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菲
遠(yuǎn)去的河畔
傅 菲
又一陣?yán)滹L(fēng)。
我沒有動?;蝿拥模亲呃壬夏羌帐幨幍囊r衫。
——顏梅玖(中國·詩人)
粉塵般的木屑,咕咕咕,從鋼鋸的齒縫里吐出來。一根圓木橫架在三角杈的木樁上,鋼鋸被四只粗壯的手,均勻拉扯。我蹲在矮墻上,木屑呈轉(zhuǎn)動的半圓弧狀,飛揚(yáng)過來。最細(xì)最輕的一部分,從空中落下來,落在我發(fā)梢和肩膀上。木屑有積淀的陽光和惺忪的黃泥氣息,與因多年存放而滋生將腐的木香,在黃昏時分,一具撲涌而來。夏季收割后的田疇,疏朗,田埂上的扁豆還在開花,青色的豆莢垂掛下來。白紫的花瓣攏在一起,小朵小朵,勻散在豆架上。豆架像一張屏風(fēng),攀滿卷曲的細(xì)蔓。一條圍著菜地的長石埂,有一圈油綠油綠的籬笆。那是枸骨刺,六邊的菱形葉子,在葉角聳出一根針一樣的刺。夜晚時,山雞在籬笆下,咯咯咯咯。兩個山坳從很遠(yuǎn)的深山里跑來,跑到一片隆起的山地,停了下來,狗一樣趴著,吐起猩紅的舌苔。田疇在狗臥的河邊,攤開,像一個蔥花大面餅。在空氣中散發(fā)的木屑味,糅進(jìn)了面餅里,使面餅有了酥松脆脆的口感。木屑揚(yáng)起來,光線有向日葵的色澤和斑紋。慈愛的夏天。
拉木鋸的人,是我即將成婚的未來姐夫,和他的叔叔。二十一歲的大姐在頭年冬天,在興建的樟澗電站工地里,和他相識。他是個木匠學(xué)徒。他清瘦,個頭不高,有粗粗的胡楂。據(jù)說他一天能插一畝秧田,還連帶拔秧。他是樟澗人。第一次來我家里,是清明節(jié),送來清明粿。粿是蓬蒿葉和糯米浸泡起來,磨成漿,沉淀,晾干,捏成莢,包筍絲、腌菜、咸肉、干辣椒,蒸熟而成。我剛從鄭坊中學(xué)放學(xué)回家,走了八里公路。土公路把田畈分成兩半,兩排柳樹和槐樹甚是粗大。水渠依公路兩邊灌溉農(nóng)田。田畈白洋洋的,秧苗正在薄膜下抽出細(xì)黃細(xì)青的芽。谷種粘在新濕黧黑的泥里,伸出白嫩嫩的絨須。愛在河邊灌木和蘆葦筑巢的葦鶯和麻雀,一蓬蓬地棲落在樹梢上。水田翻耕之后,蓄滿了春天的雨水,汪汪亮亮,青色的田埂長滿酢漿草和紅梗蓼,泥花草和粉報春開出了皎白和粉紫色的花。田埂松軟的略顯潮濕的泥質(zhì),有一股春雨不散的清爽之氣。在桃花還暴蕾,粉報春蓮座的根莖鋪攤在泥地上,淺粉紫的花冒出頂尖,花萼鐘狀,一朵朵圍在一起像把小陽傘。白鷺三只五只,在水田里覓食泥鰍黃鱔,長長的腳,尖長的喙,從不遠(yuǎn)處看去,像是一堆尚未融化的積雪,在水面上被風(fēng)吹移。每個星期六中午,我背一個帆布書包返家。在校寄宿一周,自己帶菜,飯票用米兌換,另加一斤米一毛錢的柴火錢。我們住在一個教室改裝而成的宿舍里,上下兩層的木床,圍成一個“回”形,中間一個大木架,擺放箱子。我們一人一個大木箱,里面是衣服、碗、菜和零食。零食通常是燜紅薯、炒玉米、炒豆,家境好一些的同學(xué),則是酥餅、馬蹄餅和豆末酥,但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被我們哄搶而光。章仕光是班里年齡最大的,箱子里放著煙斗和黃煙,一下課,飛奔到寢室,抽兩口。每天中午,我躲在寢室里,收聽《說岳全傳》和《隋唐演義》。老鼠在木箱底下的陰暗之處,咬噬吃剩的米飯、不多的肉骨頭和木樁。霉變腐爛的氣味一直到了夏天,才慢慢消失。到了中午第四節(jié)課,我已沒有心思聽課,眼睛盯著敲鐘人從門房走出來,我抱著碗,做好沖向食堂窗口的準(zhǔn)備。敲鐘人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像一根曬干的茄子。但他敲鐘的手似乎特別有力,“當(dāng)——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清脆,洪亮,悠揚(yáng)。我?guī)状螌ξ腋赣H說:“餓不住,有沒有填肚子的東西帶到學(xué)校去吃?”父親說:“那帶一些炒米去吃。”“什么炒米?”我問?!鞍酌壮词欤阆愦啻?,放點(diǎn)鹽,可好吃了。我去田垱砍木頭,也吃炒米?!备赣H說。其實(shí),父親不懂他這個羞澀靦腆、有些陰郁的孩子——他是想一個星期多要三毛錢,買饅頭吃。饅頭五分錢一個,白白的,拳頭大,每天早上晾在竹籮上,蒸汽從饅頭下翻卷上來,彌漫得窗口白霧霧一片。竹籮擱在窗口里面,面粉熟透之后的香味一陣陣地涌出來。我端著碗,捂著鼻子快步離開——我怕我控制不住自己,把手伸進(jìn)去,抓住一個白白軟軟的熱熱的會粘牙齒的東西,不顧一切地往嘴巴里塞——有一個饅頭吃,該多好。
土公路,是一條潰瘍的腸道?;覊m在汽車開過之后,卷浪一樣翻來。我沿著水渠走。水渠是泥堆砌起來的,泥爛的水坑里長滿了菖蒲和蘆蒿。丘角菱、格菱、銀蓮碎綠碎綠地浮在水面上,毛茛在溝邊撐開金色的小花。鯽魚在菱蓮的水蔭里,像暫時遺忘在一個夢境里。柳枝一直垂到我額頭。在冬季枯水時,我常常提一個竹籃拿一個木勺,去水渠里捉泥鰍。把水渠用泥巴壘成一段,水戽干,手掌把泥翻過來,滾圓圓的泥鰍露出白肚子,還在睡覺。我把泥鰍抄進(jìn)籃子里。這是最美味的菜肴了——柴鍋紅了,母親用山茶油勻在鍋面,放粗鹽,把拍碎的蒜頭和姜末掃下鍋,泥鰍煎得微黃,把剛從地里拔來的蒜苗葉切小片,用冬米酒去腥,爆炒。母親那時還年輕,四十八歲。她瘦削的臉上有一層皮斑,瓜子黑片一樣。冬風(fēng)猛烈,刮過肌膚,會留下風(fēng)的爪痕。實(shí)際上,是她肺熱引起血虛,缺乏營養(yǎng)造成的。在多年之后,我在市區(qū)工作,帶母親看中醫(yī)時,我才徹底明白——一個多生育而生存條件極其惡劣的女人,她的一生相當(dāng)于受難——我母親,坐在廖興輝診所,說話的聲音都是虛浮的,像浮在水面上薄薄的油花。她把手伸向廖醫(yī)師,又縮了回來:她細(xì)而剛硬的手指,有龜裂的黑縫,手背幾乎沒有肉,樹根一樣的指骨凸起來。她吃了兩年多的中藥,才徹底根治肺熱。而在她中年開始,她的大嫂每次見到她,都用手撫摸她耳邊的頭發(fā),淚水漣漣,說:“蘭花,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做了,你活不了幾年的。”是的。我母親在每年秋天,都會咳血,一口一口,黑黑的。先是一陣干咳,咳嗽聲細(xì)泡一樣炸開,像一粒飛速的石子。咳得腰直不起來,伏在門框上,咳,咳出一口血。在秋夜半寐中,我被隔壁廂房里的咳嗽驚醒。我一下子身子全濕,心頭燥熱,身子發(fā)冷。窗子是木窗,窗臺擺著一缽水仙花。夜空滴漏出來的虛光,把水仙花的影子投到桌面上,成了另一個靜物。我站在窗前,一直呆呆地站著。我父親輕輕地喚我母親:“蘭花,蘭花?!彼蜒笥蜔酎c(diǎn)亮,端一碗冷水給我母親喝。仿佛我母親整個肺臟在燃燒,冷水澆下去,哧哧,滅了。到了冬天,母親不再咳嗽了,而是臉上結(jié)了痂斑。母親在炒泥鰍時,她用一只手遮住眼睛,以此遮擋冒出來的辛辣油煙。她穿一件我大姨給她的靛青棉襖。這件棉襖,在她整個中年,都和她的冬天緊緊相裹。
母親嫁女兒,我不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我已經(jīng)十五歲。大姐抱著母親哭了很長時間,說了很多略有愧疚又很是祈愿的貼己話。母親只是說,女人總是要出嫁的,有什么可哭的呢?傍晚時分,大姐被一群接親的人送上了花轎。嫁妝是木箱、臉盆、腳盆、棉被、八仙桌、火熜、木樓梯、衣褲鞋襪。母親送了一副銀手鐲給大姐,臨上花轎時被我祖母要了回來。陪嫁家具是姐夫和他叔叔打的。樟澗距離我村楓林,隔一條饒北河。從石灰窯下的水壩,蹚水過去,往上河堤走二十分鐘,到了樟澗。他叔叔才三十多歲,那個夏天,都住在我家里。他喜歡看小說,每天收工,喝一小碗酒,在洋油燈下看書。我記得他有一本大十六開黃底黑素描插圖的《射雕英雄傳》。我二哥剛剛高中畢業(yè),跟我大表哥學(xué)廚,午休時,抱著它在棗樹下,讀得插秧時間到了,還不知道起身。我第一次看長篇小說《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我從閣樓上一個舊箱子里翻出來的。舊箱子里有很多書,卷邊,發(fā)黃。有《紅樓夢》《聊齋》《孽?;ā贰短湫σ蚓墶贰妒勒f新語》等。有的書已被書蟲噬破了,翻開的時候,碎紙屑和灰塵一起落在衣服上。每本書的扉頁上,寫著“傅土生”三個毛筆字。這是我父親年輕時讀的——在我記憶中,他從沒讀過書,除了寫對聯(lián)和記賬,他幾乎不用筆。只是在我和我母親聊天時,母親羞赧地說:“他是個讀書人,我嫁給他的時候,他還是個大學(xué)生呢?!?/p>
母親的娘家在水庫背后的一個山坳里,在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初,遷移到山下童山自然村。每年正月,我拽著母親的衣角,父親挑著籮筐,去外婆家拜年。籮筐里是禮包,豬蹄膀,以及一些其他土特產(chǎn)。靈山腳下的饒北河兩岸,深冬來得很晚,像一尾逐水而上的魚,始終跳不上那個攔河的水壩。大雪時節(jié)后,各家各戶把不多的肉腌制起來,掛在屋檐下的竹杈上,任風(fēng)吹日曬,直至肉皮滲出一層白白的鹽霜花,日漸減少的降雨打在樹梢、瓦楞、磨刀石上,冰凍成透明油滑的薄冰,天開始一日比一日深寒。正月,嗚嗚嗚的寒風(fēng)從河邊撲來,黃茅草倒伏在坡洼邊。我緊縮在母親身邊。那時我還是個孩童,穿一雙布質(zhì)的棉鞋,上身是改裝的(哥哥)棉襖,顯得過于寬大和笨拙。風(fēng)一直從單褲里往上灌冒,我要走兩個小時才到外婆家。母親把我裹在她的棉襖里。她身上有一股燙人鼻息的氣流,在我體內(nèi)環(huán)繞——在我四十多歲后,坐在母親身邊,這種氣流依然籠罩著我:世界上,有一種永不凋謝的花,叫母親——她的毛衣磨蹭得我臉癢癢的。她給我講她小時候的事情,在源塢(她出生和成長的山塢),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半年吃紅薯半年吃玉米。說起她第一次來?xiàng)髁郑愤^我祖父的家,一棟破舊矮小的泥瓦房,還塌了一個角。她想細(xì)看又怕被人認(rèn)出,三步兩步跳走。在五十歲之前,母親沒留下任何照片。我能記起的第一件與母親有關(guān)的事情,是生產(chǎn)隊(duì)在國慶時聚餐,放在我家。大概我五六歲的樣子。我祖父已經(jīng)建了一間大房子,坐西朝東。母親穿一件紅色秋裝,在后院里做豆腐。她用一個大木勺,把豆腐腦舀起來,倒進(jìn)木箱里,用紗布包著,蓋上蓋板,壓兩個大石頭,豆腐水從箱孔里汩汩流出,水流干了,豆腐壓好了。我跟在母親后面,她把剩余的豆腐腦盛到碗里,調(diào)一勺醬油,散幾粒蔥花,給我吃。從我家到外婆家,是一條山間小道。冬季的雨水浸泡后,泥漿淤積,走路打滑。在山壟里,風(fēng)有些陰森,恐怖,發(fā)出噗噗噗噗的嗷叫。像一輛手扶拖拉機(jī)在上坡,噗噗,噗噗,熄火,掛擋,再熄火,再掛擋,那是一個陡峭的斜坡,拖拉機(jī)沖上去,又滑下來,再沖上去,再滑下來,噗噗噗噗。
童山自然村只有十幾戶人家,在一條溪邊。外婆家有一個大院子,鵝卵石砌的矮墻圍成一個橢圓的場院。東邊院角有一棵香椿,三棵棗樹。端午前后,棗樹開滿細(xì)小米白米黃的花,從高大的樹冠往下壓,婆娑。細(xì)腰蜂嗡嗡嗡。西邊的院角有兩棵柚子樹,毗鄰廚房。矮墻外,是一排板栗樹,和臨溪的洋槐,雜居在一起。山澗水從塢里匯聚而來,成了溪,是古城河的一支上游。溪水有一層層卷起來的波浪,石斑魚閃著彩色的腰身,愉快地浪游。白鸛和大白鷺在深冬和初春之際,來到溪里,叼食小魚和螺螄。螺螄是泉水螺,花生米一般大,深黑色的螺殼被一層青苔裹著。它只生活在寒涼的泉水里。夏天,我們提一個竹籃,摸螺螄,從一個個鵝卵石的背上抹下來。它吸在石頭上,在逆水的背部,張開吸盤一樣的觸須。它是一種極其陰寒的東西,長粉刺,爛嘴角,生口瘡等熱疾,喝一碗螺螄水,第二天痊愈。用刷子刷刷刷泉水螺,用鹽煮,放薄荷,異樣的鮮美。亦是我珍愛的美食之一。恍然間,已有三十多年沒吃過了。我和我表姐表妹一起,沿溪而上,摸滿一籃子才回來。有一年,我已經(jīng)到縣城讀書了,我的表妹在摸螺螄時,被一條從菖蒲叢里竄出來的五步蛇,咬傷,過了兩天,誤醫(yī)而死。外婆小腳,幾乎不外出,坐在院子里或在里間廂房。她的牙齒掉光了,嘴窩塌陷,臉上的皺褶有一種木雕似的紋理,一層油蠟的黃色鎏金一樣敷在上面。她有四個女兒四個兒子,大女兒出生不到一周歲抱養(yǎng)給別人,至她仙逝,下落不明。她仙逝的第三年,我已經(jīng)二十二歲了,大姨才從浙江金華尋親而來。大姨已六十多歲,在我家玩了兩天,卻沒有一句話說,只是跟在我母親身后,走來走去。大姨頭發(fā)花白,寬闊的臉有一種近似木訥的迷?!氖龤q那年,她痛失兒子,變得沉默寡言。之后再也沒來過。外婆最小的女兒在我十幾歲時,得肺結(jié)核而死。小姨的病拖了十幾年,在五桂山上,單蓬獨(dú)戶,來娘家都要靠小姨夫背下山。據(jù)我母親說,小姨死時不足六十斤重。小姨有一個女兒,小我兩歲,只在八歲那年,我在外婆家見過。外婆對這個外甥女格外疼愛,中午吃飯,在飯甑里燉一碗桂圓蛋給她吃。正月,很多的表兄妹在這個溪邊的院子相聚玩樂。而我最幸福的是晚上可以抱著母親睡覺。那是一張木雕花床,鋪上厚實(shí)的稻草,再墊上一床舊棉絮,麻帳垂下來,用一個竹夾子夾住帳帷,房間里掛在橫梁上的風(fēng)干肉有一股油香。在我三個月大的時候,因母親缺奶我抱養(yǎng)給王姓人家。之后一直和祖母睡在一個房間。在家里,我?guī)缀鯖]有機(jī)會和母親睡在一個床鋪上——我的弟弟妹妹相繼出生,她已無暇照顧她的第六個孩子。床鋪在外婆房間里,父親一直在喝酒,也許在酒桌打個盹天就麻麻亮了。我聽到外婆均勻的呼吸聲,像燭火噗嗤噗嗤地發(fā)出聲響。我躲在母親的腋窩里,窗外下著大雪。我像一只小鳥躲在母鳥的羽翼之下,簌簌的大雪已是另一個世界。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比母親腋窩更暖和的地方嗎?事實(shí)上,母親去童山次數(shù)極少,一般是我的表哥表姐結(jié)婚或外婆生日,才去。外婆于一九九〇初冬仙逝。我便再也沒去過那個山坳深處的村舍。在我四十三歲那年大雪之冬,我唯一一次夢見了那棟溪水彎流的泥瓦屋。溪水呈圓弧形,抱住一片喬木林,紅梅綻放妍妍的花。我?guī)е疑類鄣呐?,牽著她的手,過一座簡易的木橋,倒影在水中蕩漾,大雪覆蓋了山巒。
在我大嫂嫁進(jìn)傅家初始幾年,母親身體特別虛弱。不說全家十幾口人缺衣少食,單是每天做飯洗菜洗衣,已不是一個本來體質(zhì)瘦弱婦人所能承擔(dān)的。我長侄子出生,我剛剛小學(xué)畢業(yè)。夜里,母親披衣起床熬粥給坐月子的嫂子喝。火爐在我房間的門口。是一個泥壘的火爐,可以燒木炭也可以燒劈柴。母親一邊熬粥一邊劇烈地咳嗽。我說,以后的粥我來熬吧。你怎么會呢?生熟都不知道,母親說。我說熬了才知道。每天半夜起床,把火爐點(diǎn)起來,放木炭,燒紅,爐子擺在爐灶上,注清水,水沸,把浸泡好的米傾入。坐在爐灶前,我用一把破舊的蒲扇,把炭火燒得通紅。不一會兒,米漿水從爐子口潽上來,我用筷子不斷地攪動,氣泡淺下去,直到米漿水沸而不潽,蓋上爐蓋,小火慢慢煨。我靠在火爐前,臉紅紅的發(fā)燙,火的熱氣潽出來,夾裹全身。家人都在熟睡之中,弄堂黑黑的,蛐蛐在噪噪低聲地叫,呿呿呿呿。夜鷹掠過,哇呀哇呀,受驚的嬰孩一般尖叫。粥煨半個小時,米香四溢。黏稠的米香有一種米糖的味道。用勺子把紅砂糖調(diào)到粥里,調(diào)勻,稠稠的淡淺紅淡淺黃,洇開。我多熬一碗,給母親喝。在我十五歲時,父親見我讀書很一般,對我說,你去學(xué)徒,以后做個篾匠,篾匠多好,籮筐曬席睡席,哪少得了篾匠的活兒?只要人活著就少不了篾匠。我說我什么都不學(xué),就學(xué)燒飯洗衣。父親抄起竹梢,叫我跪在香案前,對祖宗起誓,不好好讀書就去做篾匠。事實(shí)上,我自小就是一個非常溫順的孩子,從不打架,也不擅自下河玩水,更不一個人離家外出。十三歲,我開始自己洗衣服。我第一次用仇視的眼神看我父親——他一點(diǎn)也不了解他這個內(nèi)心細(xì)膩敏感的孩子——我倔強(qiáng)地坐在門檻上,連身子也懶得抬起,我說:“你會做什么事情呢?除了給大隊(duì)做做賬,你還會什么?”我的怨恨來自我對母親的愛惜——嫁給一個不會做農(nóng)事又不會做家務(wù)的男人,這個男人還要把角票鎖在抽屜里,她所受的苦不會有盡頭。(在我二十一歲那年,我給父親寫過一封很長的信,紅線條的信紙,滿滿二十多頁?,F(xiàn)在我記不得具體寫了些什么,大意是:我的父親不夠稱職,我自小沒感受過一點(diǎn)點(diǎn)溫情。父親回信說,他拿在手上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把刀子。他小楷的毛筆字勻勻稱稱,短短幾句話。他說,每一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都要接受命運(yùn)的派遣。墨水有一些糊糊的,有皺褶。我估計,他提筆寫時,流下了熱熱的淚水。)父親聽了,傻傻地站在那兒,有些不知所措。但父性的威嚴(yán)不容他不落下手中的竹梢,抽在我腳上。我死死盯著父親,一言不發(fā)。
我和母親去過一個中藥鋪切藥,在鄭坊老街里面。老街兩邊是深黑的門板房,石板路,雨后油滑,兩排矮矮的屋檐夾擠下,路面散發(fā)一層油光。街面陰暗,逼仄,各色雜貨店稀稀拉拉地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有竹器店、彈棉花鋪、手工編織店、糧油店、文具店、食品店。在路過一家棺材鋪時,我聽見了二胡聲。鄉(xiāng)村有許多喜事場上的樂隊(duì),二胡是樂隊(duì)中必不可少的弦樂。二胡聲夾雜在其他器樂里,并不張揚(yáng),甚至有些毛糙。而棺材鋪里的二胡聲,有一種下沉的流淌感,我停了下來,蹲在門口,靜靜諦聽。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樂曲,有嗚咽的泣訴,似乎拉二胡的人悲痛欲絕。拉二胡的人是一個瞎子,五十多歲,雙鬢斑白,低著頭,輕輕地?fù)u動,有時頭用力甩,以輔助拉弓弦的手快速滑過松香。棺材有四副,擱在屋子的天井里,油漆紫紅。拉二胡的人坐在門檻里面的竹椅上,架起二郎腿,他并沒發(fā)現(xiàn)有一個十來歲的小孩蹲在他門口,或者說,一個陌生外來的小孩,并沒驚擾他沉浸在弦樂之中。藥鋪就在隔壁,杵藥罐擺在柜臺上,藥秤掛在隨手可取的墻壁上。木質(zhì)的藥柜對著大門,滿是抽屜,有的拉開,有的閉上,有的上鎖。抽屜的外面貼著寫有中藥名稱的紅紙。老中醫(yī)戴一副老花眼鏡,穿藏青的大褂,手指肉乎乎的,白皙。我對藥鋪的印象僅限于此。我的耳邊一直旋轉(zhuǎn)著二胡的旋律。我第一次認(rèn)識了這種拙樸的樂器,竟然有如此攝人心魄的情感從兩根弦上傾瀉而來。仿佛那是兩條河流,一條是饒北河,一條是古城河,從蜿蜒的山谷彎過我門前,形成信江的磅礴支流。幽咽,綿綿不斷,在蘆葦叢中,起伏不斷。我不敢進(jìn)棺材鋪,靠近那個拉二胡的人。他的眼睛是一個干核桃。回來的路上,我對母親說,我要學(xué)拉二胡。母親說,拉二胡的人都是命運(yùn)悲涼的人。草藥用黃紙包著,一共有七包,被一根麻繩綁著,拎在母親手上。土公路鋪滿粗糲的沙子,腳下發(fā)出沙沙沙沙的聲響。這種聲響有破碎感——在孩童時代,和我不期而遇。
陪母親去小鎮(zhèn),順帶地可以喝一碗清湯。村里沒有小吃店,只有一個雜貨店。雜貨店在村街中部,租用一個居民房,一個大柜臺比我人高。柜臺里,白糖、肥皂、牙刷、鞭炮、洗臉巾、糖果等分類碼在貨架上,布匹一捆一捆,壓在柜臺上,醬油和谷燒用缸裝,蓋一個紗布袋。吃清湯包子則要去小鎮(zhèn)。清湯皮是一塊塊搟出來的,包一粒肉,揉捏一下。五分錢一碗,一碗有十朵,在清水里沸沸地綻開,成一朵花狀,撈到碗里,舀一小勺子豬油,滴幾滴醬油,撮幾粒蔥花下去,蒸汽從碗面漾過來。吃清湯一年也吃不到一次,坐在路邊的板凳上,看師傅在火爐上燒水,放料,香氣溢過來。母親陪著我坐,看我吃,不時地摸摸我的頭。我吃一口望一眼母親,再吃一口。最后把整碗湯一口喝完,用袖子抹一下嘴巴,坐著,還舍不得走。在我女兒十歲那年,我母親到我家里,對我說:“這段時間不知道怎么的,特別想吃清湯,每天下午都要去鄭坊吃一碗?!蔽艺f:“這個太容易了,你不愿意走路,我可以雇一個人專門搟清湯給你吃?!蹦赣H笑起來,說:“我哪會傻癡成那個樣子呢?”我說:“鄭坊的清湯當(dāng)然好吃,外出這么多年,我都沒吃過那么美味的清湯了。有一年回楓林過年,我慫恿我女兒,說:“爸爸帶你去鎮(zhèn)里吃清湯,比羊肉面好吃多了?!迸畠赫f:”哪有清湯美成那個樣子?吃得肚子脹脹的。”想想,鄭坊街上,我已經(jīng)二十年沒去了。我的中學(xué)時代是在鄭坊中學(xué)度過的,一個橢圓形的校園,種滿梧桐樹,中間兩個花壇,花壇里各有一叢在初秋時開出黃色喇叭狀的美人蕉。校園后門有一條深深的弄堂。青磚的馬頭墻,古舊,灰黑色,雨跡凝固在墻面,像時間的淤痕。弄堂盡頭,是清湯小吃攤鋪。繁華的老街貫穿了這個鎮(zhèn)子。黑黑的屋檐,黑黃的門墻。鐘表店,牙醫(yī)診所,理發(fā)店,五金店,布匹店,小館子店……依次緊挨在街兩邊,傍晚時,尤其在夏天,婦人穿花花的裙子(睡袍)端著碗,邊吃邊聊天。小學(xué)門口的冬青樹棲滿了鳥雀,呱呱地叫。裸色的風(fēng)從古城河漫卷而來,帶來田野清新而蔥郁的青草味。上街是糧站和花圈店,和打鐵鋪,以及各種義烏小商品店。下街是醬油廠,馬蹄餅烘烤店,米粉廠,罐頭廠,再下去,是車站,醫(yī)院,電影院。古城河和饒北河在此匯流。站在校園里,可以看到靈山修剪過的側(cè)影:蔥蘢的,墨綠的,斜斜地向下起伏,層巒疊嶂。疊嶂間,一個方圓十里的盆地像一個遺落的羅盤。初春,白鷺黑鸛,有時還有天鵝,越過高高的靈山,降落傘一樣,飄到盆地的水塘和剛翻耕的水田里。河邊的洋槐,嘎嘎嘎嘎,白鷺歡快地鳴叫。冬天還是一片哀黃的山巒,這時返青,植物的根莖把地里埋藏的色彩,針管一樣抽上來,注射到每一片葉子或初發(fā)的細(xì)芽。雨水像一個急欲趕路的人,日夜兼程,突然累了,停下來,再也不走——饒北河一夜之間漲滿石岸,淹沒稻田。柳樹,洋槐,河灘上的竹林,露出稀稀青澀的樹梢,在河面,多么孤立無援。魚鷹,灰色的,在河面掠過,一個俯沖,尖利的爪刺進(jìn)魚的肉身,一個斜飛,遠(yuǎn)去。鯽魚,鯉魚,石斑魚,鲅魚,泥鰍,往小水溝逐水而游,噼噼啪啪,拍打水面。用飯萁套進(jìn)水溝,把上游的水引到另一條水渠里,水慢慢淺下去,魚往后退,全進(jìn)了飯萁,一般都有三五斤。去年暑假,我?guī)畠夯貤髁?,女兒嚷嚷著叫我去河里釣魚,我坐了一個下午,指甲大的魚也沒上一條。我母親說,河里哪有魚呢,每年毒魚三兩次,還有那么多電瓶打魚,魚哪有活的地方呢。饒北河已死。沒有魚兒的河哪配稱作河呢?是人的恥辱。我們這一代人,是人類史最可恥的一代,以毀滅鄉(xiāng)村作為勝利的號角吹響。
攥著手寫的初中入學(xué)通知書——母親叫我父親送我去七里之外的小鎮(zhèn)報名入學(xué),父親拒絕了,我坐在我大哥旭炎自行車前座三角叉上,后座是一個紫黑色油漆的大木箱——我并沒有初入小鎮(zhèn)入學(xué)的興奮和惴惴不安,甚至有深深的失落感。一個同桌,她并沒考上初中,而是轉(zhuǎn)往另一所小學(xué)重讀五年級。我和她同桌了三年,我迷戀她臉頰和手背上的雪花膏味道——在冬天,她紅霞般的臉彌散悠悠的持久的雪花膏香味。這是我可以確定的,她是我迷戀的第一個異性,在我十一歲那年開始,我每次上學(xué)路經(jīng)(繞道一個墳崗,一塊稻田)她家,叫上她,一起上學(xué)。她家屋后有一棵柚子樹,兩棵石榴樹。石榴樹在初夏開黃紅相染的花,從樹丫冒出來,緊緊地裹成一個哨子狀,時隔兩日,翻出花瓣。柚子樹在四月,芳香溢滿整條巷子,雨水一樣濛了。她細(xì)細(xì)長長的手指,飽滿。她喜歡咬筆頭。我記得她有一口石榴一樣的白牙。有很多種理由,比如取一本書,借一支筆,詢問一道題——我常常借故去她家,在放學(xué)或星期天時,我們像兩個非常好學(xué)的孩子,在一起討論學(xué)習(xí)問題,在父母看來——其實(shí),我們有說不完的話,與學(xué)習(xí)根本無關(guān)。去了鎮(zhèn)里,我似乎再也沒去過她家,她低我一屆進(jìn)入初中,但我們再也沒說過話。有幾次,在星期六返家的路上,我一路跟著她,相隔十幾米,但始終缺乏勇氣,和她并排走——兒童時代依然結(jié)束,我們有了少男少女的羞澀和靦腆。在我十六歲那年冬天(我在縣城讀書,她在鄭坊中學(xué)讀高中),我聽說我的另一個同學(xué)和她開始通信,熱絡(luò)的那種,我心里很難過,一下子把我記憶中沉睡的部分喚醒。事實(shí)上,我已經(jīng)兩年多沒看過她,對她所有的記憶和想象,還是停留在十三歲以前。她掰開一瓣一瓣彎月形的柚子給我吃,柚子是紅瓤的,汁液充滿瓤針,捏一下,汁液噗嗤飚射出來,溜下喉嚨,甜甜的涼涼的。那個冬天,似乎比往年更漫長一些。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在手上已經(jīng)抱了一個多月,都沒看完——看了幾頁,扔下,怔怔地看著窗外。窗外是一個矮小的山岡,野刺梨黃黃地掛在刺藤上,葉子一片不剩,山岡過去,是一條黃土路,路邊是一個教堂。教堂在冬天的霧靄中,時隱時現(xiàn)。雖然我們之后有某種比較隱匿的聯(lián)系,我卻從不說出我孩童時代內(nèi)心甜蜜的秘密。我大哥給我報完名,去農(nóng)機(jī)站上班。農(nóng)機(jī)站在車站隔壁。一個大院子,停了五六輛掛斗的拖拉機(jī)。大哥是拖拉機(jī)手,噗噗噗,不是拉石灰就是拉木柴,早出晚歸。每到星期三早晨,他把自行車停在我教室窗口下,探進(jìn)半個頭,一般是早讀時間,我把手伸出窗外,從他手中接過菜罐。菜罐里,一般是蘿卜干、腌菜、豆干,偶爾是辣椒炒蛋或辣椒炒咸肉,通常是家里來客,多炒了一點(diǎn),留給我。我住校,菜是家里帶來的,米兌換成飯票。母親常常為我?guī)裁床巳W(xué)校而傷透腦筋。蘿卜干、腌菜、黃豆、泡菜,在很多年之后,我看到就條件反射,胃液上涌,嘔吐。大哥常抱怨,說,送菜都送煩了,你考不上好學(xué)校,真是對不起這個菜罐。
每次返家,我扔下書包,摸起大碗,盛米飯吃。我不說話,站在飯甑邊,白口吃一碗,吃完了,在板凳上小坐一會兒,喝口水,再盛一大碗,坐在飯桌上吃菜。當(dāng)我掀開飯蓋板,蒸汽騰騰地翻滾地冒,白汽模糊視線,飯香黏黏地?fù)涿娑鴣?,我知道,所有的幸福在這一刻來臨。我至死都不會忘記,端起碗,筷子把飯扒入口腔,牙齒磕碰到碗,我真想把整個碗塞進(jìn)嘴巴。不會忘記筷子抽出筷子筒的聲音,飯勺壓在碗沿的聲音,牙齒咯咯磨動的聲音,在幾秒鐘之內(nèi),組合成簡單奧妙的旋律——還有什么音樂比這旋律更美妙呢?母親怔怔地站在我身邊,拉開菜廚,端出一碗留給我吃的菜。在飯甑邊,我囫圇吞咽。母親輕輕地拍打我的脊背,說:“你這樣吃飯,很容易把人吃傷?!蹦赣H又說,“吃飯快的人,都是命苦的人。”我不管這么多,只知道,吃下去最緊要。
飯甑放在石磨架子上,用一個稻草或席草編織的筐子包著。母親嫁入傅家之后,去過的地方很少。年輕時,我大哥還沒出生,去過一次上饒,走了一天的路,和大隊(duì)里其他幾個年輕人,到老縣城參加共青團(tuán)大會。她去過最遠(yuǎn)的地方是浙江溫嶺,我大姑小女兒嫁到那兒,作為娘家人,她代表母系親戚訂婚。她后悔死了,不該去——她和我大姑幾人回來的路上,整整餓了一天,火車上的飯菜太貴,誰也舍不得吃。母親不識字,出去不了,也無人帶她去,也無處可去。我參加工作之后,她已經(jīng)沒那個體力去,她羸弱的身子只要一坐上汽車,嘩嘩直吐,下了車,路也走不了,重病一般,近乎癱軟在地。母親一生的時光,大部分是在門前的洗衣埠頭,廚房,豬圈,菜地,晾衣的院子,谷雨時節(jié)的茶葉地,霜降之后的紅薯地,剩下的時光是在去這些地方的路上,以及平頭床上。家里有一個大菜籃,一個半弧形的竹箍當(dāng)提手,滾圓胖大的藍(lán)肚,藍(lán)底用竹青板編織成內(nèi)外兩個“田”字。菜籃堆滿一籃子衣服,在早餐之后,擺在洗衣埠頭上,母親用一個木棒槌,一把刷子,一塊肥皂,有時是一塊茶油枯餅,在無錢買肥皂時,茶油枯餅派上用場。先把衣服泡水,濕透透,上肥皂或茶油枯餅,一只手按住衣頭或褲腳,另一只手,在石板上,反復(fù)搓洗。搓洗后,用棒槌壓起衣服,嘣嘣嘣,敲打。在夏秋季,洗清了的衣服用米湯浸泡一下,再晾曬。米湯浸泡了的衣服,不會軟塌塌,但刮皮膚,有時還刮出血。衣服洗了一半,母親慢慢站起來,腰伸了一半,停下來,佝僂著,捶打十幾下腰,再伸直,再捶,有時叫我或我妹妹去捶。洗衣的石板是一塊青石,從一個廟里抬回來的墓碑。父親說,這是一塊清朝的墓碑,碑記有四行字?,F(xiàn)在,這塊青石板還在,只是碑記已沒了,被搓洗衣服的手,一日復(fù)一日抹平,光溜溜。我會好好保留這塊青石板,它是我母親無影的照片。我覺得我一生最美好的時光,是蹲在地上看母親洗衣服和站在灶臺邊看母親燒菜。母親躬著身,身子隨著搓洗衣服的節(jié)奏而起伏,水珠從衣服濺出來。母親從沒留過長發(fā),長到衣領(lǐng),就剪了,用一個黑黑的發(fā)夾夾住。她的臉瘦而略長,鼻梁飽滿,像一道山梁。一個人,對故土的情感,有一半是來自味蕾。味蕾敏感的觸覺,就是對母親細(xì)膩豐富的圖形記憶。對于一個鄉(xiāng)間長大的孩子而言——即使我們八十歲了,我們依然是母親的孩子——世間最好的廚師是母親。母親善廚,各種小炒、文火煮肉類、腌制菜,都是好手。即便沒菜,用醬油炒飯,都是噴香流溢。把鍋燒熱,爆炒飯,飯色略黃,用醬油再炒,醬色均勻了,放細(xì)蔥,滴幾滴豬油,再炒。醬油飯端在手上,手感略灼,飯油亮油亮呈棕褐色,口感松軟,口腔里滿是熱氣油香蔥味,真是能吃上三大碗。我最愛吃的是紅薯粉皮卷——通常家里沒菜吃,母親把紅薯粉調(diào)稀調(diào)勻,用勺子燙在熱鍋上,水汽蒸發(fā),成了皮卷,一塊塊,用鍋鏟鏟上案板,刀切成一個手指寬的條帶,把鍋燒紅,放點(diǎn)油,水煮沸,撮一些鹽花下去,把切好的條帶投入沸水里,滴幾滴醬油,撒一把蔥花,再撒辣椒粉,上鍋。皮卷燙燙的,油滑,軟而有韌性。假如雞窩里還有兩個蛋,摸出來,把蛋調(diào)到紅薯粉里,做湯時,燙一小把青菜下去,吃起來,我會把自己的舌苔吞下去。若是在冬天,地里的蒜苗剛剛抽出一指多長的苗芽,用苗芽、辣椒絲、兩片咸肉、白菜梗子,炒皮卷,別有一番風(fēng)味。每次燒菜,我站在灶臺邊,幫忙切姜蒜,我愛聞柴鍋冒上來的油煙味,尤其是咸豬肉熬豬油,吱吱吱吱,肉香撲鼻。我二十四歲以后,幾乎不吃豬肉了,但熬豬油渣的香味,還是很喜歡。
冗長的夜晚在秋分之后開始。天氣完全冷了下來。母親在洋油燈下,搓稻草繩,十八根稻草分成三組,編織起來搓,繩子大拇指粗。這些繩子是用來編織飯窠。飯甑裝進(jìn)飯窠里,可以保溫。稻子收割了,霜降來了,上山撿拾油茶籽。油茶籽要不了五天,撿拾完,曬在場院里。紅薯割藤,翻挖。冬季爬上高高的靈山,坐滑滑梯下來,到了饒北河。隆冬,滿山的灌木林已層林盡染。母親最繁累的時間也在冬季。每天晚上,她在洋油燈下,把油茶籽從油茶殼里分揀出來,一顆一顆地剝,兩個籮筐,一個裝油茶殼一個裝油茶籽。油茶殼刮手,一個晚上剝下來,手指都皸裂,母親用膠布綁著手指,膠布都是殷紅的。我家有一百來斤茶油,要剝十幾擔(dān)殼子。我們幾個小孩,圍著母親,一起剝,剝不了一會兒,我們睡著了。洋油燈冒黑黑的煙,濃濃的,額頭鼻梁,全是黑煙塵。黑煙傷眼,一個冬季下來,眼睛都沒辦法睜開,只能瞇瞇眼看東西。分揀完了油茶,已進(jìn)入臘月,預(yù)備過年的吃食。雖然吃食很匱乏,魚肉十分有限,但作為一個大戶之家,吃口太多,母親不能不使出渾身解數(shù)。做圓圓粿和炸油豆腐,是必須的,且量大,不然無法滿足那些張開的像山洞一樣的嘴巴。把白蘿卜紅蘿卜芋頭香菇切細(xì)切碎粒,和紅薯粉一起調(diào)成糊狀,捏成一團(tuán)團(tuán),在蒸籠里蒸熟,再擺在籮萁里晾。要吃的時候,把圓圓粿切起來和豆腐、菠菜一起煮或紅燒。剛蒸上來的圓圓粿,有一股蘿卜的馨香,吃起來潤滑而不粘牙,軟而不裂,熱而不燙。我們都十分愛吃。蒸的時候,我們站在灶臺邊,手捂在灶臺面板上,熱量傳導(dǎo)到四肢血脈,蒸汽從籠子里,噗,噗,噗,噗,一圈圈擴(kuò)散,沸水在籠底咕咕咕咕叫。母親在案板上,搓團(tuán)子,和我們幾個孩子講她小時候的事情。我們眼巴巴地等著圓圓粿出籠。在饒北河流域,可以這樣說,沒有任何一個小孩可以例外——炸油豆腐那天,幾乎可以和過年相提并論。油是上好的新茶油,把出箱的豆腐,切成小方塊,放在熱熱的油鍋里炸,豆腐白白的,轉(zhuǎn)淡黃色,轉(zhuǎn)深黃色,豆腐里面全空了,撈上鍋,撒鹽粒,裝缸。缸是大缸,可以盛一擔(dān)水。油豆腐松爽脆香,無論是文肉,切絲炒肉炒青椒,還是白口吃,都是上等佳肴。下稀飯,是最滋美不過了。若是在春天,雷雨之后,草皮灘上,一夜間鋪滿了地皮菇,撿拾回來,洗凈,和切碎的油豆腐一起做酸湯,撒上蔥花或碎芫荽,沒有誰不愛吃的。當(dāng)然,炸油豆腐之前,母親還會炸干薯片、生薯片、炸黃豆、炸蔥油餅、炸油粿,這一天,我們吃得再多,都不會遭父母阻止或干涉,第二天,我們再也見不到,被母親鎖在閣樓的土甕里。一年之中,這是家里唯一一次開油鍋炸東西吃——母親炸完油豆腐,整個身體像是被完全抽干了一樣,臉部干澀,長痂斑,黑黑的,眼睛深凹,手指粗糙干癟。她通常要臥床兩天,不停地咳嗽——接下去的時日,母親要把有限的幾塊豬肉和豬內(nèi)臟,以及翻塘的魚,料理干凈,風(fēng)干,做臘肉,豬心豬肺豬肝豬耳朵豬嘴巴和魚片,用辣椒油浸起來,等春節(jié)客人來了,做佐酒菜。這些事做完了,清洗衣服打掃衛(wèi)生,殺雞宰鵝,扣魚凍——除夕已到了。
繁雜苛重的家務(wù)使母親幾乎沒有喘氣的時間。兒媳婦是不可能做這些雜活的,女兒和兒子一起,要去地里田里干活。她手上的雜活無人分擔(dān)。我能做的,是在灶膛燒柴火,把木柴一根根地填進(jìn)灶膛,火燒得旺旺。母親的咳嗽聲和灶膛里木柴噼噼啪啪聲交織在一起。中醫(yī)對母親說過幾次,母親陰虛,內(nèi)臟熱火上升,臉頰才會結(jié)痂,只要吃三五次肉餅燉雞蛋,或燉白木耳、蓮子,虛火下降,痂斑消失。可哪兒有錢去買這些吃呢?母親一直拖著,拖過了我二十歲。事實(shí)上,家里并沒什么經(jīng)濟(jì)來源,大哥是唯一領(lǐng)工資的人,一個月三十多塊,他娶妻之后,雖然和母親父親沒分家,在錢上,基本獨(dú)立。有一次,上班會課,班主任問:“你們的人生理想是什么?”班主任是徐聲淵老師,戴高度近視眼鏡,蝦公背。他是個非常和藹的老師,但我們都怕他。沒人回答。徐老師開始叫人發(fā)言。陳進(jìn)國說:“我吃商品糧,初中畢業(yè)頂職去供銷社上班。”祝小英說:“當(dāng)一名英語教師?!崩蠋熃形覀児恼疲f英語課代表當(dāng)英語教師順理成章,平時英語教師請病假,都是她代上課呢。姜永忠說想當(dāng)個武術(shù)家,像李連杰。那時《少林寺》正在鄉(xiāng)村熱映不久,電視劇《陳真》熱播,我們擠在電教室窗戶外,踮起腳尖,頭挨著頭,看電視以至于晚自習(xí)教室里只有幾個女生看書。徐老師顯然沒得到滿意的回答。他問:“傅旭華,你的人生理想呢?”我那時是副班長,管衛(wèi)生和鎖教室門。我不假思索地說:“我想回家洗衣服和燒飯?!比嗳撕逄么笮?。徐老師以為我油嘴滑舌,很是震怒,說:“洗衣燒飯可以成為人生理想,那我們的國家未來怎么辦呢?”我一下子淚涌而出。我說的是真話,我只想做一個洗衣燒飯的人,我也從沒想過我和國家未來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事實(shí)上,在我初二階段,我內(nèi)心很掙扎,幾次想輟學(xué),在母親身邊,洗衣燒飯,這沒有什么不好的。這是多么好的選擇。我對同鋪睡覺的曹正權(quán)講了這個想法,他說:“我混到初中畢業(yè)就幫我父親拉石灰,你不能混也不能退學(xué),你成績多好,考上學(xué)校,你就不用種田了。”他高我一屆,幾乎不上課,專門偷東西吃,油條、清湯、包子、桃子、柚子、甘蔗、黃瓜,只要能吃的,他都偷,吃不完帶回宿舍給我吃。
一年之后,我初中畢業(yè),進(jìn)縣城讀書。我從沒去過縣城。母親對父親說:“別人的孩子考上學(xué)校,都是爸爸送去的,你也抽一個時間送孩子去。贊雙的孩子明天去,有車子送,你順車送送吧?!备赣H淡淡地說,考上學(xué)校還找不到學(xué)校讀書,那他可以不讀書了。在很多年以后,我能在任何地方生活下去,并活得趣味無窮,我才理解了父親這句話。當(dāng)時我有一種憤恨,覺得他不像我父親,毫無溫情和慈愛,對兒子不管不顧。我挑著行李,走了八里的土公路才到車站。一頭是棉絮,一頭是箱子。箱子里是衣服鞋子,和幾本破舊的小說。早班車是六點(diǎn)半,我整夜幾乎沒入睡,怕誤了車子,家里又沒手表或掛鐘,我看看滿天星光,起身了。我打開房門,看見母親坐在廚房里,昏暗的電燈使整個屋子更顯昏暗。母親坐在竹椅子上,雙手支撐著臉,見我收拾行李,說:“吃一碗面條再出門,下一餐都不在家里吃了?!蔽艺f:“你怎么不睡呢,我去讀書又不是去坐牢,我很快會回家的。”我端起面條身背著母親,窸窸窣窣吃起來。吃得特別快,聲響格外大——我沒辦法控制自己,淚水撲簌簌直下——吃完面條,我挑起行李走了,甚至和母親沒有說一句告別的話。母親一直站在門口,看著我走出深深的巷子。月光如霜,也如海。大地在它的照耀下,晃動起來?!@是我對青少年時代的告別。
也是對楓林的告別——我再也沒回過那個洋槐茂密的村子生活。兄弟姐妹隔兩到三年,就有一個人成婚。父母一直過著身無分文的生活。父母相當(dāng)于一支牙膏,每一個孩子都要用力地擠牙膏,哪怕最后一滴,直到成了空空的牙膏殼,丟棄在垃圾簍里。十九歲,我參加工作,在鄉(xiāng)村,一年后到縣城,三年后到市區(qū)上班,直到我二十八歲,我把每一分錢的工資交給母親。到市里的第二年,我把弟弟也帶出來,做汽修學(xué)徒五年。每年過年回家,我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村里幾個雜貨店和診所,還上母親父親欠下的賒賬錢。我三十一歲結(jié)婚,訂婚那天,我把父母接出來,說要訂婚了,一起去吧,見見女方父母。母親愣住了,說:“我沒帶錢來,你怎么訂婚呢?”我說訂婚可以欠賬的,見見面就可以。父母去了,一直坐在沙發(fā)上喝茶。我翻開掛在墻上的日歷,說,結(jié)婚時間定在十月,選一個星期六就可以。母親說,那要問問三姑夫,算算時辰日子。我說我結(jié)婚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沒什么可算的?;氐轿倚卵b修的房子里,母親一直哽咽,飯也不吃。到了晚上,父親入睡了,我問母親:“是不是擔(dān)心我結(jié)婚的錢呢?”母親說:“你看看你爸爸,你結(jié)婚了,他什么事也沒有,你爸爸不愁心錢,哪來的錢呢?你給了我那么多錢,我一塊錢都沒積攢下來,我太虧欠你。”母親掩面而哭。我說:“結(jié)婚哪要錢呢?你看看,離結(jié)婚還有三個月,我會把結(jié)婚的錢掙來的,我一點(diǎn)都不急?!?/p>
從沒想過在城市里生活,我卻以最快的速度叛逃出鄉(xiāng)村。我始終沒實(shí)現(xiàn)對徐老師所說的理想,但我并未忘記。我是一個熱衷于美食的人,這來源我對母親的敬意——我的母親是一個這樣的人,從不對我說這件事可以做,那件事不可以做,從不對我的事情議論,更別說下判斷,從不問我跟誰戀愛跟誰結(jié)婚什么時間結(jié)婚,去哪兒工作,去干什么工作,她始終明白,她的這個兒子,干任何事情無需她拿主意,她的這個兒子,做任何選擇都不會使她操心,哪怕她的這個兒子終生未娶,一事無成,都是正確的。我母親讓我知曉人世間的秘密。她給了我人世間最美好的禮物。母親今年七十六歲,大部分時間是坐在門前曬太陽,打瞌睡。整個身子蜷曲在椅子里,像一堆棉花。她的腰上圍一件藍(lán)布裙,藍(lán)布裙下,焐一個火熜?;馃欣锸菐讐K黑黑的硬木炭。硬木炭是深山炭窯里燒出來的。燒的木頭是硬木,一年也粗不了一公分,砍下來,放到炭窯里燒,燒紅了,把窯口封死,留兩個煙囪冒煙,把濕氣抽干,閉窯七天,硬木成了炭。硬木炭干硬,有木的紋理,脆,往地上摔,不碎但會裂開,一片兩片或幾片,點(diǎn)燃需要比較長的時間,一旦燃起來,特別經(jīng)燒,兩個木炭能煮一鍋粥。它黑出烏金的光澤。和我的母親很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