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來
題記:1931年9月18日夜,日本關東軍以東北軍炸毀南滿一段鐵路為由,向東北軍駐奉天(沈陽)北大營、東大營守軍發(fā)起突然襲擊。東北軍根據(jù)張學良“原地待命”不抵抗的命令,沒有組織還擊和抵抗,并撤出奉天。沈陽街頭,除黃顯聲帶領部分警察進行小規(guī)模巷戰(zhàn)外,其余繳械投降。日軍僅以傷亡27人的極小代價、一夜之間占領沈陽。東北軍損失飛機262架、迫擊炮和各種火炮2900余門、戰(zhàn)車26輛、各式槍支97500支,以及大量的槍彈、被裝等后勤物資,沈陽損失(僅官方財產(chǎn))達18億以上。至此,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摘自吉林文史出版社“紅流紀事”《柳條湖槍聲——“九·一八”事變始末》。
一、鐵軌,鐵軌
似兩根蘸了悲憤的皮鞭,在那個秋夜
使勁兒抽打男人的脊背,讓我在夢中流淚
驚醒時目眥盡裂、七竅出血
總在高粱紅了的時候伸進我的記憶
月光下,閃著紫色的光亮
這光亮似乎作了最后的努力,它
試圖喚醒那個暗夜,不使它沉睡
歷史一旦睡去,不會如期醒來
死去的秋夜
將把那輪殘月永遠地隱去
鋼質的鐵軌,血肉之軀一樣脆弱
200公斤烈性炸藥足以像摔碎翡翠一樣
讓它四下潰散,即便是花崗巖石柱
也阻擋不住欲置你于死地的陰謀
剩下一支手臂,尚能留下最后的遺言
雖然說了:我這付臭皮囊不算什么
可卻死不瞑目。瞳孔中的影子如兩條鐵軌
漸行漸遠、心有不甘地散了光芒
讓“小六子”“以國家為重”,卻留下了
滿目瘡痍的“滿洲國”和
風流倜儻的少帥
還是那兩條鐵軌,總在暗夜呈現(xiàn)詭異
秋風呼嘯而來,而上面沒有大帥
唯一的大帥已經(jīng)作古,第二個永遠只是少帥
當大帥需要有國格和擔當?shù)?/p>
只需將它炸如彎月,即可照見銹蝕的傷疤
其實,趴在鐵軌上諦聽
應能聽到遠方的異響
可嘆是,東北軍并沒有聽到
從鐵軌上傳來的磨刀霍霍的煞氣
月黑風高,似在尋找一個遮羞的屏障
大帥葬身于此,后悔沒有讀到《田中奏折》
將死的秋夜已經(jīng)睡去,喚不起應有的警醒
被炸的鐵軌仍然麻木地橫臥在關東大地
設計了太陽旗的扶桑之國,總在黑夜
制造更黑的黑暗,卻用光明圖騰來做幌子
借著夜幕的掩護,把毒蛇般的鐵軌送進夜里
我的鮮血已在被叮咬的瞬間凝固,爬不出
人為制造的黑洞,我畏懼這尖聲呼嘯
帶來的驚悸,在夢中哭出聲來
這是兩條黑暗的河流。黑暗并非因為
色素沉積,只因飲下太多的鮮血
隨著太陽旗的攪拌,變成紫黑的顏色
集結了悲哀與慘烈,和融化不了的物語
《滿蒙新五路協(xié)約》是暗流的河床,之后
血腥與紫黑就沿著它源源不斷地輸入
并如負營養(yǎng)似的綠藻四處蔓延,奉天
罹難與肢解就在這個秋夜
導火索似的鐵軌早已鋪設完畢
并在悄悄點燃
二、刺刀,刺刀
不愿意提及這件利器,看見它
仿佛看到紫色的頭顱和淋漓的鮮血
時常為它游走的刀光顫栗
它時刻瞄準我不堪一擊的神經(jīng)
作為士兵的第二生命,它的鋒利
本是收割陽光、栽種和平,用它
圍擋起閃亮的柵欄,只為
防止野獸的侵襲
《上起刺刀來》是東北軍的軍歌
光聽歌名,就覺得威風凜凜、熱血奔涌
那個秋夜,本應聽到它炸雷般的吶喊
它卻低吟沙啞、“原地待命”
哭不出來的歌聲是令人窒息的
卷身睡去的刀刃上刻著刀名:柔弱無骨
誰應該對沉默的刺刀負責,歷史
窮追不舍地為此爭論不休,并
讓我面對良心的拷問。我是東北軍人
一直替人背著這沉重的十字架
如今路過北大營,不免回頭張望
多希望有刀光從當年的窗戶里伸出,或許
有不甘屈辱的吶喊帖在回音壁上
但是,也就是但是
一夜吼不出陽剛之氣,便永久失聲
都知道,榮譽和尊嚴于軍人意味著什么
別人用火柴在刺刀上借火,我不知道
劃著的火光將照亮什么樣的顫抖
士可殺,這如被敵人脫去衣褲的羞辱
這難以咽下的悲憤
我應該知道,刺刀在烈火中烤灸
最后遍體通紅,會使堅韌彎曲
當刺刀穿過一堵堵肉墻
軋在骨頭上的鈍響
讓秋夜無法在悲鳴中沉降
高粱紅的時候
手捧的卻是沉甸甸的血漿
刺刀,鎖在倉庫里嘆氣、消蝕
“誰惹事,誰負責任”
炮火中傳遞亡國之音
手中握不住自己的命運,要忍受殺戮
被堵在死亡之歌中憋死的呼號
我會在瞬間崩潰
這不是“東北勁旅”的崩潰
是民族危亡時的一次崩盤
夜里,蔣公在“永綏號”艙里做著糾結的夢
“永綏”像是“不抵抗”的注腳
船槳劃破“九·一八” 的泥濘踽踽獨行
當夜的血腥,足以淹沒他的船頭
我不相信是夜的槍聲他真的無動于衷
夢魘不斷、荒唐的秋霧使他迷航
多年后跌到臺灣的海里,我想
他肯定會慢慢幡然悔悟
少帥在刺刀叢中起家
盡管不是他打下的江山
少年得志,骨子里不缺少英雄之氣
只是在胭脂堆中不能自撥,秋夜難捱
如果知道這一夜后將不再歸鄉(xiāng),他能否
從《宇宙鋒》的過門中跳出,揮起隨身的佩刀
回擊奉天的血腥,哪怕戳破筆挺的軍服
《宇宙鋒》西皮二黃讓他丟掉自己的宇宙
窒息了《上起刺刀來》的軍歌
夜半,一匹受驚的黑馬被自己扭斷了脖子
慌亂的蹄音在黑土地的刀刃上徘徊
暗紅色的蹄印從母親的胸膛踩踏過去,拖出
兩道暗槽,至今仍見血印上的銹紫
誰該對今夜負責?
羞紅了的白山黑水
不敢面對歷史的拷問
三、鼓樓,鼓樓
這是一個高點,俯視奉天全景的高點
在那個悲風蕭颯的秋夜,我不知道
曾經(jīng)華彩紛呈的琉璃,可曾映照
滿城刺眼的狼煙,流彈
可曾劃過滄桑的面頰
蹲在樓脊的五雀六燕
可曾看見樓下血舞的刀槍
燕將秦開開辟的侯城、清世祖金戈鐵馬
妝點的紅墻,在秋夜中崩了顏色
數(shù)滴紅色液體掠過我的額頭
滴落杯中,讓旋轉的咖啡溢出苦澀
只想敲起沉寂的鐘聲,又怕驚醒
或許有知的魂靈,本應擺好祭天的酒盅
無骨的柳條把炮火拂到樓下,誰能
呼吸這沒有過濾的硝煙,如今秋夜
我仍見那刀刃淌著鮮血、乍起的魅影
貪婪地啃食皇城根下猝死的浮土
云朵尚未升起,黑暗已遮住了陽光
此后十四年,清晨從懸掛太陽旗開始
鼓樓是個高點,這里觀照八荒
憑欄遠眺可以通視盛京八景
可是那夜,這樣的景致全被硝煙籠罩
日軍的炮管張開血口
黑洞洞地瞄向市井,幾千年文化
在射程之內,瞬間歸零
棺材里伸出黑手,把更多中國人
裝進黑暗的棺木
炮口看到了街景,看到了
剛剪掉辮子的前清遺老,還在秋夜里
睡著春秋大夢。長辮子很麻煩
編起來費時、洗起來費水,更看不清國運
長袍兜起黃塵,遮住國人羞怯的土臉
沒人計算,鼓樓能否支撐住火炮的發(fā)射
扶起這將潰的江山,震落
五彩的琉璃、銹死的風鈴,砸碎
祖宗留下的石碑、石柱,其實
在掠奪面前這一切想法都是多余
滿街的喧囂與嘈雜、泥濘與血腥
雞飛狗跳的集結,各色人等的驚恐
混亂的人流、逃跑的馬車和男扮女裝
偷偷溜出城外的東北軍官員
市民們如魯迅描繪的那樣,像鴨子一樣
抻長脖子佇足觀看城門上的告示
他們在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誰在改朝換代
晨起傾倒夜壺,滿街的膏藥旗在血腥游蕩
如果說奉天如此臣服也罷
偏偏有人以卵擊石,與強盜打起巷戰(zhàn)
除了投降的男人,剩下的抵抗有些悲壯
可就這不起眼兒的幾槍,卻讓入侵者知道
奉天還有黃顯聲這樣血性的漢子
“東亞病夫”并不全都軟弱
“東北勁旅”被從北大營趕到東大營
一路上步履蹣跚,其實
剛烈忠勇的東北男人,并非殘風敗柳
一夜間全都貼地飄走、蕩然無存
不能完全責怪他們,他們也有苦衷
“軍人以服從為天職”
“誰惹事誰負責”,他們成了籠中困獸
鼓樓頂上的炮口,似地獄的入口
擁堵著滿地亂滾的冤魂??傆X那夜
像光著腳走下布滿鐵刺的樓梯
躲不過的殺戮,讓遍地的鮮血
至今不能干涸。手已經(jīng)擎不住
下滑的夕陽,補不了秋月的殘缺
更阻擋不了隨硝煙一起升起的“太陽”
當鼓樓的青磚帶著遍體鱗傷的爪痕,直視戰(zhàn)火
霧晨,奉天的墻頭爬滿了紅眼睛的野獸
尋找被扭斷了脖子的黑馬,知道它
早已經(jīng)生銹,跨上無頭鐵馬
任由血雨腥風的沖擊、默然僵直,我
趟不動這凍死的泥漿,路遇絆馬索
每遇這個秋夜都讓我跌下馬來、死上一會兒
多想托起這喘不氣來、沉重的歷史
黑太陽壓得我不能翻身,痰是黑色的
吐出的血塊,染得半壁江山一片蒼茫
由鐵軌融鑄的刺刀、火炮、太陽旗
終使中國歷史在奉天陷落
土木壘起的古城,哪堪鋼鐵攪肉機的蹂躪
青磚落下的青灰,炮火拖出的血塵
最后讓鼓樓敲響了喪鐘
喪鐘為誰而鳴?
我總在思考,“九·一八”秋夜只半個夜晚
就結束了上下五千年不能卒讀的歷史
外族入侵中國經(jīng)歷了多次,而與日本
卻永遠是涇渭分明,解不開這個死結
誰還在說同宗同族,我們已成世仇
抗戰(zhàn)早更改了“七·七”開始之說
到1937年,東北抗戰(zhàn)已經(jīng)打了6年
這6年不是“巷戰(zhàn)”,而是驚天泣地的
浴血撕殺。30萬抗聯(lián)將士、5萬拋卻頭顱
消滅18萬日偽、牽制遲滯70萬鐵蹄南下
黑水因血凝而黑、白山因骨碎而白
抗戰(zhàn)第一槍,“九·一八”之夜已然打響
第一槍雖被爆裂的嘈雜聲淹沒
但如能找到那槍,定把它掛在城頭
由它引領鼓樓每天的暮鼓晨鐘
讓國人時刻不忘東北的猛烈剛勇
這比《上起刺刀來》更能讓人振奮
多希望軟弱的柳條變得堅硬起來
化成萬千的鋼鞕,抽斷邪如毒蛇的魔爪
斬折涂抹黑沙的屠刀,擊爛骯臟如餅的“太陽”
掃落血色如紫的黃昏
秋夜,總要經(jīng)過那段不能忘卻的歷史
車輪時刻提醒腳下路程的顛簸
我企望它重新穿過古城,用刷新的節(jié)奏
重新編寫《上起刺刀來》的軍歌
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用手中的刺刀
寒光逼退、亡我之心不死的黑暗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