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夔,男,本名王魁,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鐘山》《飛天》《雨花》《陽光》《朔方》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60余萬字,有中短篇小說被《小說選刊》《短篇小說選刊版》選載,著有中短篇小說集《蝴蝶按鈕》?,F(xiàn)供職于泰州日報社。
因?yàn)榻疰i不見了。
幽暗的后街像一支黑色的單管獵槍,槍口里的東園57號,是一幢老住宅樓,樓高6層,分三個單元,它建于上個世紀(jì)的七十年代,墻體斑駁。住在槍口里的人們,多少都有些郁悶。不過今天的左向平是快樂的,因?yàn)檫€不到夜里11點(diǎn),他的油炸臭豆腐就全部賣完了。就連留給自己的那三串,也被一個渾身散發(fā)著迷人香氣的婦女買走了。他推著鐵皮車,轉(zhuǎn)進(jìn)了后街。
后街已失去了白天的喧囂,地上污跡斑斑,墻角處的泔水桶里,堆滿了菜葉、肉骨頭、面水和油水,幾只野貓?jiān)谧分疰覒?,十分快樂。這時眼皮底下的后街,像城市肚子里的一段大腸,左向平朝貓們做了個發(fā)狠的鬼臉,然后自己的腸子無奈地“咕咕”叫起來,他腳下快了些,鐵皮車停在東園57號的公用車棚里,左向平提著褲腿,飛快地上了樓。打開505的門,他開始不停地喘氣,老了,不行了。他拍了幾下胸口,拿了桌上一只干巴巴的饅頭,一邊啃一邊數(shù)錢,賣了98塊4毛,他把錢翻過來,從零到整又?jǐn)?shù)了一遍,一點(diǎn)也不差,還是98塊4毛。他把零票放回錢包里,又將5張10元的和2張5元的疊好,打開衣櫥,放到衣服的夾層里去。這時他有了看一看金鎖的想法,只要看到金鎖,他的心里,也被鍍上了黃金的光亮。他把衣裳和毛巾被搬開,翻開櫥膛,在一只百歲碗里,藏著那個紙包,紙包里有他珍藏的金鎖。但是這一次,紙包格外輕,他嚇了一跳,昏暗的白熾燈下,他的臉成了豬肝紅。果然什么都沒有,在一層層微微發(fā)黃的白紙中間,什么都沒有,沒有。金鎖不見了。
只有兩種情況,左向平會看金鎖,心情特別好或者特別糟糕的時候。上一次看到金鎖,還是在兩個半月前。在這兩個半月的時間里,是誰偷走了金鎖,是誰呢?
是不是自己的兒子?
兒子左向滿,在南方一所普通高校上大二?,F(xiàn)在的大學(xué)就像大坑,要用人民幣往里填,而且好像怎么填也填不滿。最初每月給兒子的銀行卡上打600元錢,后來打800元,再后來打1000元,盡管如此,兒子還是不滿意。他在電話里跟父親說,爸爸,你不知道這所南方城市的消費(fèi)有多高,連大白菜都貴得離譜,好像它是銀子做的。你每月給的1000元錢,還不夠那些老板們剔一下牙齒縫。左向平告訴兒子,什么都在漲,就是油炸臭豆腐沒有漲,我又有什么辦法呢?1000塊錢,我要剔干凈所有的牙齒縫。左向平也提到了牙齒縫,他到底做過思想工作,兒子埋怨的時候,還忘不了幽一默。電話那頭不作聲了,左向平仿佛聽到了兒子輕輕的嘆息聲。他有點(diǎn)后悔,不該在這個時候玩幽默的。過會電話那頭說,就這樣吧。兒子掛了電話,左向平心里涼到了底。他多么希望兒子再說幾句埋怨的話,希望兒子說得輕一點(diǎn)、軟一點(diǎn),他會答應(yīng)的。左向平將手中的話筒緩緩放下,自言自語說,好吧,你總是有道理的,總歸是你有道理。
左向平做鼓樓廣場的夜市生意,他打烊打得越來越晚,最后總要過夜里12點(diǎn)。因?yàn)樗F(xiàn)在每月要往兒子的銀行卡上打1200元。今天是個例外,他沒想到生意這么好,不到11點(diǎn),全部賣光。他真想從地面蹦上505室。他真是蹦上去的,樂極生悲,金鎖不見了。
兒子是兩個月前回來過暑假的,回來之前,他給父親打了電話,說要把女朋友帶回來。左向平吃了一驚,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兒子有女朋友。兒子在電話里說,爸呀,我跟我女朋友說了,說你是一名退休老師,所以你最好把家里腌制的臭豆腐送到姥姥家里去。把家里收拾干凈,讓人聞不到臭豆腐的味兒。還有,到哪里借個書架回來,再弄點(diǎn)教輔書放上面,這樣才有書香門第的味道。
左向平本來要教訓(xùn)兒子幾句的,炸臭豆腐怎么了?炸臭豆腐辱沒了你么?話到嘴邊,又被他生咽回去了。他問,你們很好吧?
好。兒子說。
好多長時間了?
很長時間了。
跟爸爸還保密呀!
保密!
女孩子的家是哪里的?
爸!兒子像有點(diǎn)不耐煩了,等我們到了家里,你再慢慢查戶口吧!
兒子的女朋友叫樂盈,長著兩顆鞏俐的虎牙,而且身材苗條,面容姣好。她這么漂亮,讓左向平心里不踏實(shí)。吃過晚飯,他把兒子拉到小房間。同班同學(xué)?
是的。
女方家里同意嗎?
她的父母還不知道這件事。
左向平站了起來,在逼仄的屋子里來回走了幾步,說,要當(dāng)心!
兒子噘著嘴,知道了。
左向平點(diǎn)了點(diǎn)頭。
兒子說,明天我想帶她去商業(yè)街和附近幾個景點(diǎn)玩玩。我需要錢。
左向平從口袋里掏出幾張大鈔,夠不夠?
兒子接過來,說,人家女孩子難得來一次。
左向平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翻開,里面有300元錢。左向平說,我只有這么點(diǎn)了,夠也好不夠也好。你給我悠著點(diǎn)花,我不炸臭豆腐,是坐吃山空。
兒子還噘著嘴,說,我知道了。
是不是樂盈?
窗戶外面黑下來,夜越來越深,左向平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房子太老,后來又沒怎么裝修,不關(guān)聲。兒子和樂盈的聲音不停地從隔壁房間傳過來。樂盈的聲音又尖又脆,像一把鋒利的匕首,在隔墻上劃來劃去。左向平站起身來,上了趟衛(wèi)生間,經(jīng)過兒子房門的時候,他稍停了停,他聽到兒子和樂盈穿著拖鞋在房間里奔跑打鬧。樂盈突然叫起來,哎呀,你弄痛我了。兒子問,怎么了?樂盈卻又呵呵地笑起來。他想樂盈此刻是否光著身子?他們到底在干什么?他回到自己的房間,還在想,想著想著,他把自己的情緒調(diào)動起來了,比看一部三級片還過癮。他掏出自己的家伙,讓它解放了一回思想。
第二天一早,兒子帶樂盈上街去了,左向平買了菜回來,坐在床上看電視。他是個電視迷,但今天根本看不下去。他有點(diǎn)不安,這個不安是樂盈給他帶來的。她會不會是個騙子?就算她不是騙子,大學(xué)生的戀愛到最后修成正果的很少。大學(xué)生戀愛,不過是一場風(fēng)花雪月。他有點(diǎn)心疼那點(diǎn)錢了,這些錢的確有點(diǎn)花得不明不白,買了兒子一時的高興。兒子和樂盈沒有回來吃午飯,他們是晚上回來的,當(dāng)時左向平正在從窗口向下探望,樂盈緊緊地依偎著兒子,撒著嬌,兒子呢,完全被她迷住了。
他越來越不安了,而且認(rèn)為兒子會很快陷入痛苦之中。終于有一天熬不住,再次把兒子單獨(dú)拉到小房間。他跟兒子說,年輕人應(yīng)該以學(xué)業(yè)為重、事業(yè)為重,兒女情長也需要,但那畢竟是次要的。你和樂盈,不能因?yàn)檎勄檎f愛荒了學(xué)業(yè)。兒子說,我知道的。左向平說,而且我覺得樂盈這個女孩子,你要慎重考慮!
怎么了?
她很漂亮。
是的。
漂亮的女孩子靠不住的。
可是我們很好的。
總之,我覺得漂亮的女孩子不很靠得住。
爸爸,你太武斷了。
不是我武斷,現(xiàn)在就這社會。
爸爸,我知道你為什么排斥樂盈,因?yàn)閶寢尯芷粒墒撬龗佅挛覀?,跟別人跑了。這也不能代表所有的漂亮女子都用情不專。你是因?yàn)槭芰舜驌?,才有這樣的想法!
左向平很生氣,你這是怎么說話呢!
兒子沒有說話,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
左向平一個人坐在小房間的床上,低著頭,他覺得兒子正在離他遠(yuǎn)去。樂盈奪走了他可愛的兒子,教壞了他。
現(xiàn)在,左向平站在三門櫥前,像還能嗅到兒子和樂盈的氣息。他想他們兩個在房間時,樂盈一定用手指著,讓兒子為她打開一個又一個柜子、櫥子和抽屜。她對什么都充滿了好奇。她看到了那把金鎖,收進(jìn)自己的坤包里。
是不是徐如琪?
徐如琪的年齡并不比樂盈大,但她很老辣,老辣使她裝出的純情像一團(tuán)餿飯。她也很有幾分姿色,而且善于調(diào)情。當(dāng)然對于左向平,她一向是敬而遠(yuǎn)之的。
因?yàn)閮鹤訋缀跻怂械腻X,最近又不做生意,買菜總歸需要錢的。他的那些親戚朋友,基本上都是他的債權(quán)人,再去借錢,牙齒挪不開嘴。這時他想到了徐如琪,不到萬不得已,他是不會向她開口的。
徐如琪住在506室,和他對門。她在一家舞廳陪舞,從下午2點(diǎn)工作到夜里12點(diǎn),如果有客人需要,而且自己心情不錯,她也會把客人領(lǐng)回家。所以徐如琪的早晨,通常是在席夢思床上度過的。
徐如琪躺在床上,快活地呼吸著窗外的空氣,她鼻子靈敏,甚至嗅出了負(fù)離子的味道。以前不是這樣的,505室簡直臭氣熏天,以至于她一進(jìn)樓道口,就得捂住鼻子,而且進(jìn)屋后把門窗緊鎖,如不其然,她會被臭豆腐冒出的氣味淹死。奇跡是在左志滿回來后發(fā)生的,505室的臭豆腐突然銷聲匿跡了,左向平也不賣臭豆腐了,而且有時還會發(fā)現(xiàn),他老人家拿著書裝模作樣地看。如果不是受了刺激,就是神經(jīng)出了問題。這老東西!葫蘆里賣什么藥哩!她一邊想,一邊將一盒未拆封的避孕套放進(jìn)床頭柜的抽屜里。
左向平就是在這個時候敲她的門的。她從貓眼里看到他,接著嗅到一股絲絲縷縷的臭豆腐氣味。是的,盡管左向平已經(jīng)好些天沒有做臭豆腐生意,盡管他在兒子回來之前,用香皂反復(fù)打理過自己的身體。但他身上的那股味道,怎么洗得凈呢!徐如琪就是這么個對氣味特別敏感的女孩,她的鼻子,比大象還要長。
左向平進(jìn)來,發(fā)現(xiàn)徐如琪和他保持著相當(dāng)?shù)木嚯x,這種距離,左向平是熟悉的,有許多人,和他保持著有形或無形的距離。徐如琪的房間,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那是固體芳香劑發(fā)出的,他雖然喜歡,但鼻子很不適應(yīng),就像鼻孔里鉆進(jìn)了螞蟻。他自顧自地在椅子上坐下,一邊用手指摳住鼻孔。徐如琪問他,有什么事?左向平說,沒什么事,真的沒什么事。兒子和他女朋友上街去了,他沒事,來串個門。兒子和女朋友在樓梯口喜歡鬧騰,沒有什么不習(xí)慣吧?徐如琪笑笑,沒有什么的,我睡覺一向很死。左向平這才發(fā)現(xiàn),徐如琪還穿著睡裙,她沒有戴胸罩,睡裙上有微微凸起的兩點(diǎn)。他把摳鼻孔的手放下來,屁股上像裝了彈簧,坐不住。徐如琪又問,你有事就說,不要拿我當(dāng)外人。她態(tài)度這么好,甚至比對嫖客的態(tài)度還好,讓左向平心情舒暢,而且有點(diǎn)感動。左向平說,實(shí)在不好意思,你知道,我兒子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女朋友,這些,都得花錢。徐如琪說,噢,我知道了。她把一邊的坤包拿過來,從里面翻出一疊百元大鈔,800元夠不夠,不夠我再拿。左向平連說,夠了,夠了。我給你打欠條。徐如琪說,我們緊鄰,欠條就不需要了,反正錢也不多,你記得還就是了。徐如琪把錢交到左向平手上的時候,左向平渾身像被電流擊中了,他從來沒有與她如此親密接觸過,她身上的香氣以及女人的體味,都使他難以呼吸。他接過錢,說,到我家坐坐吧,你來這么長時間,還沒有到我家玩過呢!
徐如琪拿著一盒芳香劑,跟在左向平后面,到了505。芳香劑就像一盞燈,指引著她走向黑暗的路途。在505,徐如琪的屁股沒有著陸,她拿著她的燈,在房間里左轉(zhuǎn)右轉(zhuǎn)。對于樂盈的衣物和化妝品,她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左向平,也樂于讓她翻翻,他們兩個站在開著的櫥子面前時,客廳的電話響了。電話是老科長打來的,他一向喜歡啰哩啰嗦,說了半天,還不知道他要表達(dá)什么,主題總是抱怨,不是抱怨上漲的物價就是抱怨不孝順的兒女要不抱怨惡劣的環(huán)境污染,他總能找到抱怨的主題并且牢騷比老太婆的裹腳布還長。等他接完電話回來,看到徐如琪拿著樂盈的絲網(wǎng)連褲襪,他們像偷窺的同謀者,沉浸于獲得私密的快樂和不斷的想象中。
是不是顧高?
左向平的朋友并不多,后來朋友更少,原因在于,他老是向朋友們借錢,而且借得多還得少。他的505室,一年到頭也沒有幾個人串門。在左向平還沒有從車間調(diào)進(jìn)廠長辦公室前,顧高和他同過班組,人長得又瘦又小,走起路來喜歡一扭一扭的,麻花鉆頭似的。不但左向平看不起他,所有班組的人都看不起他,連班組的老大姐們,也喜歡在上夜班的時候,把他拖到車間后面的水泥墩上,脫了他的褲子摸幾下他的陰莖。如果法律上有猥褻男人罪,那幾個婦女早被捉進(jìn)了看守所。廠子破產(chǎn)后,顧高做水果生意,發(fā)了點(diǎn)小財,盡管如此,在左向平看來,他仍然是麻花鉆頭顧高,而不是小老板顧高。
有一次也是沒有辦法,想不到人,左向平挫低了身子,下了氣,去找顧高借錢。顧高一聽他是來借錢的,屁股下面的椅子就升高了。這小子,把他當(dāng)人他還來勁哩!看在鈔票的面子上,左向平也只得在他面前裝出一點(diǎn)龜孫子模樣。把錢借到手,左向平發(fā)誓,再不向顧高伸一次手,伸手還跌自己的架子哩!
沒想到顧高找上門來了,那時兒子和樂盈剛剛返校,他正著手重操舊業(yè)。顧高梳了溜光的分頭,夾著個公文包,裝得跟廠辦主任似的。如果他是來要錢的,左向平有很多理由可以搪塞他。但顧高說,他只是路過,上來看看。兩人心不在焉地拉著話,很快左向平發(fā)現(xiàn),顧高是為著徐如琪來的,因?yàn)橹灰獦翘萆嫌许憚?,他就情不自禁地往貓眼那兒跑。徐如琪從菜場買菜回來,顧高把眼睛貼在貓眼上,一動不動,像看西洋景。左向平跟他打趣,他也不理,直到徐如琪關(guān)上門,顧高才把頭從門上拉下來。左向平說,你個小狗崽子,是不是看上那個女人了?顧高點(diǎn)點(diǎn)頭。左向平說,那你還不上?只要給錢,她跟誰都上。顧高說,給錢那有什么意思!我不想給錢,還得讓她樂意跟我上。左向平說,吹牛皮也不怕把牛給吹炸了!顧高說,你不相信是不是?左向平鄙夷地“切”了一聲。
第二天,顧高又到舞廳找徐如琪,他跟徐如琪說,你他媽的跟我裝什么純情,你還做清臺!我現(xiàn)在不但知道你帶男人回去睡覺,還知道你住在東園57號506室。徐如琪吃了一驚,你怎么知道的?顧高說,你別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今天晚上你長四條腿也跑不了啦!說吧,一夜多少錢?徐如琪說,你打聽得這么清楚,還問我多少錢!顧高從包里抽出200元錢,怎么樣!徐如琪說,太少了吧!最低也要300。顧高說,我又不是沒嫖過,200塊不少了,而且今天我也只帶了這么多錢。小琪子,現(xiàn)在做小姐的競爭也很大,別當(dāng)自己那塊地方是金子裝的。徐如琪說,好吧好吧我服了你,我現(xiàn)在還有點(diǎn)事,要不你先到我家門口等我。
左向平賣完臭豆腐回來,看到顧高站在門口,很奇怪。顧高說,他等徐如琪。左向平“哦”了一聲,讓他先到自己家里坐坐。進(jìn)了屋,顧高翻包給左向平看,翻口袋給左向平看,真的一分錢也沒有。今天我搞徐如琪,一分錢也不花。
好吧好吧你吹牛皮吧!左向平說,你吹吧吹吧,我才沒工夫聽呢。我管你花不花錢呢!你花不花錢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又不是淑女,你不花錢能搞到她有什么神奇呢!告訴你,我要想不花錢搞她,我早就搞了,我嫌她臟!我要去大便了,你坐吧。
等到左向平大便完,顧高從他住處消失了。他從貓眼往外看,徐如琪在開門,而顧高的一只手已摸到她屁股上去了。他似乎意識到左向平在看他,朝著這邊的貓眼做了個鬼臉。
到底是誰呢?他想,顧高的可能性更大,如果真是他,看不扒了他的皮。左向平把牙齒咬得“格格”的,就像要把顧高吃進(jìn)肚子里。他發(fā)了好一會兒呆,才把百歲碗放回原處,櫥膛重新關(guān)上。紙包空了,他的心也跟著空了,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著,他的身體發(fā)輕,在屋子里飄起來。家里的桌子、凳子和床,都是老式的,散發(fā)著陳腐的氣味。墻上還掛著爺爺?shù)倪z像,是手工畫的,惟妙惟肖,爺爺表情冷峻,像要跟自己對話。人們在屋內(nèi)懸掛遺像,不是為了懷念,而是為了與死亡接近。爺爺?shù)淖齑絼恿藙?,開始訓(xùn)話。左向平吃了一驚:要么自己死了?要么爺爺復(fù)活?那個金鎖,是爺爺留給他的。他還沒有懂事的時候,父母就死了,是爺爺把他帶大。后來爺爺也死了,爺爺臨死的時候,將金鎖交給他,并且告訴他,這金鎖,是吳德昌的東西。知道吳德昌是什么嗎?爺爺說過一個人的名字,這個人,中國人都知道,他的祖籍,就在現(xiàn)在的后街,當(dāng)時他祖上開的吳德昌商行和爺爺開的景泰和商行毗鄰,爺爺就娶了吳德昌商行的姑娘做老婆,你的奶奶,算起來,跟他的曾祖父同輩。你看到這鎖后面的吳德昌三個字嗎?如果你將來真有什么困難,帶著這金鎖找他,一準(zhǔn)能行。
爺爺走了,但爺爺?shù)倪z像和金鎖卻留了下來,成為左向平生命的一部分。左向平?jīng)]有去找那個人,因?yàn)樗麄冎g的親戚關(guān)系,不知轉(zhuǎn)了幾十幾個彎哩!但左向平又想,只要金鎖在,希望就在,說不定呢什么時候……現(xiàn)在金鎖沒有了,他像一個失魂的人,離幽冥地府近了,離爺爺近了。爺爺?shù)淖齑絼恿藙?,他要說出那個偷金鎖的人了。
但是爺爺又什么都不說了,遺像還是遺像。就像凳子還是凳子,桌子還是桌子,左向平還是左向平。他從床上坐起身,聽到了樓梯口的聲音,徐如琪從舞廳回來了。
當(dāng)然也很有可能是徐如琪,甚至是徐如琪和顧高同謀。他把眼睛貼在貓眼上,看到徐如琪穿著一件低胸的吊帶裝,她低下身來到坤包里尋鑰匙,兩只乳房,像要從衣衫里跑出來。左向平想,倒不如這個時候找徐如琪套套話,說不定只需要幾句話,就能套出她有沒有偷金鎖。
徐如琪屁股還沒坐穩(wěn),就聽到有人敲門。她問:誰呀?左向平說,是我。徐如琪從貓眼里看到左向平穿著件背心站在外面,那種令人作嘔的臭豆腐味道,正從門縫里肆意漫溢而來。徐如琪皺了皺眉頭,說,這么晚了,有什么事兒明天再說吧!她這么不爽快,讓左向平覺得,她心里有鬼。做小姐還有什么晚不晚嗎?晚才好呢!夜晚到了,她們的高潮就到了。她越是拒絕,越是堅(jiān)定了左向平要把門敲開問個究竟的信念。他說,我有急事,你快開門。徐如琪說,你煩不煩哪!左向平說,我把800塊錢帶來了,你收一下。徐如琪說,明天給我一樣的,我也不急著錢用。左向平說,我?guī)砹?,你就一定要收下,今天我等你好長時間了。他只是搞個噱頭,一定要把徐如琪搞定。徐如琪果然忍無可忍,只得放左向平進(jìn)來。她讓他坐在椅子上,自己則坐在屋里離左向平最遠(yuǎn)的地方。左向平站起身,徐如琪示意他不要過來,錢放在一邊的桌子上就可以。他記得上次在這兒,他和她之間的距離,絕對不似這般遠(yuǎn)。今天她怎么了!發(fā)什么神經(jīng)!
左向平坐下來,一手?jǐn)R在桌子上,問徐如琪,有一個叫顧高的人,原來跟他是同事,長得猴頭猴腦的,一看就不是個好人。你認(rèn)不認(rèn)識?徐如琪搖了搖頭,不認(rèn)識。她心里有鬼!左向平想。
你怎么會不認(rèn)識呢?不久之前,你還跟他上過床哩!左向平說。
徐如琪臉紅了,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她說,我跟誰上床關(guān)你屁事!
左向平說,你跟天下人上床我不管,但你跟顧高上床,我就要管。他站起身,一步一步地逼近徐如琪。徐如琪叫道:你別過來。而左向平覺得,他正在接近金鎖事件的核心,無論如何要過去。他要把徐如琪從椅子上拎起來,問她,到底有沒有跟顧高合謀,偷了他的金鎖。他真的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領(lǐng),說吧,你到底跟顧高認(rèn)不認(rèn)識?徐如琪最怕的,不是他有力的大手,而是他身上臭豆腐的氣味。她叫道,你個賣臭豆腐的,再不松手我報警了!左向平覺得很好笑,他是為正義而來,如果警察來,不定抓誰呢!說吧,顧高你認(rèn)不認(rèn)識!
我說過了,不認(rèn)識!
你個臭婊子!左向平手上的力量更大了,徐如琪輕得像一盒固態(tài)芳香劑,他要打開她,顧高可以,他為什么不可以?他要從她的身體里,把金鎖找出來。在里面的房間,他把她輕薄的衣物撕開了,占有成為一種本能。徐如琪恨不能把呼吸閉住,不停地跟左向平說,要打110報警。左向平覺得這話很有問題,你小姐是做什么的?你還報什么警?你有膽量報警嗎?
左向平很快地泄了,但他還舍不得離開她的身體,他得讓徐如琪告訴他,顧高跟她上過床,而且還沒給錢。徐如琪流著淚,說,好吧,顧高跟我上過床,還沒給錢。你怎么還不快滾開,賣臭豆腐的。左向平說,你還得告訴我,金鎖在哪兒?你和顧高一起,把金鎖藏在哪兒?徐如琪說,我都被你搞得昏了頭了,你讓我好好想想,明天告訴你。左向平這才得意地下了床,像個將軍似的回了505。
徐如琪拿起電話,撥打了110。
左向平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此后不久,警察就找到了他。走在前面的那個年輕警察,警號的最后四個數(shù)字是0212,他是認(rèn)識的。在兩個半月前的之前,徐如琪剛剛搬過來,左向平去過一次派出所。那時的0212,對他還是很熱情的,給他倒了杯開水。左向平顯得很固執(zhí),你們所長在嗎?
我跟你說過,所長出去了。
這事兒我得找所長。
到底是什么事呢?年輕的警察皺了皺眉頭,跟我說,也是一樣的。
左向平又瞅了瞅0212,他是怕年輕人嘴巴沒毛辦事不牢,但0212顯出一副胸有成竹又嚴(yán)肅認(rèn)真的樣子,并且從抽屜里掏出一本本子來,準(zhǔn)備在上面記點(diǎn)什么。左向平將疑慮暫時打消了,肚子里的話就像沸騰的蕎麥粥“噗噗”地往外直冒。
我住在鋼結(jié)構(gòu)廠宿舍區(qū)樓,就是東園57號,在交通局附近,你知道吧!對門住的老趙,是個精老實(shí)人,做了幾十年的倉庫保管員,沒出過一回岔子。他和我處得很好,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在一起下棋。我們的象棋水平差不多,誰也糊弄不過誰。
揀重要的說。0212打斷了他的話。
好的。這就要到了。老趙的兒子很有出息,在美國什么大學(xué)留學(xué),不想回來了。他兒子又搞什么實(shí)業(yè),反正搗騰出不少名堂,再而三地要把老趙接到美國生活,起先老趙不愿意,后來他兒子生氣了。他兒子一生氣,老趙就只有去美國了。老趙去美國,他的房子就得賣掉。我很想把它買過來,只要買過來,再在中間的墻上開個門,這就成氣候啦。可惜我沒有錢,我真的沒有錢。鋼結(jié)構(gòu)廠你知道,早就破產(chǎn)了,我在鼓樓廣場做夜市生意,好歹能把生活糊下去。我兒子在某某大學(xué),那也是全國有點(diǎn)名氣的大學(xué),他學(xué)習(xí)成績很好,每年能拿到獎學(xué)金,可是和學(xué)雜費(fèi)、生活費(fèi)比起來,那點(diǎn)錢算不了什么。為了兒子,我的背都忙駝啦。老趙的房子在辰信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那兒登了記,最后賣給一個浙江人,那個浙江人也不來住,而是租給一個做皮肉生意的安徽姐姐。那個姐姐只有十八、九歲,長得很漂亮。
說到這里,0212停住了不停在本子上畫圈的筆,手托著頭,稍稍側(cè)過身子。你說她是姐姐,你有證據(jù)嗎?這種話,不能瞎說的。
我當(dāng)然有證據(jù)。首先她的頭發(fā)染成了紅褐色,就像發(fā)情的母雞;還有,她每天很晚才回家,有時候要到凌晨1點(diǎn)鐘,身后常常跟著陌生的男人。
噢。0212說,你反映的情況我記下了,你回去吧。
不,我還沒有說完。
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你們應(yīng)該把她抓起來。左向平說。
那要等我們調(diào)查核實(shí),如果情況屬實(shí),我們會采取行動的。
那要等到什么時候?
回家等去吧。
可是我等不及了。
哦。0212詫異地看著左向平。
是這樣的,我兒子馬上要放假回來,和這樣的人處鄰居,我兒子會學(xué)壞的。
那好吧。顯然0212已經(jīng)不耐煩了,我們會盡快采取行動的。
此后不久,兒子從學(xué)?;丶遥虐l(fā)現(xiàn),他早已學(xué)了壞。更糟糕的是,當(dāng)警察采取行動時,抓的不是徐如琪,而是自己。0212冷笑著看左向平,說,我們照過面吧。左向平說,是的。0212說,早就知道你不是個東西,我見過你賣臭豆腐。那時我就在想,一個賣臭豆腐的,怎么會有閑情去管閑事,原來你心懷不軌呀!左向平說,他真的是小姐。0212沒理他,別住他的膀子往外走。另外一個警察想上來幫忙,0212說,別,對付他,一個人夠了,再說樓道逼仄。左向平聽這話,怎么聽怎么別扭。他猶疑了一下,說出吳德昌那人的名字。0212笑起來,看來你還是個詐騙犯,這下到所里,一定把你的老底翻出來。左向平有些沮喪,0212推他出房間時,他像是留戀,朝窗外看了看,幽暗的后街像一支黑色的單管獵槍,槍口對著他。
后街頭上,豎了根鐵桿子,不知豎了干什么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豎的,警車進(jìn)不來。0212推著左向平,其他兩個警察和徐如琪跟在后面。徐如琪在跟警察說洗澡的事,她得把左向平從身體里和身體外洗干凈,但警察表示,只有取證完畢后,她才能洗澡。徐如琪噘著小嘴,像有些難受。左向平回頭看了一眼她,想,小娼婦,你別得意,待會兒警察也會收拾你。這時他們下了樓,來到了后街。
后街19號,是胡麻子燒餅店,小的時候,爺爺給他2分錢,他一定是到胡麻子燒餅店買燒餅,他家的燒餅又香又酥,而且上面的芝麻比胡麻子臉上的麻子還多。只是后來,胡麻子的后人把燒餅越做越差,到現(xiàn)在,已是門可羅雀。左向平偶爾心情好的時候,也會去買一兩只燒餅,不是為了品嘗,而是為了懷舊。
后街16號,是吳記糕餅店,他家做的綠豆糕和芝麻酥糖,在城北一帶很有名氣。以前談對象的時候,他總喜歡帶上一盒吳記芝麻酥糖過去,那個準(zhǔn)丈母娘,最愛吃這個了,因此一看到左向平來,就合不攏嘴。能娶漂亮的小麗做老婆,吳記芝麻酥糖有很大的功勞。
后街13號,是鑫鑫飯店。這家飯店,不大,也不小,對尋常百姓來說,它正合適。左向平結(jié)婚的好日子,就是在這家飯店請的客。那時一共有8桌人,有鋼結(jié)構(gòu)廠的同事,也有小麗紡織廠的同事,也有小麗的娘家人,很多人,很熱鬧。后來又熱鬧過兩回,分別是兒子滿月和自己被評為市勞動模范的時候。雖然現(xiàn)在鑫鑫飯店關(guān)門了,但從透明的玻璃窗外面,左向平似仍可以看到里面的燈火輝煌。它的光亮,是和金鎖一樣永恒的。
后街10號,是隆泰鹵菜店。記得離婚的前夕,他在這兒買了一只鹽水鵝,然后回家喝悶酒。那夜他喝醉了,吐得地上一塌糊涂。
后街7號,是神仙排檔。惟一讓他感到欣慰的是兒子,每次兒子評上三好學(xué)生,他都要帶兒子來這兒改善生活。神仙排檔的菜口味不錯,而且價格適中。他下崗后,還曾經(jīng)在這兒打過一段時間的鐘點(diǎn)工。但老板嫌他手腳慢,干了沒有多長時間,就把他給辭退了。打那以后,左向平再沒進(jìn)過神仙排檔。
后街是條老街,往前推,可以從清朝乾隆年間算起。左向平爺爺開的景泰和商行的舊址,在后街4號。那時的景泰和商行,專門經(jīng)營杭州的綢緞,生意興隆,左向平爺爺用了3名伙計,到年關(guān)旺季,人手還不夠用的。不過現(xiàn)在的后街4號,卻是一家網(wǎng)吧,盡管卷簾門拉著,但里面的燈光,還是從卷簾門與墻的夾縫里溢出來,可以想象里面一大堆年輕男女,正在通宵達(dá)旦地上網(wǎng)?,F(xiàn)在的年輕人,變壞常常是從網(wǎng)吧開始的。他去過兒子的學(xué)校,學(xué)校周圍,數(shù)網(wǎng)吧最多,生意也最好。他想,兒子肯定也在網(wǎng)吧上網(wǎng)的。他原來一直以兒子為驕傲,但現(xiàn)在的兒子不是從前的兒子了,一點(diǎn)也不聽他的話。他對生活有點(diǎn)絕望。
后街1號,是吳德昌商行的舊址,原是做瓷器生意的,鋪面很大,據(jù)說最紅的時候,連京城里的段祺瑞,都到鋪里來定瓷器。但是吳德昌早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家美容院。那美容院里搞什么名堂,左向平是知道的。有一次,左向平喝了點(diǎn)酒,有點(diǎn)恍惚,路過美容院時,一位小姐走出來,問他要不要按摩,左向平卻問小姐,小號瓷碗多少錢一個,小姐愣了一下,隨即捂著肚子大笑起來。美容店使用玻璃拉門,玻璃上貼著貼紙,看不到里面,但還是可以想象一下。如果徐如琪不是小姐,那今天夜里,他和徐如琪之間,一定不會有任何事情發(fā)生。但是所有的如果都只是如果,經(jīng)過后街一號的時候,他覺得他的一生完了,他的兒子的一生也完了,他不會被判死刑,但他的生和死也差不多了。他看到爺爺在前面,用冷冷的目光洞穿他。0212見左向平邁不開腿,踢了他一腳,說,放爽點(diǎn)。又說,你賣臭豆腐賣得好好的,干什么去強(qiáng)奸人家姑娘,活得不耐煩啦!左向平喃喃地說:因?yàn)榻疰i不見了。0212沒聽清,你說什么?左向平不再說話,邁開步子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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