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郭老Q
和右派一起挨斗
◎前郭老Q
卻說這么一次半夜三更,我和別動隊的一名右派被押到學習班(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原來學員們也沒睡,階級斗爭搞到風口浪頭上。需要兩個“夠線”“活靶子”演習演習。
我立刻被置身于憤怒的人群之中,學習班的重點人和骨干都是同仇敵愾。他們憤怒地呼喊著,革命的激情,對毛主席革命路線的熱愛使他們忘記了學習班應該遵從的尊卑次序,重點人看到了真正的階級敵人,革命的良心有了發(fā)現,對劉少奇反動思想的氣憤使他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時刻監(jiān)視他們的學習班的骨干,他們憤怒地猛揪我前胸的衣襟,摁我頭,想一腳把我踏到地底下去。他們恨這個充滿矛盾的世界,既然發(fā)明了“學習班”這個事物,點燃了胸中本該燃燒的熊熊怒火,卻又不許把那引起憤怒的對象碎尸萬段。我應該贊嘆成立學習班的宗旨是如此的偉大,她使五大三粗的漢子在世界上最偉大純潔因而也是最猛烈的革命怒火中燒時,還沒有忘記學習班鐵的紀律,否則,我真要變成粉末了。那些戴罪立功的重點人,沖在最前面,和骨干們并肩戰(zhàn)斗,氣氛使他們的喊聲震耳欲聾,他們摁我的頭使我呈飛機式的姿勢,臉,胸幾乎貼在地上。他們恨學習班的紀律約束他們,不能痛打我們,因而把力氣都用在只能允許的推上。我們被從這頭推到那頭憤怒呼喊的人群中,又被推回來,頭發(fā)被激動得過火大手揪扯著。
莊稼人,三四十歲的莊稼漢啊,使我想起了如下毛主席的語錄;“他們舉起那粗黑的手,劣紳,認得我么?為所欲為,一切反?!保珴蓶|“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莊稼人大老粗適當地用下面的語錄使我感到更沒什么可自持比他們有什么強的地方了,只剩下不如他們的地方——反動?!皬V大群眾開心之日,就是一小撮反動分子難受之時,”眼前的一幕,難道就真的證實,“句句是真理”,我真就是可憐的反動分子了?
我看右派已經氣喘吁吁,站不住腳的樣子,被人揪起又堆下,臉色像“地道戰(zhàn)”電影里那個鬼子官最后挨槍斃被民兵拎起那樣。
學習班那個姑娘——場部派來的學習班排長,這里唯一的女學員說右派:“趙桂林,你算完蛋”言外之意是;放棄幫助改造你了,于是,幫助改造的火力就對我一個人了。我于是站不住,因為堆下來再被薅起,比撅著要好得多??蓪W習班的人除了叫人撅的人就是挨過撅的人,都明白怎樣叫人更難受,他們說:“你可不是……”于是我以最難受的姿勢又挺了一兩個鐘頭。其間,也多少借鑒右派的辦法:大喘氣,冒虛汗,但人家既然懂行,也不敢表演過分,其中有六七分也是真的。
回來后沒人處,我問右派,有何感想。右派說:“人身是鐵,非是鐵,官法如爐,真是爐?。 蔽蚁瓤从遗赡琼敳蛔〉臉幼?,還以自己比右派體質強,年輕而找到了新的較現實的高興念頭(總覺得有什么高興事的習慣一直保持到現在,直到目前我要是一天沒有了一想就值得高興的念頭,就感到迷茫和不可理解)?,F在聽到了這兩句封建社會做過班房的人的經驗談,感到高興的理由要打折扣了。
這兩句話道出了被專政的滋味。這兩句話我反復念多次,一直到現在。我念著這兩句無疑是在提倡專政,階級壓迫,這在當時是時髦的,而且是從被專政的角度,道出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
而那些老粗們是不會用這樣的語言來歌頌無產階級專政的,我又找到了高興的理由。
我的身體不是鐵的,而目前的環(huán)境正吸食我的健康,來換取對右派的一點高興的心理。在經歷了右派那么多年之后,我還能趕上右派目前的狀況么?
我現在想,也許這兩句話有助于使我認識現實的嚴酷,受過那身體和心理被專政狀態(tài)下前后七八年的生活,健康地活到現在。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