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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道在野

      2015-10-21 08:11:10徐海蛟
      文學港 2015年12期
      關鍵詞:老謝

      徐海蛟

      大道在野

      徐海蛟

      我從天上來,住在荒野之中。與大海為伴,吃青草石頭。

      ——謝建光

      第一次通電話,老謝說他正在湘贛粵三省交界處的南嶺。我面前浮現(xiàn)出一片綿延不盡的山脈,峰巒林立,霧氣氤氳,像一軸古意的山水打開在高天之下。青山深處,頭戴牛仔帽,臉龐黝黑,身材精瘦的老謝正走來。他拉著一輛板車,在蜿蜒山道上停停走走,他走過沾滿露珠的青草地,走過荊棘叢生的小道,落日西沉,橘色的余暉落了一身。

      往后,每一次撥通電話,我都會習慣性地問,老謝,你現(xiàn)在到哪里了?老謝說,我從廣東走到福建了。過些日子,老謝又說,我從福建走到湖南了。又過了些日子,老謝說,我從湖南走到湖北荊州古城了。又過些日子,老謝說,我從荊州走到武當山了……

      23歲到53歲的人生里,老謝一直在行走。他幾乎徒步踏遍了廣袤國土上的高山大川、溪流谷地、平原丘陵。我曾經(jīng)讓他做一個簡單羅列,由北到南,從東至西走了多少地方?老謝說他的足跡由浙東出發(fā),抵達了白山黑水之間,抵達了中原大地上的每一個小縣城,也抵達了西北的大漠,抵達了中國南部的廣東福建海南,抵達了西南部的云貴高原……他既目睹過塞外亙古萬年的荒涼和沉寂,又觀賞過八百里洞庭湖上千帆歸來的溫情和暖意;既體味過唐古拉山脈黃河源頭的清冽和甘甜,又擁抱過楚地古城墻上的青磚。他走過了柔軟的黑土地,也走過了貧瘠的黃土地,他家中還剩一位老母親,但老謝又將家拴在褲腰帶上,每一個抵達的地方,可以將心放平,便都是家。在一個古城的廊橋底下,老謝做過春天的夢;在無邊的野地里,老謝俯身下去,能聞到踏實的故園的氣息。

      有許多人,出于內(nèi)心的好奇,關注老謝的行蹤,他們幫老謝算了算,他們說老謝啊,三十年時間,你這個家伙徒步走了32萬公里。老謝說,32萬公里啊?我自己沒算過,不過我知道自己走遍了中國的每一個地級市,現(xiàn)在的目標是走遍中國的每一個區(qū)每一個縣。

      有一天晚上,老謝閑下來了,那會正在湖南耒陽的一個小賓館里,他離開了自己的板車,離開了宿營地,偶爾住到城市里。他在賓館大堂給我打電話,接通后,我聽到那頭老謝大聲招呼大堂里的其他旅客,你們趕緊坐好,全都靜下來,靜下來?,F(xiàn)在,我把手機開成免提,我老謝要講故事了。老謝那些有關行走的早期故事,就被中國移動的信號從遙遠的湖南傳到浙東,回蕩在我春天的夜晚中。老謝的聲音遠隔千山萬水,傳到我耳朵里夾雜著一種沙沙的雜音,為老謝的講述平添了一份粗糲的味道,就像高粱釀的白干,不那么精致,但卻地道而率真。

      老謝原名謝建光,出生在浙江鄞州一個近海的小村莊里。

      說起來,老謝是被時代傷害的那撥人。文革時代,老謝家庭成分不好,父親在“革命”一開始就被打成了反革命,那會他才8歲,還是小謝。一開始謝建光跟著同村孩子們在一個舊廟里讀書,書讀到小學畢業(yè),謝建光升入中學,但中學的學習生涯隨著持續(xù)不斷的政治運動即刻結束了。中學那會兒,謝建光夢想當一個作家,就用他那小學的文化程度,埋頭寫了幾篇文章,但幾篇愣頭小兒寫的文章也出事情了。一個陰騭的政治老師,拿著小謝的作文本大做文章,最后由此將一個剛上初中的小男生定性為反革命小集團,謝建光自然受到批斗和沖擊,但鑒于他僅僅只是一個學生,偏僻的海邊小地方的革命怒火并未直接將他燒毀。那會他開始厭惡學校,學校已不再是綠蔭匝地,書香彌漫的地方了,謝建光開始逃學,家里人勸他回去讀書,他堅決沒再回學校,而是為自己找了個活干——放牛。少年謝建光陪著兩頭牛,在深山里度過了三年的光景。那是一段空落而感傷的時光,少年的心里懷抱著滿腹理想,卻不知從何處開始邁開第一步,走到一條通向明亮的路上去。他將牛牽到青草茂盛的地方,時常一坐就是一個上午,牛在身旁靜靜吃草,時不時打著響鼻,牛無法明白這個少年的滿腹愁緒。

      傷害并不單單來自整個時代,似乎上天一開始就要把嚴峻的考驗傾瀉在謝建光的頭頂。17歲那年,少年謝建光在一場突然的昏厥后被緊急送進了醫(yī)院。一系列檢查顯示他患有嚴重的先天性心臟病,醫(yī)生說他的心臟里至少有5個地方出問題了。接下來謝建光去了省城的大醫(yī)院治療,開胸,心臟搭橋手術。好在結果并不令人沮喪,手術成功,謝建光擺脫了先天的病癥帶來的生命之憂。

      身體康復后,謝建光很快投入到勞動中來,家境貧寒加上一場大病折騰,他必須依靠自己孱弱的肩膀支撐起風雨飄搖的日子來。他去了天童寺旁的一個小村莊里,做了木工學徒,但終究又跟其他小學徒格格不入,大多數(shù)的人,白天做木工,晚上沾著床便囫圇睡覺了。而17歲的謝建光干完了日里頭學徒的活,晚上是要坐下來讀書的,他不讀別的書,他讀的是馬克思的《資本論》,這樣事情就真不一樣了,讀《資本論》也沒什么,但那時候這個17歲的少年,讀《資本論》居然讀出了門道。他開始捧著《資本論》對照起這個社會來,對照也沒什么,并不會碰撞出火星來。無巧不成書,讀著《資本論》的小子,碰上了縣委書記。按理說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事,兩個人不在同一個軌道上運行,怎么會碰到一塊?可縣委書記有一回就下到謝建光所在的村里走訪革命工作,中午留在村支書家吃午飯。村支書是謝建光堂叔,縣里的一號人物到訪的時刻,堂叔讓侄兒也過來一道陪吃飯。當然,村支書沒有想到,臭小子一蹭飯就蹭出問題來了。在飯桌上,也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后來話題轉到了一個特別形而上的問題——社會體制上去了,那些日子天天讀《資本論》的謝建光急切地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謝建光說對照《資本論》里對社會主義社會的定義,現(xiàn)在的路走偏了。這話讓一顆紅心的縣委書記甚為震驚,繼而十分不悅,在飯桌上當場訓斥了不知深淺的年輕人。但謝建光并沒住口,而是據(jù)理力爭,幾乎是舉例子擺事實講道理,引用書中名言,各種方式都用了,直爭得面紅耳赤。堂叔恨不得沖過去掐住他喉嚨里冒出來的一句句“大逆不道”的話。那餐飯縣委書記吃得十分惱火。這事,迅速在當?shù)匦〈迩f里傳開去,17歲的小子因為自己的不知深淺,而成了眾矢之的,還有人送給謝建光一個外號:瘋子。瘋子的外號就是這么來的,直到現(xiàn)在老謝還會時不時拿它來自嘲,老謝號稱“天下第一瘋”,他說既然成了瘋子,那就要瘋成天下第一,不然就不瘋。

      當然,17歲那會兒,謝建光并沒有這份豁達,被全村上下稱為瘋子,是一件令人沮喪的事。為此,他神情恍惚地過了些日子,并在干活的時候,因為心不在焉,雙手被刨板的機器卷進去,左手和右手食指瞬間削去了。17歲的謝建光,讀《資本論》的少年,連做木工學徒的資格也被取消了,他被如火如荼進行著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公社給開除了。

      在時代和命運交替的十字路口,謝建光的生活到了無路可走的境地。但他心里還是想著讀書,那個求學的夢還殘存心底。十年文革終于結束了,春天在寒冬轉角處,拐個彎,春風就過來了。時間進入1979年,謝建光聽聞恢復了高考,心里一陣歡喜。便躍躍欲試跑去報名,但成天讀馬克思著作的人根本沒法擠過這條獨木橋。后來,同村的一個伙伴王林海去了浙江省委黨校培訓,浙江省委黨校離杭大不遠,王林海為老謝打聽到可以去杭大中文系旁聽的事。這真是一個好消息,杭大,是多少人心目中神圣不可攀的高等學府啊。

      老謝是那種說走就走的人,得到消息后的第二天,他就背起行囊奔赴省城杭州了。這一次到杭州和17歲那年到杭州的心緒是完全不同的,那一年,他背負著生死未卜的命運,趕赴杭城的一家醫(yī)院,前路蒼茫,見不出一丁點的光亮。而這一次,他是去往一所神圣的大學,他將在知識的殿堂里牽住繆斯的手,他是躊躇滿志的。一路上,謝建光都能聞見大學窗明幾凈的圖書館彌漫而出的書香了,他想象自己在圖書館溫暖的燈光下閱讀的場景,想象自己穿梭在秋天的校園里,而頭頂正落葉紛飛。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滿心都是對生活瑰麗的想象。謝建光有一次做夢,夢到擠在中文系教室后面,和另外幾個旁聽的人一塊上課,由于身材矮小,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沒來得及長開的中學生。他帶著本子,帶著筆,并沒有像樣的書,他小心翼翼將聽到的知識一股腦兒記下來,他是要來讀破萬卷書的。

      不知道這個夢是不是預示著某種不祥?謝建光想當杭大旁聽生的想法,竟然真的成了一個無法觸及的泡沫。他剛走到杭大門前,就被門衛(wèi)擋住了,他說是來做旁聽生的。門衛(wèi)覺得很可笑,門衛(wèi)要求出示介紹信,謝建光到哪里去打介紹信?只好怏怏地回到租住的小旅店里。但謝建光不死心,又跑到省委黨校找王林海,可王林海也只是這個城市的匆匆過客,只是少不更事的小青年,他能有什么辦法?謝建光還是不甘心,他不愿意離開杭州,再一次去了杭大,這一次他沒有走到正大門,而是繞到一個小巷子里,想從側門進入這所日思夜想的大學,但同樣被門衛(wèi)擋住。他又想起另一個在杭州教書的老鄉(xiāng),就去找那位老鄉(xiāng),他希望老鄉(xiāng)能想想辦法。幾經(jīng)輾轉,費盡了周折,老鄉(xiāng)是找到了,但老鄉(xiāng)說自己這段時間忙,老鄉(xiāng)說杭大怎么會是想進就能進的呢。

      他在杭城小旅店里住了整整一個星期,在杭大的圍墻外徘徊了一次又一次。直到家里發(fā)現(xiàn)這個瘋子到杭州去了,既沒音訊,又不見歸來。心急的家人派了姐夫來尋人,聯(lián)系上了王林海,把他給強行帶回了家鄉(xiāng)。謝建光做一個旁聽生的想法就此破滅,隨之破滅的是他讀破萬卷書的理想。

      回甬城的車上,謝建光看著窗外移動的景物,心不斷往下沉,大學并不足以收容所有的懷抱理想的年輕人,大學也并不足以為接納所有夢想的種子。他曾經(jīng)那么意氣風發(fā)地走近這座省城的大學,他幻想著在書海之中,找到讓生命通往明亮彼岸的舟楫。現(xiàn)在,一切落空了,對于寒門中的孩子,讀書同樣是一種奢望。

      謝建光懷著低落的心情回到鄉(xiāng)下老家。腳下的道路由此又中斷了,他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日子變得空落茫然,他每天都有一種腳踩棉花般的乏力感。有一個傍晚,謝建光站在鄉(xiāng)間小路上,路邊野花潑潑灑灑開了一地,晚風迎面撲來。他禁不住打了個激靈,身體里面一些沉睡的東西仿佛在那一刻突然醒轉過來。他在一叢藍色的小野花面前蹲了下來,花叢中青草的香氣在那一刻格外清晰。這個23歲的年輕人,突然覺得自己的胸口被一股說不出來的感動堵住了。他隱隱覺到即便一無所有,似乎還有土地和自然給他安慰,晚風和花香,青草和斜陽都是不需要拿著金錢和地位去換的。

      就在那個傍晚,謝建光聽見了一種神秘的召喚,那種召喚來自遙遠的地方,無比遼遠又無比切近。謝建光一開始沒有想明白是誰在召喚自己,但心卻再也安定不下來,他想走出去,這種愿望逐日長大,逐日變得強烈。過了幾天,他終于明白,不是別的,是遠方在召喚自己,是一片高天下的大地高山河流在召喚自己。

      23歲那年夏天,萬念俱灰的謝建光想到了遠行,或許這是為生命找到出口,解開心結的唯一辦法。他想去的遠方是云貴高原,那一片中國西南部的高山大川,謝建光在小學的課本里遇到過。在年幼的心里,那些神奇的地貌和充滿傳奇色彩的歷史就像瑰麗的童話揮之不去,并散發(fā)出一種不可抗拒的吸引力來,他要朝著這遙遠的山川走去了。

      23歲的謝建光背上了一個大背包,包里裝著幾件簡單的衣物,一條薄被,一本《海涅詩選》,一個筆記本,一支鋼筆,兜里揣著150塊人民幣,義無反顧地向著云貴高原進發(fā)了。他從寧波徒步走向溫州,然后穿過溫州,到達福建寧德,又從寧德走到福州。停停走走,一路風餐露宿,住橋腳,睡山洞,在小溪里洗澡,在野地里刨食,他并不舍得花兜里的錢,盡量要把這些錢用到刀刃上。當然另一個原因是,他想藉此鍛煉野外生存能力,這是第一次出門遠行,外面那個無邊無際的世界,充滿了誘惑同樣也充滿兇險,他需要不斷為自己制造鍛煉的機會。只偶爾的,在經(jīng)過城鎮(zhèn)的時候,跑到小攤上買一口吃的,大多數(shù)時候,他就地取材,從一路走去的田地里尋出幾個土豆,一塊番薯,或者幾個毛芋艿,這些就是他的主食。謝建光隨身帶著一個鋁制的盆子,既當鍋,又當碗,野地里刨來的食物就放在這個盆里煮著吃。

      有時候他也跑到小吃店門口揀一些剩飯剩菜吃,半個別人吃過的饅頭或者半碗剩在桌上的湯面,在外人眼里,謝建光儼然成了一個小乞丐。但他卻不覺得這樣的生活有多糟糕,或許自小受慣了各樣的苦,在一種自由自在的氛圍里,即便吃得差一點,只要能填飽肚子,謝建光也會覺得滿足。一路走去,山野的風景特別迷人,那些在世俗和物質中錯失的東西,似乎這一路的風光都替他作了補償,他第一回徒步這么久,第一回成天在自然的懷抱里,像一個從自然中走失的孩子,到紛紛擾擾的社會上走了一遭后,重新回來了一般。天地間的奧妙無時不刻不顯現(xiàn)出來。他在晨曦里醒來,有時一側身,就看到一顆鮮紅的太陽,仿佛停在肩膀一側,伸伸手就能夠擁抱。他跟著漫山遍野的樹、青草、野花、青蛙、鳥雀、鳴蟬……一道睡去,月光如水般鋪灑在身上,這無上的靜謐唯獨置身自然中的人才得以享有。一路走去,謝建光心里慢慢生過一個念頭:這樣的游走才是我要的生活。

      到達福建時,行程已過去了一個多月。謝建光才驀然醒悟,這一次,自己斷無法走到云貴高原去的,口袋里的錢只剩下三十多塊。而23歲那一年,他還不知道該想一個什么辦法來支撐自己的長時間行走。不過他倒也似乎鐵了心不再想著回頭,這一程通往云貴高原的出走,謝建光甚至愿意把它當成生命里的最后一段行程。因此,等他精疲力竭走到福州火車站廣場,坐在廣場一個墻角處看完傍晚的落日,心里竟悄然地認定了福州是人生的最后一站了。在火車站廣場上呆坐了半天時間,謝建光見到一個落魄的女孩,衣衫不整,目光驚恐,臉上殘留著淚痕。謝建光上去一問,才知道女孩被人從廣東梅州騙到了福州,現(xiàn)在身無分文,也回不了家了。聽完后,謝建光將口袋里僅剩的32塊錢悉數(shù)給了這個姑娘。

      他自己背起行囊,朝著福州城東南隅走去,一直走到了于山。于山又名九仙山,相傳漢代何氏九兄弟在此煉丹,是福州城里一處風景名勝地。走到于山后,謝建光不再走了,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想在這座山上等死。等死有時候是不容易的,死是那么輕易能等來的嗎?謝建光在于山停下來后,足足等了好幾天,他躺在一個山洞里,不吃不動,渴了喝點洞里的泉水。一周后,眼睛出現(xiàn)了視覺重疊,喉嚨開始嘶啞,他已虛弱到茍延殘喘的境地。但死還是沒有等來,死亡在更多時候是命定的,劫數(shù)沒到的時刻,你就是等著他,呼喊他甚至求著他,他都不會降臨。謝建光沒有等來死亡,倒是等來了一個好心人。

      那天恰逢周末,福州籍畫家林培松帶著女友到于山游玩。其他游客都走著一條熱熱鬧鬧的山路,林培松卻喜歡走那些僻靜的小道,他覺得那樣才能見到山野的意趣。林培松沿著小道一路往上攀登,來到了一個山洞口,看到洞中有一線泉水流出來,他覺得好奇,就在那里停了下來。

      這時候林培松驀地瞥見了謝建光,一個瘦弱的,奄奄一息的人正和衣躺在山洞里的一小片空地上。林培松起初被嚇了一跳,隨即鎮(zhèn)定下來,他發(fā)現(xiàn)洞里躺著的人是個不大的孩子。

      小鬼,你這是干啥?這是林培松問的第一句話,23歲的謝建光看起來確實像一個初中生那么瘦小。

      我在這兒等死。

      林培松驚詫了,他見過尋活的人卻沒見過躺在這山野里等死的人。怎么了?有什么痛苦事跟我說說。

      我……我沒有痛苦的事,我很快樂。謝建光用嘶啞的嗓音回答他。

      林培松是一個特別有善心的人,看著眼前這個像一盞即將燃盡的燭火般的人,他再沒有心思聽對方胡謅了,走過去一把將謝建光拖了起來,跟女友一道扶著他就往山下去。

      林培松將謝建光安置在自己單位一個廢棄的門衛(wèi)里,給他送來了飯菜和熱水。幾頓熱飯下肚,氣息微弱的謝建光又恢復了力氣,一心等死的念頭也像潮水一樣退去了一大半。才發(fā)覺相比于死去,活著更好?,F(xiàn)在,陽光似乎一下恢復了它的暖意,天空也恢復了它的藍。空氣里已經(jīng)有了秋天的跡象,謝建光置身的小房間外面有一條巷子,巷子里的樹在秋陽里顯得精神勃發(fā)。謝建光覺得想活下去的念頭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體里,這念頭正變?yōu)橐环N力量和勇氣。人生的路即便走絕了,但大地上的路卻無窮無盡,我的行走才剛剛開始呢。

      好心的林培松不但救了謝建光,還掏錢給他買了一張返程的火車票。當時,福州并沒有直達寧波的車,謝建光乘著火車到了杭州。但世事多舛,下了火車的謝建光,還沒走出站,就被兩個警察盯上了。也難怪,他在福州連續(xù)餓了那么些天,加上衣衫襤褸,完全是一個活脫脫的乞丐了。警察們要他出示證件,他身上什么都沒有。這樣謝建光被送進了杭州的收容所,在收容所里整整關了兩個月。按照法規(guī),到了該被放出的時候,他沒有向工作人員提供家人的聯(lián)系方式。那時,家里人也已基本上將他確認為名副其實的瘋子了。

      謝建光身無分文,繼續(xù)在杭州街上游蕩,兩個月的收容所生活,仿佛兩年那么漫長和難熬,他吃盡了苦頭受盡了屈辱,更加瘦弱不堪,形容枯槁,已然沒有了人樣。只是心里那份重新燃起的活著的念頭,像冬天的爐火一樣并沒熄滅。

      幾天后,在街頭晃蕩的謝建光終究又遇到了一個好心人,那個人像林培松一樣給他買了一張返回寧波的車票。一天傍晚,謝建光像一個幽靈一樣出現(xiàn)在老家村口,家里人也隨之松了一口氣:瘋子總算活著回來了。

      大家都不知道這個瘋子接下來會有什么舉動,但很多人覺得他應該不會嚷嚷著再去遠方了。一路上吃的苦頭比什么樣的數(shù)落都足夠讓這個瘋子明白,隨隨便便跑到外面去,可不是鬧著玩的。

      但恰恰誰也不明白,謝建光骨子里有一股倔脾氣,這個倔脾氣就是哪條道最難走,我就要往哪條道走去,哪個河最難過我就要過哪個河。他在家里足足休養(yǎng)了半年,感覺身體里的力氣全回來了,感覺身體又恢復如昨了,胳臂是胳臂腿又是腿了。自然心里的那點念想也跟著活泛起來,他又聽到了遠方的召喚,是的,遠方,并且仍然是云貴高原。那少年時代存留在心里的云貴高原,在半年前他沒能抵達這片神奇的土地,為此還差一點死在路上。但此刻,他心里的愿望是那樣強烈,他相信第一次是因為機緣未到,而現(xiàn)在是他真正該去云貴高原的時刻了。云貴高原又一次在冥冥中出現(xiàn)在他的思念里,又一次靜默而熱切地呼喚著他,就像一個前世的愛人,那么情意綿綿那么不可擺脫。確實,云貴高原,是謝建光鐘愛之地,往后的三十多年時間里,他曾經(jīng)五次徒步往返于云貴高原間。

      這一次,謝建光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他反復地累積著野外生存的種種經(jīng)驗,在哪里住宿,在哪里生火做飯,在哪里休整,如何應對疾病,如何應對猛獸,如何維持基本的生活……他將這一切當成了自己整日研究的功課,他暗暗地下了決心,往后自己的一生都將在路上,在野外度過。

      這一次,謝建光順利抵達了云貴高原,他深深地被那兒奇譎的風光和淳樸的人情打動了,他由衷感嘆,自己真的應該這么固執(zhí)地從那個一成不變的小村莊里走出來,從那個看不到前路的生活里走出來。

      時間到了1993年,年輕的謝建光已逐漸變成了現(xiàn)在人們口中的老謝。他已徒步行走了許多地方,他早已洞悉了許多不為人知的生存之道,練就了一身不為人知的生存技能?;蛘哒f,在山野中,他已經(jīng)真正成了那個屬于自然的人,不像我們這些先前來自自然,而后又完全退化掉天性的人。他熟稔了自然的脾氣,也深諳于天地的法則。那一年,謝建光踏上了遙遠的北國之旅,第一次走過黑龍江,一直到達漠河和北極。那一年,也是中國如火如荼申辦奧運會的年頭,老謝的大背包上掛著“徒步走遍全中國,迎接奧林匹克風”的橫幅。一路走去,有些地方的人會因此招待老謝,把他當成了一個奇奇怪怪的旅行家,或者一個愛國的申奧人士。那一年開始,行走之于老謝不僅僅是身體和靈魂的需要了,行走,也成了老謝最重要的人生大事。

      現(xiàn)在,很多人可能會好奇,老謝依靠怎樣的方式維持三十多年漫長的,幾乎從不停息的行走?也就是說一路走去,要生存、要生活,總歸需要一定的費用和收入的。這樣的好奇,我心里也曾不止一次地存在過。例如對于中國的古人們,我也同樣有類似的問題要問,李白是靠什么從蜀中一直走到了浙東?徐霞客又是靠怎樣的接濟在天地間行走了三十多年?還是完全仰仗于自身的能力,游歷中國16個省份,足跡東到浙江普陀山,西到云南騰沖,南至廣西南寧,北達河北薊縣盤山,遍及大半個中國。

      確實,不論怎樣的人生,生存總是第一要位。對此,老謝有自己的辦法。據(jù)他說,起初是在流浪漢們的身上學會了生存技能。廣闊的外部世界,遼闊的大地河山,其實是養(yǎng)人的,老謝說人原先就是由自然界的動物進化過來的,在自然當中,那些動物都沒有餓死,況且是人呢?要想生存下去,總歸有各樣方法。老謝持續(xù)在做的一件事就是撿破爛,在常人眼里無用的東西,在流浪漢眼里都成了寶貝,丟棄的紙箱、廢棄的塑料瓶、易拉罐、路旁的廢鐵,這些都可轉變?yōu)樯尜Y料。老謝一路走去,一路上都會留意路邊的廢棄物,他通常有兩個行囊,一個裝著生活的必需品,另一個裝著撿拾來的廢品。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除了尋訪山河,老謝也有一個必經(jīng)之地——廢品收購站,他會將上一程拾得的東西變換成錢,收入囊中。

      我也懷疑過撿破爛能掙得的那些小錢,如何滿足一路上的生存需要。但老謝告訴我,足夠了足夠了。他并不是一個奢侈的人,甚至在很多時候,他只需要花費很少的錢,就能做成很大的事,老謝說到這一句的時候,哈哈大笑。仿佛透露著無限禪機,禪機不可泄露也。

      其實,很長的一個時期,一路撿拾的營生帶來的收入并不低。尤其上世紀的1983年到1996年那段時間,老謝說,那會兒的道路并沒有修筑得像現(xiàn)在這么平整,水泥柏油一馬平川。相反,那時候的路基本上都只是個路基的雛形,上面草率地擱點小石子,就算完事了。有些地方的路更是坑坑洼洼,坎坷無數(shù)。那些時日,老謝從公路邊上走過去,收獲頗豐:總有許多的螺絲螺帽,鋼板鐵皮因了道路起落車輛顛簸而掉下。老謝就不動聲色地走過去,把它們一一撿拾起來,就像那些老農(nóng)民,走進秋收后的田野上,把遺落在空落落地角的稻穗拾起,放進背囊。

      那些年,老謝靠著撿拾路上掉落的鐵皮螺絲和彈簧維持途中開銷,一天能有近十元的收入,而在上世紀80年代中期,一般職工的工資也就一個月三四十塊錢,老謝竟然這么簡簡單單地把“工資”給掙了。

      當然,趕上沒有螺絲螺帽可撿的日子,老謝也有另外一些可以掙錢的手段。有時候他走過一個地方,正值晚稻插秧季節(jié),老謝就會卷起褲管,跳到水田里幫當?shù)乩相l(xiāng)一塊插秧,當然前提是對方忙著種田,又一下子找不到短工。這自然不是義務勞動,老謝會跟主人家事先談好價鈿。老謝年輕時生活艱辛,由此干過許多活,他還是一把插秧好手。有時候,路過一地,恰逢有人家裝修房子,老謝又趕上手頭緊張,也會停下來找點活計,幫主人家做木匠,或者做油漆工,總之,這些都是老謝年少時得心應手的活。

      老謝像所有瀟灑獨行的人們一樣,相信一條真理——“千金散盡還復來”。當然,對于他來說真正的財富藏在無盡的天地間,“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盡,用之不竭”,其他終究都是一場虛空的。除了基本的吃飯問題解決,老謝并不需要花太多錢,他最大的花費大概在鞋子上,我讓他統(tǒng)計一下迄今為止穿破的鞋子,老謝笑笑說這事已無法統(tǒng)計了。不過,現(xiàn)在他表示自己腳上穿的運動鞋都是名牌,路上遇見的許多朋友知道老謝在徒步中國,他們首先想到的就是送他一雙好鞋子,他會一一笑納。無需掏錢,就能穿上名牌鞋子,腳感舒適,走路防滑,何樂不為呢?除了易于踏破的鞋子,老謝說衣服基本上不太會破,他很難理解為什么城市里的人每月都要去買幾件衣服,他說一件衣服要穿破好像得花些年頭。老謝說,人類文明的問題是從欲望和物質豐盛開始的,自詡天下第一瘋的老謝時常語出驚人,其實,他滿腦子都是哲學的思考。

      還有什么生活花費嗎?除去偶爾進醫(yī)院買點常用藥之外,老謝喜歡喝酒,當然都是便宜的那種,路上還喜歡喝一種叫營養(yǎng)快線的牛奶飲料。他也抽煙,但給自己作了限定,每包煙都在3到5塊錢之間。他需要保持生活最簡約質樸的狀態(tài),刪去里頭累贅和臃腫的部分,刪去人類對物質過多的欲望。也只有這樣,行走才能繼續(xù)下去,并保有純粹。

      當然,有一樣東西老謝從不吝嗇于購買。那就是書,老謝令人矚目的身份是行走和探險,他是將這件事情做到極致的人。我們也明白,最初他無法達成讀萬卷書的愿望,才轉而改為行萬里路的。但沒有好好地在學校里念成書的老謝,后來對書卻保有了一輩子的情意,他的另一個身份應該是讀書人。我這么說,相信老謝一定會表示認同的。行走之余,老謝一直在讀書,在路上讀,在宿營地讀,在小旅館里讀,在大樹下讀,在江邊讀,在橋下讀,在洞穴里讀……白天,雙腳在大地上的溝溝坎坎中行進,夜晚,目光在紙頁上的字里行間行進。三十多年的旅途中,老謝說自己購買了上萬冊書,我不禁疑惑起來,這些書現(xiàn)在都到了哪里?該如何保存和運送?莫非是把它們快遞回家?老謝自然沒有我們這份凡俗的執(zhí)念。他讀完的書,都會順手送給有緣的人,他的有緣人是指那些真正愛書,喜歡讀書的人。老謝從大山深處走過鄉(xiāng)下郊外,從小縣城走到大城市,時常會遇見一些喜歡讀書的人,就把自己讀完的書送給他們,他知道這些書如若囤積起來,自己就不用繼續(xù)旅行了。當然,若是將黃金這么囤積起來,他也照樣不用旅行了。這讓我們相信,所有以物質為載體的事物,都是沉重的鐐銬,黃金自然是最重的。唯有思想和愛是輕靈的,你可以帶著它遠行,而不必費太多力氣。老謝一路上送出去的書,已近萬冊。這意味著,他其實也讀了“萬卷書”,我想這可能是老謝對少年時代未盡理想的一種竭力彌補吧。

      老謝出行一開始都是一個大背包,一路往前走,背包里裝著他的全世界。后來老謝覺得不能這樣,光一個背包的徒步行走還是不那么方便,他得擁有一輛自己的“戰(zhàn)車”,確切地說是旅行車。老謝想到的旅行車并不是我們想象中的越野車一類的,而是適合陪伴他徒步行走的手拉車。他做過木匠,就想著將家鄉(xiāng)常用的那種手拉車進行一些改裝,這種車一般是用來農(nóng)忙時節(jié)運送農(nóng)作物的,有兩個輪子,在前面焊上兩個鐵支架,這樣就可以平穩(wěn)地??俊@现x發(fā)揮一個木匠的基本想象,給手拉車三個邊都做上木架子,釘上木板墻,頂上蓋鐵皮,只在扶手方向留出一個面,用來進出。這樣一來,改裝后的手拉車成了一個封閉的空間,就像一輛真正的車子。

      老謝拉著它上路,感覺方便了許多,背上不用背一個沉重的大包了,而且旅行車是相對防雨的,旅途也由此變得舒適便捷些。有了旅行車,老謝的徒步仿佛有了一個移動的“家”。造出車之前的漫長一段時間里,老謝時常要為住宿犯愁。當然,他后來漸漸地成為“嗅覺”靈敏的人,基本上走進一個溪谷,一片叢林,一個橋洞,他總能找到一處相對安穩(wěn)可靠又不失干燥的地方,以度過無數(shù)流落在自然里的夜晚。盡管如此,這畢竟也是需要費一番心思的,老謝有了自己的旅行車,他的野外生存質量一下子大大提升了。他可以不那么為住宿的事操心了,只要找到一個相對平展堅實的地面,就可以鉆進車里呼呼大睡,既避免野外蚊蟲蜘蛛毒蛇的叮咬,又可以在一個相對溫暖舒適的鋪蓋里度過夜晚。尤其冬天,氣溫驟降,野外的宿營是特別考驗人的?,F(xiàn)在,這些難題都因為一輛簡易旅行車的出現(xiàn)得到了解決。當然,老謝還喜歡讀書寫作,你可能很難想象,老謝通常都是坐在他的旅行車上,就著一盞手電筒,書寫他的大作的。老謝絕對不是那種走走過場的人,他在那些行進過的長路上,留下了豪情,留下了遐想,也留下了無數(shù)驚異的目光。但最可珍貴的是,老謝在一路上寫下無數(shù)的自然筆記。

      “如果說武當山是一本山水哲理的詩文,那么神農(nóng)架就是一部大地野性的傳奇。野性是一種純粹的原始,是宇宙賜于生命最本原的品質。”

      “我停車在東門外護城河畔,手里捧著一本張承志的小說,車門半開著,天上下著雨,頭歪斜在車框上,睡著了……我不知道自己睡著的姿勢是怎么樣的,也不知道荊州的市民看到我睡在城市的街頭會有什么有趣的想法??傊?,我在都市的喧囂中安詳而自由地睡著了。我進入了夢鄉(xiāng),夢見自己漂泊在一片海洋,所有城市和鄉(xiāng)村,歷史和現(xiàn)實都變成這片海洋的波浪,它們吐著泡沫,散發(fā)腥氣,發(fā)出嗓音。而我目不斜視,漫不經(jīng)心,輕松逍遙。海洋是我的土地,它承載的一切是我既定的風景,也是我行程的途徑。我知道萬物有靈我即有靈,萬物遼闊我即遼闊,它們輪回消失又重生,而我作為個體生命也會消失但不將再生。不將再生是一種快樂,因為可以不再重負那漫長的歲月,不再繼續(xù)那催淚的悲壯,不再像屈原那樣問天,不再像邪惡那樣貪婪,不再像小人那樣無恥?!?/p>

      “穿過吉林最后一個山村樺樹村,揮手與青龍臺東北虎保護站的朋友們告別。向上攀登二十公里,今夜宿營老爺嶺峰頂。三天的陰雨把山道澆得光滑,滿天霧靄遮住了五十米外景物,手機沒有信號,路上沒有車輛,山野杳無人跡。保護站的朋友們勸我明天一早上山,這樣就不用在東北虎出沒的危險地帶宿營了。我問他們:有沒有概率碰到東北虎?他們說:概率很小,因為東北虎也是避人的,但不能說絕對沒有,前年就有春化林場女工被東北虎咬死的事件。但我不顧不管,心里明鏡似的感應到東北虎它不想見我。還在山下時,兄弟姐妹們打電話問我有沒有被東北虎吃掉?我哈哈大笑:我們無緣相識,本來也許可以做一對人虎朋友?!?/p>

      “今夜明月如瓜,不圓且長,從太行滾落長城,滾過鄂爾多斯高原,滾過如海的草原,滾在烏蘭邦托沙漠,滾在黃河東岸我的宿營地。在我品味她的甜蜜的時候,她突然飛去,飛成一行秋雁,化作萬縷思戀,飛越關山千重,展翅于江河上空,追尋到東海邊那塊平原,金色的稻浪里有我慈母的笑容?!?/p>

      這是我從老謝的自然筆記里隨意選摘出來的片段,你無法相信這些文字出自一個只讀過五年書的大叔之手。我這么說有兩層意思,一個是只受過小學教育的人,居然寫出了大學生都寫不出的文字,另一個是老謝五十多歲的人,他的文字里卻澎湃著一種仿佛永遠二十歲的激情,要不是“大塊假我以文章”,要不是天地萬物給他以無限靈性和感悟,要不是一路走去一路埋首閱讀,老謝哪來這份才情?

      現(xiàn)在,老謝走了32年,行程32萬公里,有意思的是,他的筆也在紙上刷刷刷地往前走,在字里行間呼應著老謝現(xiàn)世里的腳步。老謝在漫長的旅途中,完成了近四十萬字的筆記,這些文字大多是站在天地面前最真切的感悟,老謝跪拜山水,也反思人類文明之痛;老謝擁抱自然之靈,也痛陳人類貪欲之惡;老謝記錄如詩的天象,也警醒被人類創(chuàng)傷的地球……總之,洋洋四十萬言的文稿,總讓我覺得這是自然借助老謝的眼睛和心,跟我們這個自以為是的文明社會進行了一場語重心長的對談。

      老謝前前后后用壞了5輛木結構的小車。前面5輛車陪伴他走了12年歲月。到了2010年,老謝途經(jīng)廣州,一個兄弟看他的木車幾近散架,就讓自己的企業(yè)給他做了一輛不銹鋼的車?!霸撥圀w長兩米,身高八十五公分,橫闊七十八公分。軌道拉門,內(nèi)設小盒,可放衣被、炊具、糧食、菜肴、書籍、文具以及其他須備之物。它既具睡眠、閱讀、寫作、用餐之功能,又可做夢、發(fā)呆、癡想、呢喃、入瘋狂之佳境?!崩现x曾經(jīng)拉著這輛車再一次去了云貴高原,也曾拉著這輛車走到青藏高原,走到長江三峽和東北邊疆。它在朔風凜冽的冬夜里為老謝擋過風寒,在驕陽如火的夏日里為老謝留下清涼。它那么不顯眼,那么簡易平淡,但承載了許多溫暖和故事,就像蝸牛背上的那個殼,并不華美,卻保護著內(nèi)里的柔軟。老謝對這輛車是有感情的,有一天,他很豪壯地寫了一篇《小車賦》:

      這是我的第六部車了,自1996年起,我以少年時習得的木工手藝親自制作的五輛木結構小車都已壽終正寢。除了2003、2004兩年外,它們陪伴了我12年歲月。這12年,真是春風得意啊!人們總說木車過于簡陋,但我自覺它們絕不遜于都市里的五星酒店,五星酒店里的奢華只是財富和等級,而我的小車奢華的是江山與云天。那可是鋪天蓋地的擁有,帝王可以巡視城池和國度,思想者的自由卻超越了城墻和疆界。我的宮殿建在陽光下和云霞里,全部風水都被小車方寸之地收納了。大道向天,我與小車同行,歷史的滄桑,歲月的花草,四季在輪下,萬事踏步中。天地本是我的天地,萬物就是我的萬物。那么,你的城池、疆土、豪宅、金銀,何曾比得上我的明月輕風,何曾貴得過我的一任天真?珠玉有價而情懷無限,高臺有階而意境通天。心靈空了,必定天地遼闊,心境平了,自然萬事都平。佛說四大皆空,空了才能度己,亦可度人。慈悲即是放達,放達一切悲歡、是非、善惡,榮辱,大愛生于斯。彌勒佛開口長笑,笑得世界不笑亦笑,大度能容,要讓人間不容亦容;釋迦牟尼走出宮殿,腳下蓮花何其高潔;耶穌說: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我是一介凡夫,不配大話,卻可以自省殘生,覺悟心智,說一句:我不拉車誰拉車,我不漂蕩誰漂蕩?

      老謝說,他的故事全部講完大概需要兩年零三個月。在路上,在無邊的曠野中,老謝有幸經(jīng)見了自然最美麗的容顏,有幸領略了天地最壯闊的心思。但沒有人知道老謝的行程又是怎樣的百轉千回,九死一生。有一天夜晚,老謝的小車停在湖北神農(nóng)架的野馬河和潮水河之間的谷地,他跟我聊起了漫長過往中的艱難險阻。

      時間回到1984年深秋,那是老謝人生里第一次按照預計抵達遙遠的云貴高原。一天,他走進了貴州興義地區(qū)的大山深處,那片山實在太大了,老謝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天,穿過無數(shù)谷地,翻越無數(shù)山峰,但山還是綿延在天空下,仿佛永無止境。

      行到黃昏時分,天空低垂,黑云壓陣。老謝正走到一段險象環(huán)生的道上。閃電撕開烏云,雷聲震裂了山谷,暴雨像萬千支急箭射過來。到處都是瓢潑的雨,到處都是光禿禿的泥地和巖石。往上是峭壁,往下是懸崖。急雨瞬間將老謝澆了個透,老謝覺得這場雨是要淋進他生命里了。沒過多久,山道上的水匯成了一股溪流,憑著經(jīng)驗,老謝意識到再這么走下去,隨時都會有被山洪卷走的危險。

      正在山道上進退兩難之際,一道閃電又亮了一下,借著瞬間熄滅的光,老謝竟然看到陡峭的山道旁,大概高出四五米的地方露出了一個黑乎乎的山洞,心里頓時大喜,那一刻他有一種如獲救星的感覺。馬上改變方向,抓著山上的茅草和野藤,他一路攀爬,進了那個山洞。摸進洞內(nèi),老謝點燃一截用塑料紙包著的蠟燭,才看清洞并不大,兩三平方的樣子。而洞的正中央竟然放著一口棺木。這著實把老謝給怔了一下,心下想著算是誤入古墓了。大概時間久遠,棺木的板已散開,還有白骨從里面掉出來,老謝腳下已分明踩到白骨了。老謝不得不一連聲說對不住對不住,老瘋子急于避讓山洪,誤闖寶地,驚擾了不知名的先人。說完這些后,老謝把腳邊的白骨給撿到了棺木里。這下自己心里稍安了些,才感到腹中饑餓,從塑料袋里掏出兩個老鄉(xiāng)給的玉米餅,開始吃。吃完餅后,力氣恢復了些,膽子自然也大了。把濕漉漉的衣服脫下來,晾在旁邊棺木上。再在一旁空地上坐下,就著一截白蠟燭的光,開始夜晚的閱讀。此刻,開初的震驚已消散了,他想,若是這作古的魂靈找來,他倒是可以趁機跟對方夜談一番的。當然,最后沒人找他,也沒有鬼找他,大雨下了一夜,第二日,光明才重回人間。

      第三回進云貴高原,老謝又遭遇了一場兇險。但不知道為什么,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種兇險與神奇,云貴高原才成為老謝生命里的鐘愛之地。也或者這雄奇和多變的高原,激發(fā)了老謝骨子里那股潛藏的勇氣和斗志。總之,越是充滿著艱辛和險峻的地方,越是有著不凡的風景。

      那一回,老謝走在廣西與廣東交界處的一條機耕路上。一輛機動三輪車呼嘯而過,將沒有任何防備的老謝整個人撞飛,一頭扎在了甘蔗地里,三輪車隨后飛馳而去。老謝被甩進甘蔗地后,置身一個完全不能被人覺察的地方。甘蔗地連綿成片,往前往后都是青山的屏障。老謝想掙扎著起身,但發(fā)現(xiàn)傷在腿腳部位,已全然無法動彈。老謝也大聲呼救過,但只有回音在山壁間回蕩。他只好放棄了,順勢在甘蔗地里躺下來,把四肢展開,躺成一個舒服的姿勢。高天在上,白云在晴空里像洗過一般,而周身的甘蔗林散發(fā)出一種轟轟烈烈的生命氣息,靜靜地,在蟬噪的間歇,能聽到甘蔗拔節(jié)的聲音。老謝心里的急躁和慌亂就是在那一刻悄悄消散了。在山野中行走,靠的是內(nèi)心一份不急不躁的韌勁,靠的是一份順應自然和天命的心。老謝決定順應天命,既然找不到可救贖的人,那就安下心來,靜聽自然的律動。他甚至想起郭小川的詩來,他想大聲吼上一嗓子:看見了甘蔗林,我怎能不想去青紗帳!/北方的青紗帳啊,你至今還這樣令人神往;/想起了青紗帳,我怎能不迷戀甘蔗林的風光!/南方的甘蔗林哪,你竟如此翻動戰(zhàn)士的衷腸。

      你可能無法想見,老謝在甘蔗林里一躺就是五天。隨身帶的干糧早就吃完,他就地取材,吃甘蔗!南方的甘蔗啊,甘甜爽口,水分充足。那五天是老謝一生中吃甘蔗最多的時光,甘蔗渣也堆成了一座小山。就這樣,白天老謝躺在甘蔗林綠色的陰影中看書,夜晚,老謝在湛藍的天幕之下,看頭上密密麻麻的星星。好在廣西的夏天,基本無雨。等到第五天時候,他發(fā)覺自己的腳已經(jīng)能夠勉強活動了,這時候,他突然明白離開甘蔗地的時機到了,老謝掙扎著起來,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走出了這片南方的甘蔗林。

      1994年,老謝第一次走到中國東北大興安嶺。正值盛夏,但原始森林遮天蔽日,大山深處,溫度很低,大六月里還需穿上厚厚毛衣御寒。老謝被原始森林的氣勢給迷住了,那種莽莽蒼蒼的野性,是其他林地所不具備的。他忘情地在林間小道上穿行,小道縱橫交錯,一會兒穿過一片龐大的針葉林,一會兒到達一個林中的野地,道上鋪著成片成片的原木,原木之下就是中國最肥沃的黑土地。老謝一直往前走,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原始森林深處,樹梢上偶爾有光線穿過,但像調(diào)皮的孩子,等他一抬頭,就倏然跑開了。他只好按照光的指引,朝著相對空曠的地方去,覺得那樣才能找到一條通往外界的路。老謝來到了一大片土豆地里,原始森林中的草地被林場工人們開辟成了連片的土豆田。生長在南方的老謝并不知道大興安嶺中的黑土地居然松軟得就像家鄉(xiāng)的豆腐一般,一腳下去,黑土直沒膝蓋。事情就糟糕了,他在土豆地里跋涉了兩個多小時,什么叫跋涉,老謝說他在大興安嶺中的土豆田里艱難前行的時候,才對這個老祖宗創(chuàng)造的詞語體會得深切。真是一腳一腳從黏稠的泥地里拔出來,半屈著身子艱難地往前行進的。兩個小時幾乎耗盡了體力,他也終于走出了那片土豆地,重新找到了一條原木鋪成的路。老謝沿路往前走,竟然走到一個勞改農(nóng)場面前,心里尋思著到里面要點吃的,幾個持槍民警就沖出來了,一下子將他圍住。看這架勢,老謝知道他們是將他當成來路不明的入侵者了。老謝不斷為自己辯解,顯然一個人的身份被質疑,他的語言首先會失去溝通的效用。幾個民警不分青紅皂白將老謝關進了勞改農(nóng)場的小黑屋里。好在房間里有一張木板床,床上擱著幾塊冷燒餅。老謝知道抗議無效,干脆先把餅吃了。

      老謝本以為勞改農(nóng)場要對他進行勞動改造的,但在小黑屋里關了一晚上。第二天早晨,門砰的一聲響,他們就把他的行李扔到室外,讓他走人了。走之前,不忘搜刮了老謝口袋里的幾十塊錢。老謝很氣憤,但勞改農(nóng)場的隊長作出了解釋,他說這是住宿費和伙食費。不過好歹從小黑屋里出來了,老謝還是帶點喜悅地離開了那個地方。又往前走出幾十里,遇見加格特奇的鐵路工人,他們勸老謝原路返回,不要再往前走,前方出現(xiàn)了黑熊吃人事件。就在幾個時辰前,一個鐵路工人遇見了黑熊,來不及逃跑,正欲上樹時被黑熊一掌從樹上拍下來,吃盡了內(nèi)臟。老謝聽了覺得頭皮有點發(fā)麻,但他是那樣固執(zhí)的家伙,更多時候,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他心里想著,黑熊此刻或許已經(jīng)吃飽了,早該離開此地到別處溜達去了。他還是往前去,黑熊倒沒碰到,但那個被掏空內(nèi)臟的鐵路工人卻讓他遇見了,一具尸體被黑熊拋棄在路基旁,兩條腿像旗桿一樣豎在林中陰暗的光線里,令人觸目驚心。

      那真是一段艱難的行程,接下來半個月,大興安嶺一帶持續(xù)大雨,東北地區(qū)遭遇了幾十年一遇的大水災。老謝從漠河折向西部呼倫貝爾大草原時,被洪水圍困在一個小山包上,隨身行李被洪水卷走了一部分,腳下只剩一只鞋子。他到了彈盡糧絕的境地,整整七天,只好挖草根樹皮充饑。他甚至能夠回想起當初躺在南方無邊無際的甘蔗地里的情形來,他覺得有甘蔗可以啃的日子像天堂一樣。后來,可以食用的草根挖光了,他就生吃草原上被水淹死的老鼠。老謝沒有提及生老鼠口味如何,但那一場大水,七天七夜的求生之戰(zhàn),確實讓他的野外生存能力又提升了一個層次。

      經(jīng)歷了種種路途上的兇險,老謝覺得自己應該有一個更大的壯舉。2006年,老謝決定拉著板車進藏。年初,他從江南出發(fā),途經(jīng)福建、廣東、廣西、貴州、云南,抵達麗江,到麗江時已入冬。一路上,老謝遇見許多背包客,幾乎所有人都勸他放棄在寒冬臘月里沿滇藏線進西藏。這個季節(jié),整個滇藏線幾乎被冰雪封鎖起來,沒有人敢在冰雪統(tǒng)治下,踏入這塊神的禁地。正因了這樣的說法,讓老謝內(nèi)心又燃起了一種無法抑制的熱忱,他想著,這不更好?既然沒有先例,我老謝就真該走一走通天的冰雪之路。他出發(fā)了,逆風飛揚。在冰雪肆虐中翻越橫斷山脈,從五千多米的高峰到急劇跌入至兩千多米的低谷,老謝拉著他的板車走出了一條十分奇特的軌跡,有時候風雪漫天,他根本無法直行,就橫著拉車,從路東慢慢挪到路西,再調(diào)轉方向,由路西將車挪到路東,沿一種S型的線路前進。暴風雪起時,雪霧漫天,老謝躲進板車里,聽群獅般吼叫的風聲。天地寂靜,萬物如歸,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仿佛這天地間就他一個人活著了。等到風雪稍稍消停,老謝趕緊從板車里鉆出來,雪已沒過了大半個車身,他得將車挪動一下,否則連人帶車都要埋在雪被下了。從云南香格里拉到西藏拉薩,老謝沿著滇藏線整整走了兩千多公里。兩千多公里的路,從風雪漫天到春冰消融再到初夏來臨,老謝整整花去六個月時間。抵達夢中的拉薩后,他站在布達拉宮前的廣場上,迎著藍天下高原的陽光,覺得整顆心都飛起來了,這是一條多么壯麗的道路。老謝歷經(jīng)艱辛,也獨自享有了天地造物捧給他的最為奇譎最為浪漫最為曠達的生命景致。

      如果說入藏是老謝漂泊生涯里最險惡的一程,而進新疆卻是有出其右而無不及的。走向新疆的路無比漫長,老謝在河西走廊寫下一首最長的詩篇,在戈壁灘萬年曠野里傾聽風沙熱烈的交響。來到火焰山口的時候,老謝遭遇了一場大風暴,他的板車被風掀起來,拋擲到半空中,幾近散架,而一疊隨身帶的文稿,也跟著板車飛到了空中,被風沙吹遠。想想這也合理,這些在自然中寫就的文字,重新又復歸于大地的沙塵之中。

      老謝在九死一生中體會著生命的激蕩,在漫長的跋涉里感悟著天地的教誨。他見識了自然巨大的力量,他敬畏于天地造物的匠心。盡管兇險,但無邊的曠野還是為人留下了道路,天地是仁慈的,并無絕人之路。

      在回憶和故事里追蹤著老謝的足跡,我常常想,這漫長的三十年,僅是人與自然的故事嗎?其實不然,在不斷行走中,老謝同樣遇見人,老謝的世界里也充盈著人間的悲歡喜樂,他只是把大部分人小家屋檐下的情意變成了對整個外部世界的情意。老謝曾經(jīng)在饑腸轆轆的途中遇到幾個越獄的逃犯,將他身上僅有的五百塊盤纏全部掠走。也遭遇過匪氣十足的警察,將他不明不白關了禁閉。但更多時刻,他走進那些山野深處的陌生民族,遇見世世代代土生土長的山民們,他們就像原始森林里的溪流和大樹一樣質樸平和,充滿善意。

      二十多年前,老謝無意間走進湘西與貴州交界的侗族山村,村里人得知老謝的姓氏后,真正有一種有朋自遠方來的歡喜,他們也姓謝,老謝一不小心就成了全村人久別重逢的遠方親戚了。他們將村中珍藏的族譜捧出來,讓老謝看看祖上和他們有著怎樣的淵源,見老謝識得幾個字,老人們還將家中古書拿來,供老謝翻閱。大伙將他安頓在一個叫謝才良的村民家里,老謝一住就是一個月。他樂呵呵地和這些原本陌生的人們生活在一起,給他們寫家信,和他們一起下地勞作,村里人在雞毛蒜皮的生活中有了矛盾和摩擦,老謝又搖身一變成為和事佬。一個月后,老謝重新上路了,村里許多人都出來相送,他的行囊中塞滿了臘肉和干菇。

      這樣溫暖的情意俯身可拾。老謝旅行中有一輛板車相伴,但時常地,他到了一個地方,當?shù)鼐蜁腥四矫鴣?,請老謝住進一家干凈的賓館里,請老謝一起喝一碗熱乎乎的米酒,吹吹牛,講講路上的故事。

      老謝還認識一些做企業(yè)的,他們自己經(jīng)營著公司,心里也有一匹野馬,卻無法像老謝這樣滿世界奔跑。他們和老謝成了朋友,時常在經(jīng)濟上給老謝一點資助,就像資助自己“行走天下”的夢想一樣。老謝上有80多歲老母親,要說他心里沒有牽掛,那是假的。有好幾次,老母親生病,需要手術,無奈下,廣東一位做企業(yè)的朋友給了老謝幾萬塊錢,讓他寄給母親,把老母親的手術給做了。往后的日子,老謝特別需要錢的時候,也常會接到這種慷慨的贈予,不過老謝哈哈大笑說,“這個別人的錢,咱也不能亂要,我過的是簡單主義的生活,抽的煙絕不超過5塊一包,喝的酒會醉就成?!崩现x還說,“花兄弟們的錢嘛,也不是白花的,我有時候也會給他們的企業(yè)出謀劃策啊,有時候企業(yè)里出了大事情,我那兄弟拿不定主意,咋辦?我就幫他拿主意啊。我當然不懂投資理財經(jīng)濟學,但我懂人生的大方向啊,大方向要比他們看得透?!崩现x這么講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諸葛亮羽扇綸巾的樣子,老謝顯然自信于自己關鍵時刻可以成為兄弟們的軍師的。

      除了這些,漫長的三十多年時光里,老謝把日常都交付給了行走,他沒有世俗中大部分人那樣穩(wěn)固的生活形態(tài),沒有家室,沒有妻兒。但老謝有過愛情,這是很重要的,這比世俗的全部幸福累加起來或許更重要,擁有愛情意味著一個人心靈的完整性。

      老謝的愛情發(fā)生在他25歲那年,那是他第一次穿越云貴高原,我想這些大抵都成為老謝后來深愛云貴高原的原因。25歲的小伙子長途跋涉,一身征塵,走過無數(shù)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走過連綿的山地和丘陵。路經(jīng)江西萍鄉(xiāng)郊外,他選擇了萍鄉(xiāng)的226地質大隊子弟學校作為住宿地。當晚,老謝在子弟學校操場邊一棵大樹下露宿,身旁放著一個大背包和一疊路上寫就的文稿。其時,正值假期,學校倒也安靜,老謝在草坪上沉沉睡去,待到醒轉來,紅彤彤的太陽已爬過了校園的圍墻,爬過了樹梢,把老謝置身的草坪也照亮了。老謝揉揉惺忪的睡眼,看看周圍,大背包仍在,可一疊文稿竟然不見了。這不是要了他的命嗎?老謝是很看重自己寫下的那些文字的,這不僅僅是行走的記錄,也是他用來構建內(nèi)心家園的材料。找不到文稿的老謝心急如焚,他斷定文稿是子弟學校大院子里的人拿了,他敲開一扇又一扇門詢問是否有人看到文稿,他站在操場上高聲嚷著,誰偷了我的文稿,誰?很快,很多醒來不久的人們都圍了上來,形成了一個扇形的包圍圈,圍觀的人們甚是不解,哪來的瘋瘋癲癲的流浪漢?老謝在操場上的大樹旁又嚷又跳,他沖著人群說,不還我文稿,我不走了,我就在這子弟學校扎根了。

      這時候,有個姑娘分開了人群,她紅著臉來到急得跳腳的小伙子面前,很不好意思地說,你的文稿我正在讀呢,剛才你睡著了,見有一疊本子,我順手撿起來看了一眼,覺得挺有意思……就拿去看了……想讀完再給你送回來,并沒有要偷走的意思。這是地質大隊子弟學校的女教師,老謝就這么和她相識了。

      一個滿身塵土的流浪的小伙,并沒有引來姑娘反感,相反,她也是一個酷愛書酷愛文學的人,她無意間邂逅了小伙子的一疊文稿,她竟然沿著文字走進他的心里去了。她沒想到這個其貌不揚又黑又丑的家伙,竟然寫得一手這么好的文章,更沒想到他的文字世界那么瑰麗,他的思想,他的情意,他追尋的蒼茫的云貴高原……這一切激蕩著姑娘的心。老謝在萍鄉(xiāng)地質大隊子弟學校操場的大樹下,住了三個晚上。每天,姑娘都來陪他聊天,他們從晚飯后開始聊,一直聊到星光滿天,聊到落月西沉,這是一種心靈的相遇。老謝在那個操場上邂逅了他的愛情。三天后,老謝離開萍鄉(xiāng)時,已經(jīng)由一個蓬頭垢面的流浪漢搖身一變成為清爽的小伙子,姑娘把他拖到理發(fā)店,給他剪去了一頭亂蓬蓬的頭發(fā),還給他買了一身新衣裳。臨別時刻,姑娘執(zhí)意將自己一個月的工資和糧票塞進了老謝的口袋?;氐郊亦l(xiāng),老謝隨后就收到了姑娘來信,姑娘的切切情意都在紙上寫著呢。

      但老謝心里通透得像一面鏡子,他并沒有資格陷入這場愛情中去,他的潛意識里有一種宿命般的理想,他已決定將一生交付給天地了。

      三年之后,老謝收到姑娘最后一封信,姑娘說,要么去找她,兩人結為伉儷,要么從此天各一方。老謝在日記里寫道:我是一個不知道好歹的大混蛋,不會珍惜愛人那顆金子般的心??赡怯帜苋绾?,我的心碎在蒼茫大地上,我的情飛翔在碧空藍天下,我的淚流過我的長路,浸透我的思想和詩句。這是我銘心刻骨的初戀,讓我無情扼殺在充滿狂熱夢想的歲月,這也是我的宿命,要么愛,過那溫馨平凡的日子,要么走,去尋找激蕩河山的生命。別怪我,但可以恨我,當恨意被歲月磨平,回頭遙望心靈遼闊的疆域,你看見遠方那個風塵萬里的男人,他已創(chuàng)造了一個全新的自我,請理解他吧。而我對你的愛,早已幻化成了浩蕩云煙。

      我不知道往后老謝是不是有過其他心動的情感,但這一段初戀一定是他生命里關于愛情的絕響。往后,老謝更迷戀的是高山大川,是萬里碧空,是星辰和露珠,是湍急的瀑布和無邊的沙漠。23歲那一年的出走,成為老謝一生的事業(yè),他認定了一種浪跡天涯的生活,認定了要用雙腳去踏萬里的征程。

      老謝在小車的內(nèi)壁上寫有四句話:師天法風,含地入流。身外非身,道中即道。他說這是他的人生哲學。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反感人家僅僅只是把他描繪成一個徒步中國的狂人,反對人家稱呼他為旅行家,他說我老謝并不是一個只知道走來走去的人,我老謝一路走一路都在深入思考。老謝更希望人們把他看成一個有文化的人,他相信他的那些行走筆記是帶著天地靈氣和哲學憂慮的。

      現(xiàn)在老謝每到一處,就會用一臺簡易老舊的手機記錄下心里的所思所想,然后群發(fā)給他在全國各地的那些有文化的朋友們,當然其中有一份必定發(fā)給我,發(fā)完后,老謝一定要追加一條短信:收到了嗎?如果你回答收到了。老謝仍然會不放心,今天發(fā)了四條都收到了嗎?所以你必須回,四條,全部收到!

      確實,老謝有時候特別像一個詩人,他的文字里充滿了對自然的情愫,他的文章就像長長的贊美詩和詠嘆調(diào)。那些老謝陸陸續(xù)續(xù)發(fā)來的短信,有時候讓我覺得自己就像在讀情書,讀老謝寫給自然和天地的情書。老謝又是一位游蕩在山野里的哲學家,在天地萬物之中悟得自己的生命之道。

      世間活路千百條,“瘋子”老謝給自己找到了這么一條獨特的道路。一生短暫,老謝就想用自己的一生給世界留下一個有別于尋常的生活樣本,大部分的人都過成了塵世中的億萬分之一,只有老謝活成了一個特立獨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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