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曼森
我應(yīng)該哭,可是我沒有。我出生時好像沒有被設(shè)置“哭泣”的功能。
作者有話說:
我想寫悲劇,關(guān)于愛情,以還原某些過程。但是這太難了,我寫倫敦、寫里昂、寫羅馬,很多短篇都有“他”的影子,但沒人知道“他”是誰,甚至我寫了整部《眼淚無盡期》,都是“他”,而他永遠只能是“他”了。至少你們會知道,他叫貝逸臣。
高中二年級之前,我們講過的話統(tǒng)計在一起,湊不齊吉利的數(shù)字“8”。升入高三,你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怎么是你”。這世上最令人感到難堪的話,不過這句“怎么是你”。
從辦公室回到教室,我看到你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桌子上,你一條腿撐著地,另一條腿則搭在別人的椅子上。很明顯你在等人,但你顯然不是在等我。
看到我,你擰著眉頭,期待地朝我身后看了一會兒,忽然被驚醒般意識到了什么,挑高眉毛,質(zhì)問我:“怎么是你?”你猛地站了起來,桌椅被撞得叮當(dāng)亂響。
我揣測過你的反應(yīng),也想過你會是這樣的反應(yīng),但真正面對著這樣的場面,我仍舊覺得揪心。之前兩年,我們幾乎全無交集。我對你的印象很淺,你也不熟悉我。我們之間沒有冤仇,你卻用這種行為刺傷了我。
我做著深呼吸,努力平息些許不滿的情緒,甚至我讓自己朝著你露出笑容:“是我,我應(yīng)該對你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叫粱多禾……”
“別說這些沒用的!”你一揮手,聲調(diào)拔高,“我問你,怎么會是你呢?”你的臉色挺難看,挑剔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掃了一圈。
憑什么你要這樣質(zhì)問我?你只要接受安排就好了?。∥议L呼一口氣,想要與你唇槍舌劍一番,視線忽地觸及你手臂上的黑紗,瞬間被驚醒。于是,我再次深呼吸:“為什么會是我?”我的語氣沉了下去,“大概是因為我的語文成績比較好吧……”
你別過頭,冷哼一聲,冷笑道:“粱多禾,你是想掙點錢吧?我可告訴你——”你直視著我,眼里滿是不屑,“你教我,我可是不付錢的?!闭f完,你竟露出了得意揚揚的神色。
我登時覺得頭痛欲裂,但我沒有退縮,我還要笑,雖然我笑得并不好看:“簡宇成,我不收你錢。”
大概是我的模樣太過風(fēng)輕云淡,你怒了:“那你圖個什么呢?你也要高考,何必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反正都是浪費,浪費別人的時間,不如浪費我的,我這樣想。但我沒有說出來,因為除卻這個問題,我還要思考我到底圖個什么。
你為什么會認(rèn)定我是有目的的呢?細細想來,無非我跟你是兩種人,兩個世界的人。在你眼里貧窮、渺小、不起眼的我,像一株努力向上攀爬的植物,需要一面堅實的墻壁,或者筆直的樹干,才能得逞。但是,簡宇成啊,就算我真的是這樣的人,我也不會想要從你那里獲取利益。
“我只想幫助你?!边@是我的實話。
但你并不相信:“你演戲呢?粱多禾?”你吊著眼梢看我,“你把自己感動壞了吧?幫助我?可笑,我還不了解你這種人!”
你不了解我這種人!
我替你歸納過,在你眼里,我是哪種人。我規(guī)規(guī)矩矩地穿校服,拉鏈恨不得拉到頭頂,保守程度經(jīng)常會惹來嘲諷,你有沒有和其他人一起嗤笑?我有厚厚的漆黑長發(fā),它們被我綰成發(fā)髻,宛如精力過盛的大花苞,那么大一坨,很多人用不好的詞語來形容它,這種話題,你參與過沒有?
我這種人,我們這種人,在學(xué)校里不算少數(shù)。我們死板、安靜,年輕的臉上掛著單一的表情。我們的書桌永遠干凈,筆袋里有被削得尖尖的鉛筆,自來水筆總會備上幾支,鋼筆也從來不會缺席,好像我們的人生容不得半點兒閃失。
我們家境不好,不敢闖禍,也沒有叛逆的膽量,做什么都是小心翼翼的,甚至?xí)径家葎e人整潔。我們爭分奪秒地學(xué)習(xí),為了“出人頭地”這個目的。
我們存在著,又仿佛不存在。
對你來講,我們根本就是來自外太空、無法交流的“外星人”,無須過多的關(guān)注,因為我們的“小心翼翼”和“小市民”的各種目的無異于是你眼中的沙。
所以你認(rèn)定我?guī)湍阊a習(xí)語文,一定有目的。那么你又憑什么可以高高在上呢?
你這種人不必在乎成績,瀟灑地看著我們奮斗。我們在過“獨木橋”,你則站在“橋”上欣賞著風(fēng)景。你這種人,你們這種人,熱烈地生長以回應(yīng)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認(rèn)為你們才是正確的調(diào)頻,映襯著不朽的光陰與盛年。
你在夏天校服褲子會挽至小腿,上身的白T 恤一天一件,冬天會舍棄保暖的羽絨服,去選擇小皮衣或者板型好看的風(fēng)衣,看起來很帥很酷,但你的表情告訴我,其實你很冷。但為了讓宗靜覺得你很有型,你寧愿被凍著。
哦,是的,想到宗靜,我就明白你看到我的出現(xiàn),為什么會如此憤怒了。
宗靜即是“我們”和“你們”之外的第三種人,俗稱?;?。她的年級成績從未下過前五,素顏可以壓倒全校99%的女生,化了妝,可以被拉去拍時尚大片。宗靜同時是男生和女生的夢想,但這里不包括我。
在宗靜面前,我猶如營養(yǎng)不足的胡蘿卜,頂著濃密的綠纓子,不知好歹地擠進車?yán)遄拥南渥?。因為這樣的一個我,搶占了她的位置。
剛剛我講錯了,高三這年,你不再是站在橋上看著“高考大軍”沖鋒陷陣的人。你開始學(xué)習(xí),可是由于底子太差,努力幾天不見效果,你便退縮。隨后你整理一下頭腦,重新再來,效果仍舊不盡如人意。于是你求助母親,她幫你請了家教。眼見著離高考越來越近,剩余的時間有限,你有了緊迫感,便向母親請求,在學(xué)校的休息時間也要補習(xí)一門課,找個同學(xué)來當(dāng)老師。
而這一門課,你選了語文。因為你的語文成績在所有科目中是相對較好的,在學(xué)校補習(xí)的時候可以輕松一些,精神不必高度緊張,可以偷空和“老師”交流。
你對母親說,讓老師幫忙介紹班里成績最好的學(xué)生,這個人無疑是宗靜,可是老師指派了語文單科成績最好的我。
你期望來人是宗靜,出現(xiàn)在你面前的卻是我,粱多禾。落差如此之大,你的憤怒也算情有可原,即便你讓我的心里覺得很不舒服,我仍要自己理解你。
我“安慰”你:“雖然宗靜總體成績比我好很多,但三年來我的語文一直是年級第一名,這點你必須承認(rèn)!”
“喲——”你側(cè)過身子瞅我,“開始自我推銷了?你也敢把自己拿來和宗靜比?太好高騖遠了吧?”
我壓下一口氣說:“簡宇成,你要知道現(xiàn)在每個人的時間都很寶貴,包括宗靜,她也要忙著復(fù)習(xí)?!?/p>
你蹙眉:“你和宗靜關(guān)系很好嗎?這么為她著想?”
“我沒有為誰著想,只想說明這個道理?!?/p>
“難道你的時間不寶貴?”你對著我瞇起眼睛。
“這是我的事情。”
你似乎覺得自己無話可說了,所以閉上了嘴。我們對峙了一會兒,我讓你拿出語文書,你邪魅地笑起來:“粱多禾,如果你教我一段時間之后,我的成績還是沒有起色,你就會被換掉吧?”
我難過極了,可我得笑,否則我就輸了。我對你說:“是的,呵呵?!?/p>
你很難教,一下課我就抱著語文書和參考資料往你的座位跑??墒悄闩艿帽任铱欤皇侨ゴ蚯蚓褪侨?。偶爾待在座位上,你不是餓就是渴。
“粱多禾,我沒有心情學(xué)習(xí),你要知道人在很餓的情況下,是什么都做不了的,除了發(fā)怒!”
我知道你在捉弄我,可是我必須滿足你:“我?guī)湍闩芡?,說吧,要買什么?”
你笑起來,笑容很欠揍。
跑腿容易,但下課時間有限。從教室到學(xué)校的小超市,一來一去,正好十分鐘。我不記得為你荒廢了多少個十分鐘,我可以不在乎自己的時間,但我想在乎你的時間。而你,為了驅(qū)趕我,不惜舍棄掉一個又一個十分鐘。
我應(yīng)該把整個超市搬回來,可是我沒有那么多的錢。我在想自己是不是做錯了?我是在幫你嗎?我一廂情愿地想要幫助你,你并不需要不是嗎?我又何必堅持?我這哪里是在幫你?我分明是在耽誤你!
我思考這些問題,選在了錯誤的時間。當(dāng)我坐在學(xué)校超市門口的椅子上為你憂慮的時候,口袋里的手機“嗡嗡”地振動了起來。我的腦子還在想著對于你,我到底是幫助還是耽誤,所以思緒一時間難以跳轉(zhuǎn)。我把手機舉到眼前,看到一條短信,來自陌生號碼?,F(xiàn)在大家都在用微信,短信基本棄用,于是我認(rèn)定那是一條廣告信息。幸好當(dāng)時我分不出腦細胞去想什么廣不廣告,我直接按了閱讀,那上面的字讓我覺得驚恐——“你不是拿我給你的二十塊錢跑了吧?”
我怔了怔,旋即把一切拋諸腦后,站起來向操場望去。那邊空無一人,連上體育課的班級都沒有!我再看手機上的時間,它告訴我已經(jīng)上課十分鐘了!
難道“十分鐘”是我的劫嗎?抑或是我人生的一道坎兒?
我做了那么多年乖學(xué)生,不遲到、不早退,可是,可是——
二十分鐘前,你甩給我二十塊錢,讓我?guī)湍阗I面包。我拿了錢,飛快地跑到超市。買完面包被累得氣喘吁吁的我忽然悲從中來,因為自己的貧窮,也因為自己的固執(zhí)與堅持。于是我抱著面包,坐在超市門口已經(jīng)裂開口子的塑料椅子上思考起來。
我專注得忘了時間,所以完全沒注意到操場已經(jīng)在我的眼皮底下空了!又因為坐到了超市阿姨看不到的死角,她也沒有提醒我。所以我等來了這條信息,我猜那是你,事后證實確實是你。
我討厭被老師批評,所以向來自律,這次遲到你占了大部分原因。我又惱又急,把手機塞回口袋后,抱起面包想往教學(xué)樓的方向跑,哪知一步邁空,著地后又被凸起的石頭絆倒,整個人向前俯沖了足有兩米。面包順理成章地被摔了出去,我聽到了從自己胸腔發(fā)出的悶響。
我眼冒金星,痛得失語,我甚至覺得自己已經(jīng)暈過去了。不記得過了多久,我才徹底“清醒”,爬了起來。
我得回教室,可是我手心的傷口滲著血,里面還鑲著沙粒,右腿膝蓋幾乎沒有知覺,校服褲子被戳出了洞。我這樣子怎么回教室?丟死人了!
我一個人爬去醫(yī)務(wù)室?太遠了!或者我拖著一條腿去求助超市阿姨?不,我丟不起這個人!我拿出沒有被摔壞的國產(chǎn)手機,好想打120!
我一個人站在深秋的烈日下,茫然無措。
我應(yīng)該哭,可是我沒有。我出生時好像沒有被設(shè)置“哭泣”的功能,我是堅強的,我有自己的方向,并且我有毅力去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可是今天我被一個跟頭絆倒,我難過,不只因為流血的傷口,更悲哀為什么我沒有軟弱的資格。
我的樣子傻透了,窘透了。然后,你出現(xiàn)了,你沖著我大叫:“你拿著二十塊錢跑,用得著這么拼嗎?”
而我,忽然想讓別人看到我的傷口及脆弱。我朝著你伸出手,血跡幾乎干涸,里面的沙粒和泥土更加顯眼。你微怔,隨后呵斥道:“你是不是傻?粱多禾!你傻站在這里干什么?你不知道給我打個電話?你在這兒吸取天地之精華呢?”
這種時候我看到了男孩子——或者只是你的優(yōu)點,你很鎮(zhèn)定,當(dāng)機立斷,扶著我走出學(xué)校。我所在的位置距離校門很近,門口便有藥房。
你把我安置在馬路邊,去買了藥水和繃帶。你要幫我處理傷口,但我覺得自己處理才知輕重,所以拒絕了你。我輕輕地捅著手心里的沙子,你在一旁大叫:“你這樣是弄不出來的!”
我不聽,你直接搶走了我手里的棉簽。你下手太重了,但你的理論是這樣才可以把沙子全部清理出來。
“可是很疼!你知道嗎?很疼!”太疼了,我受不了了。我使勁兒低著頭朝手心吹冷風(fēng),這是緩解疼痛的唯一方式。
“你腦袋太大了!讓開!”你推開我,一邊清理一邊吹冷風(fēng)。
我不太知道溫暖是什么,我的成長道路上幾乎沒有這東西,但在這一刻我似乎明白它是什么了。忽然,我淚眼婆娑,很多情緒聚集在心頭,我竟然像個老奶奶那樣對著你絮叨起來:“簡宇成,你怎么就是不明白呢?我想幫你,沒有任何目的。如果你這樣抗拒的話,就跟老師提議換人吧,我不能耽誤你。你已經(jīng)失去庇護了,你要變得強大起來?!?/p>
你瞪我一眼,我又說:“給你買的面包被我甩出去了,你現(xiàn)在回去剛才的地方,或許還能撿回來?!?/p>
你又瞪我。
“瞪什么瞪?你以后想要過怎樣的生活,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就從來沒想過嗎?”
“沒想過——”你噎我,“不過我喜歡倫敦,想去那邊生活?!?/p>
這一跤,我摔得很重,導(dǎo)致接下來的日子,我的行動宛如變形金剛。但因禍得福大概是說,我被摔成這副模樣,換來了你的認(rèn)真,你開始好好學(xué)習(xí)了。
受傷之后,我行動不方便,不再主動去找你,也不想再教你了,你反而跑過來找我。你隨手拖過一把椅子,坐到我身邊。
不巧,那把椅子是宗靜的。她回來看到我們之后,什么都沒說,光用眼神告訴我們,她有點生氣。你恍然大悟,把椅子還回去。你一邊偷瞄她的表情,一邊去拽老師的凳子。
你不笨,只是底子太差,但語文對你來講并不難學(xué)。你只是懶,懶得寫作文,懶得去思考,好在你不再排斥我的教導(dǎo)。我們熟悉了,八卦因子使然,我問你:“你當(dāng)時看到我那么失望,那如果來的人是宗靜的話,你會怎樣?”
你有點不悅:“你讓不讓人學(xué)習(xí)啊?提宗靜干什么?”
一直以來你都很在意她對你的看法,可是我告訴過你,我之所以會來教你語文,是因為她拒絕了老師的要求。
當(dāng)時你的母親、班導(dǎo)師、宗靜在辦公室,我只是無意闖進的。宗靜不想浪費自己的時間,所以拒絕了老師,老師很為難,于是我挺身而出。
你知道了這個,覺得很沒面子。之后你看到宗靜,眼神總是很復(fù)雜,那復(fù)雜貌似名叫心痛。
你不想我提起她,你警告我:“你再提她,我就翻臉?!?/p>
我回你:“好的,呵呵?!?/p>
呵呵,你拿我出氣算什么事兒?讓你覺得丟臉的人是她,又不是我。但我諒解你,什么我都隨你去,只要你好好學(xué)習(xí)。
我們之間的“好日子”持續(xù)了半個月,這天放學(xué)后,你去買筆記本,我在教室里面等你。宗靜的突然出現(xiàn)嚇了我一跳,她氣勢洶洶的。
我朝她蹙眉,她沖過來,劈頭蓋臉說道:“粱多禾,你到底想干什么?學(xué)雷鋒上癮???”
我不懂,我望著她,眉頭皺得更緊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立功嗎?你以為你幫簡宇成提高了成績,他們家就會賞給你些什么嗎?”
這副嘴臉,簡直不像校花所為。
她也認(rèn)為我?guī)湍闶怯心康牡?,?yōu)越的家境讓她有看扁我的理由。我不甘示弱:“不要說了,宗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原本宗靜是不屑你的,一定是我們之間的默契激發(fā)了她的嫉妒心。她不一定想要,但一定要占有。這世上,應(yīng)該沒有她得不到的東西,所以她不想相讓。
“你知道個什么!”宗靜拽起我的衣袖,“你走!你不應(yīng)該坐在這里!你去跟簡宇成說,你不做她的‘老師’了!”
我甩開她,反而激怒了她,她力氣很大,直接將我從座位上拽了起來。我的傷口都在結(jié)痂,動起來仍舊費勁兒,但是我也很怒,我一把推開她:“你有病吧?”
我這一推,她便倒了,你也到了。
你推開門,看到了這樣的場面。即便她讓你難堪過,但她仍是你的女神,你一把丟開了手里的東西,去扶她,對我吼:“你在干什么?粱多禾!”
“你還不知道吧?簡宇成,本來老師是讓我?guī)湍阊a習(xí)的,是她主動跟老師提議,老師才用她的!”宗靜叫道。
“你別胡說!”我伸手去抓宗靜的胳膊,你擋在了她的面前:“粱多禾,你先走吧。”
“憑什么?”我吼你,“你讓我去哪里?”
“我說你先走!先回家!”
“我不!”我堅定地說。
你半瞇著眼看我,字字錐人心:“粱多禾,你趕緊走,不要讓我討厭你!”
“好,呵呵。”
我總是對你笑,也不管自己的笑容是否甜美。
我不知道宗靜和你說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們之間怎么樣了,我仍是你的“老師”,但你的學(xué)習(xí)狀態(tài)又回到了最初。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位置很低,我不能去操控什么,也不能主宰什么,我只能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我知道自己不可以耽誤你,于是想要放棄再教你,正好期中考試臨近,我對你說:“看成績吧,如果你考得還是那么爛,老師自然會換人?!?/p>
你沒有說話,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雖然有了任由事態(tài)發(fā)展的決定,但我還是想拼一下,我追著你學(xué)習(xí),但動作和語言都沒那么明顯。周五那天,我對你提議周六寫一篇作文,于是你約我去市體育館。不管你約我去哪里,我都會去的。
周六,初冬,呵氣成霜。你和你的伙伴們把球踢得滿場飛,熱得滿頭大汗,而坐在觀禮臺的我,被凍得瑟瑟發(fā)抖。我要等你,一等就是一個上午。等你坐到我的身邊的時候,我已經(jīng)被徹底凍僵。我這個人最怕的就是冷,只要覺得冷,就會忍不住發(fā)抖,嘴唇青紫,努力把自己縮成一團,整個人筋疲力盡。
一定是我的樣子太嚇人了,你覺得對我感到抱歉,因為這歉意,在KFC,你完成了一篇作文。
很完美,真的,你行的,只要你愿意,什么都可以學(xué)好。
當(dāng)時你一邊構(gòu)思,一邊亂看,你看到了我的手,你說:“真丑!”
沒錯,丑,這是勞動人民的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你,無法想象我這種人在過怎樣的日子。
我以為我們會成為朋友,就算不能做朋友,至少關(guān)系不會太僵,可是……
很快便到了期中考試,我對你充滿了信心,你似乎也不太低落。結(jié)果你的語文成績不但沒有提高,反而下降了不少!
這完全沒道理?。∥绎w撲到你的座位:“怎么可能呢?是不是判錯了?你拿錯卷子了吧?都錯哪里了?作文你寫了嗎?作文最占分?jǐn)?shù)!這個命題,你寫過的!卷子給我看!”
我問你要卷子,你把它往書洞里一塞:“看什么看?沒什么好看的!”
“可是我要知道你錯在哪里了??!給我看!”
你有點不耐煩了:“我都說了沒什么好看的!”
“我看一眼會死?。俊蔽医辛顺鰜?。
我這一嗓子,喊來了宗靜,她輕蔑地掃我一眼,朝著你伸出手:“語文卷子借我看一下,可以嗎?”
你垂下眼簾,緩慢地抽出了卷子。宗靜拿了卷子就走,得意得很。
不服!我不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忽然想較真兒。我朝著宗靜追過去:“借我看一下!”
“你煩不煩?人家不想讓你看!”說著,宗靜把卷子折起來,塞進了口袋。
我猜這里有貓膩,更加好奇那張卷子了!
“給我看!”我去拽宗靜的胳膊,她推開我,跑了起來。我追她,你追我。
宗靜跑去了側(cè)面的樓梯,背靠著樓梯扶手,怒對著我:“粱多禾,有意思嗎?你這人太煩了!”
我投降:“我只想看一眼那張卷子,宗靜。以后,簡宇成,我不教了,但我得‘死’得明白!”
宗靜從口袋里翻出卷子:“你想‘死’得明白?我為什么要讓你‘死’得明白?”
我不想和她廢話,直接去奪她手里的卷子,我只在乎卷子,所以忽略了環(huán)境。我撲過去搶,抓到了卷子,宗靜一個閃身,我面臨的便是向下的樓梯。我直接從樓梯上摔下去,在我昏過去的前一秒,我看到了你。
你彎下了腰,朝著我伸出手,然后抽走了我手里的卷子。
我就那么眼睜睜地、眼睜睜地看著你離開,再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
后來,沒有后來。
十年后的我來到上海,迷霧中的城市竟有些像倫敦,無意中我想到了你。想到你或許在倫敦生活得很好,我笑了起來。對你,我總是笑著的,不管發(fā)生過什么。
簡宇成偶爾會想起粱多禾,他想找到她,問一句“為什么是我”,為什么當(dāng)年一定要幫他補習(xí)呢?
粱多禾和宗靜的話,誰又是可信的?奈何這兩個人,他都找不到。
在集合站點領(lǐng)了要送的快遞,穿著工裝的簡宇成隨意地蹲在路邊將它們分類,竟看到了粱多禾的名字,是一份文件快遞。那一刻,他居然是顫抖的,會是她嗎?她還在這座城市?多年來,沒有太多情緒的他,心情忽地雀躍起來。他想見見她,毫無來由地想見她。
簡宇成慌亂地把各種快遞捆到電動車上,把那份文件捏在手里,飛速向文件上的地址駛?cè)ァ?/p>
那是很高檔的小區(qū),他和門衛(wèi)磨了很久,都不準(zhǔn)進入。門衛(wèi)要求把快遞放在崗?fù)?,簡宇成像怕文件會飛似的,抱在懷里。懷著忐忑的心情,他撥了文件上的電話:“你,你好,請問是粱多禾嗎?”
“是快遞嗎?”
“是?!?/p>
“是我,我馬上下去?。 ?/p>
來人并不是記憶中的粱多禾,即便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十年,簡宇成還是會認(rèn)得她的。失落的簡宇成抓抓不算利落的短發(fā),騎車離開。
而另一邊,被胡子拉碴的快遞員盯著看了半天的女孩,撥了這樣一個電話:“粱姐,合同到了?!?/p>
遠在上海的粱多禾,沖著空氣點點頭:“我知道了?!?/p>
十年后,粱多禾跟簡宇成是這樣的關(guān)系。
五歲時,粱多禾的父親在工地出了事故離開,她的母親賣了老房子,拿著錢去創(chuàng)業(yè),結(jié)果賠得一塌糊涂。堅強的母親,三番五次地重來、再來,終被現(xiàn)實與命運擊倒,背了一身債,身體也垮了。到了她讀初中的時候,一貧如洗的家里連學(xué)費都拿不出了。
粱多禾從小就知道自己不算幸運,她跟著摸爬滾打的母親,早早地看透了很多道理,哭是不會解決問題的,所以她不哭。她看到了母親的苦,看到了親人對自己家的疏遠,便清楚地知道,靠自己才最可靠。
初中時,她接受了資助,得以順利入學(xué)。她開始發(fā)掘自己的優(yōu)勢,發(fā)現(xiàn)自己能夠輕而易舉地學(xué)好語文,發(fā)現(xiàn)只是隨手寫的作文,都會被老師拿來當(dāng)作樣文。
這是她的優(yōu)勢。
她接受了五年資助,高三這年資助人由于心臟疾病去世,被資助的孩子都被叫了去。在葬禮上,她看到了簡宇成。他的爸爸資助了她五年。從沒特別留意過簡宇成的粱多禾,開始注意他。她發(fā)現(xiàn)他開始想要學(xué)習(xí)了,她在辦公室門口聽到宗靜答應(yīng)幫簡宇成補習(xí),于是沖進去主動提出幫忙,擠走了宗靜。
她想為恩人的兒子做點什么,可是她什么都沒有,只是語文成績好,于是便讓這個來發(fā)揮作用。她一廂情愿地幫起了簡宇成。
她認(rèn)為這是回報,這是對恩人做的最后一點事兒。
她自認(rèn)為功德圓滿,卻忘了顧及簡宇成的感受,她不知道讓他高興,才是對他好。
簡宇成排斥粱多禾,后來發(fā)現(xiàn)了她的善良及小小的執(zhí)著與可愛,可是和宗靜比起來,她什么都不算。他故意折騰粱多禾,她都受著。宗靜對他說,可以幫他補習(xí),變相要他趕走粱多禾。
簡宇成思考幾番,約她去了市體育館,希望制造困難讓她知難而退,但她并沒有。
期中考試,他發(fā)現(xiàn)語文試卷對他來講一點都不難,這是粱多禾的功勞??墒撬肟荚?,換掉粱多禾。
結(jié)果,幾經(jīng)掙扎,他沒有那樣做。他認(rèn)真考試,可還是拿了低得不得了的分?jǐn)?shù)。
拿到卷子后,他知道是宗靜在自己的卷子上做了手腳,好學(xué)生宗靜被拉去判分,她翻到了他的卷子,正確的地方也都被判了錯。
為了袒護宗靜,他拒絕讓粱多禾看自己的卷子,結(jié)果……他離開了她的視線,但是他又折返回去,把她送到了醫(yī)院。
之后他不敢見她,她也沒有回學(xué)校,兩人就此失散。
那一年即將高考,簡宇成那失去丈夫、獨立經(jīng)營公司的母親被騙,家里瞬間被掏空,連房子都沒能留下來。母親的精神徹底崩潰,她什么都做不了,成天望著天空發(fā)呆。
簡宇成沒有參加高考,知道他家落魄之后,宗靜再也沒有看過他一眼。簡宇成反而釋然了,一點兒不傷心。從高中校園出來,他直接去技師學(xué)院學(xué)了廚師,以盡快工作來維持母親和自己的溫飽。畢了業(yè),他卻發(fā)現(xiàn)新手廚師根本賺不到什么錢,就找了份兒快遞的工作,一做就將近十年。
這份工作很穩(wěn)定,他要的就是穩(wěn)定,每月拿工資,交房租,給抑郁的母親買藥。
倫敦是什么?他不知道。夢想是什么?大概就是每個月多賺一點錢吧,不用再為了幾塊錢像個小市民那樣跟大媽大嬸兒們計較。
而這十年,早早發(fā)現(xiàn)自己寫作天賦的粱多禾成功了,出了書,去簽售。她非常忙碌,甚至沒有時間想起從前。
從前她的時間不寶貴,太陽是向日葵的方向,而她早就有了自己的方向。她不打算高考,所以可以浪費時間。高中一畢業(yè),她就報了寫作班,邊打工邊學(xué)習(xí)。
沒有什么會讓她覺得氣餒,她是堅強的,軟弱的一面只被簡宇成看過一回。
簡宇成想起粱多禾,忽然記起曾經(jīng)住過的老房子。那時候父親還沒成功,住在老舊的小區(qū)里,大院子里,總有一個瘦小的女孩跟在他的后面。她的存在感太弱了,因為她總是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角落。
后來這個小女孩搬走了,當(dāng)時他正在樹下挖土,小女孩跑過來對他說:“我要搬走了,你會記得我嗎?我叫粱多禾。”
他們曾經(jīng)那樣近,然而,咫尺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