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托妮·莫里森文+蒲火譯
托妮·莫里森(Toni Morrison),美國著名女作家。1931年生于俄亥俄州,曾在蘭登書屋擔任高級編輯,后赴普林斯頓大學等校任教。代表作有《最藍的眼睛》《所羅門之歌》《寵兒》《爵士樂》《愛》《恩惠》等,曾獲普利策小說獎、美國書評家協(xié)會獎、美國國家圖書獎等多項大獎?!秾檭骸繁蛔u為美國文學史上的里程碑 ,《紐約時報》“25年來最佳美國小說”第1名。
1993年,由于她“在小說中以豐富的想象力和富有詩意的表達方式使美國現(xiàn)實的一個極其重要方面得到復(fù)活”,莫里森獲諾貝爾文學獎。
讓小孩子到我這里來,不要禁止他們。
——《路加福音18:16》
第一章:甜蜜
這不是我的錯。因此你們不要責備我。我沒有干那件事,也不知道它是如何發(fā)生的。在他們將她從我的雙腿之間拉出來還不到一個小時,我便意識到糟糕的事情發(fā)生了。真的很糟糕。她太黑了,黑得令我戰(zhàn)栗。午夜般的黑,蘇丹人般的黑。我的膚色淺,頭發(fā)精美——我們稱其為蛛網(wǎng)般的發(fā)型,盧拉·安的父親長相也是如此。我的家庭還沒有人是那種膚色。如果不考慮皮膚,柏油則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接近她頭發(fā)的東西。它是如此不同——堅硬但又卷曲的如同澳大利亞裸體的部落人。你們或許認為她是一種返祖現(xiàn)象,但返祖到哪里呢?你們應(yīng)該見見我的外祖母,她拋棄了整個家庭而嫁給了白人,之后再沒有和她任何一個孩子說話。我母親與姨媽們給她寫信,她會原封不動地退回。最后,他們再也沒有收到外祖母的任何消息了,也不再期待見到她了。幾乎所有的黑白混血兒在白天都是那樣做的——前提是他們的頭發(fā)顏色是恰如其分的。你們能想象出有多少白人的血管中流淌著與隱藏著黑人的血液嗎?猜猜看。我聽說有百分之二十。我的親生母親,盧拉·梅,原本可以過得很輕松,但她卻選擇了艱難。她告訴我自己為此付出了昂貴的代價。當去教堂結(jié)婚時,他們不得不將手放到專屬于黑人的那本《圣經(jīng)》上,而另外一本《圣經(jīng)》只屬于白人。那可是《圣經(jīng)》?。∧銈兡艽驍∷鼏??我母親曾是一對富有的白人夫婦的管家。他們吃她做的每頓飯。當他們在浴缸中洗鴛鴦澡時,甚至堅持讓母親給他們搓背,或許只有上帝才知道是否還有其他更親密的事情。但他們禁止母親去觸碰圣經(jīng)。
你們中有人很可能認為根據(jù)膚色來劃分我們是一件糟糕的事情——更淡的或更好的膚色——但此種劃分的確存在于社會俱樂部、社區(qū)、教堂、婦女聯(lián)誼會,甚至存在于學校中。我們?nèi)绾蝸肀3忠唤z尊嚴呢?你們?nèi)绾伪苊庠谒幍瓯蝗送绿??如何避免在公交站被人推搡?如何避免走排水溝而把人行道全部讓給白人?如何避免為雜貨店的紙袋子支付五分鎳幣,而這些袋子對白人全部免費?所有這些侮辱暫且不談。關(guān)于類似的侮辱我還聽過很多。但因為膚色的問題,服裝店禁止我母親試戴帽子或者使用試衣間。而我父親只能在鞋店門口試穿,而不能去大廳。即使快要渴死了,也不允許他們喝來自噴泉的水。因為噴泉上面的牌子寫著:禁止有色人種使用。
我討厭抱怨,但在產(chǎn)房看到她的第一眼,盧拉·安便令我困擾焦灼。剛開始,她的膚色像所有孩子那樣白嫩,甚至就像美國孩子,但很快就變色了——變成藍黑色。在那一分鐘,我抓狂了——或許只有幾秒——我想把毯子蓋到她的臉上然后捂死她。但我不能那樣做,盡管我是如此厭惡她出生時的膚色。我甚至想過把她丟到孤兒院之類的,然而我也害怕成為那種在教堂門口遺棄孩子的母親。最近,我聽說在德國有一對膚色像雪一樣白的夫婦卻生下了黑嬰兒,沒人能解釋清楚其中的原委?;蛟S是雙胞胎——一白一黑。我不知道傳聞是否真實。我所知道的就是,喂她奶水就像黑孩子在咬我的奶頭。我一回家就立刻換成了奶瓶。
我的丈夫路易是一個搬運工。當他從鐵道回家后,看到這個孩子后的表情像是瘋了。他不是粗魯?shù)娜耍虼水斔f“天哪!這他媽是什么玩意?”時,我便知道我們都陷入到了某種深淵。換句話說,這個孩子引起了我倆之間的戰(zhàn)爭。她把我們的婚姻變成了碎片。我們原本有三年的美好時光,但當她出生后,他責罵我,對待她則像是陌生人——不,更像是敵人。
他從來沒有碰過她。無論我做什么都無法使他相信我從來沒有和其他男人鬼混過。他咬牙確信我在撒謊。我們不斷地爭吵,一直到我告訴他孩子的膚色肯定來自他的家庭——不是我的。情況更糟糕了了,他站起來立即走了出去。那個瞬間,我便知道自己必須再去找另外一處更便宜的地方去住。我在找新房東時不能帶著她,因此把她交給小表妹來照顧。我盡量不用嬰兒車把她推出去,因為朋友或者陌生人會彎下腰來瞇著眼去看她,然后說一些好聽的,之后便是皺著眉頭竊竊私語。這很傷人。如果我們的膚色顛倒,我也愿意去做保姆。對于一個有色女人來說,在這個城市租住一個合適的房子太難了。在盧拉·安出生的九十年代,法律禁止房東歧視房客,但并沒有多少房東遵守。他們編造各種奇怪的理由將你轟出去。但我很幸運遇到李先生。雖然我知道他所收的租金比廣告多了七美元,同時如果晚交一分鐘,他就會立即轟你走。
我讓她叫我“甜蜜”,而不是“媽媽”或者“媽咪”。這樣更安全。她長得黑,嘴唇厚,如果叫我媽媽,便會讓他人疑惑。她烏黑帶點藍的眼色很有趣,好像深諳某種巫術(shù)。
因此,我們母女長時間守在一起。我沒有必要告訴你們做一個被拋棄的妻子有多難。我猜路易在離開我們后也感到糟糕,因為沒過幾個月,他便找到了我的住所,開始每周寄給我錢。我從未讓他這樣做,也沒請求法院這樣做。他的五十美元與我在醫(yī)院所得的夜班工資讓我們母女擺脫掉了補助金。我希望他們不要稱之為補助金,而是換成我母親小時候所使用的詞語。他們那時候稱之為救濟金。這樣聽起來更好。那些管理補助金的人就像痰那樣惡心。最后我找到了工作,工資也比他們高,我再也不需要補助金了。我想他們的惡毒來自于微薄的報酬,否則不會像對待乞丐那樣對待我們。當他們挑刺般地看著盧拉·安與我的眼神,就好像我們都是騙子。情況好轉(zhuǎn)后,我也學會了保持謹慎行事。我必須非常嚴格地對待我們的生活。盧拉·安必須學會做事,學會低調(diào)行事而不惹麻煩。我不在意她換過多少名字。她的膚色是她終生的十字。但這不是我錯。不是我的錯。不是的。
第二章:布萊德
“我很害怕。厄運降臨在我身上了。我感覺自己在融化。我無法向你解釋這一切但確實如此。當你說‘你不是我想要的那種女人之后,我便開始融化?!?/p>
“這也不是我要的?!?/p>
我依舊不明白我如此說的理由,但這句話確實從我口中跳出。但當聽到我粗魯?shù)幕卮鸷?,他便立即穿上牛仔褲,之后便是一個兇狠的眼神。接著,他便從地毯上抓起靴子與襯衫。最后,我便聽到了重重的摔門聲。我不知道他的這種行為是在結(jié)束這場無聊的對話,還是結(jié)束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可能如此。之前的每時每刻,我都能聽到鑰匙轉(zhuǎn)動與前門打開又關(guān)閉的聲音,但這個夜晚這個聲音再也沒有出現(xiàn)。一點也沒有。發(fā)生了什么?我不夠興奮?不夠漂亮?我沒有頭腦?我做了他無法理解的事情?早晨起床后,我對此非常惱火。但轉(zhuǎn)念間,又對他的離去表示慶幸,因為他也只是用了我的金錢和陰戶。我又很生氣。如果你們曾經(jīng)看見過我的狀態(tài),肯定會認為我將六個月的時間與他一起浪費在了沒有審訊也沒有律師的審訊室了。他們駁回了這個案件并決定不能再上訴。他說了這一句,我便同意了。操。但畢竟,我們的感情并不那么光鮮亮麗——我甚至并不享受那種帶有些許危險的性愛。好吧,再怎么說就類似于時尚雜志所展示的那樣。你們肯定也知道,一對躺在沙灘上半裸著的男女,他們看起來很饑渴,也很輕佻,而他們的性愛就像閃電般迅疾。整片暗淡的天空就像是為了凸顯他們皮膚的光亮。我愛此種廣告。但我們的性愛甚至無法達到老式R&B歌曲的水準——那些帶著節(jié)奏感的聲調(diào)會點燃內(nèi)心火焰。甚至達不到三十年代布魯斯的甜膩——“寶貝,為什么你如此對我?我做了你說的一切,去了你讓我去的任何地方?!蔽覟槭裁匆盐覀兒碗s志歌曲相比較?我不知道。但這讓我按下了《我想和一些人跳舞》這首歌。
第二天下雨了。淅瀝的雨敲打在窗戶后便在玻璃上滑下水痕。我抑住火氣,透過公寓的窗玻璃盯著外面。此外,我知道外面有什么——路兩旁丑陋的棕櫚樹,俗氣的小公園里的長凳,極少數(shù)的散步者還有遠處銀帶般的海洋。我拒絕承認他還會歸來。當盼他歸來的苗頭剛浮現(xiàn),我便把這種幻覺打壓下去。打開一瓶灰比諾紅酒后,我整個人都癱軟到沙發(fā)上了。沙發(fā)的絨面革和絲絨枕頭就像情人的胳膊那樣柔軟。我不得不承認他是個美男子,幾乎毫無缺陷,除了上嘴唇的小疤痕,肩膀上也有一個丑的——像是帶著尾巴的橘紅色水滴。要不然,他從頭到腳都是徹底完美。我自身的條件也不錯,因此可以想象我們是天作之合。喝了一兩杯之后,我有點頭暈,我決定給朋友布魯克林打電話,告訴她所發(fā)生的一切,告訴她他是如何用“你不是我想要的女人”這幾個字擊垮我的,這句話比拳頭打擊還致命。但是我突然改變了主意,不打算告訴她了。沒有用的。他選擇離開,我也不知道其中緣由。再說,辦公室的那些雞零狗碎的破事已經(jīng)讓朋友心煩意亂了,特別是那些關(guān)于分手的流言蜚語更是讓人糟心。特別是在此刻,我已經(jīng)是一個區(qū)域的經(jīng)理了,這就好像是船長,我要維持好與所有船員的正確關(guān)系。雖然我們的西爾維婭只是一個小型的化妝品公司,但已擺脫掉過去的土氣,而不斷地發(fā)展壯大了。在四十年代,它是歧視婦女的仙女緊身衣,后來更名為西爾維婭服裝店,最后才變成現(xiàn)在這個公司。這個公司有六家分店,其中一家便是我的。我將它命名為“專為女孩設(shè)計:你的私人化妝品顧問”。這個店服務(wù)于各種膚色的女人:從烏黑色到檸檬色再到乳白色。最重要的是它屬于我自己的——從理念到品牌再到廣告。
腳趾在絲絨枕頭下擺動,看著玻璃酒杯所映出的烈焰紅唇我不禁暗笑,心想,“盧拉·安,想不到你會變成現(xiàn)在這么性感而又成功的女人吧?”或許她曾經(jīng)是他所想要的女人,但是現(xiàn)在盧拉·安·布萊德威爾在他眼里不再是女人了。在我中學畢業(yè)后,盧拉·安這個土氣的名字便被我離開拋棄了。在西爾維婭公司做銷售之前,我有兩年被叫作安·布萊德。在公司工作后,簡稱布萊德,其他人沒有必要知道我的全名。再說,顧客和同事都喜歡簡稱。但他卻不。多數(shù)時間,他叫我“寶貝”?!班?,寶貝”“來嘛,寶貝”,偶爾也會叫我“姑娘”。唯一一次叫我女人便是他離開的時候。
酒喝得越多,我越解脫。沒必要再和一個神秘兮兮的男人糾纏了?;蛟S,他以前坐過牢。有一次,我問他當我在工作時他在干什么:無聊?閑逛?睡覺?他笑著說自己周六下午要么去看緩刑犯的監(jiān)視官,要么去看毒販子的律師。當然,他沒有具體說他們是誰。我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了他,而他從來不談?wù)撟约?。因此我只能向肥皂劇中的情?jié)瞎猜:他是一個雙面間諜,或者是撤銷資格證的律師。管他是誰呢,我也不在乎了。
實際上,他的離去對我來說是件好事。這樣我就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公司業(yè)務(wù)中了,以及計劃了整整一年的旅行。我要像一個老板那樣瘋狂購物:這幾年來準備的五千美元現(xiàn)金還沒有動呢。我要買三千元一張的通往歐洲的飛機票。我要把我公司所做的產(chǎn)品塞入路易·威登最新款的購物袋里。這會讓我感到滿足,同時也驅(qū)走那些厄運、絕望與空虛。好吧,或許不是無聊,再無聊也比待在修道院有趣。我想他正是因為不了解我,才選擇逃離。自私的傻逼!我們在一起時的所有花費都是我一個人出的,包括他那件帥氣的襯衣也是我買給他的。盡管他從未穿過。
當我穿好衣服準備去開車時,卻發(fā)現(xiàn)了一件奇怪的事情:我的陰毛不見了,不是因為打蠟或者剃掉了,而是沒有任何緣由地消失了。我有點害怕。因此我趕快用手摸了下頭發(fā),幸虧頭發(fā)如同往常那樣濃密光滑。過敏了?要么是皮膚???這令我擔憂,但沒有時間去焦慮了。我立即約了皮膚病專家。我也得立即去趟醫(yī)院。
我猜想可能其他人比較喜歡公路兩旁的風景吧,但是迎面而來的街道、入口、雙行道、天橋以及交通指示燈的密度太大了。這感覺就像是強迫人邊開車邊讀書一樣。真煩人。隨著警戒聲響起,銀色與金色的光線在黑暗中晃動。我靠著右車道緩慢前行。因為我知道諾利斯敦這個地方容易走過,而那個有名的監(jiān)獄也沒有任何明顯的標識。我猜想他們不想讓旅客知道在加利福尼亞的荒涼地區(qū)有所監(jiān)獄,而這所監(jiān)獄因為收養(yǎng)瘋女人而出名。德肯根女子康復(fù)中心就在諾利斯敦的右側(cè),其歸屬于一家私人公司。康復(fù)中心受到當?shù)厝说淖鹬厥且驗槠涮峁┝烁鞣N就業(yè)機會:陪護人員、保安、文案、餐飲業(yè)人員、健康顧問以及其他各種工作。這個州真慶幸,罪犯居然能推動當?shù)亟?jīng)濟。
我曾經(jīng)去過那里幾次,但總被各種理由拒絕入內(nèi)。那時,我去看那個女惡魔,大家都這樣稱呼她,她被判了十五年監(jiān)禁。這次不同,根據(jù)刑法規(guī)定,她被假釋回家。索菲亞·赫胥黎將要大步走出所有圍欄,而我要將她放在車后。
今天沒有豪華車,除非你把林肯城市車當作高檔車。街道上幾乎是破舊的豐田車和雪佛蘭,安靜的成年人以及他們吵鬧的孩子。一位坐在公交站牌的老人正在吃麥片,他在袋子中試圖拿出最后一粒麥片。他穿著老式尖角皮鞋以及新式牛仔褲。他所帶的棒球帽以及套在白襯衣上的棕馬甲看起來很奇怪,但是他的舉止卻很文雅,甚至帶著某種高貴。
整四點了,應(yīng)該用不了多長時間了。索菲亞·赫胥黎,編號0071140,在探訪期間不會被釋放出來了。四點四十分的時候,唯一的車子都離開了,或許這輛車的主人屬于一位律師。這位律師有一個真皮的鱷魚皮包。皮包中裝滿了文件、現(xiàn)金與雪茄。雪茄是為他的顧客準備的,現(xiàn)金是為目擊者準備的,而文件則顯示出他正處于工作中。
“你還好嗎,盧拉·安?”起訴人柔和的聲音聽起來很有某種鼓舞性,但我?guī)缀趼牪坏剿穆曇簦笆裁词裁纯膳碌?,他不會傷害到你的?!?/p>
不,她不能詛咒她。編號0071140。十五年都過去了,我卻對她記憶深刻,因為她的個子高——至少六英尺以上。沒有什么能夠讓這個巨人退縮,因為她比法警、法官、律師以及絕大多數(shù)的警察都要高?;蛟S只有她那怪獸般的丈夫才能匹配她的身高。看到她之后,所有人都確信她是個骯臟的怪物?!翱此难劬Γ彼麄冃÷曊f,“真冷,就像蛇的眼睛一樣?!薄安哦畾q嗎?一個二十歲的人怎么能對孩子下如此毒手?”“你在開玩笑吧?看看她的眼睛,和塵土一樣老。”“我的孩子一定不能看到這張臉?!薄皭耗??!薄版蛔印!?/p>
而如今,她的眼睛更像是兔子而不是蛇。身高卻未改變。很多東西都改變了,她像繩子那樣瘦。她穿著1大碼的褲子,帶著A罩杯的胸罩?;蛟S,她一直用著格萊魅化妝品吧,否則不會有那樣好的皮膚。
當走出車子后,我不想問也不關(guān)心她是否能認出我。我只是走到她跟前,然后說,“需要我?guī)湍銌???/p>
她毫無興趣地打量了我,接著將目光轉(zhuǎn)向路面,“不,我不需要?!?/p>
她的嘴唇在顫抖。而在以前,這嘴唇對于孩子來說就如同鋒利的剪刀。
“有人要接你嗎?”我笑著問道。
“出租,”她回答。
很有趣。她如此禮貌地回應(yīng)一個陌生人的問題。而不是“關(guān)你什么屁事?”或者“你他媽的是什么玩意?”她繼續(xù)回答道,“要不給出租車司機打個電話吧,就像之前那樣。”
當我走近她,準備伸出手去觸碰她時,一個出租突然出現(xiàn)在了眼前。她打開門把,將她的東西塞進了車子中,接著便將后門一甩。出租車帶著她像子彈一樣沖了出去。我在后面大喊“等等,等等!”,但是已經(jīng)遲了。
我沖到自己的車內(nèi),幸好跟他們不是一件難事。我甚至超過了出租車,臉上顯示出一副獲勝者的樣子。但就在那瞬間,他們突然掉頭,朝另外一個方向開去。我也不得不按照他們魯莽的方式掉頭,跟在他們的后面而不敢喘氣。最后,他們在一家飯館門口停下來。
我在外面看著她吃飯。服務(wù)員將她眼前的碟子換了一批又一批。這個對她來說意義重大,畢竟這是她出獄后的第一頓飯。她打嗝的樣子像是難民,或是像在海洋中整整漂浮了幾個星期的死后逃生者。她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食物。她沒有喝水,好像這樣會打亂她用餐的頻率。整個吃飯的時間僅用了十分鐘到十二分鐘。接著,她付款離開飯館,走在步行道上。我藏在車后,盯著她的行蹤。最后,她走進一個破敗的公寓中。我已經(jīng)準備好了。我確定自己的拜訪理由充沛,也不會給她帶來任何威脅感。
“誰呀?”她的聲音有點動搖,好像意識到了這個敲門聲帶著某種背叛或惡意。
“赫胥黎夫人,麻煩開一下門。”
接著是一陣沉默。
“我,我今天有點不舒服?!?/p>
“我知道,”我說,“但請您開一下門?!?/p>
她打開了門,赤裸著雙腳,手中拿著毛巾。她清理掉嘴邊的食物,“有事嗎?”
“我們需要談?wù)??!?/p>
“談?wù)撌裁??”她轉(zhuǎn)換了口氣,“你是誰?”
我推開她,徑直走進公寓,將路易·威登包包放到了沙發(fā)上,“你就是索菲亞·赫胥黎,不是嗎?”
她點了點頭,眼睛中閃現(xiàn)出微妙的恐懼感。我是一個午夜般的黑人,但全身卻穿著乳白色的衣服?;蛟S她認為我所穿的是制服,而我則是某個執(zhí)法人員。我想讓她平靜下來,因此便舉起手中購物袋,說,“別害怕。我們坐下來聊聊。我今天還特意給你帶了些東西?!彼龥]有看袋子,也沒有看我的臉。她盯著我的高跟鞋,以及染色的腳趾。
“你想讓我做些什么?”她問。
如此柔和卻又堅決的聲音。十五年的牢獄生活肯定讓她懂得了世界上不存在免費的食物。沒有人會對你不要回報的甘心付出。
“沒什么,我不想讓你做任何事情。”
現(xiàn)在,她的眼睛從鞋子轉(zhuǎn)向了我的臉。因此,我盡最大可能地表現(xiàn)出她和其他所有人一樣,“我看你離開了那里,沒有人接你。原本我打算幫你的?!?/p>
“哦,剛才那個人是你呀?”
“是的,是我?!?/p>
“我認識你嗎?”
“我的名字叫作布萊德?!?/p>
她瞇著眼睛說,“那個名字和我有什么牽連嗎?”
“不,沒有,”我笑著說,“看我給你帶了些什么?!蔽乙呀?jīng)沉不住氣了,于是將這些袋子放到了床上。我將手伸進袋子,接著取出兩個信封:小信封里裝著航空禮物證書,而大信封里裝著五千美元現(xiàn)金。
索菲亞吃驚地看著我說,“你這是要做什么?”
我猜想是不是監(jiān)獄生活對她的頭腦帶來了太多的陰影?!皼]什么,”我說,“就是想幫幫你?!?/p>
“幫我什么?”
“幫你的人生重新開始?!?
“我的人生?”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對。她的嗓音聽起來好像她需要明白這個詞語的真正含義。
“是啊,”我依舊笑著說,“你的新人生。”
“為什么?誰派你來的?”她突然提起了興趣,不再害怕什么了。
“我想你不會記得我了,”我聳肩,“你能記起我嗎?盧拉·安,盧拉·安·布萊德,在法庭中,我就是很多小孩中的一個……”
我嘗試著尋找屬于自己的語言。我的牙齒和舌頭都在那里,但我卻不能說話。我能感受到左眼跳動,而右胳膊卻如同僵死。她打開了門,然后所帶來的一切東西都被一件一件扔了出去,包括那個路易·威登包包。我被推了出來,接著便是門的哐當聲。門又打開了,那雙黑色高跟鞋砸到了我的背上。我想要喊“救命,”但舌頭卻不聽使喚。我爬著移動了幾寸,接著嘗試站起來。我的雙腿還比較聽使喚,我便將所有扔出去的禮物又一件件裝進袋子。穿上鞋后,我便瘸著腿走向我的車子。我沒有知覺了,也想不起什么了,直到我在鏡子中看到自己的臉:嘴看起來像是剛吃完生牛肉,左半邊臉都塌陷下去,而我的右眼則像一個蘑菇。我所要做的就是立即離開這里,而不是報警。回到家還需要很長一段路,而我則不想讓任何人看到我的臉。
巨大的疼痛讓我給布魯克林打電話變得艱難萬分,而布魯克林則是我唯一的完全相信的人。
第三章:布魯克林
她在撒謊。我們現(xiàn)在正坐在診所里面。而在之前,我開了足足兩個小時的車才在這個古怪的小鎮(zhèn)上找到她。我原本想找當?shù)氐木鞄兔?,但警察局卻關(guān)門了。當我看見她時,她臉上到處是血跡,眼睛中溢出了血。真倒霉。她看見我時,歇斯底里地大哭起來。
好吧,當我發(fā)現(xiàn)停車的不遠處就是一個小診所后,我便攙扶著她去了那里。她瘸著腿,穿著一個高跟鞋。最終,我們便處在了護士的監(jiān)護之下了??吹轿覀兒?,護士的眼神顯示出了某種驚愕:一個金黃色直發(fā)的白人與一個絲綢般卷發(fā)的黑人在一起。沒用多長時間,我們便辦完了所有必要的手續(xù)。接著,便是等待,等待活著的主治醫(yī)生的到來。我不確認在這個偏遠衰敗的小鎮(zhèn)是否有真正的醫(yī)生。在來的路上,布萊德沒有說一句話。但在等候室,她卻開始編造謊言了。
“我受到襲擊了?!彼÷曊f道。
“不,你沒有,你還能想起格瑞斯的臉被打以后的樣子嗎?反正不是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的?!?/p>
“打她的是醫(yī)生,”她回答,“打我的則是個瘋子?!?/p>
我抓住她的手,問:“快點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是誰?”
“誰是誰呀?”她用手小心地碰了碰自己的鼻子,接著便用嘴呼吸。
“就是那個把你打得半死的男人。”
她咳嗽了一會兒,接著我聽見了她的低語,“我說是一個男人了嗎?我好像記不起來是我說的啊。”
“你別告訴我是一個女人下如此毒手?!?/p>
“不是,”她說,“確實是個男人?!?/p>
“他是要強奸你嗎?”
“我猜想是有人把他嚇倒了吧,于是便把火氣撒在我的頭上了?!?/p>
看到了嗎?確實是個糟糕的謊言。我問,“他居然沒有拿走你的錢包,也沒有拿走你的路易·威登?!?/p>
她嘴里咕噥了一會兒?!盎蛟S是個童子軍隊員吧,”她的聲音在顫抖,但她卻試圖用笑容來掩飾自己的謊言。
“那周圍沒有一個人去幫助你?”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大喊了起來,于是我靠在椅子背上,有五分鐘的時間我都沒有說話,只是瀏覽眼前的《讀者文摘》。接著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如同往日一樣鎮(zhèn)定。我決定不再追問她被打的緣由,而是轉(zhuǎn)向別的話題。
“你到底來這里干什么?”
“是為了見一個朋友?!彼е亲訌澫卵负孟裨诔榇?。
“在這個破地方?你的朋友就住在這里?”
“不,在附近?!?/p>
“你要找他?”
“不是他,是她,我沒有找到她?!?/p>
“她是誰?”
“她屬于很久之前的朋友了。她原來沒在那里。或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吧?!?/p>
她知道我看出了她的謊言。為什么一個搶劫者沒有帶走她的錢?她一定隱藏了更多的秘密,否則不會編造出這么惡劣的謊言。當幫她把袋子中的東西擺置整齊后,我發(fā)現(xiàn)了袋子中有兩個信封。其中,一個信封裝了一沓美元。我假裝沒有看見,而是等她先看完病再說。
后來,當布萊德對著她手中的鏡子時,我聽見了她心碎的聲音。整張臉只有四分之一是完好的,剩下的都被摧毀掉了。或許,我不應(yīng)該這樣想,但她以后怎樣在西爾維婭公司立足呢?她變成這個樣子后又如何向別的女人推薦自己的商品呢?為了讓這些傷痕早日消退,她不得不好長時間都帶著繃帶,外出時也必須用帽子和眼鏡作為掩飾。我或許會替代她的位置。當然了,是暫時地替代。
“我不能吃飯。我不能說話。我不能想象。”
她不停地嘀咕,而整個人卻在顫抖。
我抱著她,小聲地對她說,“嗨,親愛的,我們離開這個愚蠢的地方吧。這里連最基本的隱私空間都沒有。我都看到了那個護士牙齒上的青菜了。我懷疑她剛學完網(wǎng)上的某個護理教程,然后就跑到了這個破地方。”
布萊德停止了顫抖,然后很認真地問我,“你不覺得這個醫(yī)生的工作完成得很好嗎?”
“誰知道呢?”我說,“就在這個芝麻大的地方還有醫(yī)生嗎?我這就開車帶你去真正的醫(yī)院——有衛(wèi)生間與水槽的病房?!?/p>
“他們不會放我出去吧?”她的聲音聽起來像十歲的小孩。
“沒事,我們現(xiàn)在就離開這里。就是現(xiàn)在。在你剛才檢查的時候,看看我給你買了些什么。毛衣和人字拖鞋。這里雖然沒有像樣的醫(yī)院,不過有沃爾瑪超市。走吧,來,站起來,我扶著你。弗朗倫斯·南丁格爾把你的東西放到哪里了?我們會在路上買一些冰塊或者酸奶。或許,那些才是真正的藥品。”
我突然間凌亂不堪,或許是她身上的藥水味所引起的。“哦,布萊德,”我說,但是我的聲音卻是破碎的,“不要悶悶不樂,一切都會好起來的?!?/p>
我必須慢慢開車。任何一次突然的停止或者轉(zhuǎn)彎都有可能傷到她。我嘗試著讓她的意識遠離她的疼痛。
“我不知道你二十三歲了,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都是二十一歲呢。我剛剛才看到你的駕照。”
她沒有回應(yīng)。我堅持說話,讓她的神經(jīng)放松。“但是你的眼睛看起來才二十歲。”
沒有任何效果。見鬼。我只是一路上自言自語。我決定開車送她回家,然后在她家過夜。我將會照料好她的公司。布萊德估計很長時間都不能工作,一定要有人幫助她。誰知道之后還會發(fā)生些什么事情呢?
第四章:布萊德
她真是一個怪物。索菲亞·赫胥黎。我從未看到過任何危險信號——瞪眼斜視、挺著脖子、彎下脊椎或者露出牙齒什么的。什么信號也沒有,她便對我進行了人身攻擊。我不會忘掉這個恥辱的。我身上的疤痕不允許我忘掉恥辱。
對于治愈而言,記憶是最糟糕的事情。我整天都在撒謊,也無所事事。布魯克林則像警方詳細地解釋了整個虛構(gòu)的時間:未遂的強奸以及身體攻擊。她是一個真正的朋友。不像其他冒牌貨,過來看看我,假裝心疼或者同情。我無法專注地看電視,而是需要處理傷口,等待愈合是一件極為無趣之事。也沒什么,新聞中要么就是各種丑聞,要么就是各種謊言。我想到了閱讀,但印刷品對我毫無吸引力。我想到了音樂,但立即否定了。無論人聲甜美或哀傷,都會讓我倍感壓抑,古典音樂會更糟糕。我的舌頭可能出現(xiàn)問題了,要不味蕾對食物沒有任何知覺。所有東西嘗起來都如同檸檬——除了檸檬之外,它們嘗起來是鹽。
那個婊子甚至沒聽完我說話便趕我出去了。我不是唯一的受害者,我也不是唯一把她送入監(jiān)獄的人。至少有四個孩子在法庭上出席了。我沒有聽清楚他們說了些什么,但他們的哭喊聲與控訴聲卻響徹整個法庭。社會工作者與心理醫(yī)生抱著他們,說“沒事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之類的話。但沒有人這樣對我,他們只對我微笑。當然索菲亞·赫胥黎的家人都沒有出席那場審判。她的丈夫在另外一處監(jiān)獄中。還有,為什么她不肯接受我的幫助,這樣就不用去干什么清潔員或者收銀員之類的活計?
那時候我只有八歲,依然是盧拉·安。我舉起了手,指向了她。
“你確定是這個女人嗎?”律師聞起來一股煙味。
我點頭。
“盧拉,請回答‘是或者‘不是”
“是的。”
“你能指一下她在哪里坐著嗎?”
我很害怕把那個女律師給我的裝水紙杯子弄翻。
“放松,”她說,“慢慢來?!?/p>
我深呼一口氣,握緊拳頭,挺直胳膊。最終,我指向了她。赫胥黎夫人張開嘴好像要說些什么。我一直指著她,直到律師對我說,“謝謝你,盧拉?!蔽铱粗鹈?,她一直微笑,我以前從未見過她如此真誠的笑容。出了法庭之后,所有的母親都對我笑,擁抱我,親吻我。當我們穿過馬路時,她第一次拉起了我的手。她以前從未這樣做過。在我小時候,她的臉上總是一副厭棄的表情。之前我總是祈禱她能夠碰我,哪怕是掌摑都可以。但是沒有,她用其他的方式懲罰我——一整天不準吃飯,或者被鎖在一間黑屋子中——我最害怕的就是她對我大聲喊罵。當恐懼降臨時,徹底屈服是唯一的生存法則。我很小便擅長此道。因此,即使站在法庭上我有多么恐怖害怕,我也要屈服于心理醫(yī)生告訴我行動的方式,我必須說出事情的真相。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想取悅媽媽。
我不知道,或許與赫胥黎夫人相比,我更加瘋狂吧。當她把我趕出來,毒打我時,我沒有任何反抗。我屈服于她的侮辱。我又變成了小盧拉·安。我習慣甚至認同了這種屈服。
或許他是對的,我不是一個真正的女人。當他離開之后,我卻假裝什么也沒發(fā)生過一樣。他留在我房間中的東西太栩栩如生了,我應(yīng)該立即扔掉他的所有東西。他什么也沒有帶走:衣服、清潔用具以及兩本書。當我把這些東西扔進垃圾桶后,我在鏡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臉。
“你應(yīng)當穿白衣服,只有白衣服才真正適合你?!苯苋鹫f,他是一個服裝設(shè)計師,“不僅僅是因為你的名字,更是因為你的膚色。黑色應(yīng)該限制黑色,你懂我的意思了吧?”
起初,我去買白色衣服時總覺得很無趣乏味。一直到了解白色的種類時,我才否定了這樣的看法。白色包括象牙白、牡蠣白、石膏白、紙白、雪花白、乳霜白、米白、香檳白以及骨白等等。購物變成一件有趣的事情。
之后杰瑞建議我,“聽著,寶貝,不要化妝,甚至不要用唇膏或眼線?!?/p>
我問可否用珍珠。他當面否定了我的想法。
后來的事實證明他是正確的。我走到任何地方,都會受到比以前兩倍多的關(guān)注與贊賞。與此相伴的是,我的事業(yè)也順風順水地上升。不論正確與否,我已經(jīng)不是以前的自己了——不是提心吊膽的人或者不是一個逃跑者——我成了一個抬頭挺胸的成功者。男人們勾引我,而我也享受這種游戲。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享受這種魚水之歡。我的男朋友們幾乎都是一個類型:尋找機會的演員,說唱藝人或者專業(yè)運動員。同時,他們也等著我給他們付賬。沒有人在意我的所思所想,他們所想的只是我的容貌與金錢。不過也有特殊情況,一個醫(yī)學院學生,他曾經(jīng)邀請我一起去他北方的父母家。他向他的父母介紹了我之后,很明顯,我看出了他們臉上所露出的驚愕表情。他們認為我是這個白人家庭的威脅。
“難道她不好看嗎?”他問,“爸爸,媽媽,你們不覺得她很好看嗎?”
沒有回應(yīng)。
此刻我不想回憶布克·斯達本。這樣做毫無無意義。但他如此的英俊、完美,除過他肩膀上的燙疤。我吞噬過他身上的每寸肌膚,特別喜歡親吻他的耳垂。天吶,我必須停止回憶和他做愛的每個晝夜,那些短暫的記憶是多么的永恒啊。他操我的時候,我總想唱歌。我閉上眼睛,這時候另一個鬼魂般的聲音出現(xiàn)了,“你不是一個女人——”
聲音在減弱。
聲音在消失。
索菲亞·赫胥黎沒有說“不用謝”或者“滾出去!”,而是直接給了我一拳?;蛟S這就是監(jiān)獄的交談方式。沒有語言,被打斷的骨頭與流出的血液是更有效的交流。我不知道哪一種更糟糕——像垃圾一樣被清理出去,或者像奴隸一樣被鞭打。
第五章:甜蜜
哦,是的,有時候當想到在盧拉·安年幼時我所對待她的方式,我會感到極其的糟糕與內(nèi)疚。但你們必須理解:我這是在保護她。她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有時候你是正確的,但整個世界卻不這樣認為。這個世界是一個僅僅因為你在學校頂嘴或者打架就會被送到少年看守所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一個你最后被雇傭而最先被炒魷魚的世界。她對這些都不了解。她也不知道她的黑皮膚會嚇倒那些白人女孩或者被取笑與凌辱。有一次,我看到一個和盧拉·安年齡相當?shù)暮诤⒆印坏绞畾q——被一群男孩子所欺負。她趴在地上,男孩們輪流用腳踩在她的后背,用手捶打她的頭部。一個男孩打她,而其他男孩則彎著腰大笑。即使她已經(jīng)跑了很遠,但男孩們依舊在背后大笑,并且因為他們的行為而感到自豪。如果當時我不是在公共汽車中看到這一幕,我想我會沖過去,把這個孩子從那些白人垃圾中救出來??窗?,如果我沒有認真地訓練過盧拉·安,她不會知道如何穿過馬路,如何擺脫掉那些白人男孩。事實證明我的訓練是正確的,最后她讓我如孔雀一般為她而自豪。事情是這樣的,有一幫淫穢墮落的老師——一共三個,兩男一女——對很多孩子進行了猥褻,而她正是這個事件的見證者。她決定站出來,站在原告席上對這些人進行指認與控訴。她年齡很小,但卻表現(xiàn)得如同成年人。我一直擔心她會突然怯場,突然忘掉了說些什么。但是沒有。她非常嚴肅地在法庭指出了這些淫棍,并且回憶了事情的某些細節(jié)。他們怎么能對孩子們做如此淫蕩下流的事情啊,這樣的事情以前只在電視上或者報紙上見過。之后有長達幾周的時間,有孩子或者沒孩子的人都集會在校園門口大聲嚷罵。一些人拉著自制的橫幅,上面寫著:“殺死這些變態(tài)!”或者“對這些惡棍不能心慈手軟!”等諸如此類。
在盧拉·安出現(xiàn)在審判席的時候,我會坐在下面凝視她。因為許多受害者要么中途改變了主意,要么就干脆沒出現(xiàn)。他們生病了,或者改變了想法。她看起來很害怕但卻很鎮(zhèn)定,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哭哭啼啼。在她在原告席上指認完之后,我對她感到非常驕傲。走在路上的時候,我們會手拉著手。幾乎很難看到一個幼小的黑人女孩擊敗一些白人惡魔的場景。我想對她表達我的喜悅之情,于是我便花錢給她打了耳洞,買了一對耳環(huán)——小金環(huán)。當房東看到我們的時候,他也為此感到開心喜悅。因為牽扯未成年隱私的法律,所有的報紙都沒有登出圖片,但文字實錄卻傳開了。一個過去看不起我們的藥店老板在聽到孩子的勇氣之后,甚至親自送給孩子一瓶克拉克紅酒。
我不是一個糟糕的母親。這個你們也是知道的,但是我卻做了對我唯一的孩子帶來極大傷害的事情。因為我不得不去保護她。不得不。所有的這些都是因為她的膚色問題而引起的。起初,我無法看清楚那些傷痛所帶來的毀滅性打擊。但是我看到了,我如今真的看到了。我想她會真正地理解我。會的。
上次我見到她時,她變得嫵媚動人。她的身上帶著某種確信或者光環(huán)。每次她回來我都忘記了她的皮膚的黝黑。因為她利用美麗的白色衣服襯托出了皮膚的美麗。
上帝,你給我上了一節(jié)課,我本應(yīng)該在開始之時便明白所發(fā)生的事情。你對孩子們的所作所為非常重要,他們會終生難忘。她在加利福尼亞有一個非常好的工作,但她不再給我打電話或者回來看我了。她時不時地會給我寄一些錢或者物品。但我不知道下次再見到她是什么時候。
第六章:布萊德
布魯克林所挑選的餐館,名字叫作派雷特。夜晚對于只穿著無袖襯衣的我來說確實有點冰冷。我試圖表明自己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傷疤也比之前淡了很多。她卻時時刻刻準備地將我從這個話題轉(zhuǎn)移出來。她的關(guān)心有點過度,但她是真正的朋友。我知道她為何喜歡此地。她喜歡在男人們中間炫耀自己。在我遇到她之前,她喜歡將頭發(fā)梳成兩條辮子,和如今一樣漂亮。至少與她約會的黑人們都是如此認為。
我們在吃開胃菜之時便聊了些八卦。隨后,我對她說,“我想要去一些地方,坐著豪華游輪。”
“去哪?看來是有好消息了。”
“沒有孩子的地方。”
“那很簡單,斐濟島?”
“也沒有派對,我只想和當?shù)厝嗽谝黄稹!?/p>
“布萊德,你嚇倒我了?!?/p>
“沒有,這是我的真實想法,我想安靜安靜?!?/p>
“哦,親愛的,你還沒有緩過神來,在你從這個被強奸的陰影中走出來之后,我才允許你出去旅游。相信我,好嗎?”
我已經(jīng)厭倦她這種說法了。因為此刻,我最需要的是和最親近的朋友坦誠布公的交談。我吞掉了半根蘆薈后便開始用刀叉吃牛肉。
“好的,我撒謊了,親愛的,我沒有被人強奸?!庇貌徒聿镣曜爝叺挠蜐n后,我說,“是一個女人把打成這樣的,一個我想要去幫助的女人。媽的,我想要去幫助她,而她則盡最大力氣要打死我?!?/p>
“一個女人?誰?”
“你不認識她?!?/p>
“看來,你也不認識她?!?/p>
“我認識?!?/p>
“布萊德,不要躲藏,我正在聽?!?/p>
“那時候我是一個孩子,小學二年級,一個附近的老師卻猥褻她的學生們?!?/p>
“我不想要聽了?!?/p>
“是你讓我說的?!?/p>
“好吧,我錯了。”
“好吧,她被抓了,進了監(jiān)獄,然后又被放了出來?!?/p>
“知道了,那問題出在了哪?”
“我在法庭上指認了她?!?/p>
“這樣豈不更好?”
“我指認了她。我告訴法庭所有的人,我目睹了她猥褻她的學生們?!?/p>
“然后呢?”
“他們將她關(guān)進了監(jiān)獄。判了她整整十五年的刑罰。”
“很好。這就是故事的結(jié)局。不是嗎?”
“是的,不,也不全是,”我在心中尋找著合適的詞語,“我卻經(jīng)常想起她,你能理解嗎?”
“嗯,說來聽聽?!?/p>
“好吧,她那時只有二十多歲?!?/p>
“曼森女孩都是如此。繼續(xù)說?!?/p>
“這么多年過去了,她都四十歲了,我想她已經(jīng)沒有朋友了?!?/p>
“真糟糕。她居然強奸孩子。真是垃圾!”
“媽的,你沒有認真地聽我說?!?/p>
“我怎么能淡定地聽你說,”布魯克林拍了一下桌子后說,“真是混蛋,告訴我,她有沒有對你怎么樣?”
“沒有?!?/p>
“是嗎?”
“我只是想這么多年過去了,她會不會感到孤獨。”
“她能夠呼吸,這對她已經(jīng)夠仁慈了吧?”
我不知道如何去解釋,我怎么能期待她能理解呢?我對服務(wù)員說,“再來一杯酒?!狈?wù)員舉起酒瓶后,看著布魯克林。
“我不需要了,給我一些蛋糕?!?/p>
“親愛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去了那里。只是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她?!?/p>
“你給她寫過信?或者,你曾經(jīng)拜訪過她?”
“沒有,我只見過她兩次。一次是在法庭上,另一次就是在她住處?!?/p>
“你真是傻逼,”她說,“是你把她推進了監(jiān)獄。她沒有殺死你才奇怪呢。”
“她和以前不一樣了。她之前那么柔和,有趣,甚至善良?!?/p>
“以前?什么以前?你這不是說只見過她兩次嗎?”
“好吧,三次?!?/p>
“告訴我,親愛的,她是不是也騷擾過你?”
天吶,她是怎么想的?她認為我是一個同性戀嗎?
“哦,你想多了?!?/p>
“好吧,那你為什么會對她的事情這么上心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我想讓自己好起來,而不是總被某些事情牽絆。赫胥黎夫人以前還是挺好的?!?/p>
“我明白了?!彼茚屓坏乜粗摇?/p>
“真的嗎?”
“當然了。你想讓過去的心結(jié)解開,但發(fā)現(xiàn)過去卻是破碎不堪的。對嗎?”
“是的,我想就是這種感受?!?/p>
“因此,我們來修復(fù)它。”
兩個星期后,按照她所承諾的,布魯克林為我組織了一場慶祝宴會,而我則是這場宴會的唯一女主角。地點選在一個豪華的酒店,或者說是一家時髦的劇院。有一群人和一輛豪華轎車正在等我。我的發(fā)型,我的晚禮服都是最精致的。天吶,我找不到自己的耳環(huán)了。越是焦灼,眼前越是混亂,而身旁的電話卻不停地在響。好吧,我還是按照杰瑞的意見,沒有珠寶,沒有耳環(huán)。我拿起了話筒。
“布萊德小姐,您的司機已經(jīng)到了。”
我和一個沒有名字的男人上了床。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正在墜落。我和那些人睡了覺,但卻不知道其中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年輕,我成功,我很漂亮。甜蜜,請你說說我為什么這么悲慘?僅僅是因為他離開了我嗎?我很驕傲,我為自己感到驕傲,但是每次獵艷之后,我都會想到自己之前的垃圾生活。但是我越過了這些垃圾,我正在變得更加強大。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了布克:我的恐懼,我的疼痛,我的成功,雖然他們都很微小。每次告訴他過去的事情時,那些往事卻如同第一次發(fā)生一樣。我告訴了他那件事情的所有細節(jié)。我趴在窗戶上,看著那些老師是如何把孩子們鎖在房間中,脫掉他們的衣服,讓他們?nèi)プ瞿切┫铝鞯氖虑?。孩子們都在哭泣,但不敢發(fā)出聲音。其中有個男老師看到了我,他一邊把一個男孩舉在他的腰上,一邊對我喊,“滾蛋!黑鬼!關(guān)掉窗戶,不然我就操死你!”我將所看到的一切告訴了甜蜜,她很憤怒,但她對整個事件不感興趣,她只關(guān)心我們的住處,“記住,不準說出去一個字!你所看到的一切都不能告訴任何人!”
當我給布克講這些的時候,起初我想笑,假裝整件事情很愚蠢荒謬,但我的眼睛卻灼痛難受。在我流淚之前,布克將我的頭扶著放到他的肩膀上,下巴觸摸著我的頭發(fā)。
“你沒有告訴任何人吧?”他問我。
“是的,除了你之外?!?/p>
“現(xiàn)在有五個人知道。那個男孩,那個混蛋,你媽媽,你和我。五個好過兩個,但是有五千個人知道會更好。”
他親吻我后,又問道,“你還見過那個男孩嗎?”
“我不確定,我只知道他是一個白人男孩,有棕色的頭發(fā)?!?/p>
“來吧,寶貝,你不用為其他人犯下的罪惡負責。”
“我知道,但是——”
“沒有但是。不斷修正你力所能及的事情,但是從無能為力的事情中,你只能學習?!?/p>
“我不知道該去修正些什么?!?/p>
“你可以的,想想看,無論我們多么想去忽略一件事情,但意識卻不允許如此。”
那是我們之間最深層的交流。我感到有些釋然,不,感到的是治愈,安全或者說是某種救贖。而不像現(xiàn)在,我穿著世界上最貴的鞋子,內(nèi)心卻空蕩不安。
今天是周一還是周二?我已經(jīng)在床上待了兩天了。布魯克林打來電話,催促我要記得整個流程的時間安排。我想要多休息兩天,但她卻表現(xiàn)出經(jīng)理的樣子。她甚至解雇了我的秘書蘿絲,而聘用了新的人員。我知道,如果沒有布魯克林的話,我不會恢復(fù)得如此之快。而現(xiàn)在,她卻疏離了我,她的電話越來越少。
第七章:布魯克林
我想他就是一個食肉動物。我不關(guān)心跳舞的人有多狂野,當你不認識一個人的時候,你不可能從后面去拉陌生人的手。但她卻并不在意。她讓他緊緊地抱住她,而她則對那個男人一無所知。但我認識這個男人。我曾經(jīng)在地鐵口見過他和一堆身著襤褸的失敗者混在一起。媽的,他是乞丐。我記得有一次看見他在圖書館門口假裝讀書,這樣警察就不會驅(qū)趕他。還有一次是在咖啡館,他假裝在本子上寫著什么。我確定就是他。他在那里做什么呢?來找女人?布萊德從來沒有說過他做了些什么,甚至他是什么工作也沒有說。她只說自己喜歡神秘的人。騙子。她只是喜歡性愛。她對性愛著迷,請相信我的話。在他的陪同下,她仿佛微微發(fā)光,但只是很微弱的那種。我什么也不知道。是的,他長相確實很英俊,那又能怎樣?除了在滾床單的時候多會幾個體位以外,他還有什么?他甚至沒有一個固定的名字。
我本應(yīng)該提醒她。當他離開她時,我一點也不驚奇,就像臭鼬離開食物一樣。如果她知道真相,她會把他像垃圾那樣扔出去的。有一天為了解悶,我和他調(diào)情了。是的,我勾引了他,在布萊德的房間里。那天我給她去送東西,我有她家的鑰匙,而門也沒有鎖。當我進去叫她名字時,他回答,“她不在家?!蔽疫M了她家的臥室。他全裸著身體,躺在床上看書。他的身材火辣。某種沖動讓我放下了包,脫掉了鞋子,接著就像色情片那樣,我脫掉了身上所有的衣服。他看著,沒有說一句話,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也想要嗨一場。我全裸著站在他面前。他先盯著我看,接著舌頭便從腳開始慢慢地向上滑動,接著舌頭便伸進了那個黑洞,而我的整個意識也成了黑洞。他把我抱到床上,而我配合著他的動作。他把書扔到了地上,接著整個身體仿佛就要吞噬掉我,而我則用力抓住他的后背。
親吻的時候,我小聲問,“你不想在你的花園中再養(yǎng)一株花朵嗎?”
“你知道什么才能讓花園的花更旺盛嗎?”
“當然知道,”我說,“溫柔?!?/p>
“還有施肥,”他補充道。
我挺著胳膊肘讓自己站起來,然后盯著他看。王八蛋。他沒有笑,也沒有把我推開。我從床上跳下來,盡快撿起我的衣服。他甚至不看我穿衣服。混蛋。他又把書撿了起來,接著閱讀。如果我愿意,那么他還會繼續(xù)和我做愛的。或許我不應(yīng)該這樣突然而至。如果我能夠慢點來,或許那是場美妙的性愛。
好吧,無論怎么說,布萊德對她的前任情人一點都不了解。而我了解。
第八章:布萊德
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誰。我決定像垃圾那樣處理掉他的粗呢提包。他的包里裝了好幾本書,其中一本是德語,有兩本詩集,其中一本的作者叫作哈斯。有好幾本平裝書,但作者的名字我卻從未聽說過。
上帝。我原本認為自己挺了解他的,但我錯了。我知道他上過大學,至少他穿的襯衫上是這樣寫的。除了我們的性愛,他對我的理解以及我們共有的快樂之外,我從來也沒有關(guān)心過他生活的其他部分。當我們在舞池跳舞,在沙灘散步,在湖中劃船時,招致而來的卻是其他人的嫉恨。這些書證明了我對他的一無所知。這是真的。我們所有的談話總是圍繞著我。當和其他男人在一起的時候,我所說的一切最終引來的都是冷嘲熱諷、爭執(zhí)以及最后的分手。但他不會。除了布克之外,我從未將自己的童年講給其他男人聽。有一次,當我們坐在沙灘上的長椅中,他給我講起了加利福尼亞某條河流的歷史。有點無聊,是的,但我還是強裝出有些許興趣。最后,我還是睡著了。
我不知道當自己在工作時,他都做些什么事情。我從來沒有問過。我想他喜歡我的部分緣由也在于我從來不問他的過去。我給他留了足夠的私人空間。我想這也顯示出我有多么信任他——是他吸引了我,而不是他所做的事情。我所認識的姑娘在介紹她們的男朋友時總會帶上各種職業(yè),比如律師、藝術(shù)家、醫(yī)生或者俱樂部老板。是那個工作,而不是那個人,吸引著她們?!安既R德,快過來見見史蒂夫,他是一個律師,工作在——”“我正在和一名電影制片人拍拖呢——”“羅恩是個財務(wù)總監(jiān),他在——”“我男朋友在那個電視臺工作呢——”
我原本不應(yīng)該這么信任他。我把自己的整個心都掰給他了,而他從未談?wù)撨^自己。我總在訴說,而他總在聆聽。然后,他便離開,不留下一句話。我倆從來沒有提過結(jié)婚,但我想自己終有一天會找到意中人?!澳悴皇俏蚁胍呐恕北闶俏衣牭降淖詈笠痪湓?。
桌子上的籃子里放著幾星期的信件。除了各種花樣繁多的垃圾信件外,只有兩封是我想要去打開看的。第一封來自甜蜜,“嗨,親愛的,”接著便是她的醫(yī)生提出來的各種健康計劃,在信的最后,她像往日一樣需要錢。而另外一封則是一個新地址。我打開了信件,里面有一張發(fā)票。六十八美元的過期發(fā)票。我不知道是要將這張發(fā)票扔掉,還是為了這些錢去看看龐蒂先生想要做什么。在我拿定主意之前,電話鈴響了。
“嗨,怎么樣?昨天晚上那個宴會,你像往常一樣,迷倒一大片啊,”布魯克林說,“宴會結(jié)束后是不是很興奮?”
“是啊,”我回答。
“聽起來你不是很確定。你昨晚帶的那個男人是羅格斯先生還是超人呢?”
我走到桌子旁邊,看了留下的便條,“菲利普或者之類的名字?!?/p>
“他怎么樣?”
“布魯克林,我必須要離開這里了,去其他地方?!?/p>
“什么?你意思是現(xiàn)在嗎?”
“我們之前不是說關(guān)于一個游輪旅行的事情嗎?”
“但現(xiàn)在正是公司最繁忙的時候,廣告部的小伙子剛想好了一個完美的策劃......”
我打斷了她激動的談話,“聽著,我等會兒給你回電話,我現(xiàn)在有些忙。”
“你別開玩笑了?!?/p>
當掛完電話后,我已經(jīng)決定去聯(lián)系龐蒂先生了。
第九章:索菲亞
我不允許去接近孩子,而假釋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做家政服務(wù)。這份工作適合我,因為所要照顧的那位夫人很善良,很優(yōu)雅。同時,我也喜歡遠離噪音與人群。保持安靜是我喜歡這個工作的最重要原因。一個月之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因為夫人的孫子要在周末來看望她。我的假釋長官又給我找了其他的工作。這個工作類似于療養(yǎng)院,同樣也沒有一個孩子。起初,我并不喜歡人多的地方,特別是當我不得不回答其中一些人的問題時。后來,我也調(diào)整了自己的心態(tài),習慣了這里。
無論如何,這十五年也算是活下來了。如果沒有周末籃球比賽以及我的室友朱莉的陪伴,我不知道自己能否堅持下來。朱莉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們都是因為兒童虐待罪被判刑入獄的。起初的兩年,我們總是避免出現(xiàn)在自助餐廳。其他人會詛咒我們,向我們臉上吐痰,而獄警也時不時地用腳踢我們的房門。過了一段時間,他們似乎遺忘了我們。我們處于監(jiān)獄的最底層,在殺人犯,縱火犯,毒販子,恐怖分子與精神病患者的屁股下面。他們這樣區(qū)分好像其他犯人所犯下的惡性并沒有傷及至孩子們一樣。
朱莉在夜晚總是對著掛在墻上的女兒竊竊私語。她的女兒叫作茉莉,頭大,嘴唇懈怠,有著世界上最漂亮的藍眼睛。朱莉?qū)λ呐畠赫f話,不是請求寬恕,而是給死去的女兒講故事——大多數(shù)是關(guān)于公主與王子的童話故事。我沒有說,但是我喜歡這些故事,它們讓我平靜入眠。我們在縫紉車間工作,給一家醫(yī)療公司制造服裝。工作一個小時,我們會得到十二美分。當工作到手指僵硬時,我便會被派到廚房,去幫忙做任何我能做的事情,之后又被送回縫紉車間。但朱莉不在那里,當她嘗試上吊自殺的計劃失敗之后,她被送到了醫(yī)療室。她再次回來后,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安靜、悲傷以及孤零。這里沒有人催促我去做更多的休閑裝吧。我想可能是因為我個子特別高吧,幾乎是那個地方最巨大的犯人。
這些年來,我只收到過兩封信,均來自于我的丈夫杰克。第一封信開始是親愛的,接著便轉(zhuǎn)成了某種抱怨,“我在這里被人(此處被涂黑)了?!笔裁匆馑??被打了?被操了?還是被凌辱了?而第二封信是這樣開始的,“你他媽的到底在想什么?臭婊子?!痹贈]有被涂黑的單詞了,我也沒有回過信。我的父母會在圣誕節(jié)與我生日送來包裹:營養(yǎng)奶糖、衛(wèi)生棉、宗教手冊與襪子。他們從未寫過信、打過電話或者來看過我。在他們關(guān)于上帝的理念中,純真的人是不會被送到監(jiān)獄的。
他們讓我去做的事情,我都盡量做好。在這里有一件比較好的事情,便是可以閱讀。這里有一個小型圖書室。當一些公共大型的圖書館淘汰舊書時,他們便會把這些書送到監(jiān)獄圖書室。我在這里讀了很多書,這讓我能好受一些。作為曾經(jīng)的老師,我認為自己還比較擅長閱讀,但作為教育工作者,我不被要求去讀文學。一直到了監(jiān)獄,我才開始閱讀詹姆斯·喬伊斯、弗吉尼亞·伍爾夫以及簡·奧斯丁的書。
出獄的第一天,我像個天真的小孩子那樣觀看這個世界。一切都變了,房子旁邊的綠草坪晃得我眼睛疼?;ǘ浜孟袷潜挥推徇^一樣,因為我從未見過這么鮮艷的花朵。當我打開窗戶,嗅著外面的新鮮空氣,風把我的頭發(fā)吹開了,那個瞬間我明白了自己是自由人了。
那一天,有一個曾經(jīng)當場指控我的學生——現(xiàn)在已長大成人——來敲門。那時候我獨自一人躺在房間中,沒有吃飯,也沒有睡覺,而是去享受這份安靜。十五年的監(jiān)獄生活讓我對安靜的需求比對食物的需求更加強烈。當我躺在床上快要融到這份安靜時,外面的門哐當作響。
起初我不知道她是誰,但她的眼睛卻看起來很熟悉,她的黑皮膚也如此顯著。而十五年來,我一直穿著丑陋的衣服,因而對她時尚的氣息更感興趣。她說話的語氣好像我們是認識很久的朋友,但是我想不起來,一直到她給我錢的時候,從她的話語中我才知道了她是誰。她就是那個在法庭上幫忙要去殺死我的小孩。我握緊的拳頭狠狠地砸向她的臉。我像丟垃圾那樣把她扔了出去。之后,我等待警察的來臨。但是沒有,沒有人再闖入到這個空間。十五年過去了,我第一次號啕大哭。不停地哭,直到筋疲力盡,直到進入夢境。
現(xiàn)在想起來,那個黑女孩也是想要幫助我。這個禮物不是她頭腦中愚蠢的想法,不是她提供的金錢,這份禮物之前我們兩個都沒有預(yù)料到:十五年來沒有任何遮擋的大哭。之后沒有了污垢,沒有了空洞,我有些釋然,變得清潔與強大。
出租車終于停到了此處。為什么在這里?布萊德心想。之后,司機將之前她留給他的地址交給了她,說,“對不起,小姐,我不能在這里等你?!辈既R德離開了車,便向龐蒂的處所走去。在布滿灰塵的玻璃柜中,一排排的珠寶與手表都顯得黯淡無光。一個英俊的男人向她走來,珠寶商的眼睛掃看著眼前這位顧客。
“龐蒂先生嗎?”
“叫我薩利就好,甜心兒,您需要什么?”
布萊德拿出了那張過期通知單讓他看。
“哦,是的,”他說,“戒指,對,在后面,跟我來。”
他們一起去了后面的房子。房子的墻上掛著吉他與喇叭,桌子上則是各種被布料裹住的金屬零件。那個工作的人正透過厚厚的眼鏡片觀看布萊德以及她的通知單。他去了另外一間房子,回來時拿著被紫色布料包裹住的小號。
“他從來沒有提出要一個小型的手環(huán)。”修理工說,“但我還是要給他配上,他是一個挑剔的人。”
布萊德拿起小號來看,她從來不知道布克擁有一個小號。如果她之前有足夠興趣的話,她會發(fā)現(xiàn)他上嘴唇處留下的淡色酒窩的。
“挺好的,不過對一個鄉(xiāng)村小伙來說有點小,”修理工說。
“鄉(xiāng)村小伙,”布萊德皺起眉頭,“他不是來自鄉(xiāng)村,他只是住在那里?!?/p>
“哦,是嗎?”薩利說,“告訴我,他是不是來自北方的一個土渣地?”
“文斯肯鎮(zhèn),”修理工說。
“你們在說什么呀?”布萊德問道。
“很有趣,對嗎?誰能夠忘記一個叫作文斯肯的地方呢?沒有人會?!?/p>
這兩個男人大笑起來,然后說出其他一些地方的別名:交配地,賓夕法尼亞州;無名之地,科羅拉多州;大象村,新墨西哥州;豬仔,肯塔基州;吝嗇鬼,密西里州。最后他們笑得筋疲力盡,才將注意力轉(zhuǎn)向他們的顧客。
“看這里,”薩利說,“他給我們還留了另外一個地址,哈,奧利弗,文斯肯鎮(zhèn),加利福尼亞州?!?/p>
“沒有街道地址嗎?”
“好了,甜心兒,誰說這個鎮(zhèn)子還有街道呢?”薩利笑著說,“或許叫花鹿街?!?/p>
布萊德立即離開了這個商店,但發(fā)現(xiàn)旁邊沒有出租車。她又不得不回到商店,讓薩利幫她叫一輛車。
第十章:索菲亞
我應(yīng)該感到悲傷。爸爸給我的長官打來電話說我媽媽死了。在向假釋官申請成功后,我立即買了回家鄉(xiāng)的機票。我記得葬禮所舉行的教堂的每一寸樣子。我也記得其中的每一種味道——更多的是煙草味以及枯木味。之后,我便去了媽媽的房間,那些藍白相間的墻紙讓我記憶猶新。有一次,我因為做錯了事而被罰站到這里,獨自站了兩個小時吧。是什么事情呢?我想不起來了。是因為我弄臟了自己的內(nèi)衣?是因為我和鄰居家的男孩玩摔跤游戲了?當?shù)谝粋€男人向我求婚時,我便迫不及待地離開了這個房間。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兩年時間是相同的——屈服、冷戰(zhàn)以及更大藍白相間的墻紙。那時,教書是唯一讓我感到快樂的事情。
我不得不承認媽媽嚴厲的教育方式支撐著我在監(jiān)獄中活了下去。當我從監(jiān)獄中出來的第一天,當我真正地呼吸自由空氣時,那是一種真正的釋然。之后,我將那個黑人女孩暴打了一頓,那種感覺像是在撕爛墻上那藍白相間的墻紙,那感覺就像驅(qū)除掉母親在我心中留下的惡魔。
我想知道最后她怎么樣了,為什么她沒有報警。她那雙帶著恐懼的雙眼讓我感到快樂,至少當時如此。第二天,我打開了門,在地板上發(fā)現(xiàn)了血跡與珍珠耳環(huán)。或許耳環(huán)是她的,或許也不是。不管怎么樣,我把耳環(huán)放到了錢包中。當我去照顧病人時——把假牙塞回她的嘴里,給她的全身按摩時,心中便浮現(xiàn)出那個黑人女孩的樣子,我正在治愈她,正在感謝她。感謝她讓我釋懷。
對不起,媽媽。
布萊德沒有注意到天上嘉年華般的光線。她開著車一直前行。廣播上的音樂讓她心煩意亂。妮娜·西蒙的歌聲太熱烈太躁動了,總讓她分神。因此,她將廣播頻道調(diào)至爵士樂。她從來沒有如此魯莽地做過任何事情。她知道這次旅途的原因不是出于愛或者憤怒,而是出于傷害。她要去一個陌生的地方找那個曾經(jīng)信任過并且?guī)戆踩械娜恕]有他的世界不僅僅是無聊,更多的是寒冷,淺薄與敵意。這種感覺就像曾經(jīng)待在母親房間中的一樣,因為她從來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對的事情,什么時候母親又會大發(fā)雷霆。
他為什么要走?她對這個問題的種種猜測都顯得愚蠢。他帶給她更多的是傷害——不是什么拯救之類的。如今她蹣跚而行,也是出于他的緣故。公然地反抗甜蜜、房東以及索菲亞·赫胥黎對她來說太難了,除了變得堅強之外,她已經(jīng)別無選擇了。長大后,她用盡全力變得成功,就是為了讓這種反抗有后盾可言。但是,她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敗。
從薩利那里,她才知道他來自一個叫作文斯肯的地方?;蛟S,他回到那個地方了?;蛟S也沒有?;蛟S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了,或許他去了別的地方。無論他去了什么地方,布萊德都要找到他,然后讓他解釋清楚為什么不更好地對待她,接著要讓他解釋清楚“你不是我想要的女人”這句話的真實含義。當她驅(qū)車向東北方向行駛時,高速路變得越來越寬敞。幾個小時后,她便到了北方這個峽谷式的村莊:伐木營地,沒有她年長的村子,臟亂的小路。在到達那個區(qū)域之前,她決定去吃一頓大餐。而她找了很久,才勉強看到一個小飯館。端上來的牛肉與洋蔥都不是很新鮮。
“怎么了?”服務(wù)員生硬地問道,眼睛瞪著她。那個眼神讓她想到了她第一次入學的場景,當時的老師看著她的表情也是如此。
“麻煩來一份白色煎蛋餅,不要奶酪?!?/p>
“白色?你的意思是不要雞蛋?”
“不是,不要蛋黃。”
布萊德吃得很快很猛烈,以此來避免那過期的味道。吃完之后,她去了趟洗手間,然后重新化了妝。上路之前,她又確定了一下去文斯肯的方向。
“不是很遠,”那個帶著假睫毛的女服務(wù)員說,“一百公里吧,要么就是五十公里。反正天黑之前你就會到那里的?!?/p>
那還不遠嗎?布萊德在心中暗想。
雖然狹窄而彎曲,但這條路至少是鋪好的。或許是因為她太相信自己高亮光的車頭燈了,因此她加快了前行的速度。前面突然出現(xiàn)了一輛車,而她則猛地旋轉(zhuǎn)方向盤,然后急轉(zhuǎn)彎。車子沖出了路面,然后撞擊到或許是這個世界上最粗最大的一棵樹上。布萊德的頭撞到了空氣袋上,她眩暈了過去。等她再次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卡在了車里。她盡最大可能想從車上出來,但安全帶緊緊地扣住了她。她想到了電話,但頭低下去后,發(fā)現(xiàn)電話上顯示出此處沒有信號。她絕望地等待,此時只有黑夜陪伴著她,而黑夜如同裹尸布。所有的掙扎都以失敗告終。她苦笑了一聲,這場來自世界的傷害將她從信心滿滿的探險者變成了一個難民。
太陽重新升起來了。布萊德又醒過來了,她渾身疼痛,但伴隨著黎明的到來,她心生了一丁點的希望。幾個大卡車過去了,她確定車上的人看到了她,但沒有人過來幫忙。當希望逐漸渺茫時,她看到了過客出現(xiàn)在了車窗旁邊。一個懷中抱著黑貓的小女孩出現(xiàn)在眼前,這個女孩的眼睛是布萊德所見過最綠的。
“請幫我,請幫助我?!辈既R德原本想大喊出來,但已經(jīng)失聲了。
小女孩盯著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消失了?!芭?,上帝,”布萊德祈禱,“她是去找大人們了嗎?”布萊德在車內(nèi)絕望地等待,而身上的劇痛加深了這種絕望。
“為什么她的皮膚這么黑?”
“那為什么你的皮膚這么白呢?”
“哦,她的皮膚像我的貓咪那樣黑?!?/p>
“嗯,是啊?!?/p>
媽媽和女兒之間的對話簡單而舒服。布萊德假裝在床上沉沉睡覺。營救她的男人將她帶到這個房子,而不是去強奸她或者虐待她。他讓妻子照顧布萊德,然后自己去找這個地方唯一的醫(yī)生。因為這個區(qū)域沒有信號,所有他必須開著卡車去村莊里找那個醫(yī)生。
“我的名字叫伊芙琳,”妻子說,“我丈夫叫作史蒂夫,你呢?”
“我叫布萊德?!钡谝淮?,她感到自己起的這個名字不是那么時髦,而有點幼稚,有點好萊塢式的幼稚。
“布萊德,這是瑞麗恩,實際上我們都叫她雷恩,因為那是我們發(fā)現(xiàn)她的地方,但她自己更喜歡瑞麗恩這個名字?!?/p>
“真的很感謝你,瑞麗恩,你救了我的命?!?/p>
“我給你準備一些早點吧,你想要吃些什么?煎蛋餅?”她問,“或者是軟面包和黃油。你整個夜晚都困在車里了?!?/p>
布萊德委婉地提出自己其實更想去睡覺。
伊芙琳給客人蓋了一條毛毯。她是一個并不時尚的女人,個子很高。她讓布萊德想起了曾經(jīng)在電影中出現(xiàn)過的某個人,不是最近的電影,而是四十年代的老電影。但她想不到那個老電影的名字是什么了。另外,小瑞麗恩卻是布萊德從未見過的那種樣子——乳白色的皮膚,烏黑的頭發(fā),霓虹般的雙眼。伊芙琳剛才是怎么說的?“那是我們找到她的地方”?在雷恩。過了一會兒,她們母女的歌聲飄進房間,那是一首兒歌:“這片土地是你的土地,那片土地是我的土地——”
她突然想到了甜蜜。很多年之前,甜蜜有時候會在水槽邊哼唱一些歌謠,而小盧拉·安在旁邊和她一起唱。母女們在一起唱歌是多么愉悅的事情啊。擁抱著過去的那個夢,她慢慢地深入夢的海洋。過了會,他聽到了一個男人的聲音,是史蒂夫的。期間還伴隨著一個年老醫(yī)生的聲音。他們向這個房間走了過來。
“這是沃爾特,”史蒂夫介紹道。
“叫我慕斯先生就好了,”醫(yī)生說,“沃爾特·慕斯?!?/p>
“您好,”布萊德說,“我希望情況不要太糟糕。”
“我們來看一下,”醫(yī)生回答道。
過了很久,醫(yī)生才檢查完她的傷口,接著開了一些藥,最后便離開了。
“沒有多大的問題,”他離開前說,“在這里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會好了?!?/p>
“我想要洗個澡,”晚飯時,她說。
“我們沒有洗浴間,”伊芙琳說,“等你傷口好了,我可以用溫水幫你擦洗身體?!?/p>
吃完晚飯后,布萊德盡最大的可能去克服這種尷尬——她用冷水洗了臉,而沒有洗澡。整個過程中,她都盡量保持微笑以掩飾自己的種種不適。這一家人是誰?布萊德心想,他們來自哪里?他們從未問過她來自哪里,將要去往何處。他們只是在幫助她,照料她,給她找醫(yī)生看病,讓她安靜養(yǎng)病。對于布萊德來說,她太難以理解這種單純的關(guān)心——自由,沒有任何評判,也對她的過去從不過問。她想或許他們正在計劃一些事情,一些非??膳碌氖虑?。但好幾天都過去了,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們依舊對她耐心照顧。偶爾在午飯之后,他們會坐在房子外的草坪上,史蒂夫彈奏吉他,而伊芙琳與雷恩則在唱歌——披頭士、妮娜或者阿特·加芬克爾的歌曲。后來,布萊德的身體也慢慢見好。她也知道這兩位主人五十多歲了。他們開始向她講述他們的求學經(jīng)歷與戀愛經(jīng)歷,最后在結(jié)婚的時候,他們決定搬到弗吉尼亞州開始真正的生活。
布萊德帶著羨慕之情聆聽他們的浪漫故事,但她也很好奇地問了一些問題,“你們所說的真正生活指的是什么?指的是清貧的生活嗎?”
“清貧是什么意思?沒有電視?”史蒂夫問。
“意思就是沒有錢?!?/p>
“一個意思,”他回答,“沒有錢,也沒有電視?!?/p>
“意思是沒有洗衣機,沒有冰箱,沒有淋浴室,沒有錢!”
“錢能讓你擺脫那個車禍嗎?錢能救你的命嗎?”
布萊德笑了,但她很明智,沒有再說話。
她和他們共同生活了六個星期。她等著自己的身體完全康復(fù),等著汽車也完全修理好。最后慕斯醫(yī)生慢慢地移走了她身上的所有膏藥。接著,伊芙琳按照之前所說的那樣擦洗了她的全身,而身上的藥味也隨之被泡沫味所替代。當她在擦干身體時,卻發(fā)現(xiàn)她的胸很平,可以說,她根本沒有胸。布萊德對這個發(fā)現(xiàn)很震驚,以至于差點被滑倒。
我一定是生病了,快要死了,她想道。
“請問,我可以借您的衣服穿穿嗎?”
“當然可以,”伊芙琳說。幾分鐘后,她給布萊德帶來了T恤衫以及牛仔褲。對于布萊德的平胸以及濕毛巾,她沒有說什么。她走了出去,留下布萊德自己一人去穿衣服。之后布萊德又把伊芙琳叫了回來,她說這件牛仔褲對她來說有點大。于是伊芙琳出去取來了雷恩的牛仔褲,這條褲子很適合她。難道我變小了嗎?她懷疑道。
她想要多躺在床上幾分鐘以平靜內(nèi)心的恐懼,然后仔細地回想自己不斷縮小的身體是怎么回事。但沒有任何征兆,她又睡著了。布克在他的夢中出現(xiàn)了,他的雙手在她的雙腿之間游蕩。她想要站起來抱住他,但他則把她按了下去。他的手指不斷地向雙腿之間撫摸,之后進入那個他們稱之為身體寶藏的地方。她開始呻吟,但他用手指按住了她的嘴唇。后來,他進來了。她用雙腿夾住他,她想要讓這個姿勢一直保持下去。一直,再也不分離。當她醒來時才明白因為他的離開,她的身體才慢慢改變。她環(huán)顧四周,想要找一個干毛巾。這時伊芙琳走了進來。
“哦,布萊德,”她笑著說,“那個毛巾上粘了很多頭發(fā),過來,我們坐在外面,讓陽光與新鮮的風來弄干你的頭發(fā)?!?/p>
“好的,沒問題?!?/p>
之后他們坐在外面的藤椅上閑聊起來。當布萊德問她雷恩是在何時何地被發(fā)現(xiàn)時,伊芙琳給杯子中倒了水。
“這個故事說來話長?!彼f。布萊德認真地聽她說。她沒有說話,只是靜坐在那里喝著水。
“還要喝些水嗎?”伊芙琳問道。
“好的,謝謝?!?/p>
她們又靜坐了一會兒,布萊德終于開口了,“你說你們在下雨天找到她,這句話到底什么意思?”
“確實如此。我們那時剛參加完一個游行,開著車回家。那時正在下雨,我們看見一個女孩在路上站著。我們慢慢地將車停下來。我們都以為她是迷路了或者丟了鑰匙。我們走到她旁邊問發(fā)生了什么事情。首先問的是她的名字。”
“她怎么說的?”
“什么也沒有。她不說一句話。當我正想要碰她的胳膊時,她卻轉(zhuǎn)頭跑了,最后消失到了別處?!?/p>
“因此她不見了。”
“是的。”
“她回來了嗎?”
“沒有。但那時候我們剛吃完飯,雨剛停了,我在房子后看到了她,她躲在了那里?!?/p>
“天哪,然后呢?”
“史蒂夫決定不能把孩子一個人扔到那里不管,但我不是很確定。他跑了過去,把孩子夾到他的胳膊里,孩子喊著‘強盜,強盜,但聲音不大。我想她也不愿意招來附近的豬仔,我意思是警察。我們把她放進后座上,然后扣上安全帶。”
“之后,她安靜下來了嗎?”
“沒有,她一直在喊‘讓我出去,用腳不斷地踢我們的座位。我嘗試著心平氣和地與她交談,但她卻一點都不害怕我們,‘你渾身都濕透了,親愛的,而她則回答,‘外面正在下雨,婊子。當我問到她媽媽是否在雨地里等她時,她說,‘知道,那又怎樣?我不知道如何去回答,接著她開始詛咒我們——你無法想象那些不堪入耳的話是從那么小的孩子嘴中說出來的。”
“是嗎?”
“史蒂夫和我看著彼此,卻沒多說話。我們決定去做些什么——給她換上清潔干凈的衣服,給她做頓飯,然后去找她的家。”
“你們找到她時,她只有六歲?”
“我猜的,我也不知道。她從來沒有說,我猜的。到現(xiàn)在,她都沒有來月經(jīng),她的胸像滑板一樣平?!?/p>
布萊德沒有再說話。伊芙琳所提到的平胸讓她想到了自己目前的狀況。如果不是腳踝還未完全治愈,她會逃跑,跑得很快,遠離她有可能變回那個小黑女孩的可能情境。
一天一夜之后,布萊德平靜下來了,因為沒有人注意或者評論她身體上的改變。或許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有兩次醒來,她發(fā)現(xiàn)雷恩就站在旁邊——沒有嚇唬她,而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她。但是當她給女孩說話時,她又突然消失了。
絕望無助,空虛無聊。布萊德明白正是這種無聊才帶來這么多糟心的事情。沒有事情可干,或者說沒有身體上的運動,她的頭腦總是被奇奇怪怪的東西所打擾。她被這個奇怪的地方困住了。看著那對夫婦做著日?,嵤掳伞驋撸鲲?,縫補,打理草坪,剁木頭等等——居然沒有半點廣播聲穿插其中。沒有人可以交談,至少沒有什么她感興趣的事情。她突然想到了去找布克的計劃。好多問題都糾纏在她的頭腦。如果沒有找到布克該怎么辦?如果找到了,卻發(fā)現(xiàn)他和另外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該怎么辦?如果找到了,她該做些什么,該說些什么呢?包括布魯克林在內(nèi),她生命中出現(xiàn)的每個人都在傷害她,拒絕她,而布克是唯一一個讓她可以去依賴的人,唯一一個始終站在她這一邊的人。難道她真的不值得別人去愛嗎?
她想念布魯克林。她認為布魯克林是她唯一真正的朋友:忠誠、幽默、慷慨。還有誰能夠從大老遠的地方開著車把她從那個廉價公寓門前救起來,然后又送到醫(yī)院,接著又耐心地照顧她。將布魯克林一個人留到那個黑暗之地并不公平。當然,她沒有告訴朋友這次離開的緣由。布魯克林一定會覺得她這次離開的緣由特別荒唐。無論怎樣,當務(wù)之急便是聯(lián)系到自己的這位朋友。因為沒有信號,無法用電話聯(lián)系,因此布萊德決定寫信。伊芙琳承諾自己會讓史蒂夫?qū)⑦@封信寄出去。
布萊德擅長寫公文,但不太會寫私人信件。她應(yīng)該說些什么呢?
到目前為止我還很好——?
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我必須獨自完成這件事情,是因為——?
放下鉛筆后,她不停地摳自己的指甲。她不知道如何去寫。她煩悶地坐在房間,隔壁傳來伊芙琳清掃房間的聲音。她決定出去看看。她打開窗,然后喊,“雷恩,雷恩?!?/p>
小女孩趴在草叢中,看著一行螞蟻在搬家。
“什么事?”雷恩問。
“想去散步嗎?”
“為什么要去?”從她的語氣明顯地看出她對螞蟻更感興趣。
“我也不知道。”布萊德說。
這個回答像是某種請求。雷恩站了起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后,說,“如果你想讓我去,那我們就去吧?!?/p>
起初她們之間沒有交流,布萊恩拐著腿前行,雷恩則一邊跳著一邊采摘路旁的野花。走了半里路后,雷恩喑啞的聲音打破了這種沉默。
“他們是把我偷來的?!?/p>
“誰?你意思是伊芙琳和史蒂夫嗎?”布萊德停下來問,“他們說是在雨天發(fā)現(xiàn)了你?!?/p>
“是的?!?/p>
“那為什么你要用‘偷這個詞語呢?”
“因為我沒讓他們帶我走,他們也沒有問我是否愿意?!?/p>
“那后來呢?”
“當時,我渾身濕透了,又很冷。伊芙琳給我了一條毯子,也給了一些葡萄干去吃?!?/p>
“你后悔他們帶你來這里了嗎?”我想不會,布萊德想道——否則你早就跑了。
“哦,不,這是實世界上最好的地方,否則也沒有別的地方可去?!?/p>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家?”
“我曾經(jīng)有一個家,我媽媽在那里住著?!?/p>
“因此你是逃跑出來的?!?/p>
“不,我沒有。她把我趕出來后,說,‘媽的,你別回來了。所以我就按她的意思去做了?!?/p>
“為什么?為什么她要那樣做呢?”為什么人可以這樣對自己的孩子呢?布萊德無法理解。即使是甜蜜,她從未碰過布萊德,但也沒有把她趕出去。
“因為我咬了他?!?/p>
“他是誰?”
“一個男人,一個他命令我去做那種事的男人??矗兴{莓!”雷恩在路旁的灌木叢中找到藍莓。
“等一下,”布萊德說,“命令你去做什么?”
“他把雞巴塞到我嘴里,但我咬了它。因此她向那個男人道歉,把二十美元又退了回去,然后命令我站到門外。”藍莓有點苦,不是她所期待的樣子,“她沒有再讓我進去,我便在門口玩耍,過了會她把我的毛衣扔了出來,命令我滾蛋?!崩锥靼炎詈笠粋€藍莓核吐到了地上。
布萊德想到那些場景后,整個胃部都在抽搐。怎么會有人這樣對待孩子呢?不論是這孩子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如果你再見到你媽媽,你會對她說些什么?”
雷恩遲疑了會,“什么也不說,我會直接砍掉她的頭。”
“哦,孩子,你不會真的那樣想吧?”
“是的,這就是我真實的想法。當我想到血從她脖子中噴出來的情景,我會感到很舒服很高興?!?/p>
她們累了,便在旁邊的石頭上坐了下來。
“告訴我,”布萊德說,“告訴我所有?!?/p>
從布萊德嗓音中可以聽出來,媽媽和孩子都逃跑了。
“不要怕,雷恩,”布萊德把手放到雷恩的膝蓋上,“告訴我所有故事吧?!?/p>
她講了那些故事,有些許美好回憶,但更多的都是黑暗恐怖的過往。她講了其在街道生活的種種勇氣。你必須要在那里找到公共廁所,必須學會如何躲避警察與醉鬼,但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知道在哪里睡覺才是安全的。你必須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你得辨別出哪些人會幫助你,而哪些人會要了你的命。最大的問題就是要找到食物,繼而知道如何將這些食物儲藏起來。每個人都有可能會變成你的敵人。街角的妓女們或許是最善良的人,她們會給你提醒哪些家伙從來不付錢,哪些警察在玩弄你之后便會抓了你等等。雷恩說她起初并不很擔心,因為她媽媽會扇那些人耳光后大喊,“滾出去!”接著便用黃色藥粉擦到她的流血處。男人們傷害著她,而她則對那些臭男人感到惡心。當被媽媽趕出去之后,她于是到路上等著大卡車,這些車可以把她帶離這個地方。那時候下雨了,史蒂夫和伊芙琳從旁邊經(jīng)過,他們將車停了下來。當史蒂夫用手碰她時,她想到了那些男人,于是她必須跑掉,但她想念那位女士的食物,于是便躲藏起來。
在描述她的無家可歸,她的聰明機智,她的逃離時,雷恩總是笑著談?wù)撨@些往事,但是布萊德卻哭了,她從沒為自己的事情哭過。這個堅強的女孩從來沒有時間為自己的凄慘抱怨過什么,布萊德感受到了一種親密,就像學校那些女孩子之間的親密。因為分享了秘密而成為重要的朋友。
第十一章:雷恩
我的黑人女士走了。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是卡在車中間的。她的眼睛嚇倒我了,就像貓眼一樣。但沒有過多久,我便開始喜歡她了。她太漂亮了。有時候,我會在她睡覺的時候盯著她看。今天她要維修的汽車回來了,煥然一新。在離開之前,她送給我一個修面刷。史蒂夫有胡子但不需要,因此我可以拿著這個刷子去打理貓的皮毛。她走了,我很傷心。我不知道還可以與誰交談。伊芙琳與史蒂夫都是好人,但每當我談?wù)撟约旱耐屡c母親時,他們總是皺著眉頭不愿聆聽。不管怎么說,我再也不想去殺了他們,就像初次到這里那樣。他們給我買了一只貓,這樣我便可以對貓說出所有的秘密。他們還以為我認識字,但是我不認識,或許只會一丁點。伊芙琳正打算教我閱讀,他們稱之為家庭教育,而我稱之為家庭狗屎。我們是一個虛假的家庭。伊芙琳是一個不錯的養(yǎng)母,但我更想有一個像布萊德那樣的姐姐。
而如今她就要離開了,但是誰又知道將來的某個時候,或許我還會見到她。
我想念她。
血液弄臟了他的膝蓋,而他的手指也開始起泡。他剛才暴打一頓的陌生人沒有移動也沒有呻吟,但他知道自己最好立即離開這里。這個被打的男人牛仔褲開著褲襠,陰莖露在外面,這就像布克第一次在學校操場角落看到他時的場景相同。當時只有幾個孩子在旁邊,其中一個在打秋千。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男人一邊在舔嘴唇一邊用手搖晃他的那個玩意。很明顯,這個男人對這些孩子感興趣。他扭曲的意識中正在吸引這些孩子們,接著便是脫掉他們的短褲或者裙子,最終滿足他可怕的淫欲。
布克的拳頭打在了他的嘴上了。也許是力氣過猛了,那個人的血都灑了出來。當這個人失去意識躺在草叢中時,布克拿起自己掉落在草地的書包,匆匆離開。他想準時去上課。當他到教室后,已經(jīng)有好幾個人到了,但只有一人拿出了筆記本。布克更喜歡用鉛筆在紙上寫字,但剛才受傷的手指讓寫字變得困難。因此他聽了一會兒課,趴在桌子上睡了一會,起來后用手擋住自己的哈欠。
教授一直在講亞當·斯密的資本積累理論,好像連著幾節(jié)課都在講這位經(jīng)濟學家,好像整個經(jīng)濟學史都是圍繞他一個人轉(zhuǎn)一樣。為什么不講講米爾頓·弗里德曼或者卡爾·馬克思呢?他對這兩位更感興趣。四年前還是本科生時,他便啃了各種各樣的課程:心理學、物理學、政治經(jīng)濟學、人類學等等。他也選了很多關(guān)于非裔美國人歷史的課程,教授這門課的老師都很出色,但他們不喜歡布克追根究底地問“為什么”。他猜想問題的源頭指向了奴隸制、死刑、勞動剝削、種族歧視、內(nèi)戰(zhàn)史、獄中勞役以及種族移居等等。而所有的這些問題都牽扯到金錢:如何獲得金錢,如何使用金錢,如何將金錢用于戰(zhàn)爭與掠奪。為了獲得更全面的認知,布克對經(jīng)濟學開始感興趣——經(jīng)濟史與經(jīng)濟理論——去學習金錢如何控制整個世界與如何建立帝國、州邦以及殖民地。后來,他對這門經(jīng)濟課也失去了興趣,于是他便開始想那個裸著身體躺在操場上的男人。禿頭,長相平庸?;蛟S他以前是一個英俊的人吧?!八?jīng)可是這個世界上最英俊的男人啊,”鄰居們以前經(jīng)常這樣說,“他甚至連只蒼蠅都不去傷害呢?!边@些陳詞濫調(diào)到底來自于何處?為什么要去傷害一只蒼蠅?難道意思是這個男人溫柔得不愿意去傷害蚊子,反而會對小孩子們的生命隨便糟蹋嗎?
布克是在一個家風嚴苛的環(huán)境中長大的——家里連電視都不存在。因此當他剛上大一時,便對周圍的互聯(lián)網(wǎng)世界產(chǎn)生過種種不適。他是一個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能力比較強的人,因此很快便與周圍的世界和平共處了。每個周六早餐前都有一個家庭小會議,而他們兄弟倆需要回答父母兩個問題:1,你最近學到的真理是什么(以及你是如何發(fā)現(xiàn)這些真理的)?2,你有什么問題?這么多年過去了,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從“毛毛蟲不會飛”“冰會融化”“北美洲有三個國家”變成了“國際象棋中兵卒的作用比王后更大”。而第二個問題則有可能是“一個女孩扇了我一巴掌”“我的痔瘡又犯了”“代數(shù)真難”“拉丁單詞背不過”等等。在餐桌上所提出的私人問題要么被解決要么會被永遠懸置。之后,孩子們會被送去洗澡和換新衣服——哥哥總是幫著弟弟。接下來便是布克最喜歡的部分——母親做的美味佳肴。晚餐也是如此。持續(xù)好幾個月,沒有人知道亞當去了什么地方,因此家庭會議與奢侈早餐都停止了。在這幾個月中,死寂沉沉占據(jù)了這座房間的所有空間。時間的彈藥好像隨時都有可能爆炸。
“媽媽,他正在看我!”
“不要盯著她?!?/p>
“他回頭正在看我呢!”
“不要回頭看!”
“媽媽!”
當警察答應(yīng)他們?nèi)フ襾啴數(shù)臅r候,他們先檢查了史丹本斯的家——好像懷疑這場事故是這對焦灼父母所做的惡作劇一樣。后來,他們又檢查了父親是否存在違規(guī)記錄。沒有?!爸?,我們會聯(lián)系你們,”他們走了。接著,他們就棄之不顧了。
布克的父親拒絕再聽任何雷格泰姆音樂與爵士樂。對于布克來說,他不僅失去了哥哥——這已經(jīng)讓他心碎了——他同時也失去了路易斯·阿姆斯特朗以及他所吹的小號。
春日至,萬物生長。亞當?shù)氖w在一道水泥管中被發(fā)現(xiàn)了。
布克和父親一同去確認尸體。哥哥的身體腐臭,被老鼠咬過,一個空洞的眼睛睜著但沒有眼珠。母親沒有去。她拒絕改變兒子在她心中留下的完美印象。
對于布克來說,這個葬禮簡單而孤寂。盡管牧師的祈禱之音洪亮,盡管成群的親朋好友都參加了這個葬禮,盡管之后的會餐異常精致豐富,但這種外部的喧嘩加劇了內(nèi)心的孤獨。這種感覺就像他的哥哥——親密的如同雙胞胎——被再次埋葬了。因此亞當?shù)脑岫Y結(jié)束后,布克感覺自己身體的一部分也一同死去了。
為了照顧父親的情緒,布克問他自己是否可以學習小號。當然可以,父親說。于是他便可以在周六去上音樂課程,這樣可以短暫地遠離那個家庭,遠離回憶。父母如何才能假裝出一切都結(jié)束了呢?他們?nèi)绾瓮涍@一切并且繼續(xù)生活下去呢?兇手是誰?兇手在哪里?
“你的肺活量和手指都沒問題,而現(xiàn)在你最需要做的就是鍛煉你的嘴唇的技藝,當你將這三樣東西能完美融合,你便會忘記往事,而音樂便會流淌而出?!?
布克堅持下去了。六年后,他十四歲,并且成了小有名氣的小號表演者。
在確定自己可以拿到碩士學位證后,布克便決定回家待一段時間,剛好那個時候母親也打算為他舉辦了一個慶功宴。他原本打算帶上費利西蒂——自己分分合合的女朋友——后來他放棄了這種想法。他不想讓一個外來者去評判他的家庭。這是他的職責。
開始時,整個家庭的氛圍很溫馨甚至接近于某種愉悅。他上樓后,走到那個曾經(jīng)與亞當共有的房間后,剛才的愉快氣氛蕩然無存。正在尋找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房間幾乎沒有改變。只是一張大床替換掉了原來那張架子床。最糟糕的事情是原來裝著他們玩具的柜子變成了妹妹卡洛伊的衣柜。最后,他發(fā)現(xiàn)與亞當所共有的東西全部都消失了。他跑到了樓下,絕望而又無力??吹矫妹煤?,他原本的虛弱變成了憤怒。他與卡洛伊吵了起來。他們的吵鬧聲響徹了整個房間。最后,父親走出來命令他倆都閉嘴。
“別喊了,布克!你不是唯一感到痛苦的人。每個人絕望的方式不同?!备赣H的話好像是鋼刀上的利刃。
“是的,當然?!?/p>
“你的所作所為好像你是這個家里唯一愛亞當?shù)模绻麃啴斨?,他也不想你那樣?!彼母赣H說。
“你根本不知道亞當想要什么!”布克帶著眼淚回擊道。
父親提高了聲音,“好吧,那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我想讓你安靜地待在這個家里或者滾蛋?!?/p>
“哦,不,”布克的母親說,“不要那樣說?!?/p>
父與子對峙著,他們的眼神像是隨時都有可能開戰(zhàn)的對手。最后,父親在這場戰(zhàn)斗中獲勝,布克離開了家。家門重重地摔在了身后。
當布克問他的女友自己是否可以暫時住到她的住處后,費利西蒂立即回應(yīng)道,“好啊,當然可以?!辟M利西蒂是代課老師,他們的關(guān)系斷斷續(xù)續(xù)維持了兩年。因為他倆經(jīng)常也見不上一面。因此,當提出和她住一段時間這個請求時,他并未感覺有半點不適。那時是夏天,當費利西蒂沒有課了,他們可以好好享受二人空間:一起看電影,吃飯,旅游——什么都可以。
有一次,布克帶著費利西蒂去碼頭2號——一個有著現(xiàn)場爵士樂隊的俱樂部——去就餐和跳舞。吃完龍蝦后,布克想,這個小舞臺上的四重奏需要一個銅管樂器。很明顯,所有的這些流行樂都是從弦樂器中流淌而出:吉他、貝斯以及小提琴。因此在黃昏來臨時,他到后臺去見那些邊抽煙邊大笑的演奏家們,他問自己是否能夠加入到他們的樂隊。他們立即否定他的提議。
“小伙子,去見鬼吧!”
“誰讓你來后臺的?”
“好吧,你們可能誤解我的意思了,”他說,“我是吹小號的,而你們的樂隊需要一個銅管樂器?!?/p>
吉他手轉(zhuǎn)過頭沒有理會他,而鼓手則說,“好的,星期五把你的樂器帶來,到時候可不要搞砸了。”
他沒有把自己的打算告訴費利西蒂,而她則對他的音樂事業(yè)從來都不感興趣。
按照鼓手的建議,他周五帶來了自己的樂器。在試衣間里,他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去接近路易斯·阿姆斯特朗的表演。表演完之后,鼓手點了點頭,鋼琴手則對他微笑,而剩下的兩個吉他手也沒有對其表示反對。從那時候開始,布克便加入到了這個名為“星期五大男孩”的樂隊,雖然這個表演的地方都是一些醉鬼,也沒有人在意他們的表演。
九月,這個樂隊便解散了——鼓手去了其他城市;鋼琴手加入了一個更好更大的樂隊——而布克和兩個吉他手,邁克爾與福雷曼,開始在街邊表演。那些在樂隊旁邊無家可歸的流浪漢眼中充滿了憤怒。當人們觀看樂隊表演,而流浪漢們的收入也相對增加時,他們的憤怒也煙消云散了。夏天結(jié)束后,布克與費利西蒂的關(guān)系也結(jié)束了。他們分手的原因很多。費利西蒂受不了他的音樂,更受不了他不能陪著她去參加各式各樣的派對。而布克則不喜歡她抽煙,不喜歡她只吃外賣,不喜歡她酗酒。實際上,他發(fā)現(xiàn)她有強迫癥,而她則覺得他無聊透頂。最后,她將他視為失敗者。
然而某一天的來臨改變了他與他的音樂。
當?shù)谝谎劭匆娔莻€黑皮膚女士在外面大笑時,布克被她的美貌震驚得合不攏嘴。她的衣服是白色的,而她頭發(fā)則如同黑蝴蝶躺在頭頂上。她正在與另外一個女士聊天。接著,他看見有專車司機過來為她們打開了車門,她們坐著車離開了那里。雖然這令布克多少有些失落,但他還是笑著走向火車站入口,那里有兩個伙伴等著他一起表演。兩個人都不在。他注意到了緩緩劃入的火車。外面下著太陽雨,因此墜落于地的雨滴破碎時閃出了最亮的光。他決定獨自一人在車站表演,從車上下來的乘客或長或短地駐足而觀。他以前從未有過這么精彩的表演。他閉上眼睛,頭腦中全是那個陌生女士的美貌。她朝著他微笑的那個瞬間像是某種邀請。
幾個星期之后,她再次出現(xiàn)了。她站在臺下觀看黑色牛仔——一個來自新奧爾良的爵士樂隊——的表演。之后,他沿著擁擠的人群擠向了她。最后,他站在了她的身后。音樂聲浪越來越高,整個人群都開始扭動起來了。接著,她轉(zhuǎn)過身,拉著他的胳膊一起舞動。最后音樂聲停了下來,他的舞伴看著他,被他甚至有點魯莽的笑容所屈服。
“我叫布萊德,”當他問她的名字時,她干脆地回答。
我真幸運。他小聲嘀咕道。
他們的關(guān)系幾乎是完美的。布克特別喜歡她對他的過往沒有絲毫興趣,不像費利西蒂那樣刨根問底。布萊德有著無可挑剔的美貌,人又簡單,同時又有自己的一份事業(yè),也不需要他時時刻刻的陪伴。她需要經(jīng)營自己的公司,每天都要與員工、客戶與消費者進行大量的溝通。因此當他看到她疲憊的雙眼之時,他便知道沉默是最好的陪伴。會說話的眼睛,他想,而她的眼睛就像天生的音符那樣。當他抱著她,或者躺在她下面時,他都能感受到她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是精美別致。她絲絨般的黑皮膚總是能讓他感受到那種興奮。她總是堅持穿白色衣服這個嗜好讓也他感到驚奇。但是他不愿意和她一起出現(xiàn)在公共場合,他更愿意在拉著窗簾的房間內(nèi)與她隨著邁克爾·杰克遜或者詹姆斯·布朗的音樂共同跳舞。有一次,她談?wù)撟约航^望而痛苦的童年經(jīng)歷,沒有人比布克更了解這種絕望了。他有點安慰。他下定決心不再讓任何人去欺負她,讓她難過。
布萊德與她家庭的復(fù)雜關(guān)系和他一樣,他們都是和家庭脫離關(guān)系的人。世界上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除了她親密的朋友布魯克林之外,幾乎沒有人能夠影響到他們的二人世界。在周末,在一些下午,他依舊與另外兩個伙伴玩音樂。而在清晨或者晚上,她公寓中的每個角落都留下他們做愛的身影。他們像牧師那樣清醒,又像惡魔那樣狂野。
當布萊德去上班了,布克便開始獨自練習自己的小號,有時候也會給他最愛的姑媽寫信。因為布萊德的公寓中沒有書——全部都是時尚和八卦雜志——所以他去圖書館閱讀或重新閱讀在大學期間誤讀或者沒有讀懂的書籍,例如《玫瑰的名字》?!躲懹浥`制》這套叢書讓他備受感觸,他甚至為此作了幾首敘事性的音樂組曲。他閱讀馬克·吐溫的書,被他的幽默所吸引。他讀瓦爾特·本雅明,被美妙的文本所吸引。他開始重讀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自傳,被他的憤怒與寬容所吸引。他開始讀赫爾曼·梅爾維爾,主人公的死讓他傷透了心,這本書總讓他想起孤獨的亞當——也被邪惡的海浪所吞噬。
六個月里,他掉入了由性愛、自由風格的音樂、各種帶有挑戰(zhàn)性的書、簡單無所求的布萊德所組成的童話城堡中。最后這座城堡因為其自身空虛的原因而倒塌了。布克逃走了。
第十二章:布魯克林
她沒有打任何招呼便消失了,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她的下落。她寄來了一封信,字是寫在學生的練習本上。天吶,我都不知道她這樣寫的真實意圖?!氨?,我不得不逃離了一段時間,除了你之外,我擁有的一切都在毀滅......”
真是個漂亮的婊子。在信上她沒有提去什么地方,也沒有說何時歸來。但我唯一確定的是她去找那個家伙了。我能讀懂她的心思。我總能敏銳地感受出他人的所思所想以及如何去取悅他們。只有一次,我誤讀了——與布萊德的情人在一起時。
我本來也可以逃離的,布萊德,那時候我只有十四歲,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照顧我,因此我必須照顧好自己,讓自己更強大。除了和你的男朋友們在一起之外的時間,你也是這樣做的。我立即意識到你的最后一個男友——那個騙子——會重新把你變回那個擔驚受怕的小女孩。你居然屈服了這個騙子。你太愚蠢了,居然放棄了世界上最好的工作。
我很小的時候便出門找工作。在西爾維婭公司上班之前,我在理發(fā)店當過洗發(fā)妹,在小飯館當過服務(wù)員等等。我像惡魔那樣拼搏向上,沒有什么能夠阻擋我。
但是你卻來信說,“哇,我不得不逃離......”你要去哪里?難道那里都沒有電話甚至沒有信紙嗎?
布萊德,我在等你回來。
伊芙琳與史蒂夫逃離了大城市,在一個小地方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那么對于生于城市而從未離開城市的人來說,他們?nèi)绾味冗^自己無聊的一生呢?布萊德開著車,對從身旁倒退而過的一排排彼此相像又過分憂郁的房子沒有好印象,只有疑惑。為什么布克要選擇這個地方生活?奎恩·奧利弗又是誰?
她已經(jīng)在這條臟路上行駛了將近一百七十公里了。當她看到前方出現(xiàn)大片松樹林時,她的疲憊變成了警戒。她開車有點生疏,因為至少兩個月她都沒有碰過方向盤了。扁平的胸部,消失的陰毛與腋毛,不穩(wěn)定的體重以及不存在的耳洞,所有的這些征兆都表明了她正在改變,而她則試圖忘記這種變成小孩子的恐懼。
文斯肯鎮(zhèn)終于出現(xiàn)了。雖然每個房子上沒有表明地址,但郵筒上卻寫著各家人的名字。布萊德一個接一個去尋找,奎恩·奧利弗這個名字終于出現(xiàn)在了她的眼前。她停下車,走了出來,朝著那個房子走去。她聞到了一股汽油味,好像有一場大火要發(fā)生了。當溜進后院時,她看到一個魁梧的紅發(fā)女人正把汽油倒在彈簧床上。
布萊德連忙跑回車里,然后靜心等候。兩個孩子從身旁經(jīng)過,他們被她漂亮的車所吸引,同時他們對眼前的這個黑女人感到疑惑。他倆盯著布萊德看了一會兒,而她則沒有理會他們。她知道是自己的膚色讓他們感到困惑。盡管如此,在杰瑞的幫助下,她的皮膚閃現(xiàn)出了其最大的魅力,她突然想到了曾經(jīng)與布克的一次交談。她抱怨她的母親,她告訴布克甜蜜厭惡她的黑皮膚。
“這只是一種顏色,”布克說,“一種遺傳特征——不是缺陷,不是詛咒,也不是祝福或者罪孽。”
“但是,”她說,“其他人會認為種族——”
布克打斷了她的話,“從科學上來講,就不存在種族這一說,布萊德,因此沒有種族的種族主義是一種選擇,那些天天把種族掛在嘴上的人將一事無成。”
她相信他的話。但如果有一天早晨起床,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膚像棉花那樣白,她會立即相信上帝。
半個小時過去了,孩子們都不見了。她深吸了一口氣,便向那個黃色大門走去。她敲了敲門。當這個女縱火犯出現(xiàn)后,布萊德說,“打擾您了,我是來找布克·斯達本的,這是他留下的地址?!?/p>
“哦,就是這兒,”這個女人說,“我這里有他好多的郵件——雜志,登記表以及他自己寫的東西。”
“他在這里嗎?”
“哦,不,他就在附近住著。”
“離這里遠嗎?”
“你可以走過去,但是先進來坐坐。布克哪里也去不了,他在家待著養(yǎng)傷呢——他的胳膊摔斷了。進來吧,你就像個剛被發(fā)現(xiàn)的浣熊或者什么,拒絕吃東西呀?!?/p>
布萊德把想說的話又吞了下去。過去的三年來,她聽過來自于很多人各式各樣的贊美——多么具有異國情調(diào),多么優(yōu)雅,多么時尚等等。而如今面前的這個女人忽略掉了一切,把她比喻成沒人要的小動物。她感到自己又一次變回到那個住在媽媽家,時時刻刻都在心驚膽戰(zhàn)的小女孩。
“進來吧,你需要吃些東西。”
“你看,奧利弗女士——”
“叫我奎恩就好了,寶貝,我絕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一個人過的,因此當我看到別人饑餓時,我立即就能察覺到。”
是的,那是真的。經(jīng)過長時間的開車,她的胃已經(jīng)開始抗爭了。她順從了奎恩的意思。當進入到房間后,她對房間的整潔、優(yōu)雅與舒適感到驚奇。有那么一瞬間,她感覺自己進了女巫的城堡。布萊德坐在桌子旁邊,看著奎恩把雞肉湯倒進了碗里。
“為什么要燒你的彈簧床呢?我剛才在后院看到了?!?/p>
“床虱,”奎恩回答道,“每年春天我都要燒死那些家伙?!?/p>
“哦,我還是頭一次聽說。”她對身邊的這個女人更放心了,便問道,“布克平時都給您寄一些什么東西呢?你剛才說會寄一些著作之類的?!?/p>
“哈哈,確實。時不時會寄來一些。”
“關(guān)于什么的呀?”
“好的,如果你感興趣,我給你拿出來一些看看。你先說說你為什么找布克?他欠你錢了?你肯定不可能是他的女人,你好像并不了解他?!?/p>
“我不了解,但我以為自己過去了解呢,”布萊德說,“我們之前同居過,然后他就把我甩了,走的時候一句話也沒說。”
奎恩笑了,“那小子就是四海為家,他都離開他的家庭了,除了我之外,他什么都可以放下。”
“什么?離開家?為什么?”布萊德不想評判別人的家庭,但是這個消息還是震驚了她。
“當他還是個孩子時,他的哥哥被人殺害了,他始終無法從這件事情中緩過神來。”
“哦,真悲慘?!彼尤粚Υ寺勊绰?。
“是的,這件事情幾乎毀掉了那個家庭?!?/p>
“他們做了什么事情逼得他離開了家?”
“他們的生活還要繼續(xù),因此他們像過去一樣開始生活。但布克卻想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來銘記自己的哥哥。他們不感興趣。無論如何,我也要為他們關(guān)系的破裂負責。我曾經(jīng)告訴他要永遠記住哥哥,只要有可能就要為他祈禱。我不知道他是如何理解我這句話的,但是我知道他哥哥的死成了他的生活,甚至是唯一的生活?!笨鞫⒅既R德的空碗問道,“還想要嗎?”
“哦,謝謝,不用了。非常好吃。我從未吃過這么美味的湯?!?/p>
奎恩笑著說,“這可是我丈夫家的秘方哦?!?/p>
“你沒有孩子嗎?”
“很多。兩個和我的前夫一起生活;兩個在軍隊——一個是海軍,另一個是空軍;我最小的女兒在紐約的醫(yī)學院上學,她可是我理想中的孩子。他們都給我寄錢,因此沒有必要回家看我。但是我經(jīng)??此麄儯彼e著手中的相冊簿說,“我也明白他們在想什么。布克經(jīng)常和我聯(lián)系。過來,我給你看看他平時在想些什么。”
他的字寫得真好看,布萊德想,突然又意識到自己有可能再也不會看到布克寫的任何東西了——甚至包括他的名字。總共有七張紙,一個月一張。她讀第一頁時便非常費力,手指著這些句子前行,因為這些句子幾乎沒有標點符號。
布萊德將第一頁讀了兩遍也沒有理清楚他的意思,而第二頁更令她不舒服。
洗完碟碗后,奎恩給她的客人倒了杯威士忌,布萊德卻拒絕了。
讀第三頁時,她回憶起了曾經(jīng)他們之間的對話。那場對話是關(guān)于她的房東以及她的童年。
適應(yīng)了某種節(jié)奏,布萊德很快便讀完接下來的幾頁。這幾頁中講述了她和他之間的故事,以及他離開的理由:不想沉溺過深。
“很有趣吧?”奎恩問道。
“非常有趣,”布萊德回答,“但也有些奇怪。我想知道這些信是寫給誰的?”
“他自己,”奎恩說,“我猜這些信都是關(guān)于他自己的。難道你不這樣認為嗎?”
“不,我不這樣想,”布萊德小聲嘀咕,“這些信也寫了我,寫了我們一起度過的時光。”
然后,布萊德開始讀最后一頁。上面寫道:
你應(yīng)該帶著勇氣將你所有的心碎所有的沮喪變成你的盾牌你的武器這樣你就不會受傷害也會將這些絕望轉(zhuǎn)換成能量從而可以成為內(nèi)心強大的人而所經(jīng)歷的一切都會變成一種財富一種對時間的確認我終相信有一天你會把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你頭上光環(huán)。
布萊德把紙張放了下來。她抑制不住自己的哭泣。
“去看看他吧,”奎恩說,她的聲音很低沉,“他就在這條路的北邊,靠近溪流的那個房子。來,起來,去洗洗臉。”
“我不確定是否此刻就去看他,”布萊德?lián)u了搖頭。她過去太依賴自己的美貌了——美貌決定一切。而如今她身體上的改變以及她的懦弱——甜蜜將這種懦弱刻在她的骨頭上——阻止著她的決定。
“親愛的,你怎么了?”奎恩聽起來有點生氣,“你大老遠地跑來,此刻就要轉(zhuǎn)身離去嗎?”然后,她開始唱歌,用哄孩子入睡時的嗓音唱: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天空沒有太陽
我無法前行
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消失了
暴風雨就在——
“媽的,”布萊德拍了拍桌子,“你所說的完全正確!非常正確!這件事情是關(guān)于我的,而不是他的。這是我的事!”
“是你?快滾出去!”布克從他狹窄的床上提起了身體,然后手指著布萊德喊道,而布萊德正站在門口的窗戶向里面看。
“操你!我不會離開的直到你——”
“我說了滾出去!就現(xiàn)在!”布克的眼睛中同時混合著死亡與生機。布萊德用了九步便走到他跟前,然后盡最大的力氣扇了他一耳光。他也給了她一耳光,差點把她打倒在地。布萊德從桌子上拿出米克勞啤酒瓶,然后砸到布克的頭上。布克瞬間倒在了床上,一動不動。她一邊舉著破碎的啤酒瓶,一邊看著從布克的左耳朵流出來的血液。幾秒后,他好像又恢復(fù)了意識,靠著胳膊肘坐了起來,呆滯的眼神看著她。
“你就這樣離開了我!”她大喊道,“不說一句話!什么也沒有說!現(xiàn)在我想知道這句話。無論是什么,我都想聽到這句話。就是現(xiàn)在!”
布克用右手擦掉了從左耳溢出來的血液,“我現(xiàn)在不想說這些狗屎!”
“是的,你可以不說?!彼e起了破碎的酒瓶。
“趕緊離開我家,不然更糟糕的事情會發(fā)生?!?/p>
“閉嘴,回答我!”
“上帝啊,你這個女人——”
“為什么?我必須知道,布克?!?/p>
“好吧,那首先請告訴我你為什么要給一個強奸小孩的罪犯帶禮物。告訴我你為什么對她那么仁慈?!?
“我撒謊了!我撒謊了!她是無辜的。是我害她進了監(jiān)獄,其實她沒有做什么。我想做出補償,但她卻像垃圾一樣把我揍了一頓!我活該如此。”
房間的溫度并沒有升高,但布萊德卻不停地流汗。她的額頭,她的臉頰上都是汗液。
“你撒謊了?他媽的你為了什么?”
“為了我媽媽能拉我的手!”
“什么?”
“為了讓她能夠以我為榮,哪怕只有一次?!?/p>
“原來如此,她為你自豪了嗎?”
“是的,她甚至都喜歡我了。”
“你的意思是想要告訴我——”
“閉嘴!告訴我為什么要離開我?”
“哦,上帝?!辈伎瞬煌5匾ゲ翉哪樕狭粝碌难?,“好吧,我的哥哥被一個變態(tài)殺掉了,那個變態(tài)狂就像你打算原諒的怪物一樣,他——”
“我不關(guān)心!又不是我做的!又不是我殺了你哥哥。”
“好吧。好吧。我理解錯了,但是——”
“沒有但是!我正在為自己害過的人做出彌補。你卻四處責難身邊每個人。王八蛋。好了,把你手上的血洗干凈?!辈既R德向他扔過去了一個毛巾。在洗完臉上的汗液后,她堅定地看著布克?!拔覜]有強求你必須愛我,但是你必須要尊重我?!彼谧雷优裕P起雙腿。
只有呼吸聲穿插于他們之間長久的沉默。他們起初都盯著彼此,接著目光轉(zhuǎn)向了天花板、自己的手以及窗戶。幾分鐘過去了。
最后,布克覺得自己有必要將一些極為重要的事情說出來,但是當他張開嘴后,卻發(fā)現(xiàn)舌頭凍結(jié)了——詞語不在那里。沒有關(guān)系。布萊德已經(jīng)坐在椅子上睡著了,她的下巴朝向他的胸口,而她的長腿卻張開了。
奎恩沒有敲門,她直接用鑰匙打開了布克的房門。她看見布萊德躺在椅子上睡覺,而布克的眼睛卻是血腫,她喊了出來,“天吶,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我們剛才吵架了?!辈伎苏f。
“她還好嗎?”
“是的。把她所有力氣都發(fā)泄在我頭上,現(xiàn)在累得睡著了?!?/p>
“打架?她大老遠來就是為了把你揍一頓嗎?為什么呢?愛還是恨?”
“都有吧?!?/p>
“讓她睡到床上吧?!?/p>
“好的,”布克也站了起來。在奎恩的幫助下,他用沒有受傷的胳膊把布萊恩扶到床上。布萊德在呢喃,但沒有醒來。
奎恩坐在桌子旁邊說,“你要拿她怎么辦?”
“我也不知道,”布克回答道,“其實我們在一起生活特別舒服?!?/p>
“那為什么要分開呢?”
“謊言。沉默。沒有說出真相,也沒有解釋原因。”
“關(guān)于什么?”
“我們是小孩子的時候,所發(fā)生的事情,為什么我們會那樣做。僅僅是童年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們分開了。”
“對你來說就是亞當?!?/p>
“是的?!?/p>
“對她來說是什么?”
“一個巨大的謊言。正是這個謊言將一個無辜的女人送入了監(jiān)獄。她撒謊說那個女人強奸了孩子,但她所說的不是事實。我離開那里就是因為布萊德對那個女人抱有一種奇怪的情感。至少在我不明真相時是古怪的。自從那之后,我便不愿意接近她了?!?/p>
“她為什么要撒謊?”
“為了得到愛——從她母親那里?!?/p>
“天吶!真是一團糟!真是無法理解!你總是在想亞當——一直在想,對嗎?”
“是的?!?/p>
“他什么時候才能離開你的頭腦?”
“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她說出了她的真相,那你的真相呢?”
布克沒有回答。他們坐在沉默之中,布萊德在一旁打著微鼾??髡f,“你需要一個高尚的理由忘掉他,不是嗎?或者找出更深層的原因來自我超越?”
“哦,不,奎恩,我也不想那樣,一點也不想?!?/p>
“那怎么辦?你日日夜夜都把亞當背在肩膀上,他總是填滿你的大腦。難道你不認為他已經(jīng)很累了嗎?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了,因為他不得不占據(jù)另外一個人的生命?!?/p>
“亞當沒有控制我。”
“不,是你控制了他。你以為這樣他會感到自由嗎?”
“好吧,”他看著布萊德說,“至少一段時間我過得很好,就是和她在一起的那段時光?!彼麩o法掩飾自己眼中的愉悅。
“我猜想對你來說還不夠好,因此你把亞當又叫了回來。他的死把你的大腦變成了尸體,而從你心中流出的血卻變成了福爾馬林?!?/p>
布克和奎恩相互看了很久,一直到她站了起來,也沒有掩飾自己的失望,說,“真是傻孩子?!?/p>
奎恩慢悠悠地走回了家。喜悅與悲傷同時醞釀于她的心臟。感到喜悅是因為她已經(jīng)有十幾年沒有看到過戀人之間打架了——她之前住在克利夫蘭的時候,年輕夫婦總是用武力來表達他們的感情,他們從不介意周圍人的眼神。她以前也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情,和她所有的前夫都打過架,最后這些人都從自己的世界消失了。第一個前夫約翰是個例外。她已經(jīng)記不起往事的很多褶皺,或者說年老之后,自己的記憶也是有選擇性的,這或許也是一件樂事。但悲傷終究會替代這種愉悅。剛才布克與布萊德之間上演的憤怒與暴力都是沒有錯的,也是典型的年輕人的處理方式。奎恩離開的時候,看見了布克正在把布萊德的劉海往后撥??髯⒁獾搅怂凵裰谐錆M愛意的溫柔。
最后還是會毀掉的,她想。所有的愛情最終都是以傷害與悲傷而收場——時間會毀掉所有的愛情。因此每次新的愛情都是對舊愛情的一次復(fù)寫或者變奏。所有的愛情最終都只會剩下唯一的面孔。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歷,奎恩知道愛情是艱難、自私與妥協(xié)的產(chǎn)物,無論是性冷淡或者性上癮,無論是忽略孩子還是寵溺孩子,無論是付出真情還是逃避感情。年輕人尋找真正的愛——但它卻是不存在的。所有年輕時期的愛都會變成中年人單純的愚蠢。
我曾經(jīng)也年輕過,她想,那時非常年輕,而我也相信只要有真愛就足夠了。但是沒有,特別是當我成為一個真正的成年人時,我發(fā)現(xiàn)這種愛是不存在的。她給自己的每個前夫都留下了一個或兩個孩子。最后,他們都把這些孩子帶走了。她用了很長時間才辨認出了愛的虛偽——她的以及他們的。僅僅是為了活著,她想,無論是字面上的意思還是感情上的??髑龆蛇^了內(nèi)心的所有掙扎,而如今編織東西與打掃房間這些簡單的事情也會讓她心滿意足。她要感謝上帝,感謝他給了她滿籃子裝滿智慧的果實?;蛟S只有老年人才能辨別出這種果實。
布克對于整個事件的突然轉(zhuǎn)變,特別是奎恩對他態(tài)度很不滿意,甚至感到煩躁不安。他走出房門,坐在外面的臺階上。現(xiàn)在已是黃昏了,而整個雜亂的小鎮(zhèn)也即將消失到黑暗中。兩輛卡車從他身旁路過,后面跟著幾輛摩托車??ㄜ囁緳C戴著帽子,而摩托車司機卻用圍巾裹著自己。布克喜歡這個地方的簡單落后,而姑媽是他唯一信任的人。他在這個地方時不時打些零工來養(yǎng)活自己。突然,他想到了在房間還躺著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剛才和他進行了一場身體上的戰(zhàn)斗,難道她不遠萬里來到是出于憤怒和怨恨——或者是出于愛?
姑媽是對的,他想,除了對亞當之外,他還不了解真正的愛。亞當沒有缺點,天真單純,很容易去愛。如果他活著的話,他會像其他成年人一樣自私、無聊與冷漠,那布克還會真正地去愛亞當嗎?什么樣的愛只允許存在一個天使,并且這個天使毫無缺陷?跟隨這種想法,布克繼續(xù)探尋真正的自己。布萊德或許比我更懂得如何去愛,至少她會為愛付出行動,即使這種行動意味著各種風險,但我從未冒過風險。我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探查他人的不完美,我總是站在道德的高地去審判他人,但最后我收獲了什么?在讀了那么多偉大的作品之后,我的收獲到底在哪里?沒有,什么也沒有。相反,我寫了很多莫名其妙評判他人缺點的筆記,這個很容易,但是我對自己的評判呢?我喜歡她,喜歡她的外表,喜歡與她做愛,喜歡她的無欲無求。我們第一次有了重大分歧之后,我便逃離了?;蛟S姑媽所言是正確的,我想象中的亞當是我的負擔與十字。
他輕聲地回到房間,聽著布萊德輕鼾聲,再次拿出那個筆記本寫出曾經(jīng)不能說出的一些話。
我不再想你了因為你的死亡帶給我的影響是決定的死亡占據(jù)了我所有的心理空間因為我必須時時刻刻地去想你才能表達出我對你的愛而現(xiàn)在這種愛成了我的負擔也成為你的十字架我要試圖忘掉這些負擔但是我會一直記住你的因為你的離開后所留下的位置沒有人能夠替代而只有我好好地活下去你才會感到真正的平靜我要離開你了我感到抱歉因為你的緣故我總是將自己捆綁在道德的幻覺中而此刻我們會以各自的方式去生活其實你并沒有離開我們是同一個人再見哥哥。
布克將寫好的紙條收好。昏暗包圍了他。而當他期待黎明到來之時,溫暖的空氣讓他平靜下來。
布萊德在陽光灑入窗戶后才醒過來。她沒有做任何夢——比那些酒鬼睡得還要死,比那些認識的任何人都要睡得死。如此漫長的睡眠不僅僅讓她感到輕松或者舒心;她更感到了強大。她沒有立即起床,而是躺在布克的床上,眼睛閉著,享受新的生命與強烈的自我。為曾經(jīng)的盧拉·安懺悔之后,她有了一種新生之感。沒有什么外在的力量可以使她改變了,沒有,無論是來自母親的鄙視還是父親的缺席。最后她坐起來,盯著布克在桌子旁喝咖啡。他看起來是在深思。她從他的盤子里挑了一片培根放到自己的嘴里,慢慢地吃掉了它。接著,她又開始吃吐司。
“還想要更多的食物嗎?”布克問道。
“不用了。謝謝?!?/p>
“咖啡?果汁?”
“咖啡吧?!?/p>
“好的。”
布萊德揉了揉眼睛,想變得更加清醒,“你用一個胳膊就把我抱到床上了?”
“不,有人幫忙?!?/p>
“誰?”
“奎恩?!?/p>
“上帝,她肯定認為我瘋了?!?/p>
“沒有?!辈伎藢⒁槐Х确诺剿埃八且粋€怪人,不會把這看作瘋狂的?!?/p>
“她讓我看了你郵遞給她的一些東西,還有幾頁你寫的東西。你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寄給她呢?”
“我也不知道。或許是因為我太喜歡這些東西了,所以沒有當成垃圾扔掉。但是我也不方便隨身帶著它們,因此我想找一個安全的地方。所以,奎恩就保存了我的這些東西?!?/p>
“但我讀你寫的東西時,我知道很多都是關(guān)于我的——對嗎?”
“是的,所寫的一切都是關(guān)于你的?!?/p>
“你別和我開玩笑好嗎?你明白我的意思。那些東西是你在我們同居的時候?qū)懙膯???/p>
“它們只是一些想法,布萊德,關(guān)于我的感受,我的恐懼,更多的時候是我所相信的東西。”
“你依舊相信心碎如同星辰的墜落嗎?”
“是的。但是星星可以爆炸或者消失。再說,當我們看到它們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不在那里了。有的星星已經(jīng)死去了成千上萬年,但現(xiàn)在我們才看到了它們的光。舊的信息看起來總像是新聞。說到信息,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在這里呢?”
“一封來自于你的信件。實際上是一個過期票據(jù),從一個樂器修理店寄過來的。因此我就找到那里了?!?/p>
“為什么?”
“給他們付錢,傻瓜,他們說你或許就在這里。那個地方真是個垃圾場,他們同時也給你姑媽寄去了賬單?!?/p>
“你替我付完賬,然后一路開車過來就是為了打我嗎?”
“或許是的,我沒有計劃打你,但是我必須說打你確實很爽。還有,我把你的小號也帶來了,還有咖啡嗎?”
“什么?小號?”
“當然了,已經(jīng)修好了?!?/p>
“在哪里?在奎恩的家里嗎?”
“沒有,在我的車里?!?/p>
布克的笑容從嘴角轉(zhuǎn)移到了眼睛深處,而這種喜悅顯得孩子氣?!拔覑勰悖》浅勰?!”他大喊著這句話,沖到了外面。
布萊德與布克到奎恩家時,有一群人站在了姑媽家的門口——失業(yè)者,一些小孩,大多是成年人。當他們破門而入時,煙霧已經(jīng)從門欄與門框中溢了出來。布萊德與布克趴在地上,慢慢地向睡椅爬過去,而奎恩躺在那里失去了意識。布克用未受傷的胳膊,而布萊德用兩只胳膊一起將這個失去意識的女人從地板上拉出去。他們的眼睛不停地流淚,而嗓子不停地咳嗽。
“快點,再快點!”門外的一個男人喊道,“整個地方就要被燒掉了!”
布克非常認真地對奎恩進行了人工呼吸。最后,消防隊與急救車都趕了過來。突然,一簇火星在奎恩的頭發(fā)上燃燒起來,很快便吞噬掉她所有的紅頭發(fā)。布萊德扯掉了她身上正在冒煙的襯衣。整個過程中,布克一直在小聲說話,“是的,加油,親愛的,加油,你一定要醒來?!笨髡诤粑辽偈窃诳人?,這是生命的信號。當救護車停下來之后,人群更大了,而一些圍觀者露出了震驚的表情——不是因為看到了呻吟的病人被抬到了救護車,而是因為看到了布萊德可愛又豐韻的雙胸。這么多人在看她以至于布萊德忘記了去接醫(yī)護人員遞過來的箱子——一直到她看到了布克臉上的表情。但是她很難壓抑住心中的一絲喜悅,盡管她也為那些目光沒有集中到病人與救護車而是投向她這個事實而感到絲許尷尬。
布萊德與布克跟著救護車一同去了醫(yī)院。
布萊德白天陪著病人,而布克則是晚上。最后,她眼睛睜開了。頭上裝著繃帶,散發(fā)出濃濃的醫(yī)藥味,她已經(jīng)認不出自己的救助者。他們所能看到的一切就是好多管子纏繞在她的身上。經(jīng)過三天治療以及他們耐心細致的照顧,奎恩說話了,她的聲音穿過氧氣面罩而變得低沉模糊。晚上,面罩被去掉了,奎恩小聲問道,“我會好起來嗎?”
布克微笑。
“沒問題,肯定沒問題?!彼苛诉^去,親吻她的鼻梁。
奎恩舔了舔自己干裂的嘴唇,閉上眼睛,開始打鼾。
當布萊德回來替換他時,布克告訴了她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為了表示慶祝,他們一起到醫(yī)院的餐廳吃早餐。布萊德點的是麥片,而布克點的是橘汁。
“你的工作怎么樣?”布克揚起眉毛。
“怎么問起了這個?”
“就是問問,布萊德,這就是所謂的早餐會話。”
“我不知道工作怎么辦,我也不關(guān)心?;蛟S,我會重新?lián)Q一個工作。”
“哦,是嗎?”
“是的。你呢?永遠做個伐木工嗎?”
“或許是,或許不是。在摧毀掉一個森林之后,伐木工的生活才能繼續(xù)前行?!?/p>
“好吧,不用擔心我?!?/p>
“但是我擔心?!?/p>
“從什么時候開始?”
“從你把一個酒瓶砸到我頭上開始?!?/p>
“對不起?!?/p>
“我開玩笑的,我也應(yīng)該說對不起。”
他們相視而笑。
離開奎恩的病床后,他們?yōu)榭鞯纳眢w恢復(fù)以及輕松心態(tài)感到高興。他們就像老夫老妻那樣去開玩笑。
突然之間,他好像忘記了什么,布克開始咬自己的手指。接著,他伸進襯衣的口袋中,取出奎恩的金耳環(huán)。這對耳環(huán)是在奎恩纏繃帶的時候取下來的。這些天,它們一直躺在她旁邊抽屜的一個小塑料袋子中。
“戴上它們,”他說,“奎恩將這對耳環(huán)送給了你,她想讓你戴上它們?!?/p>
布萊德摸了摸自己的耳洞,它們又回來了。
“讓我?guī)湍愦?,”布克說,然后小心地把耳環(huán)放到她的耳洞中,接著說,“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唯一慶幸的是她一直戴著這對耳環(huán)。什么也沒有了,書,信,什么也沒有了。都被燒掉了。我給我媽打電話,讓她聯(lián)系奎恩的孩子們?!?/p>
“她能聯(lián)系到他們嗎?”
“或許吧,”布克說,“那個在醫(yī)學院的女兒,她比較好找?!?/p>
布萊德攪拌了一下燕麥片,舀了一勺放到嘴中,涼的?!八嬖V我不見任何一個孩子,但是他們會寄給她錢?!?/p>
“他們都因各種各樣的理由恨她。我知道她拋棄了自己的孩子而嫁給另外的男人。很多男人。她沒有也不能帶著自己的孩子。孩子們的父親也不會同意。”
“我想她很愛他們,”布萊德說,“他們的照片全貼在了墻上?!?/p>
“是啊,那個殺掉我哥哥的混蛋把他所有的受害者都貼在他的賊窩里?!?/p>
“這不一樣,布克?!?/p>
“不一樣?”他望著窗外。
“不一樣,奎恩愛著她的孩子們?!?/p>
“他們可不這樣想?!?/p>
“哦,不說了,”布萊德說,“我們不要在為誰愛著誰這種愚蠢問題而爭執(zhí)了。這里的飯真糟糕,我們回去看看她怎么樣了?!?/p>
站在奎恩的病床前,他們?yōu)槟苈牭剿舐暻逦恼f話聲而感到喜悅。
“安娜,安娜?”奎恩盯著布萊德,呼吸聲變得急促,“過來,寶貝,安娜?”
“安娜是誰?”布萊德問。
“她的女兒,就是那個醫(yī)學院學生?!?/p>
“她把我當成她的女兒了?上帝。我想這些藥品讓她迷惑了。”
“或者是讓她更集中精力了,”布克低著聲音對布萊德說,“她和安娜之間有些心結(jié)沒有打開。很早之前,安娜向她抱怨過自己的父親——就是那個亞洲人,或者是那個德克薩斯人——經(jīng)常挑逗她,但是她從未相信,更沒有付出行動。她們之間這個心結(jié)現(xiàn)在還沒有打開?!?/p>
“這件事依舊存在她的腦海中?!?/p>
“其實比那更嚴重,”布克說,“現(xiàn)在我才理解,為什么她讓我不要忘記亞當,要將他時刻裝進心里?!?/p>
“但是安娜沒有死。”
“從某種程度來說已經(jīng)死了,至少對她的母親來說確實如此。你上次在她墻上看到的那些上照片大多數(shù)都是安娜——嬰幼兒的時候、小學的時候、高中的時候,以及得各種獎的時候。那更像是紀念碑而不是畫廊。”
“我還以為這些照片是她所有孩子的?!?/p>
“有些是,但安娜是其中最多的一個?!?/p>
接下來的幾天,奎恩依舊有點迷糊但是可以說話吃飯了。她的話很難理解,因為其中好像包括了各種地方名字——她以前居住的所有地方——以及各種與安娜相關(guān)的趣聞軼事。“她正在恢復(fù),比以前好很多了。”醫(yī)生說。他們終于放下緊繃的神經(jīng),開始計劃當奎恩好了之后他們所要做的事情。找一個三個人可以共同生活的地方?一個巨大并且可移動的房子?至少在奎恩能夠照顧好自己之前,他們?nèi)齻€人應(yīng)該生活在一起。
慢慢地,他們光明的計劃開始黯淡。屏幕中的線條變得紊亂,開始不斷下墜。她的脈搏也越來越稀薄,而體溫卻在升高。一種可怕的病毒正在摧毀這個病人。最后,所有的東西都停止了。
十二個小時之后,奎恩去世了。一只眼睛睜著,而布萊德不愿意相信她就這么死了。最后,布克閉住她的眼睛,也緊閉了自己的雙眼。
三天的等待,奎恩的骨灰已經(jīng)準備好了。他們?yōu)檫x擇怎樣的骨灰甕而爭執(zhí)起來。布萊德選擇黃銅質(zhì)地并且制作精細的骨灰甕,而布克則趨向環(huán)保的并且在下葬之后經(jīng)過時間推移終究會變成土壤的骨灰甕。當開車走了三十五公里后,他們卻發(fā)現(xiàn)沒有合適的墓園去下葬。他們停了下來,手中舉著她的骨灰甕,最終決定將骨灰撒到附近的河流中。布克堅持獨自去完成這個葬禮,因此布萊德不得不一直待在車內(nèi)。當他走向河流時,她透過玻璃認真而焦灼地看著他完成這個儀式。這些天來,布萊德想,他們的所思所想都集中在一個他們所愛的人身上。那現(xiàn)在怎么辦?她不想再失去他。那將來該如何面對?她覺得可以掌握自己的命運。
雖然很心碎,但布克為自己心愛的奎恩所舉行的儀式卻略顯尷尬:骨灰黏在了一起,拋灑出去費了很大的力氣,他的音樂致敬——他所演奏《有點憂郁》這首曲子——跑調(diào)并且很枯燥,于是他把整個音樂剪短表演。自從亞當死后,他還未有過這樣的悲痛。他把小號扔進河流中。整個過程好像是小號選擇了離開他。他坐在草叢中,看著小號被沖走。他現(xiàn)在的頭腦荒涼而無序。從未想過奎恩以這種方式死去,他甚至從未想過奎恩會死。在醫(yī)院的那段時間,當給姑媽揉腳或者聆聽呼吸時,他總是能想到自己的命途多舛。他的生活是怎么一步步走向無序混亂的?而他所竭力照顧愛護的這個人卻是因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死——她這些天怎么會想著去燒彈簧床上的虱子呢?自從他所愛的女人來找他后,他的困境變得更加巨大。而這個苛求、知性與美麗的女人讓他堅信自己是一個有天賦的樂器表演家,堅信他可以處理好這個葬禮,也可以讓音樂成為回憶的語言與匱乏的補償。他需要多久才能在生命的波浪中脫掉童年的創(chuàng)傷?他的眼睛刺痛,但無法流淚。
奎恩的骨灰被罕有的和煦之風所接納,最后飄向更遠的地方。太陽光浸透了天空,但光線并不強烈。不能承受的孤獨與深刻的遺憾占據(jù)了心間,于是他站了起來,走向了布萊德。
車廂內(nèi)的空氣死寂,近乎殘忍。沒有眼淚,也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可以去說。哪怕是唯一的事情也沒有。
布萊德深吸了一口氣,打破了這種近乎死亡的沉默?,F(xiàn)在不說,將來永遠也不會說了,她想。
“我懷孕了,”她的聲音清晰而又冷靜。她直看著眼前的這條寬敞的路。
“你說什么?”布克的聲音有些破碎。
“你沒聽錯,是的,我懷孕了,孩子是你的。”
布克盯著她看了好久,之前他的眼睛一直停留在外面那條攜帶著骨灰與小號的河流上——一個歸于火,另一個歸于水,他所熱愛的兩個同時消失了。他不能再失去第三個了。他轉(zhuǎn)過頭,帶著篤定的笑容對布萊德說:“不,孩子是我們的?!?/p>
接著,他伸手握住布萊德,而手中的力量則是來源于愛、信任與責任。在靠著后座躺下時,他們親吻彼此。透過擋風玻璃,他們確定了自己未來的樣子。
這里沒有帶著魚竿,孤獨而漂泊的小孩從車旁路過,否則他或者她會盯看灰色而布滿塵埃的車內(nèi)所發(fā)生的一切。如果有小孩子看到了這一切,迎接他的則是一對愛人的溫暖眼神,而眼神中透出喜悅的光輝。
一個孩子。新的生命。不再畏懼惡魔或者疾病。不再有綁架、毆打、強奸、威脅、種族主義、傷害、自我放縱與鄙視。萬物向上,沒有怨懟。
他們堅信如此。
第十三章:甜蜜
與城市外那些既大又貴的養(yǎng)老院相比,我更喜歡這個地方——溫斯頓之家。我的住處很小,也便宜,但卻有家的感覺。這里有二十四小時的護理服務(wù),醫(yī)生每兩周來一次進行檢查。我六十三歲了——離死亡還比較遠——但我骨質(zhì)的疏松癥很嚴重,因此良好的護理非常重要。無聊或許比疾病和疼痛更加糟糕,但這里的護士們還蠻可愛的。當我告訴她們我就要當祖母的時候,她們中有一個人親吻了我的臉頰以表示慶祝。
我向這個護士展示了盧拉·安寄過來的藍色明信片——她自稱為“布萊德”,但我也不在意了。她所使用的詞語讓人感到花里胡哨,“猜猜發(fā)生了什么,甜心兒,我非常樂意與你分享這個消息,我要當媽媽了,我非常開心,也希望你開心?!蔽也孪脒@種開心來自于她的孩子,而不是孩子的爸,因為她從來沒有給我提及過這個男人。我想那個男人和她一樣黑,不過,她不用再去擔心什么了。這個時代的風向已經(jīng)和我年輕時不一樣了。黑人明星已經(jīng)到處都是了,在時尚雜志上,在商業(yè)廣告中,甚至出現(xiàn)了很多電影巨星。
在信封上沒有地址。我猜想她仍舊通過這種方式來懲罰我這個糟糕的母親?;蛟S當我死的時候,她才會原諒我,或許永遠也不會。我知道她恨我,否則不會把我一人扔到那個恐怖的公寓中。她盡她最大的努力遠離我。最后一次見到她時,她看起來很好。我都快忘記她的膚色了。我不得不說自己很感激,因為我時不時收到她的錢,而這樣便不會像其他病人那樣去乞討他人。有了這筆錢,我可以買新的紙牌或者精油霜,而不用去求別人。但是我也不傻,我明白這些錢是她遠離我并且不受良心指責的方式。
我明白。
如果我聽起來很刻薄,或者不仁慈,部分原因是出自我的悔恨。所有微小的事情都要么沒做,要么做得很糟糕。我清晰地記得她第一次來月經(jīng)時,我是如何反應(yīng)的。當她把什么東西弄到地上時,我總是會大吼大叫。是的,還有很多這樣的事情。當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膚色時,我真的很煩躁。有那么一些瞬間,我甚至想要殺掉她。不,我必須清理掉這些回憶。立即清理掉。我知道在那種環(huán)境中,我已經(jīng)盡力做到最好了。當我的丈夫拋棄我時,盧拉·安確實是一個負擔,一個巨大的負擔。但是我還是背上了這個十字。
是的,我對她很嚴厲。你們肯定也是這樣認為的。在那場審判之后,她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之后她便難以應(yīng)付。在她快十三歲的時候,我不得不變得更嚴厲。因為她已經(jīng)學會了還嘴,學會了拒絕吃我做的飯,學會了對著鏡子打扮自己。當我給她梳好頭發(fā)后,她便會在學校拆掉辮子,按自己的想法重新打理。我不會讓她學壞。當她隨便給自己起名字的時候,我會扇她耳光。那么看看她現(xiàn)在吧,一個成功的有錢姑娘。你們能想象得到嗎?
如今,她已懷孕。祝你好運,盧拉·安。如果你想到當母親就意味著總是與尿布、襪子與哄睡打交道,你會大吃一驚的。你和你那無名的男朋友,丈夫,外遇——管他是誰——喂養(yǎng)孩子時,你們就會理解我。哇,孩子又撒尿了!哇,孩子總是在哭!
聽我說,當你們成為父母后,你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詞語到底意味著什么,世界到底是什么,人生又是如何運轉(zhuǎn)的。
祝你們好運。
上帝幫助孩子。
責任編輯:馬小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