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弋天
李陵血統(tǒng)高貴,同所有出身將門的少年一樣,該譜寫少年風華的傳說。只可惜,折劍揚槍,人只要背負上命運沉重的囚籠,便只能換回一聲屬于自己的浩嘆。
李陵是遺腹子,從小隨爺爺李廣長大。在飛將軍的教導下,他驍勇善戰(zhàn),年輕時為侍中建章監(jiān)。他本該同霍去病一樣有著戰(zhàn)神般的英勇神話,只可惜在這大漢帷幕下,只是平添了幾分艷麗血色。
悲哀的故事在開頭就埋下了不祥的伏筆。
天漢二年,武帝讓貳師將軍李廣利率領大軍出擊匈奴,李陵主動請纓輔佐李廣利。武帝欣然應允,然而戰(zhàn)馬不足,李陵只得率五千步兵出征。
浚稽山下,李陵遇到匈奴三萬大軍。他下令弓弩手千弩齊發(fā),頃刻間匈奴死傷慘重。匈奴見到李陵神威不敢妄動,而李陵奮力拼搏,毫無怯色。
戰(zhàn)爭此時已到了最艱難的時刻,上天卻同他開了個殘酷的玩笑。李陵手下一名小兵倒戈投降匈奴,向匈奴報告李陵既無糧草又無救兵,此時擒獲易如反掌。匈奴單于大悅,立即發(fā)兵殲滅漢軍。
李陵兵卒死傷慘重,饒是如此,他還是硬撐了下來。李陵且戰(zhàn)且退,一連八天浴血奮戰(zhàn),最終在距離居延塞不到一百里的地方被匈奴截住了去路。
碧血點點,蒼蒼杳杳。有冷風吹過,風里只有慘烈的血腥氣,并沒有給他帶來一絲南方的希冀,只有他高大無助的身影在寒風中震顫。大漠黃沙,碧血丹心,鏖戰(zhàn)過后的黃昏,在如血殘陽下,黯然無語。
此時的李陵已一無所有,唯有一顆丹心和李家世代未曾辱沒的高貴血統(tǒng)。他心下凄惶,心中唯一所盼便是大漢的救援。然而可笑的是,大漢給他的救兵卻遲遲不至,終究不至。
降,還是不降。這是個比生或死更為艱難的問題。不降,以死超生,可以落得馬革裹尸的英雄結(jié)局,卻再無為漢家效力的機會;降,生不如死每天煎熬,卻還有一線契機可以為漢效力,以雪前恥。
死太容易了,活著才艱難。而最艱難的事,本該由高傲的李氏子孫去完成。末路之際,他仍不忘痛呼“無面目報陛下”。殊不知,在屈辱就該結(jié)束的生命盡頭,他對冷漠的大漢還抱有一絲殘存的溫暖希冀,這才是他悲劇的開始。
消息傳到大漢,朝野震驚。武帝大怒,朝臣也附會說李陵該當死罪。獨有太史令司馬遷不畏人言,挺身而出為李陵說了幾句公道話,卻被武帝定為“為陵游說”之罪處以宮刑。而李陵的母親與妻子,也在不久后被武帝誅殺。
武帝此舉,當真是寒了兩個人的心。
司馬遷在《史記》里對此也是草草一筆帶過,并未敢像對李廣那樣著傳立說,只能將他對故人所有的安慰與想念,化作眼中泫然而泣的熱淚和墨灑下。于是這寥落的幾段文字也有了滾燙的溫度。
人在生死關頭能將比生命還重的堅貞清白托付他人,需要怎樣的信任與勇氣?行伍行走,意氣風發(fā)的李陵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而他心中唯一所念,便是不負大漢,不負身上的忠貞熱血。然而大漢負了他,武帝負了他,負得徹頭徹尾。認為他是降將令漢蒙羞,更殘忍地殺掉他的家人。
而匈奴單于待他則和漢朝的冷漠無情有天壤之別。單于愛他的作戰(zhàn)勇敢,更欣賞他一門三代忠魂,為此將女兒許配給了他,禮遇恩寵。最終懂他的竟是他恨之入骨的敵方首領,李陵像是被大漢遺棄又被匈奴領養(yǎng)的孩子。那份心酸苦楚,無人知曉。
武帝竟是不知李陵的,或者,他根本不想知。除卻對李廣的上代恩怨不談,李陵為人如何他該是明白的。只可惜,無論愛情、婚姻乃至戰(zhàn)爭,一旦牽扯到政治總是污濁得難以說清。同根同源的大漢子民倒不如匈奴單于以禮相待。固然有籠絡之心,卻也覺得比大漢多了太多人情味。
他與匈奴妻子拓跋氏居住在偏遠之地,頗有隱居意味。他是真的將自己放逐了,看著紅日東升西落,數(shù)著大漠年年荒蕪,束之高閣的不僅是腰中寶劍,更是有關故土的所有心酸想念。
只是每當羌笛吹綠玉門關外的楊柳,當胡地的霜箭射落了來年的歸雁,不知那曾經(jīng)勇冠三軍的少年將軍可還會憶起舊時長安輕揚的柳絮。
李陵投降匈奴的前一年,蘇武出使匈奴被扣。兩個原本交好又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錚錚男兒歷經(jīng)千難萬險后,懷揣著對大漢的心酸想念,在胡地坐在了一起。
李陵看破大漢的無情,告訴他自己降敵的初衷,勸他歸降。蘇武不肯,依舊眷戀大漢,李陵苦笑,潸然之際,提筆寫下《別歌》:
“徑萬里兮度沙漠,為君將兮奮匈奴。路窮絕兮矢刃摧,士眾滅兮名已頹。老母已死,雖欲報恩將安歸!”
他一口飲下杯中酒,那杯中,一半是血,一半是淚。且以此祭大漢,也祭奠一去不返的自己。
漢昭帝即位后,霍光輔政。他與李陵交情甚好,便派李陵故人任立政召回李陵。李陵望著故人,只無奈地嘆:“我已是胡服了?!?/p>
血為大漢,衣為胡服。
畢竟匈奴待他不薄,他若就此絕塵而去,豈不是做了那無情無義之人。從被漢棄置的那刻起,他就不是漢人,也不是匈奴人,只是一個被棄置于天地間游走的影子。那個年少氣盛、誓死報國的李陵已死于心灰意冷,現(xiàn)在的李陵無牽無掛。
故人再勸,李陵也只是望著南方長嘆“丈夫不能再辱”。漢已對他如此輕賤,他斷不可再棄匈奴,再次侮辱自己的堅貞。這份念及舊情的重招,只會令他的心更加沉重。故人無奈,兩人灑淚而別。
元平元年,在旅居匈奴二十余載后,他的生命隨著大漠上的野草一同荒蕪。牧歌響起,風吹過,一切歸于沉寂。
相信他仍是愛著大漢的,只是今世已無緣。那么來世吧,如有來世,愿做長安城樓前的一株柳,守望故土,以終此生。
摘自《碎花蔭里拾漢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