西地叫,叫得馬二腹中一陣陣翻騰苦水,顛上顛下地顛簸著邵武的去向。他先是分析邵武不會逃走,如此的話,只要邵武能蒙混過關,他也會平安無事。只是,這個念頭剛剛落定,他的思維又發(fā)生了轉變。又想,那邵武哪能那么傻,既然大功告成,還會留在城里等死。他這么想時,腦袋轟的一聲,就穿過一顆炸彈,震得他周身痙攣成一團。

      馬二在西門一直守候到天亮。天亮時,他跟幾個人一起走進了特別守備隊大院。這些人各懷心腹事。馬二最想的是尋找邵武。結果,他就看到邵武正在清理雜物,頭戴狗皮大帽,遮住了半張瘦臉,每一直腰,帽盔上還會掉下幾片黑灰。

      馬二的心底就涌出一股熱流。他走近邵武,想說句感謝的話,話一出口卻走了味:你,咋還沒撓崗(逃跑)???邵武眨巴眨巴眼睛,瞄瞄遠處的幾個日本人,神秘地一笑,說,他們還沒走,我能走么?再則說了,我走了,你怎么辦?馬二頓時淚落如雨。

      馬二講到這里時,鼻子抽搐一下,人就啜泣起來,聲音低沉,像是壓著塊大石頭。我默默地觀察著他,不勸阻,也不催促,冷冷地思考著他的心理狀態(tài)。他抬手揩去鼻孔下殘留的鼻涕,扯開眼皮,睥我一眼,說,吳江這人,好啊,很抗聯(lián),很人情,還有大海般的心胸。他要是活到光復,可是國家的棟梁之材啊。我心怦然一跳,便問,你是說,吳江犧牲了?馬二嘟嘟噥噥地說,我跟你講啥呢?你就聽我慢慢說吧。

      馬二說,原先,他還心存僥幸,以為他和邵武都會平安無事。豈料,第三天早上,他就被叫到了日本特別守備隊。

      隊長土肥泥看馬二進屋,不容分說,立馬喊人捆起馬二。馬二的兩條腿立時顫抖起來,像篩糠似的。他勉強硬起脖頸,問土肥泥:你,捆我干啥?土肥泥嘿嘿一笑,說,那個啞巴,是不是你介紹過來的?馬二說,這個不假。土肥泥說,據(jù)我們多方面調查,確定守備隊這場大火,就是他放的。馬二乜土肥泥一眼,又翻翻眼球,思想像走馬燈似的轉動起來,腦門蒸騰起縷縷汗汽。他在判斷土肥泥是有所發(fā)現(xiàn),還是火力偵察。很快,他嘻嘻一笑,說,隊長,我想這把火,還真不是他放的。土肥泥翻翻白眼,撅起大嘴問,你有什么根據(jù)?馬二淺淺一笑,說,要是他放的火,他還敢待在城里,不早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啊。土肥搖搖頭,說,他的人很狡滑。馬二壯起膽來,說,他可是個啞巴啊。土肥泥欻的一聲,抽出指揮刀,將刀刃一面對準馬二,憤怒地說,他的不狡滑,就是你的狡滑,看來你是又想嘗嘗我的刑法啦?聽土肥泥如此說,馬二不寒而栗,周身就突突突突顫抖起來,像是打擺子。

      土肥泥陰陰一笑。他走到馬二身邊,抬手拍拍馬二肩膀,詭詐著目光說,你是個聰明人。只要你供出放火的人,我就不會打你,不會殺你,還會讓你騎洋馬,挎洋刀,吃香的,喝辣的。馬二便哭喪著臉說,可……可他是個啞巴啊。胡說。土肥泥揮手就給馬二個耳光,隨后惡起聲音說,看來你真是不識抬舉了。那好,就讓你再嘗嘗刑具的味道吧。說過這話,他朝身邊的幾個日本兵努努嘴。那幾個日本兵就一擁而上。

      馬二雙膝立即軟了下去。土肥泥薅著馬二脖領子,將馬二提起來,睜大眼睛問,說,你是不是邵武的同黨?馬二垂著頭說,不是。土肥泥松開手,一腳將馬二踹倒在地,說,不是?不是你為什么介紹他進守備隊?他……給了五百塊錢。馬二扭頭窺土肥泥一眼,心中暗想,這邵武啊,到底厲害,不是他預先通好口供,我只能是死路一條。土肥泥彎腰,再次提起馬二,用溫和的語氣又問,邵武是不是紅胡子(東北淪陷期間,一般老百姓稱舊土匪為胡子,稱共產(chǎn)黨領導的抗聯(lián)為紅胡子)派進來的?馬二眨巴眨巴眼睛,說,我想……應該是。是誰派進來的?大概是北滿省委。北滿省委在什么地方?你為什么不早點說?那……地界……我哪知道啊。

      邵武被押到守備隊時,土肥泥正在戲弄一條狼狗。狼狗聳著兩條尖尖的耳朵,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兩眼兇兇地瞅著邵武。

      土肥泥見邵武進屋,立時從圈椅上站起身,朝邵武伸出右手,滿臉爛笑地說,啊,吳江,吳主任,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啊,我們可是老相識了。邵武目光炯炯,瞄著土肥泥,并不理會土肥泥伸過的手。他想看看,這個從他手下逃脫的侵略者,究竟是什么樣子。讓他感到吃驚的是,面前這個殺人魔王,面孔白皙,眉目清秀,再配上一副寬邊眼鏡,活脫脫一個學者形象。他搖搖頭,移下目光,順手拉過身邊的一把木椅,穩(wěn)穩(wěn)坐上,眼睛盯著那條狼狗,深思不語。土肥泥就一臉尷尬。他直起腰,訕訕地說,我知道你是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讓你這樣的人干苦力,我很抱歉。所以嗎,今天特地請你來做客。

      邵武凝視著土肥泥,臉色不冷不熱,并不說話。土肥泥嘿嘿一笑,說,吳江君,我知道你不是啞巴,就別再演戲了。用不用我給你找個朋友?邵武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土肥泥怔怔。他用左手摘下眼鏡,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擦拭幾下鏡片,再戴上鼻梁,彎腰仔細審視審視邵武,說,既然你不喜歡說話,那么,我請你的朋友勸勸你吧。土肥泥說過這話,突然直腰,眼睛注視著通往里屋的門,大喝一聲:你給我出來。

      從里屋出來的是馬二。馬二踢踢踏踏走到邵武面前,愧著眼神說,邵……吳主任,我都招了,你就……別再隱瞞了。邵武抬起頭來,滿臉噴血,目光噗噗噗掃射著馬二說,到底是軟骨頭。你……你還我那五百塊錢。說罷,他抬腳踹向馬二。馬二朝后退了兩步,一個念頭卻閃上腦海。這吳江啊,他死到臨頭,還沒忘記替我脫身。馬二這么想時,他腦袋就垂在了胸前,像是斷了大脖筋,再也抬不起來。

      土肥泥睥馬二一眼,左手托起下巴,思忖片刻,撤手時拍拍狼狗腦門,目光盯著邵武說,我這個朋友,向來不喜歡吃素。在它的眼中,你們支那人都是一塊肥肉。呸。邵武奮力朝地上吐口粘痰,挑起羅漢眉,憤怒地反擊土肥泥說,我看你們侵略者,個個都是牲畜。土肥泥哈哈哈大笑。笑過,他將手中狼狗交給身邊一個日本兵,俯身瞇著邵武說,你終于開口了,我很高興。吳江君,說句心里話,我真的敬佩你。你跟別的紅胡子不一樣。你是從北平來的大學生,我很希望你能同我們合作。

      邵武目光乜著土肥泥,問,我能跟你合作什么呢?土肥泥兩眼就賊出了亮光:你是清華大學的,我是早稻田大學的,我們齊心協(xié)力,共同建設五族協(xié)合的滿洲王道樂土,不是很好嗎?邵武挑土肥泥一眼,用嘲弄的口吻說,你們日本人想建王道樂土,那好啊。不過,你們的王道樂土應該建設在日本國土上,怎么還跑到中國土地上來了。土肥泥翹起圓圓的下巴,肥肥地說,我們的大東亞共榮圈很輝煌,很偉大,我們日本人是在為你們支那人造福。造福?邵武目光像劍,刺著土肥泥的笑臉說,你們侵占我們中國的領土,掠奪我們中國的資源,屠殺我們中國人民,也是在為我們造福么?土肥泥面上陰云堆積。他沉吟片刻,伸手再拍拍狼狗腦門,緩緩地說,我這個伙伴,最喜歡撕支那人的肉。不過,我倒不喜歡它去撕你的肉。那狼狗似乎聽懂了土肥泥的話。它揚起粗粗的脖頸,伸出血淋淋的舌頭,眼睛咬著邵武的喉嚨,咻咻地喘著粗氣。

      邵武臉上頓時現(xiàn)出莫名的恐慌。他抬起左手,朝上擼擼右手袖筒;再抬起右手,朝上擼擼起左手袖筒,然后將兩條手腕抬給土肥泥,說,你看,我的肉皮太薄,連蚊子蝦蠓咬,都會留下這么多的疤痕,你怎么能讓狼狗咬我呢?土肥泥掃眼邵武腕上密密麻麻的斑痕,煞有介事地點點頭,說,你很聰明,吳江君,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就是識時務者為俊杰。我知道你是中共北滿省委派來的,我很想跟他們會面,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邵武將頭垂到胸前,半天沒有回話。土肥泥見吳江猶豫不決,他又拍拍狼狗腦門。那狼狗就瞪起眼睛,躥到邵武面前,用嘴巴拱起了邵武的腦袋。邵武忽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像是受了電擊。他兩眼畏懼著那條狼狗,顫抖著聲音說,我……同意給你帶路。不過,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土肥泥嘻嘻一笑,說,好,你說吧,能答應的我都答應你。邵武怯著聲音說,我給你帶完路,就回北平教書做學問,你,能答應么?土肥泥滿臉堆笑:我答應,我答應,只要你把我?guī)У奖睗M省委,我給你一大筆的錢。

      馬二聽邵武答應了土肥泥,就狐疑一臉,內心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盤。他是被吳江拉進抗聯(lián)的,又總是跟在吳江身邊,他不相信吳江會像他一樣,也是條軟骨頭。馬二說,他當時已猜到吳江又在用計策了,可他想不出吳江還會有什么計策可使。

      第二天近午,五輛汽車開出了日本特別守備隊。這是土肥泥偷襲北滿省委密營的隊伍。土肥泥坐在頭車駕駛室中間。他的左側是司機,右側是吳江。

      汽車開出三個多小時后,跑到了警備道盡頭。路盡處是一片大草塘,草塘北側是黑黝黝的原始森林。那時,太陽已經(jīng)偏西,森林里云罩霧繞,寒氣濛濛,陰風嗖嗖嗖地呼叫,像是鬼哭狼嚎。

      土肥泥打開車門,探出半個身體,目光越過草塘,掃視那片森林片刻,回身時狐疑一臉:北滿省委住在森林里?他問吳江。吳江淡淡一笑,說,密營離這兒還有五十多里呢。我們直穿這片樹林,可少走二十多里的路。土肥泥斜眼看看吳江,再抬頭看看灰蒙蒙的天色,說,我們走近路。

      很快,一百個日本兵集合起了隊伍。臨進森林時,土肥泥走到馬二身邊,低聲問,你說,這里去北滿省委的路近么?馬二抖抖肩膀,說,我沒有去過密營。馬二說過這話,耳朵就嗡嗡嗡山響,腦袋脹成個柳罐斗,剛剛舒緩些的身體又僵硬成截木頭。他想起了傳說中的迷魂陣。傳說里說,這個迷魂陣里生活著無數(shù)頭野豬,自古以來,只有進去的人,還沒有出來的人。

      馬二下意識看吳江一眼。吳江也正看著馬二,兩眼笑瞇瞇的,目光撲朔迷離。果然被我猜中了。馬二暗暗叫苦。突然,他兩手捂著肚腹,弓腰就嚎叫起來,爹一聲,媽一聲,好像死了親娘親爹的孝子。土肥泥瞪起一雙眼睛,問,你怎么了?馬二抬手抹抹額頭大汗,用手背遮掩住眼睛,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我……肚子疼……疼得直不起腰了。土肥泥鄙夷地閃馬二一眼,說,你就留下來守護汽車吧。

      馬二如同恩遇大赦,差點想給土肥泥叩個頭。他暗鳴得意,就鬼使神差似的去看吳江。那時,吳江也正看著他,目光復雜,沉靜,深邃,威嚴,冷峻。馬二周身就騰騰地蒸起了熱汗,很快就浸透了內衣。

      土肥泥目送馬二搖進汽車駕駛室,兩眼再盯向吳江,問,我們一定得走這片森林么?吳江喀吧喀吧搓兩下手,瞇眸看看偏西的小太陽,很誠懇地回答說,我們要是繞過這片森林,恐怕明天早上也趕不到老金溝。老金溝就是北滿省委所在地。吳江知道,那里只留守著十來個人,還包括三名傷員,兩名婦女。土肥泥猶豫片刻,這才嗆啷一聲拔出指揮刀,將刀尖指向大森林,冰天冰地地對吳江說,你在前邊帶路。

      馬二講到這里時,聲音微細,像是冰層下的溪流,嗚嗚咽咽,欲斷還流。我給他端過一杯水,說,時間還長著,你先歇歇吧。馬二挑起眼皮,說,我,恐怕是七十年加在一起,也沒有像今兒個說這么多的話。說過這話,他笨重地朝上蹭蹭身體,再將腦袋仰上沙發(fā)背,閉上了眼睛。我感慨地說,這么些年,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你能漏網(wǎng),也真算個奇跡。馬二尷尬一笑,連眼皮都不眨地說,魚過千層網(wǎng),網(wǎng)網(wǎng)有漏魚嘛。

      如上所述,讀者諸君沒看到馬二走進迷魂陣,一定會想到,我下面的情節(jié)都是虛構的。這樣想就對路了。我不虛構,就無法還原那段歷史,告訴你一個完整的故事。歸根結底,我是在編寫小說,而不是撰寫史志,而編寫小說需要我振動聯(lián)想的翅膀,憑借虛構來補充故事。

      迷魂陣里的雪比草塘里的雪淺一些。這樣,那群日本兵開始走進森林里時,個個臉上還暖著幾分歡喜。只不過,這種歡喜很快就被那無邊的黑暗吞噬了。森林越走越密,路越走越長,他們身上的力氣卻越走越短。

      再走出三五里的光景,土肥泥舔舔凍得麻木的嘴唇,搶前一步,問吳江:我們還有多長的路要走?吳江拍打拍打狗皮帽上的霜雪,瞇縫著眼睛說,不遠了,再翻過兩個山頭就走出去了。土肥泥聽吳江的聲音有些歡快,他內心狐疑,便歪起腦袋,眼睛死死扎著吳江的臉說,你要是欺騙我,我是不會放過你的。吳江聳聳肩膀,摘下頭上的狗皮大帽,撲撲胸前的雪花,說,我不怕死,能給你帶路么?說完這話,他把目光射向前方,好像在辨識道路。其實,他內心是在期盼著野豬。野豬啊,野豬啊,你們現(xiàn)在在哪呢,為什么還不來呢?他心里在默默地叨念著。

      隊伍里倒外斜,總算又晃過了兩座山頭。土肥泥停下腳步,問吳江:你說實話,這森林究竟還有多遠的路?吳江哈哧哈哧喘著粗氣,疑惑著說,應該到頭了啊,難道我們是迷了路?什么?土肥泥聽吳江說可能迷了路,他兩眼巡視一周樹木,怎么看,都像是一群妖魔,一個個張著大嘴,正在準備著,吞噬這些異國侵略者。八嘎牙路。土肥泥終于掩飾不住內心的恐慌。他笨拙地抽出指揮刀,將刀刃立向吳江說,你要是迷了路,我就劈了你。吳江畏縮地退后一步,再朝四圍看看,信心足足地說,沒錯,我們沒有迷路。土肥泥將刀插回刀鞘,靠近吳江一步,兩眼便盯向吳江。天黑,土肥泥看不清吳江的神色,只能看到吳江的眼睛,閃著幽幽的亮光,很自信,很坦誠。

      森林越走越黑,大腿越走越重,心越走越怯。土肥泥終于悟出了什么。他回頭叫過個軍曹,嘀咕了幾句日本話。那軍曹解開腰間挎包,從里邊掏出一根麻繩,就來捆吳江。吳江苦苦一笑,說,你們綁我沒有一點意義。土肥泥歪過腦袋,問,你說的是什么意思?吳江說,這么黑的天,你就是讓我跑,我也是死路一條。土肥泥喀吧喀吧僵硬的嘴唇,一時猶豫不決。吳江就嘿嘿一笑,說,你們還是把我綁上吧,綁上我你們就放心了。

      吳江的話剛落地,密林深處就響起一種奇怪的聲音。那聲音沉悶,尖刻,恐怖,如同發(fā)自地獄,讓所有的人聽了都膽戰(zhàn)心驚,毛骨悚然。

      土肥泥愣怔片刻,像是中了武林高手的隔空點穴,一動不動。突然間,他鬼驚鬼奓地喊一聲:紅胡子,準備射擊。喊過這話,他伸手就去抽腰間手槍,結果抽了半天,卻沒有抽出來。原來,他的手凍得半僵,已經(jīng)不再聽他指揮。他絕望地朝聲音那邊掃上一眼,再看看身邊的士兵,有的端不住大槍,有的拉不開槍栓,哭泣聲,咒罵聲,已混成一片。他大叫一聲,展開雙臂就抱住吳江,滾倒在地上。與此同時,一頭頭野豬也從密林里穿射出來,像一股呼嘯的黑水,漫向那些手足無措的日本兵。剎那間,嚎叫聲,咒罵聲,零散的槍聲,兇狠的劈砍聲,呼爹喊娘聲,咔哧咔哧嚼骨吞肉聲,攪成一團,盤旋在迷魂陣里,構成一組曠世稀有的交響樂。

      馬二講到這里時,窗外天色已然暗淡下來。他兩手撐著沙發(fā),朝上挺挺身體,嘶啞著聲音說,我講的迷魂陣的故事,你大概不會相信吧?我搖搖頭,說,恰恰相反,我對此事毫不懷疑。接著,我告訴馬二,我二舅親口給我講過,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他在鐵力林業(yè)局明朗林場采伐,曾親眼看到兩堆白骨。一堆里邊夾雜著日本兵的鋼盔、槍支,銹跡斑斑;一堆里裸露著野豬白骨、殘皮,齜牙咧嘴。據(jù)我考證,那時的迷魂陣,已改名叫明朗林場,再過些年,明朗林場又改名叫衛(wèi)星營林所。只是,此事在《鐵山包大事》里,僅僅留下一句話。那句話是:康德八年,一支日本小部隊進山圍剿共匪,最終全體消失,只飛回一只信鴿。

      我講完這段故事,就走到馬二面前,輕輕拉起馬二說,天快黑了,我們出去吃點飯吧。馬二瞇縫起兩只困眼,遲疑地說,你不想再聽聽,我這么些年是怎么熬過來的?我說,這些都沒有必要了。你能幫我解開這兩個謎團,我就很感激你了。馬二的目光就閃出兩點亮光,感嘆地說,這些年,我人不人,鬼不鬼的,生不如死啊。我略一愣怔,還是說,走,先吃點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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