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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條狗過年

      2015-10-11 09:21:05喻長亮
      長江叢刊 2015年30期
      關鍵詞:劉總枯樹藏獒

      喻長亮

      打條狗過年

      喻長亮

      喻長亮,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安陸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秘書長。短篇小說《老蝦》獲長江叢刊2014年度“蘇馬蕩悅峰豪庭杯”文學作品征文獎;小說集《女人是陽光》入選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編的《湖北省青年作家叢書》(第三輯)。

      進了臘月,就要過年了,灣子里卻冷冷清清的。

      幾只黃母雞在寬闊的稻場上找食,不時咕咕地叫幾聲。一只紅毛公雞高昂著頭,血紅的冠子揚得高高的,不停地來回走動,像在說,別進我的地盤。

      熊水車喜歡在這個時候到處晃蕩。他兩手插在褲袋里,漫無目的地從灣南頭走到灣北頭,又從北頭繞到后山上去。一天繞下來,他自己都不知道要繞到哪兒去。灣里的人家大多都搬到鎮(zhèn)上或者縣城甚至省城去了。那些老房子都空著,有幾間已經坍塌,露出腐朽的屋梁和椽子。灣里的能人劉忙生的房子空著,吳望生的房子也空著,好幾年都沒住人了。他們的房子是用火磚紅瓦蓋起來的,是枯樹灣當年最好的房子。

      熊水車斷定,過不了多久,這些最好的房子也會倒掉。他有些累了,想打瞌睡。就隨意倒在劉忙生門前的稻草堆上,舒服地閉上眼睛。

      不一會兒,劉忙生回來了。他的車上坐著一個風騷的女人。劉忙生每次回來,都會帶一個不同的女人。她們年輕,漂亮,看一眼魂都跟著去了。此外,他還帶著一條狗。哦,那可不是普通的狗,是劉忙生花幾萬塊錢買的藏獒。他媽的,一條狗就得幾萬,憑什么!他憤憤地想,一槍嘣了,一文不值。

      劉忙生下了車,給他遞煙,黃鶴樓的,幾十塊錢一包呢。他接了。又給他上火,他低頭點上,吸了一口,嗯,不錯,到底是好煙。劉忙生說,水車哥,我車里有一瓶好酒,要不我們炒兩個菜給吹掉?說著,果然從車里摸出一瓶酒,舉起來晃了晃說,不假吧!沒想到,那頭藏獒咆哮著,一躍而起,向他撲了過來。他大叫一聲,驚醒了。他驚恐地四處張望,只見旺旺正在一邊看著自己。它臟兮兮的皮毛散發(fā)著陣陣腥臭。他感到臉上涼涼的,摸了一把,粘乎乎的,一定是這家伙上來舔過。他一陣惡心,憤怒地吼道,看什么看?滾,滾遠些!

      旺旺討了個沒趣,一歪一扭地走了。

      旺旺是劉忙生的狗。

      劉忙生進城之前,一直住在枯樹灣。他家搬走的時候,卻把旺旺留下了。

      旺旺的名字是劉忙生給起的。起這個名字,圖個興旺發(fā)達的意思。后來,劉忙生果然發(fā)達了,在城里承包了一片沙場,幾年工夫就變成一個有錢人。不久,全家就搬進了城里的別墅。

      搬家那天,旺旺不識相地跳進劉忙生的小轎車,被劉忙生一腳踢下來。旺旺扭頭再往車里鉆,結果車門關上了,它一頭撞在堅硬的門板上,發(fā)出咚的一聲悶響。劉忙生伸出頭來,心疼地看了看自己的車,惡狠狠地沖旺旺吼道,再跳老子軋死你!

      車開走了。旺旺一路追上去。但是車子越跑越快,它追著追著,就追不見了。它喘著粗氣停下來,茫然地望著遠方發(fā)呆。

      不久,劉忙生又回來了。

      當他的車停在自家稻場上時,旺旺興奮地跳起來,搖頭擺尾地向自己的主人迎過去。

      令人意外的是,劉忙生的車門打開時,從里邊呼地跳出一條高大的黑狗。那是一條藏獒,劉忙生新養(yǎng)的看家狗。

      藏獒低沉地吼叫著,直撲過來。旺旺發(fā)現勢頭不好,想逃,不料藏獒縱了兩縱,就躍了過來,輕巧地它撲倒在地,張嘴就咬住它的脖子。旺旺尖叫一聲,慌亂地掙扎,四肢在地上扒出一道道深痕。

      藏獒瘋狂地擺著頭,撕扯著它的身體。旺旺翻滾著,試圖掙脫藏獒的大嘴,但是沒有用。藏獒的尖牙深深刺進旺旺的肉里,骨頭也在卡嚓卡嚓地脆響。

      不過,旺旺還是撿了一條小命。它逃掉了。它從狗洞鉆回家,一連躺了三天才曉得動彈一下。它躺過的地上全是血。血干了,變成了黑色,發(fā)出臭味。

      奄奄一息地癱倒在屋子的那一刻,它聽到了自己的主人劉忙生在稻場上哈哈大笑。

      重新從狗洞里鉆出來的旺旺已經變成一條歪脖子跛狗。它的一條腿被藏獒咬斷了,走起路來一擺一擺的,看上去隨時都會倒下去。脖子也受了重傷,伸不直,歪著,像在偷看什么。

      半個月前,熊水車跟住在鎮(zhèn)上的吳望生合伙宰了一頭年豬,制成臘蹄、臘排、臘肉,還在漳河鎮(zhèn)上買了十斤上好的牛肉,六條草魚,兩只兔子,殺了八只自家養(yǎng)的雞,全都腌好了,將屋檐下的橫梁掛得滿滿當當的。

      但是,熊水車偏愛吃狗肉,狗肉香,鮮,一鍋狗肉吃下來,滿頭大汗,那才叫過癮。

      熊水車年輕時殺過不少狗。那時日子過得缺油少鹽的。于是他讓鐵匠吳望生給做了一條火銃。吳望生不光打鐵,還做火銃。

      在此之前他給人做過不少火銃。熊水車的火銃,他要價十塊錢。這讓熊水車耿耿于懷。憑什么要老子這么多錢?他像碰上一個仇人。吳望生打著赤膊,正在錘打一把鐵鎬,通紅的燒鐵烤得他熱汗直流。用了你就知道。他不大理人,只管一錘一錘地砸下去,火星四濺,映得他一身疙瘩肉閃閃發(fā)亮。熊水車沒錢,也不再跟他扯淡,提著火銃就走了。第二天,熊水車的火氣就消了。他用這把嶄新的火銃打了一條狗。這槍有勁,他說,吳望生這狗日的手藝不賴。夜里,他特意將吳望生叫來一起吃狗肉。那一回,他們吃光了兩條狗腿,外加一盆狗雜碎。

      從此,熊水車的生活充滿了狗肉的香氣。燉狗肉,爆狗肉,燒狗肉,燜狗肉,當然還有臘狗肉,他吃得滋滋有味,也將貧窮的日子過得滿嘴狗油。

      火藥得灌足,鐵沙得壓緊實,末了再加上鐵釘。鐵釘知道吧?就好比鋼槍里的子彈,沒這東西你打不了狗,要不了狗命,頂多只傷到狗皮。說著,他忘我地抬起雙手,瞇眼,瞄準,看好了,看好了,瞄它的前胸,——一定是前胸,它的小心臟在那兒呢,然后,然后,嘣,——哈,再烈的狗,老子都一槍撂倒,從不失手。熊水車吹起這些往事時,總是激動得紅光滿面,恨不得就地一滾,像狗一樣鉆回那個遠去的年代。

      因為打狗,他身上散發(fā)著一股殺氣。這股殺氣讓那些狗們老遠見了他就像抽了骨頭,立馬威風喪盡。即使熊水車兩手空空出現在稻場上,枯樹灣的狗也會望風而逃。

      有一回,一位相面先生忽然指著路過的熊水車說,這人殺生太重,怕是不得善終。熊水車聽了心里一緊,尾椎骨頓生一股涼氣,蛇一樣往上竄。

      但是,這事不久就讓他給忘了。他還是照樣打狗,殺了就拖回來吊起,剝皮,肢解,大塊煮透,剔肉,上鹽,風干,掛起來慢慢吃。當然,他不會忘記吳望生。吳望生成了他的酒友。兩人一起對飲,直喝到夜半三更,才醉歪歪地散去。也是這個原因,吳望生從未跟他提那十塊錢的事。

      后來,派出所來人把火銃沒收了。熊水車從此不能再打狗了。

      不能打狗,熊水車的生活了無趣味。尤其是進入臘月這段時間,他越來越懷念那個打狗的年代,懷念嘣地扣動板機的感覺。能打條狗就好了。他在心里念叨。

      枯樹灣有好多狗。這些狗整天在灣子里游蕩,偶爾會有氣無力地叫兩聲。他們的主人住到鎮(zhèn)上或城里去了,那里不歡迎它們。它們還跟過去一樣守著家,但家變成空房子。它們雖不是野狗,已經跟野狗沒什么差別了。

      熊水車沒有搬走,明年,或者后年,他也會搬走。離開枯樹灣,只不過是遲早的事。但他現在還留在這里。

      他從草堆上爬起來,接著到處閑逛,田里,塘邊,山頭上,樹林邊,遛哪兒算哪兒。他忽然覺得,這里的一草一木,當然還有這片土地上的狗,都是他熊水車的。而此時的他,就像一條老狗,正在巡視屬于自己的領地。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讓他的心頭油然而生一股豪氣,一股類似于當年端槍打狗的沖天豪氣。就在這時,那些狗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出現在他的領地上。他不免一陣激動,心里癢癢的,手上也癢癢的。他媽的,要在二十年前,這些狗日的不是找死嗎?他咬了咬牙,牙跟兒也跟著癢癢的。

      好久不打狗,他身上的那股殺氣早就隨著時間漂走了,消失得一干二凈了。那些狗們不再怕他,甚至湊了過來,跟他套近乎,想討點吃的,或者找點主人在家的感覺。熊水車不是它們家主人,當然沒有什么東西給它們吃。于是它們失望地汪汪兩聲,又失望地離開,繼續(xù)四處游蕩。多好的狗??!望著不緊不慢遠去的狗,他端起空空的雙臂,瞄準它們,——叭!狗并不理它,像熊水車一樣漫無目的地游蕩。

      熊水車在麻將館里找到了吳望生。

      漳河鎮(zhèn)有好幾家麻將館,有的在街道上,有的在不起眼的矮房子里。桌椅一擺,幾個人一湊,便是一場麻將。小小的麻將館經常爆滿,人們都愛往這里鉆。不光為打麻將,在一邊抽煙,喝茶,嗑瓜子閑聊,為別人手上的一張牌暗捏一把汗,都是樂子。

      吳望生離開枯樹灣,就不再當鐵匠了。他經營著一家超市,生意做順當,人也發(fā)福了,大腹便便,滿臉油光。他現在除了喝酒,就是打麻將。鎮(zhèn)上的人不都這么過日子嗎?要不然,要麻將館干什么呢!

      吳望生的手氣很背,不停地往外掏錢。他們玩得并不大,問題是,今天他像著了魔,總是不能和牌。別人和了他就得開錢,手中的錢就像一塊肥肉,正在被一群餓狗撕吞。他很沒面子,很氣憤,臉漲得紫紅,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一樣突起來。紅中!他狠狠地將一張牌摔在桌子上。

      這時,他看到了熊水車。

      熊水車很早就來了,獨自坐在角落里喝茶,抽煙。他知道,如果不出意外,吳望生會在這里泡上一整天。但是,他有的是耐心,他會等上一天。

      吳望生瞟了他一眼,接著打牌。

      他還在輸。手上的牌很亂,他心里急,思路跟著亂了,那樣子就像一頭被牽著鼻子的牛,在不停地跟著別人轉。他的額頭冒汗,背心早濕透了。

      對面的女人偷看了他一下,又迅速收回眼光,仍飛快地碼牌,出牌,鎮(zhèn)定自若。他覺察到了,她在觀察自己,她發(fā)現自己沉不住氣了。

      該你了!女人沖他笑。想什么呢?

      哦,——紅中!他重重在拋出一張牌,能想什么呢,都一把年紀了。他不自然地笑笑,更像在掩飾。

      哈,一把年紀就不想了!女人揚了揚細長的眉毛,樂了。

      說話間,她又自摸了,飛快地將一手牌齊整的亮倒在桌子上。他感到一陣暈眩,許久才回過神來,胡亂地推掉手中的牌,說,不來了,我有事,得走了。

      他拍拍屁股,離開了桌子。桌上的人望著他高碩的背影,一臉的失望。還一起玩?。∨藳_著外面喊。

      他們在做橋子。他憤憤地說。我發(fā)現了,他們在釣我。

      哼,這些人模狗樣的貨色,我才不上他們的當!他喘著粗氣,為剛才的事憤憤不平。

      他們百事不做,專做這些不要臉的事,得了手就去分贓。跟你說,幸虧我發(fā)現得早!瞧見那個女人沒有,狐貍精,專宰男人的錢。哼,我可不吃這一套。你得注意點,離這些無賴遠點,你玩不過他們,小心他們活活地宰你。他發(fā)泄著心里的怒氣。

      我不打麻將。熊水車說。

      不打麻將?吳望生有些意外。

      對,不打。灣里連一桌麻將都湊不齊,我跟誰打去。

      人呢?人都跑哪兒去了?

      跟你一樣,跑到鎮(zhèn)上來了,在鎮(zhèn)上打麻將。他挖苦道。

      那,你總得找點事干。不然,找個女人也行。

      是啊,總得找得事做。不然,這日子過得有油沒鹽的。

      嗯,也是,那你到底在干什么?

      數狗。

      數狗?

      對,灣子里有很多狗,它們整天在我眼前晃來晃去。于是我開始數它們。你知道有多少嗎?一共二十七條。不少吧?你家的那條老黃狗也在里邊,它差不多快要死了。你養(yǎng)了它多少年?你肯定忘了。我記得,七年。你住到鎮(zhèn)上后,它又活了八年。它一共活了十五年,還活著。狗齡這么大,算是高壽了。你一定活不過它。不過,它快要死了,頂多一年,不,也許半年光景,就會死去。它的牙掉光了,吃不了東西,喝水都不利索。毛也掉了不少,露出又臟又黑的皮肉,活像一條癩皮狗。沒人管它,它不凍死也會餓死。

      你真無聊。吳望生臉上掛不住,像叫人揭了一個傷疤。

      所以,我在想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對,另一件事。就是打狗。我整天都在想著打一條狗。

      吳望生盯著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說,都什么時候了,打什么狗?你熊水車再窮也不至于沒肉吃,豬肉羊肉牛肉不都隨你吃,還吃什么狗肉!

      在你打麻將的時候,知道我想到什么嗎?

      什么?

      我在想,打狗跟打麻將是一回事,都是找樂子。你剛才不是說找女人嗎?其實這也是找樂子。所以說,我想明白了,吃狗肉是一回事,打狗又是一回事。是啊,我是想吃狗肉了,我們吃狗肉那會,把日子過得多帶勁。他掏出煙,點上,吸起來。還是拿女人作比方吧,多年前你有個相好,現在你會不會想起她?你想,你不會不想,除非你不是男人。想想看,當年我們打了多少狗,吃了多少狗肉。如果再讓我打一回狗,吃一回狗肉,那才叫個美。這難道不跟有個相好一個道理?

      數狗的時候,我常想,今天,干掉張三家的那條黃狗,過幾天,頂多四五天,再干掉李四家的白狗,再過幾天……這么說吧,只要覺著無聊了,就出去打狗,跟你打麻將一樣,過把癮就成。有時我又想,這么多狗是吃不完的。我一個人哪兒能吃這么多狗肉呢?我想好了,將狗肉送人。比如你吳望生,送上一大塊,比如城里的劉忙生,送上一大塊。只要從灣里出去的人,都送,一個不漏。沒準兒,這些人還會吃上自家的狗肉呢!他們吃著自己的狗,還一個勁的謝我,說熊水車真講感情,這么多年了,還記得我們,大老遠的給我們送狗肉。你說,這是不是很有意思?

      你找我就是為這事?

      對,我要有條火銃,打狗得用火銃。

      想弄死一條狗還不容易,毒藥,棒子,鐵絲,或者繩子,干嘛非得用火銃?

      你不懂!如果你端起一條槍,瞄準,射擊,一槍干掉一條狗,你就知道,我為什么一定要找你。

      火銃?——你找死喲!你想坐大牢不是!吳望生不屑地說。

      我就是要打條狗。過年了,我就想找這點樂子。他將煙屁股塞進嘴里,深吸一口,長長地吐出。

      你真是發(fā)燒了!搓搓麻將,打打撲克,不照樣混日子?

      我只想打狗。他擰著眉頭,你再給我做一條槍,多少錢都沒得說。

      你找別人去吧。我可不想在牢里過年。

      我只信得過你,不找別人。你放心,這種事我管得住嘴。

      哼,你說得輕巧,你這是在害我。我膽小,怕死。我不干。吳望生縮了縮圓圓的腦袋,直搖頭。

      不殺條狗,這年過得沒滋味。再說了,幾年之后,我怕自己老得連槍都端不起來了。你不也一樣嗎,你不正在老去嗎?你還掄得起錘子嗎?

      吳望生沉默了,似乎在思索著。

      可是你不知道,這事查得嚴,抓著了不是好玩的。

      別他媽的狗扯了,天知地知,誰他媽的曉得?你回去瞧瞧,枯樹灣銃子都打不到一個人,你就是放火燒灣,鬼也瞧不見。你他媽的住到鎮(zhèn)上來,命就值錢了?

      吳望生盯著他的眼睛,還在沉吟。半晌,他狠狠地一摔煙頭,說,中,正好我手上有一截鋼管,當年留了個心眼,沒想到真用上了。

      說完,他指著熊水車的鼻子說,丑話說在前頭,你狗日的別賣老子啊。

      正如熊水車數過的一樣,枯樹灣一共有二十七條狗。其中公狗十條,母狗十七條。這當然只是成年狗。那些母狗生下的小狗不在計數以內。這些母狗在主人離開枯樹灣后,生下不少小狗。小狗們到處亂竄,儼然是一群野狗。所以,在枯樹灣,經常能聽到它們咬架或爭食的尖叫聲。

      熊水車的意思,是先殺條公狗??輼錇车墓范嗟檬牵前涯腹窔⒐饬?,將來就再沒有小狗了。再說,母狗在發(fā)情期還會招來別處的公狗,那樣的話,這里的狗是打不完的,豈不快哉!

      在他看來,這是一種策略,一種讓自己永遠能找著樂子的長遠策略。這么想著,他心里又生出一股豪邁之氣,就像自己是一位久經沙場的將軍。

      在拿哪家的狗下手的問題上,他們事先合計了一番。

      吳望生的主意,是哪家的狗肥就弄哪家的,反正沒人知道。熊水車贊同這個想法。

      不過,事情還是要做得隱秘一些。他們先把火銃藏在稻草堆里,然后若無其事地在灣子里晃蕩,實際是查看有沒有人回來,同時,也偵查一下那些狗呆在哪兒。

      奇怪的是,今天灣子里竟然沒有一條狗。它們像事先得到消息,都躲了起來。

      熊水車正在納悶時,他看到了旺旺。

      旺旺直直地躺著,在墻根下曬太陽。自從受傷以后,旺旺就不大到處走動了,忠實地守在自家院子里。見了熊水車也沒從前那么熱情。熊水車走過去,抬腿在它臟亂的皮毛上踢了踢,說,你狗日的怎么不理人?

      旺旺扭頭看了他一眼,爬起來一歪一歪地走開了。

      熊水車向它招手,喚它的名字。它停下來,警惕地看著他,不肯攏來。

      狗東西,叫藏獒咬傻了!

      熊水車離開,繼續(xù)偵查。只到他走遠了,它才回到老地方,重新在墻根躺下,接著曬太陽。

      這時,吳望生過來跟他碰頭。

      吳望生埋怨道,灣里的狗都趕集去了不是?我連一根狗毛都沒找到。

      是啊,都到你們漳河鎮(zhèn)打麻將去了。

      那你說現在怎么辦?

      怎么辦?總不能空跑一趟吧?總得過把手癮!

      吳望生也看到了旺旺。你是說旺旺?他搖頭,這條狗又老又瘦,殺不了多少肉。這個選擇可不好。

      問題是這個時候你還有選擇嗎?你再找一條狗試試。

      吳望生不說話了。

      而且,誰都知道,自從有了藏獒事件后,劉忙生早已不在乎這條土狗了。既然劉忙生對它無所謂了,那么有人殺了它,也不會有大麻煩。況且,他當大老板了,哪有閑工夫管這些鳥事。

      問題是,它是劉忙生的狗啊。劉忙生是誰,誰敢惹他呀!

      可是你也不想想,如果將他家的狗打掉了,該是多么令人高興的事??矗疫B劉忙生的狗都干掉了,這太他媽的太讓人興奮了。

      吳望生聽了,頓時興奮起來,太好了!熊水車真有你的,這才叫絕了!他一拍大腿,指著劉忙生的老房子大聲說,劉忙生,你聽著,誰叫你那么有錢呢?誰叫你住別墅開小車養(yǎng)情婦呢?老子今天就要打你的狗。打你的狗就是打你的臉,老子打了你的狗又怎么樣!他像喝高了,手舞足蹈。

      事情就這么定下來。

      熊水車回到稻草堆前,從里邊扒出火銃。他愛惜地撫摸著嶄新的槍管,對吳望生,說,老伙計,干吧!

      吳望生不再說什么,跟著他一前一后來到劉忙生的院子邊。按照事先商量好的辦法,吳望生先進去堵住那個狗洞,防止旺旺鉆進去。熊水車則在院子門口伺機開槍。

      吳望生夾了根胳膊粗的木棒,輕手輕腳地進了院子。旺旺聽到動靜,睜眼看了它一下,又接著曬太陽。

      太好了,吳望生在心里說。他放開步子,很快蹲到狗洞邊,雙手緊握木棒。

      來吧,我等著你!他的心臟狂跳起來,感到一陣從沒有過的興奮。

      真帶勁,難怪狗日的熊水車要做這種事!他想。

      熊水車已經堵住院門,斜靠在門墻上,端槍瞄準了墻角下的旺旺。旺旺一點也沒覺察到異樣,還在靜靜地躺著。

      嗨,起來!熊水車吼道。他大概覺得打一條毫無反抗的狗太沒勁。

      嗨,狗日的,快起來!他提高嗓門,跟著騰出一只手,揀了一塊石頭扔過去。石頭在空中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準確地落在旺旺的頭上。

      旺旺受到了驚嚇,本能地一躍而起,飛快向狗洞鉆過去。

      熊水車迅速移動槍口,——砰,槍響了,旺旺一聲慘叫,騰地飛起來,在空中翻了一個跟頭,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中了,打中了!吳望生揮舞著棒子大叫。

      熊水車拍了拍手中的火銃,得意地說,好槍!

      吳望生來到旺旺跟前,地上流了一灘血,鮮紅鮮紅的,還在擴大。他用木棒捅了捅它瘦小的身體,說,真不經打,這就完蛋了?

      正說著,它卻噢地叫了一聲,爬起來,一扭一扭的,飛快地逃向那個狗洞。沒等他們反應過來,它已經鉆了進去,洞壁上留下一道鮮紅的血痕。

      吳望生看看狗洞,又回頭看了看熊水車。熊水車一時愣了。

      讓你看著那個洞的!

      你不是一槍放倒它了?

      狗日的,命大。——也是,手生了。熊水車皺了皺眉。

      這下怎么辦?都鉆進去了。

      能怎么辦?進去,拖出來。熊水車不容置疑地說。

      可是,這大門上了鎖。吳望生為難地說。

      就不會想辦法嗎?笨!熊水車不耐煩了。

      他放下火銃,徑直朝大門走去。吳望生呆呆地看著他的后背,說,可不能拆門的,劉忙生這家伙是不好惹的。

      那你說怎么辦?總不能叫它自己爬出來?他指了指狗鉆過的地方。

      萬一,萬一叫劉忙生知道了,我們這個年是不好過了。

      熊水車很不高興。他虎著臉說,老吳,我們連他的狗都打了,還怕什么?

      他抄過吳望生手中的木棒,快步走到門前,抬腿就是一腳,門哐地一聲開了。他大步跨了進去。

      第二天,熊水車接到一個電話。是劉忙生打過來的。那一刻,他的手哆嗦了一下。

      老熊,你有種??!劉忙生慢悠悠地說。

      劉,劉總,瞧你這話說得!他的聲音顫顫的。

      你說,我劉忙生是不是該請你喝頓酒?他仍然是一副漫不經心的口氣。

      劉總,您就別損我了。

      我損你?我敢嗎?你有槍啊,誰敢跟有槍的人叫板!他突然提高了嗓門。熊水車嚇了一跳。

      劉總,我的好劉總,您有話就直說吧,我聽著呢。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

      嗯,也是,我跟你繞個什么圈子呢!這么說吧,你跟那個胖子吳望生怎么就想到要打我家那條跛狗呢?你就說實話吧。

      說實話?

      對,我想聽實話。瞞我的話我可不高興聽。

      實話,他吞吞吐吐的,那,我就跟您說實話。

      說吧,利索點。

      我們,我們肯定不敢跟您劉總叫板,是不?這是肯定的。

      哦?打了我的狗還不是跟我叫板?難道是給我劉某人面子不成?他冷笑一聲。

      這個,這個倒真是跟面子有關。他挺了挺胸,直了直身子,邊說連緊張地思索著。我們打您家的老跛狗,也,也不是想吃狗肉。我們只是想,誰家有錢,我們,我們就打誰家的狗。他直喘粗氣。您家的狗,我們是第一個打的。

      那么,有錢跟打狗有什么關系?

      我們是想,我們只打有錢人的狗。誰家最有錢,就先打誰的,依此類推,沒錢的,就干脆不打。他的話突然變得流暢起來。

      這叫什么道理?你就這樣糊弄我嗎?

      真的,我跟吳望生就是這么商量的。我們就是要叫別人知道,我們枯樹灣誰有錢,誰是大老板。劉總,您是我們這塊地面上最牛逼的。

      那邊停頓了一下,忽然傳來一個響亮的哈哈。他樂了。你熊水車真是長進了,打了我家的狗,還哄我開心。

      真的,不騙您。他急急地說,我們不知道拿誰家的狗下手,結果找來找去,我們都認為您是最有錢的。

      這么說,打我家的狗,反倒是抬舉我了。

      不,不是,是您真有錢,說到劉總,誰不翹大指頭!他誠懇地說。

      但是,別人卻不會這么認為,他們會說,劉忙生的狗叫人給打了,劉忙生叫人欺負到頭頂上了。

      不!用不了多久,別人都會知道,我們打狗是有原則的,我們只打有錢人家的狗。因為,這涉及面子,打狗的事會傳得很快,大家都會知道,誰家的狗叫我熊水車打了,那么這家一定有錢。

      詭辯。你想用這種弱智的理由開脫自己?

      不,不,劉總,我們就是以這種辦法告訴別人,我們枯樹灣有很多有錢人,劉總更是有錢人,實力大得很。我熊水車這輩子沒什么能耐,但這事做得光彩,就是要給有錢人長面子。所以,第一個就選中您了。當然,這里邊還有吳望生的功勞。

      你們倒有功勞了。真是豈有此理!他哧地笑了一下。你這事做得還理直氣壯的!

      劉總,請您理解我們一片苦心!我們枯樹灣出個有錢人不容易,我們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做不了別的,只能用這種不叫法子的法子,讓別人知道我們這兒也有大人物,想來也不是壞事。他語氣誠懇。

      這么說,我倒不忍心找你們的不是了。他放緩了語氣,怎么說,你們也沒有壞心,算是用心良苦了。是吧?

      是,是,真是用心良苦,用心良苦。他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這么著吧,我也不跟你費口舌了,這事就由著你們了,我不再過問了。對了,你明早送一塊狗肉過來,給我喂獒好了。

      說完,掛了電話。

      熊水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許久,他才睡醒了似的,大叫一聲,瘋了一樣又蹦又跳。

      從縣城回來,熊水車又打了一條狗。這一回,他打的是吳望生家的狗。

      接著,他跟吳望生打了一個電話:老吳,我把你家的狗給打了,你回來看看吧。

      吳望生吃了一驚,說,熊水車,你狗日的瘋了,竟然打到我頭上來了。他氣憤極了,雙手握拳。

      熊水車平靜地說,老吳你告訴我,你不是住在鎮(zhèn)上嗎?

      吳望生說,是呀,這跟打狗有什么關系?

      我再問你,你是不是還開著超市?

      對呀,我的超市惹著你了?

      你想想,劉忙生有錢,我打了他的狗,你也有錢,我要是不打你的狗,不是太不拿你當人了!

      你打了我家的狗,還說瞧得起我!

      你真糊涂,我打的就是富人的狗,你吳望生難道不是我們枯樹灣走出去的富人?你說,我這么做有什么錯?如果沒有劉忙生,你說我第一個該打的,豈不是你吳望生家的狗?

      吳望生壓下了火氣,緩緩地說,也是,誰能跟他劉忙生比呢?他終于壓下火氣。

      那么,你說,下一個,我們該打誰家的?他突然問道。

      是啊,打誰的?讓我好好想想。

      熊水車思索起來。

      責任編輯:鄭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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