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念長
走向“文學廣場”的詩人們
——《中國詩人隨筆序列·福建卷》序
曾念長
就文學體式而言,散文與隨筆可并成一大類。若要一言以蔽之這類體式之特性,我斗膽說:公共性。它是眾多文學體式的公約數,也是無數社會性言說的公約數。所以,詩人、小說家往往要附帶寫寫散文或隨筆,學者、醫(yī)生、演員、商人和官員,數不盡的各行各業(yè)的人,都會跑到散文或隨筆這塊領地上卡遛[1]一番。它是文學的“公共廣場”,無論你是專業(yè)的文學寫作者,還是其他社會領域的各路神仙,只要來到這個廣場,大家就享有同等的“文學身份”,就可以以文學的名義說話,甚至聊聊文學本身的問題。
作為社會物理空間的廣場,天然具有兩種功能屬性:抒情性和議論性。在農村,村廟就是廣場。每逢佳節(jié),村民在此狂歡;但逢大事,族人在此定論。在城市,廣場的雙重屬性在聚合,在放大,還變幻莫測地相互轉化著。君不見,三十年前廣場批斗小兵橫行,三十年后廣場歌舞大媽擾民。而我想說的是,散文和隨筆,作為純粹精神空間的“文學廣場”,也有這雙重屬性,并且它們在這個時代發(fā)生著復雜的轉換關系。
一般而言,散文親抒情,而隨筆親議論。這種天然分化與中國古代的文章學傳統(tǒng)并不相符,而是現代文學體式發(fā)生流變的結果。這里面不得不提魯迅的特殊貢獻。通過他的海量寫作,雜文從廣義的散文中獨立出來,成為一種以純議論為要義的文學體式。顯然,在這個體式茁壯成長的背后,隱含著特定的訴求:對社會公共問題的介入。其結果是,散文中的抒情性和議論性分道揚鑣了。不過,自1990年代末以來,情況又有了新的變化。雜文作為一種文學樣式快速衰變?yōu)閮蓚€支流:一支最大限度地刪除了雜文的文學性,發(fā)展為大眾媒體時評;一支則向文學性回歸,重新融合散文的大統(tǒng),發(fā)展為隨筆寫作。于是,散文的抒情性與隨筆的議論性在慢慢靠攏,“文學廣場”上的兩種聲調正在匯合。讓議論變得更加柔軟,讓抒情變得更加有力,這是世紀之交發(fā)生在“文學廣場”上的交響曲。
這套叢書名為“中國詩人隨筆系列·福建卷”,其中對隨筆這一文體的界定,必須放在這個時代的“文學廣場”中給予具體的考察。隨筆不僅僅是一事一議,而是在與散文大統(tǒng)的重新融合中走向新的“文學廣場”,走向遼闊的精神世界。似乎有人說過,21世紀的寫作是隨筆的寫作。我希望那些有考證癖的人能夠考證出這句話出自何人。如果“查無此人”,那就當是我說的好了。就文體的普適性而言,我以為這個說法是符合實際的。隨筆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文章”,可長可短,可記事可議論可抒情,可寫一己之私亦可言天下之公。它有其他文體不可比擬的精神容量,因而往往承接了從各種狹窄、僵硬的言說空間中溢出的話語。它是怎么都可以的一種言說體式,唯獨如此,它才能夠呈現言說者的真誠品質和精神形狀。詩人于堅認為存在一種“散文
化的寫作”,它是“各種最基本的寫作的一種集合”,其“出發(fā)點可以是詩的,也可以是小說的、戲劇的,等等”。我理解于堅所說的“散文化的寫作”,就是接近于已被我們的文體觀念接受了的隨筆。它是一種最公共的寫作,也是一種最自由的寫作。這種寫作本身,就是個體言說與公共言說的有效結合。
有一種傳說試圖指出,福建是一個“詩歌大省”。如果僅僅是指詩人的數量和影響力,我以為這種傳說言過其實。哪個省域不是詩人成群?又有哪幾個省域舉不出若干有影響力的詩人?但我以為,如果是指詩人在一個特定時代中的精神境遇,福建的詩人及其寫作是極具典型性的。從歷史上看,閩人文學長于詩文,而對小說幾乎沒有什么貢獻,這是不爭的事實,而且至今尚未完全走出這種宿命的循環(huán)。其中的原因,很難給出一個實證性的定論。一個較具有說服力的觀點認為,閩地方言制約了閩人的大眾化寫作,因而也就失去了進入白話小說領地的優(yōu)勢。這一說法或許不假,但我以為還有一個因素是需要認真對待的,那就是閩人精神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內排遣”傳統(tǒng)。閩人是習慣于自我言說的。他們往往向自己的內心,而不是向外部世界尋找人生問題的答案。在依然保留著傳統(tǒng)生活氣息的鄉(xiāng)村地區(qū),拜神依然是許多福建人極具日?;男袨椤K麄兞晳T性地在神像前喃喃自語,實則是在與自己的心像一問一答。這種向內延伸排遣路徑的精神構造,也正是詩歌和散文的天然形式。相比之小說指向社會的豐富性,詩歌和散文更直接指向了個人內心的細密紋理。閩人對詩歌、散文以及散文詩的偏愛,或許正是緣于此。他們的天然節(jié)奏不是東北人的嘮嗑,不是北京人的段子,而是以沉默為外部表征的內心絮語。這種精神特征也讓閩人背負了一項無端的罪名,那
種通往內心的訴說與自救,往往被假想為深不見底的心計。我以為這實在是一種誤解。人們對自我言說的恐懼與排斥,在“早請示、晚匯報”的時代一度達到極致。如果我們不理解自我言說是人類話語結構的重要基石之一,也就理解不了我們?yōu)槭裁匆瘩g那場極端化的話語運動。正是在這一點上,以鄭敏、杜運燮、蔡其矯、舒婷為代表的福建詩人,憑著對自我言說的時代性覺悟,在1970年代末1980年代初的新詩潮中成為一面旗幟,也為福建詩歌贏得了至高的榮譽。
作為一種帶有地域性特征的文化存在,今天的福建詩人(也包括批評家)依然保持著如隱士般構建自己的內心世界的精神傳統(tǒng)。如廈門的舒婷、陳仲義,福州的呂德安、魯亢等等,他們對這個時代的公共話語似乎缺乏志向,因此也很少像文化中心省份的詩人一樣甚囂塵上。與其說這是詩人的一種刻意姿態(tài),不如說這是詩人的一種心靈隱喻。詩人就是這個時代的隱士。他們是一種逃遁式的存在,真實地輻射著一個時代的精神氣場,卻很少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疤杹淼搅穗[士的家/隱士卻不在家”。這是江蘇詩人胡弦的詩句,在此我愿意借它來闡明這個時代的詩人的心靈志。但我還想說的是,現代詩人作為一種特殊的社會性存在,不可能完全隔絕于世。他們往往還借助詩歌之外的形式,介入公共事物,與外部世界進行對話。在此意義上,我們這個時代不乏有令我們素然起敬的國內同行。比如于堅,這位自稱“在散文寫作中向后退”的云南詩人,實際上是通過隨筆這條言說通道重新抵達時代現場,將文學的態(tài)度和立場帶入大地與環(huán)境、建筑與城市、本土化與全球化等一系列社會性問題。再說王小波,他不是詩人,卻在小說中前所未有地開辟了自我言說的路徑,因
而比許多詩人更早抵達詩性的精神國度。即便如此,他還是出色地完成了一系列直面時代議論的隨筆寫作,并稱這是知識分子在承擔應有的道義和責任。我想詩人寫作隨筆的意義也許就在于此。詩人不僅僅是詩人。他首先是個人,具有每個人通常都有的兩面性,以及由兩面性拓展開來的多面性。當詩歌在表達一個人的多面性時變得言不及物,詩人就會借助另外一種表達形式,以探求詩人與世界之關系的多種可能性。寫隨筆就是詩人延展自己的精神空間的一種有益嘗試。正如前文所言,隨筆是“文學廣場”,是個體言說與公共言說的交匯地帶,也是詩人出來卡遛的絕佳場所。
我想這套叢書的多數作者是以詩人為身份自覺的,因此才有“詩人隨筆”一說。這么說來,我們似乎可以將這些隨筆作品看作是詩人的“副產品”。一個成熟的詩人對自己的作品是極為苛刻的,我想他們對自己的“副產品”也應抱有同樣的態(tài)度。至于這些隨筆寫得如何,實無由我評說的必要。所謂“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再費口舌也是多余的。我更想借這個機會,談談對寫作的兩種精神向度的看法。呈現在我眼前的這些隨筆作品,更多是延續(xù)了福建詩人的自我言說的精神傳統(tǒng)。這種“路徑依賴”是一種常見現象,也符合詩人的自我期待,以及多數人的閱讀期待。一位學者來到廣場,未必就能拋棄書齋里的習慣,遇見新鮮事恐怕要尋根究底一番,甚至與自己“死磕”。這在許多人看來是合乎常理的。依此類推,詩人出現在廣場,也有自己的習慣性方式。他們左顧右盼,略帶神經質,卻不愿參與任何“群眾聚會”,就像傳說中的“打醬油”者,一溜煙又飄走了。我作此類比,僅僅是想說明,詩人自有詩人的專注精神。詩人最關心
的,終究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即便是寫隨筆,他們還是習慣于將文字的光亮照向自己的心靈空間。這本無可厚非,但又何嘗不是一種遺憾!時代的聲音牽扯著人心,我們又豈能充耳不聞?但我并非是要主張詩人們去做單刀直入的社會時評家。詩人自有表達時代經驗的獨特方式。像安琪一樣立誓做一個女性主義者,將詩人與時代的緊張關系和左沖右突毫無保留地呈現在字面上?;蛳耵斂阂粯訉懥魧W往事,寫對疾病與死亡的深度凝視,并將它們與讀萬卷書的知性體驗融為一體,再和盤托出。凡此種種,都是詩人介入公共言說并借以重構自己的精神世界的不同嘗試。
我之于這套叢書的不少作者而言,算是老讀者了。這里我指的是他們的詩歌。對于他們的隨筆作品,我卻讀得較少。我愿意將這一次的集中閱讀,當作一次發(fā)現之旅,去看看我似曾熟識的詩人,其實還有著不為人知的更為豐富的一面。
(注:“中國詩人隨筆系列·福建卷”擬于2015年10月由寧夏陽光出版社出版,共收入安琪《女性主義者筆記》、魯亢《被骨頭知道》、老皮《知天命》、何奕敏《去遠方尋找自己》、深藍《在春天或者在夢里》等五部隨筆作品。)
(作者單位:福建省文學院)
1. 卡遛:福州地區(qū)方言,也通行于臺灣馬祖等地,意指閑逛、遛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