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零

隱于括蒼山

朱零

中國有兩座蒼山，說起來都跟武林有一點關(guān)系和淵源，但又并不怎么出名。位于云南大理的那座蒼山叫點蒼山，在金庸的筆下，家在點蒼山附近的武林高手就歸于點蒼派門下，這一派的成名，更大程度上還要依靠大理段氏家族，還有金大俠的一冊《天龍八部》。另一座位于浙江臺州的蒼山叫括蒼山，這座山就沒那么幸運了，大山周圍既沒出過什么名門大腕，也沒有名篇名著歌頌過它，致使它到了今天，仍然默默無聞，孤懸在臨海市和仙居縣的夾縫中，但你若要正視它，仍然需要仰望，如果你恰好戴著帽子的話，作為地主，我這里需要提醒你一句，在仰望之前你需要脫帽，這倒并不是說到我家鄉(xiāng)了，要你脫帽致意，因為山峰太高，我怕你一仰脖的時候，帽子從后腦勺掉到地上。

其實我也可以像金庸一樣，杜撰出一本類似于《天龍八部》的故事出來，把地點放在括蒼山，把主人公弄成我村子里那幾個潑皮或者忠厚長者，把我暗戀過的姑娘寫成女一號，把村長家的小五寫成女二號，把天下武林大會設(shè)在括蒼山的某座神秘山峰上，讓丐幫的弟子們整日里在山下轉(zhuǎn)悠，并把村長家養(yǎng)的雞偷去做成香噴噴的叫花雞。幾年前我還真這么想過，雖然我們那里的地方政府并不需要我來為他們做什么宣傳，但愛我家鄉(xiāng)人人有責(zé)，想為家鄉(xiāng)做點事的心情，想必父母官們都能理解。那本書寫了個開頭，有那么幾千字，卻因為種種原因，一直放到了現(xiàn)在也沒有完成。

我去過云南的點蒼山，并不像傳說中的那么神秘，也結(jié)交了幾位段姓朋友，卻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或者上班族，沒一個人身懷武林絕技，有個在大理古城做買賣的段老六，嘴皮子相當(dāng)?shù)幕?，把那些個外地人忽悠得一愣一愣的，掙了不少錢，如果非要找出一個什么絕技的話，段老六的嘴皮子勉強可算一個。難道傳說中的武林早已消失？就連“漁樵耕讀”，也被世界潮流淹沒了？只剩下赤裸裸的經(jīng)濟與鈔票？

如果我不回到括蒼山的話，我還真以為這個世界，只剩下掙錢與花錢兩件事了，每個人之間的區(qū)別也僅僅是掙多少與花多少的區(qū)別，連我這樣并無多少追求的懶人，每日里也在為五斗米折腰。括蒼山作為逝去的武林的一個小小的分支，其本身在江湖上并沒有特別高的地位，倒是隱沒在大山周圍或者深處的那些不起眼的村莊，每到夕陽西下，就會傳來隱約的讀書聲……是私塾里傳出來的抑揚頓挫的讀書聲。我進村的時候，正是傍晚時分，當(dāng)那一聲聲略帶稚氣的《論語》飄進我的耳膜的時候，我的眼眶一熱，仿佛時光迅速回到了我的童年，回到了我的私塾課堂上。

村子叫景山村，位于臨海市張家渡鎮(zhèn)，是進入括蒼山的大門。村口蹲著一個人，仔細(xì)一瞧，原來是楊康其，我童年的玩伴，按時髦的話說，我們倆是發(fā)小，從小一起玩大的。楊康其也一眼就認(rèn)出我來，顯得很興奮，跑過來一把握住我，說多年不見，你胖了不少?。课艺f：廢話，中年男人沒個啤酒肚什么的，還好意思出門見人嗎？我倆就一起笑，彼此太熟悉，不用啰嗦。我問他在村口是不是在等我？他說不是，在等一個廣西朋友。我略顯失望，楊康其說，你別皺眉，來得正好，晚上一起吃飯，明早九點鐘看我跟他斗鳥。

“你還在玩鳥？”我有十多年沒聽說他玩鳥了。上次聽說他跟人斗鳥，還是十五年前的事兒了。后來因為什么不玩鳥了？因為他養(yǎng)的鳥太過厲害，只要一斗鳥，對方非死即傷，絕無全身而退的可能。一開始那幾年，附近幾個省玩鳥的人都不信邪，十天半個月的，總會有幾撥外地人一路打聽著來找他斗鳥。到后來都不是來斗鳥了，簡直是玩命了。有個四川老頭，養(yǎng)了只畫眉鳥，甚是了得，據(jù)說打遍了西南三省乃至越南緬甸都無敵手，那只小鳥為老頭掙了不少錢。楊康其從來不主動出去斗鳥，別人上門，也是推脫不了了，才跟對方立下規(guī)矩：我如果贏你了，不要錢，但如果你的鳥萬一有個死傷，我也一概不負(fù)責(zé)。有些人還得簽個生死狀什么的，以免除后患。那個四川老頭也是聽說括蒼山里有一只畫眉，是鳥中之王，再加上西南夷地區(qū)凈是些井底之蛙，贏了幾回就覺得老子天下第一，那幾個跟老頭斗鳥輸了的人也壞，就攛掇老頭說：“你贏了我們不算本事，你要是能把浙江括蒼山那只畫眉都贏了，我們才服你，才認(rèn)你的鳥為鳥中之王。”得，把老頭刺激得，不遠(yuǎn)千里，邊打聽邊就找上了門。楊康其是客氣，說你老人家遠(yuǎn)到是客，請先歇息。老頭不干，狂妄地說：“我倒是要先看看你的鳥是不是長了三頭六臂了。”楊康其推辭不了，再加上老頭是客，再謙讓下去的話，有小瞧人之嫌。便帶領(lǐng)一干人等，來到鳥籠前。老頭一瞧那籠中之物，突然哈哈大笑，說：“就這么一只瘦不拉幾的鳥，也會打斗？”滿臉的鄙夷之色。大家伙再一瞧老頭帶來的那只畫眉，毛色蹭亮，兩眼炯炯有神，卻并不正眼看人，嘴角微微一咧，竟有一點不怒自威之色?；仡^再看主人家的這只鳥，并無什么精神，鳥毛說灰不灰，說綠不綠，一小團縮在鳥籠的角落里，感覺好幾天沒吃飯似的，腳邊還有幾攤鳥屎，看上去都好幾天沒人管了，主人看起來并不怎么待見這只鳥。外人似乎也在替楊康其擔(dān)心，這兩只鳥乍一比較，根本不在一個水平線上。老頭急著要開打，說，幾分鐘就結(jié)束了，打完了我們今晚還要往回趕，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楊康其說，你們旅途勞累，歇一晚，明天再說吧。那些起哄的也急著想看看，到底誰家的鳥厲害。就說，楊師傅，開始吧開始吧，既然老先生著急趕路，你就主隨客便吧。楊康其有點無奈，說好吧，幾分鐘肯定能結(jié)束，只是萬一老先生的鳥有個好歹，那可怎么辦呢？老頭聽完后，這一次喉嚨里發(fā)出的是幾聲類似于肺結(jié)核患者的干咳，然后慢悠悠地說：“楊師傅，如果萬一我的鳥有一個好歹，我就認(rèn)了，我不但認(rèn)輸，我還把我成都和綿陽的兩套房子輸給你，只是萬一你的鳥有個好歹，你要是輸了呢？”楊康其不緊不慢地說：“這樣吧，我要是輸了，從此以后我就不養(yǎng)鳥了，萬一你老人家輸了呢，你的房子我也不要，只是你的鳥要是有個好歹，別怪我就行?！北娍垂冽R聲叫好。雙方拉開架勢，楊康其拿出一個一米見長，六十公分高的一個竹籠子來，這就相當(dāng)于古羅馬的斗獸場，雙方同時把各自的鳥放進籠中，四川畫眉先伸了伸脖子，然后打開翅膀搧了搧，接著在籠子中蹦跶了幾下，算是賽前的準(zhǔn)備活動，那只括蒼山的畫眉并沒怎么動，只是拿眼睛斜著看了一眼主人，意思是說，怎么著？可以動手了嗎？楊康其微微一點頭，小聲說了句：他們遠(yuǎn)來是客，你要讓他頭三招。括蒼山的畫眉剛想動手，聞見主人此話，把才抬起的腳后跟又放下了。四川畫眉聽不懂人話，眼見對方想撲上來，腳步又停住了，以為眼前這只小干巴鳥害怕了，便自作聰明，來了個先下手為強，突然撲上來，第一招猛啄對方眼珠子，第二招飛起來踢腿，使勁踹對方腦袋，第三招“呼”一下打開翅膀，這一招是跟一只鶴學(xué)的，人話叫白鶴亮翅，不知畫眉他們那里怎么叫，動作要領(lǐng)就是打開翅膀猛搧對方鳥脖子。一般來說，三招過后，敵人無不倒地，天旋地轉(zhuǎn)，俯首稱臣?？蛇@次不靈了，三招過后，對方還在那兒站著，這四川畫眉就納了悶了。心想，不對啊，我剛才明明對著他的腦門子出招的啊？對著他的脖子出招的啊？到底怎么回事??？還沒等他“啊”明白，他就感到自己腦袋上“鐺”一下，挨了重重的一擊，接下來一個趔趄，感覺有兩只腳重重地踏在自己身體上，胸口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只覺得身體一下子就被撕裂了，再接下來這只四川畫眉就失去了知覺，他當(dāng)然不知道了，因為括蒼山畫眉三下五除二，就撕開了他的胸膛，把他身上的肉一塊一塊撕下來，仰著脖子往肚子里吞呢。斗獸場里幾片鳥毛在胡亂飄著，斗獸場外，剩下一堆人目瞪口呆，當(dāng)然，合不攏嘴、對眼前這一幕最難以置信的人，還是那個四川老頭。

玩斗鳥的人都有講究，怎么選鳥，怎么喂鳥，怎么調(diào)教，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是學(xué)問。一只鳥要是養(yǎng)好了，主人的臉上，那是無限的光彩。斗鳥其實就是一種賭博，只是說起來要雅一點而已，每贏一次，都會給主人增添不少財富。四川老頭想必在這只鳥身上花費了不少心機，真心以為自己調(diào)教的畫眉就是天下第一了，要不，怎么敢把自己的兩套房子押上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獨特的調(diào)教手法，相當(dāng)于獨家秘訣，那都是秘不示人的。想必四川老頭確實有一套方法。但是，誰都不知道楊康其是怎么訓(xùn)練他的畫眉的，平時，也從沒有人看見過他在訓(xùn)練他的畫眉如何成為一只斗鳥，問他，他也只是笑笑，淡淡地說，這只鳥是天生的，不用訓(xùn)練。大伙都不信，但確實沒人見過他訓(xùn)鳥，慢慢地，大家就默認(rèn)他的鳥是天生的斗鳥，有幾個人心里還嘀咕，這家伙狗頭運真好，我怎么就碰不到這么一只好鳥呢？心里憤憤不平一下，也就拉倒了。

括蒼山周圍的村子很零散，離城里都很遠(yuǎn)，小孩讀書非常不方便，所以一直以來，這里民風(fēng)很淳樸，私塾盛行，每個村子都會有一兩個老先生帶著本村或者鄰村的小孩讀書、習(xí)武。我和楊康其在同一張桌子上讀了四年私塾，可謂手足情深，四年后我就出了遠(yuǎn)門，跟著表哥去貴州打工，他繼續(xù)讀書習(xí)武，所以他的古文底子及楊家拳都要比我高強很多。只有我知道，他養(yǎng)鳥，是跟我們的私塾老師、他的堂叔楊德生學(xué)的。這個楊德生可不得了，他的師父是當(dāng)年上海灘杜月笙的貼身保鏢，楊德生在上海灘也混了近二十年，那些年，我們村子里的年輕人但凡想有點出息的，都夢想著去上海灘淘金，大上海就是天堂。楊德生在天堂里廝混了許多年后，隨著杜月笙失勢，他的師父遭遇不測之禍，便心灰意冷地回了老家，從此氣平心靜，擔(dān)負(fù)起教育年輕后輩的重任來。

我們都叫楊德生師父。雖然那時候師父年紀(jì)不大，也就四十多歲，但卻是我們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人，師父對他的這個侄子楊康其甚是喜愛，對我也還行，因為我每日里和他的侄子形影不離，算是好朋友，對我也多了些關(guān)照。我在私塾的那四年，基本上沒聽說過師父睡過覺，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練功、找草藥，順便抓幾只鳥、掏幾個鳥蛋什么的，中午回來便督促我們讀書，練字，晚飯后他教我們練武，先是雷打不動的蹲馬步，然后教拳術(shù)、棍術(shù)還有氣功，但不讓我們動兵器，那些刀劍匕首什么的，他不教，楊師父說，我教你們這些足夠自衛(wèi)了，兵器會傷人，弄不好會死人的，你們就別學(xué)了，省得在外爭強好勝。有一次師父掏了一個鳥蛋，居然學(xué)著孵小雞的法子，孵出了一只小鳥，長大了一看，竟然是一只畫眉，把我們都樂壞了，這畫眉一出生，天生的就跟人特別親近，也許是把楊師父當(dāng)成自己的父母、把我們當(dāng)成自己的兄弟姐妹了。

師父是怎么悄悄地訓(xùn)練這只畫眉的，只有楊康其一個人知道，因為師父有時候需要一個幫手，他的這個小侄子，就會派上用場。但我們卻從來也沒聽說過這只畫眉可以打斗，倒是經(jīng)?？匆姉羁灯溥M山里隔三差五地抓幾只小鳥來交給師父，但卻從來沒見過楊康其抓來的這些小鳥去了哪里。一轉(zhuǎn)眼師父去世都二十多年了，想必老人家在去世前，把好些個我們不知道的獨門絕技，都傳給了他這個侄子。這個世界上，有血緣關(guān)系，總是天生的有一種情感在里面，血濃于水，這是一句非常正確的廢話。

連我都不知道楊康其是怎么鼓搗他的畫眉鳥的，那個四川老頭，更是摸不清門道了。他的那只會不怒自威的畫眉成了別人的盤中餐以后，老頭的情緒一落千丈，聽說回成都后，郁郁寡歡了大半年，竟然一病不起，嗚呼哀哉了。消息傳來，楊康其甚為自責(zé)，從此以后，再也不跟人斗鳥了，今天居然說要迎接一個廣西人的挑戰(zhàn)，真不知道，太陽從哪邊出來了？

晚飯就在楊康其的家里，他媳婦炒了幾個農(nóng)家小菜，弄了一壇子紹興老酒。廣西老表帶了一個女助手，兩個人不時眉來眼去的，好像這世道，但凡掙了幾個小錢的暴發(fā)戶，出門都得帶一個女秘書，既能裝門面，還能解渴。老表一聽說我來自北京，居然樂壞了，說，你們北京人平時牛逼哄哄的，霧霾一來，就牛逼不起來了吧？就不如我們廣西了吧？口氣有點幸災(zāi)樂禍，感覺以前是被北京人欺負(fù)過，聽說我來自北京，就把氣，撒我身上了。我連忙解釋，我就是這個村子的，在北京只是打工，混口飯吃，這才平息了他的怨氣，一頓飯吃得不咸不淡，一小時后散伙，兩個廣西人去鎮(zhèn)上住便宜的快捷酒店，希望他倆進去以后別太著急滾床單，因為快捷酒店的床單，實在是太臟了，玻璃杯子也得自己洗一洗，更別用酒店的毛巾浴巾，央視都曝光了，現(xiàn)在的快捷酒店，除了可以勉強一睡，其他所有用品都是可疑的、不衛(wèi)生的、帶各種各樣細(xì)菌病毒的。我和楊康其久別重逢，送那兩人去酒店回來后，他讓老婆又去搬來一壇子紹興老酒，把舍不得給廣西人上的一盤麂子肉給下鍋爆炒，哥兒倆開懷暢飲，回顧過去，展望美好的明天。

這一壇子酒有五公斤，大家伙都知道我愛喝酒，卻不知楊康其的酒量，并不比我差，他狀態(tài)好的時候，杯對杯可以把我喝趴下，當(dāng)然結(jié)果是他自己也得趴下。他喝完酒以后，是個極其好玩的人，上私塾的時候，楊師父對他督促得最嚴(yán)，所以直到現(xiàn)在，他都是我們村子方圓一二十里地古文底子最好的人，書也讀得最多，功夫也最好，身上最具古人之風(fēng)。如果看他微醺后打一套醉八仙，那簡直是一種享受。記得三年前我回來時，他的兒子正好初中畢業(yè)，中考成績剛好出來，小孩考上了市里的回浦中學(xué)，這是臨海市最著名的重點中學(xué)，高中考上了這所中學(xué)，就相當(dāng)于百分之九十九能考上大學(xué)，百分之八十能考上全國的重點大學(xué)。楊康其很高興，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眼看著就要有出息了，晚上就拉著我喝酒。那晚上楊康其帶我喝瘋了，喝到七八分醉的時候，他拿一杯子坐到地上，雙腳一蹬，把鞋子踢出老遠(yuǎn)，就這么光著腳，然后把兩條長凳子拉過來，扛在兩個肩膀上，問他這是干嗎？他說，我這叫“囚飲”，你看我現(xiàn)在，像不像帶著枷鎖的犯人？我靠，還真像。一會兒又拉著我跑到院子里，光著腳“噌噌噌”三兩步就爬上了樹，蹲在一個樹杈上，讓我把杯子遞上去，告訴我，他這叫“巢飲”，是跟鳥學(xué)的。樹上下來以后，拉著我來到后院，從一堆稻子的秸稈中抽出五六把，往身子周圍一圍，讓我找一根繩子，把秸稈捆在他身上，然后他蹲下去，問我能看見他嗎？我說看不見，他把脖子往上一伸，問：現(xiàn)在呢？現(xiàn)在能看見腦袋和脖子，我說。那就好，現(xiàn)在你拿酒杯過來喂我喝酒。我就拿杯子過去，他喝一口，然后把腦袋縮下去，過一會又伸出腦袋來，張著嘴要酒喝，這人被捆在秸稈中，腦袋一伸一縮間，像極了烏龜，這周圍的一圈秸稈，就像龜殼，他的腦袋，就是龜頭。楊康其說，你說得太對了，我這就叫“龜飲”，這是跟烏龜學(xué)的。從秸稈堆里出來后，他招呼我進了屋，對我說，現(xiàn)在我們兩個人一起玩游戲。然后指著院子中的那堆秸稈，問我，看見有人影在那邊嗎？我仔細(xì)一看，說，沒有。楊康其說，你再看仔細(xì)點，眼睛睜大點，看有沒有？我使勁晃了晃腦袋，然后告訴他：連個鬼影子都沒有。楊康其就說，對了對了，你這就對了，孺子可教也。你就把那堆秸稈，當(dāng)成一個鬼影子，如果你覺得鬼影子沒有了，你就跑過去喝一口，如果你覺得鬼影子出來了，就趕緊跑回來。他把杯子倒?jié)M酒，放在秸稈上，一會兒跑過去喝一口，一會兒又假裝嚇得跑回來，藏在屋子里，我問他，你這又有什么說法？他說，我這叫“鬼飲”。

那晚上，他帶我瘋了大半夜，后來我問他，你的這些花招，都是怎么來的？他說有些是偷學(xué)師父的，有些是自己琢磨的，還有些，是從沈括的《夢溪筆談》中學(xué)來的。我納悶，讀私塾時，師父教我們讀過《夢溪筆談》，但我怎么也想不起來書里有喝酒這么一節(jié)。楊康其說，你回去仔細(xì)翻翻，在《卷九·人事》那一章，石曼卿就是這么喝酒的。嘿，讀書認(rèn)不認(rèn)真，幾十年后，仍然可以見分曉。

那一壇五公斤的紹興老酒，不知不覺間見了底，再問他老婆討酒，說沒有了。我倆都還有余興，怎么辦好呢？酒蟲一直在咬，弄的人心里直癢癢。楊康其大聲把他老婆喚過來，說，把家里的醋瓶子給我拎過來。他老婆就拎來了醋瓶子，一看，還有大半瓶，楊康其就把半瓶醋倒在碗里，自己咕嘟咕嘟喝下大半碗，然后把碗往我手里一塞，說，剩下你喝，家里像酒的東西，只剩這半碗醋了。

醋喝完以后，就只有水了。就喝水，喝著喝著，楊康其頭一垂，居然嘆起氣來，說，我在椒江租了三十畝地，這兩天就要去那里種西瓜去了。我問，怎么會想到要去種西瓜？楊康其苦笑說，兒子剛收到錄取通知書，九月份就要去北京讀大學(xué)去了，我這是既高興又發(fā)愁，考上北京的大學(xué)當(dāng)然高興，但是北京那么遠(yuǎn)，學(xué)費生活費那么貴，我們光靠在家種點地，錢不夠啊，所以就跟老婆商量，出去種西瓜，做點小買賣，供兒子在北京讀書吧。他還希望以后我在北京多關(guān)照他的兒子。那是當(dāng)然，我心想。

兩人沉默良久，其實我是在想，有沒有稍微輕松點的能掙到錢的門路，雖然我沒種過西瓜，但有多辛苦，是能想象得到的。我建議讓他去開武館，或者去找一個武館當(dāng)教練也行，他說這不行，師父在世時就有交代，在外面不允許說自己會武功，看來這條路是走不通了。我突然想起了那兩個廣西人，我說，你可以斗鳥?。磕愕镍B不是很厲害嗎？這掙錢多容易??？楊康其看了我一眼，笑笑，說，你還不知道我不能靠斗鳥吃飯嗎？我要是走上這條路的話，那天下斗鳥的人都沒活路了。

天快亮的時候楊康其告訴我，一會兒廣西人過來斗鳥，其實就是來給他的鳥送食物的，他的鳥已經(jīng)餓了兩天了。這是他最后一次斗鳥，斗完后他決定把這只鳥放飛，讓他自生自滅，從此以后金盆洗手，再也不玩鳥了，他要踏踏實實地種西瓜，供兒子上大學(xué)。

我非常好奇，問了一個所有人都想問，但之前都沒有答案的問題：你到底是怎么訓(xùn)練這只鳥的？楊康其使勁瞪我一眼，然后一笑，說，告訴你也無妨，反正我也不養(yǎng)鳥了。原來這都是從師父那里學(xué)來的。最好自己孵鳥蛋，一只小鳥從孵出來那天開始，就得跟他交朋友，稍大，喂食的時候，喂兩天停一天，然后喂三天停兩天，等他餓得不行了，楊康其突然問我一句：你還記得我以前去山里抓鳥給師父嗎？我當(dāng)然記得，楊康其就說，我抓的這些鳥，師父先把它捏死，然后剖開肚子，去掉內(nèi)臟，再把新鮮的肉放進去，再縫合，然后拿一根棍子綁上，在這只鳥面前挑逗、引導(dǎo)，慢慢地，這只鳥就知道，要撕開對方的肚子，才有食物，才有飯吃，等這只鳥再大一點，等他餓到第二天，快挺不住的時候，師父就綁上處理過的鳥，跟他做調(diào)戲、搏斗狀，把他惹怒了，他就會餓狼撲食般撲上去撕咬對方，撕開對方的肚子，因為那里面有他的伙食。對他來說這不是玩游戲，這是玩命，是生存，他必須要撕開對方的身體才能找到食物，不餓肚子。久而久之，只要餓上他一兩天，他就知道美味就要來了。而對別的鳥來說，斗鳥是玩，給主人的臉上添彩，給主人掙點小錢，是娛樂。

兩個廣西人笑瞇瞇地進來的時候，能明顯看見他們的黑眼圈，那也是娛樂后的印記。我不忍看他們那只鳥的下場。在這里我只想跟認(rèn)識我的幾位浙江朋友說一聲，如果哪一天在椒江的街頭看見一個戴著草帽、推著滿三輪車的西瓜、身邊跟著一個拿秤的中年婦女、說一口地道的臨海張家渡土話的壯漢，那就有可能是我的哥兒們楊康其，請你們買他西瓜的時候不要討價還價，他掙這兩個小錢不容易，如果不是為了兒子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他完全可以在括蒼山下隱士般地過完他的下半生，雖然日子拮據(jù)一點，但也逍遙自在。

謝謝各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