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有山
后半夜三點(diǎn)多,馬臻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知道是有人過去了。披衣下床開門,村東頭老蒙家的大旺站在門前說,三哥,我爸死了,我媽讓你去呢。馬臻穿好衣服說,大旺,我收拾收拾就到你家,你去西頭老程叔家叫他過來,再去后街把栓子喊來。大旺嗯了聲,走了。
時間不大,該叫的人都到了大旺家,馬臻說,都到西屋吧,進(jìn)了屋,馬臻把大旺沒疊的被子卷起來,說,程叔,你老上炕來,靠在上面,又該咱爺幾個哥幾個忙活兩天了,老程叔說,沒說的,有啥話你就吩咐吧。馬臻說,賬房就設(shè)在這屋,你老還管記賬和筆墨上的事,老程叔把手里卷著的旱煙豎起來,擰成個錐子型,行,還讓明東給我打下手管現(xiàn)金。馬臻又對靠柜子站著的栓子說,你找?guī)讉€人,分頭去通知大旺的七大姑八大姨,地址呢,找大旺媽要。栓子把嘴里的煙卷屁股連嘬幾下,扔地上說,好嘞,我就去找人。等等,馬臻說,你先幫老程叔把桌子放好,再去老豆子超市買點(diǎn)毛頭紙,墨汁,讓老程叔先寫著。我找劉兔子聯(lián)系響器。三人分頭行動。
夏日天長,5點(diǎn)天就亮了,東屋里,大旺娘坐在炕上獨(dú)自落淚,老頭子在時,兩人隔三差五地拌嘴,眼下,一口氣上不來,西方接引了,倒總想他的好處。正暗自悲傷,馬臻走進(jìn)東屋,大旺娘擦擦眼淚,來,他三哥,你坐,要你忙活受累了。
馬臻坐在床邊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二嬸,真是人生無常,我二叔說走就走了,說著抹抹眼角,不過事已至此,你老不要過分悲傷,節(jié)哀順變,保重身體要緊。
大旺娘點(diǎn)點(diǎn)頭。
和你老商量商量,這當(dāng)大事,咋辦,你老有個想法沒有,馬臻問。
大旺娘拿手絹沾沾鼻子,都交給你了,我沒啥想法,別人家咋辦咱們咋辦,別讓人挑禮就行。
那好,二嬸,我把我的想法給你說說。我找了劉兔子的鼓樂班子,他的班子響器齊全,尤其吹大喇叭的,底氣足,好聽,馬臻說。
成!大旺娘說,別人家有事我去看熱鬧,聽過他們班子吹奏,吹大喇叭的氣力是足。
馬臻說,那就這么定了。嗯,二嬸,你閨女女婿來要不要請戲班子?
大旺娘說請,咱村別人家辦事都叫了戲班子,一唱一整天,多熱鬧,咱不能拉這個空。
那好,咱就請“彩旦侯”的班子,叫幾個人呢,我和你說說,一般是2個人,想多叫,有4個人的、6個人的,每人每天200塊錢,點(diǎn)戲另加10快。
叫6個人的。大旺娘說。
馬臻說,二嬸,6個人一天就是1200塊錢,兩天是2400塊,再加上點(diǎn)戲,怕是沒有3000塊下不來,4個人就可以了。
大旺娘又抹眼淚,他三哥,不用給我省錢,旺他爹一輩子吃苦受累,臨了我不想讓他委屈著走。
二嬸,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咱們還有好多事要辦呢:請樂隊(duì)要花錢,要糊紙?jiān)?,人來客去要辦席。對啦,酒席你看咱是在家吃,還是去鎮(zhèn)上飯店辦桌。
大旺娘說,在家辦吧,別人家有事都是在家,咱也不破例。
馬臻說,那好,就在家辦流水席,回頭我聯(lián)系造廚師傅,幫手自備,肉菜自帶,這樣每桌大約4、5百塊錢。
最好了,他三哥,你多上心,都由你去安排。
馬臻點(diǎn)點(diǎn)頭,大致就是這樣子,臨時有事我再和你商量。
大旺娘說,大事小情由你一手操辦,有事和你程叔商量就行,不用找我。
馬臻起身,你老多歇著。
出了東屋。
栓子過來說,三哥,我正找你呢,報喪的人,路有遠(yuǎn)近,遠(yuǎn)的得騎摩托去,路上要吃飯要加油,你看……馬臻說,你讓去的人先墊上,回頭拿票來報銷就是,這么早銀行開不了門,二嬸的錢拿不出來,她手頭只有2000快錢,要辦的事很多呢。栓子說,行,我這就告訴他們?nèi)?。馬臻在后面說,讓哥幾個早點(diǎn)出門,今天務(wù)必把信送到。大門外傳來栓子的聲音,誤不了。
老程叔隔著窗戶喊,老三,老三,你來!馬臻走進(jìn)西屋,老程叔說,從老豆子超市買來的毛頭紙,發(fā)洇,寫上字洇得不成樣子,回頭貼出去讓人笑話。馬臻拿起毛筆,在墨盒里偏偏,寫當(dāng)大事幾個字,果然,那墨字不斷擴(kuò)散,成了一團(tuán)黑疙瘩。馬臻放下筆說,明東你去喊栓子。一會兒栓子進(jìn)來問,還有啥事。馬臻說,你外面的活分派完,馬上去鎮(zhèn)上的大百超市,撿好的紙買,要多少張,問老程叔。栓子說,我知道用多少張,起身走出屋去。老程叔點(diǎn)上一袋煙說,不叫這紙誤事,現(xiàn)在喪榜、挽聯(lián)該寫完了。馬臻說,老程叔別著急,磨刀不誤砍柴工,等栓子回來,你老發(fā)揮你的強(qiáng)項(xiàng),還不是張飛吃豆芽——小菜一碟!老程叔說,倒也是,對明東說,你先裁挑簾紙。說完,靜默了抽煙,一股股濃煙從他嘴里噴出。挑簾紙挺講究,是個塔形的紙制品,講究幾重幾出頭,死者是男是女、多大歲數(shù),家里幾輩人,都有講究。和喪榜一起掛在門前,來客一看,便知逝者享年壽數(shù),這算門手藝活,不過明東總跟著老程叔干這活計,加之用心,倒也學(xué)了個七搭八。馬臻說,明東,再用心學(xué)學(xué)毛筆字,等老程叔年歲大了,在家享清福時,你好接手。明東笑笑,我跟毛筆沒緣,拿筆比拿鎬柄還沉,寫出的字,伸胳膊撩腿的,要多磕磣有多磕磣。馬臻的電話忽然響了。
天大亮了,劉兔子開著東風(fēng)小卡車來了,到了門口,坐在駕駛室里給馬臻打電話,我的哥,響器棚搭在哪。馬臻在電話里說,靠院門左手,右邊給戲班子留著。邊說邊走出院子。
劉兔子跳下車,掏出一盒煙,用手在底下一彈,一支煙露出頭,遞到馬臻眼前,馬臻也不客氣,捏出來點(diǎn)燃,又給劉兔子點(diǎn)上,揚(yáng)起手晃晃,先說聲對不起了,東家的開支還沒到賬,煙了酒的還沒買,等會兒給你一盒玉溪。
劉兔子說,我的哥,不用客氣。我問一聲,你找的戲班子是哪家?
馬臻說,按理,戲班子歸閨女請,我沒管。
劉兔子噴出口濃煙,自己找,挑費(fèi)準(zhǔn)貴。
馬臻打著哈哈,各人掙各人那份錢,有財大家發(fā)嘛。
劉兔子附和道,對,有財大家發(fā),不發(fā)白不發(fā),發(fā)了不白發(fā)。
說的馬臻直笑,你這老小子!你這老小子!
劉兔子嘴唇上努,鼓著腮幫子做個鬼臉,把煙叼嘴里,轉(zhuǎn)身招呼車上的人,別秋后的兔子愣著了,趕緊下車,搭棚!因?yàn)樗蠍壅f這句話,馬臻私下里管他叫劉兔子。說,劉老弟,棚搭好就吹打起來,告訴大喇叭,別省著力氣,東家不會虧待大家的。劉兔子舌頭一動把煙換到另一邊嘴角,差不了,我們就是憑力氣吃飯的,再說咱們還是熟人不是,瞧好吧。
一陣哭聲由遠(yuǎn)及近傳來,是個女人的哭聲,馬臻猜多半是大旺的姐姐來了。忙迎上去,一個女人用手帕捂著臉,被一個男人攙扶著跌跌撞撞走來,馬臻上前攙住另一側(cè)胳膊,節(jié)哀!大妹子,別太高聲,你娘聽到受不了。誰知,門里一陣哀嚎聲音更大,天塌了!說走就走,讓我可咋活呀!大旺姐一下止住哭聲,緊走幾步,抱住娘連聲說,媽,你別難過,媽,你節(jié)哀,媽,你保重身子骨呀。大旺娘哭聲低了轉(zhuǎn)為抽泣,大旺姐攙扶她娘進(jìn)了東屋。
馬臻隨后跟進(jìn)來,拿著一身孝衣說,大妹子,你喘口氣,有事和你商量,說著,把孝衣遞過去。
大旺姐也不脫外套,直接把孝衣套在身上,用麻繩攔腰系住,馬大哥,讓你受累了,你說,什么事?
馬臻說,我二叔的遺體還在縣醫(yī)院冰柜里,你看,咱們是現(xiàn)在取回來還是臨出殯時再說?
大旺姐往四下抻抻孝衣,馬大哥,依我說,你這就安排人,一會就去取,取回來我還要給我爹穿件衣服,然后停靈,你安排的是不是明天出殯?
馬臻說和二嬸商量過了,是明天出殯。
大旺姐緊了緊攔腰的麻繩,讓我爹再在家多待一宿吧,一走,就永遠(yuǎn)回不來了,說著,抽噎起來,眼淚一串串往外流。
馬臻說,好,大妹子,你的心情我懂,我這就去安排車,去縣城道不遠(yuǎn),個把鐘頭就到,不急,你呢,一會兒找找大旺,告訴他起靈時該咋做。
大旺姐點(diǎn)點(diǎn)頭。
馬臻喊栓子!栓子!栓子趕忙跑過來,三哥,靈棚這就搭好,頂上是不是用塑料布苫一下,免得下雨漏。馬臻看看天,說苫上吧,省得臨時抓瞎。栓子剛要走,馬臻叫住他,剩下的活,讓他們干,你去找槐樹哥,借他的農(nóng)用車使使,再找?guī)讉€人跟著,一會去縣醫(yī)院拉人。栓子說,好嘞,轉(zhuǎn)身跑了。
農(nóng)用車后車斗上坐滿了人,大旺姐頭頂著白布和穿一身白的大旺坐在車頭,面向著車尾。大旺忙活手機(jī)中的游戲,只不過把聲音調(diào)小了。栓子車開得很穩(wěn),馬臻坐在一旁,閉目養(yǎng)神,栓子扭臉看一眼他,三哥,累了吧。馬臻嗯了一聲。栓子說,從夜里3點(diǎn)到現(xiàn)在,你屁股還沒沾炕呢,一會兒拉回去,人來客去的,你就更忙了,趁現(xiàn)在瞇一會吧。馬臻卻睜開了眼,我哪睡得著呢,我在想,二嬸手頭沒多少錢,還不怕動靜大,處處和人家比,回頭別拉下個饑荒窟窿,咱們要給她摟著點(diǎn)花。栓子說,整個喪事都交給你操持,你把住了,我們都聽你的吩咐就是。馬臻拿出一個存折,塞在栓子上衣口袋里,這是二嬸的存折,里面只有7000塊錢,到醫(yī)院后,你把車停穩(wěn),就去銀行辦這事,全都取出來,密碼是666888,你記一下。栓子默念了一下說,記住了。一會兒又說,總共才7000快,是不多,接下來花錢的事由一個接一個,不拉窟窿真是懸乎。馬臻說,我現(xiàn)在和彩旦侯通個話,讓他別來4個人了,來2個人,應(yīng)個景就得。栓子說,劉兔子也不給打賞,讓他們按常規(guī)吹算了。馬臻頭仰在靠背上說,只怕劉兔子要不高興甩臉子。栓子向左打方向盤,超過一輛拖拉機(jī),三哥,不用考慮那么多,虧不了他的。馬臻沉默了。
醫(yī)院太平間,早已承包給了三鎖,三鎖原是醫(yī)院的勤雜工,管冬天燒鍋爐,夏天修空調(diào),兼著管太平間。是個沒說沒管的主,有時死者家屬來拉尸體,他卻扎在車班打牌,四處不見人影,人家只好找領(lǐng)導(dǎo)。時間長了總有人找,領(lǐng)導(dǎo)煩了,試著和三鎖商量,要把太平間承包給他,誰知,三鎖答應(yīng)得挺痛快,還提出不要醫(yī)院開工資,自負(fù)盈虧,但如何經(jīng)營,醫(yī)院不得插手。領(lǐng)導(dǎo)想,一個太平間能產(chǎn)出什么效益呢,也挺爽快答應(yīng)了。一接手,三鎖像變了個人,成立了紙?jiān)鞣?,代賣骨灰盒、壽衣、紙棺材,出租靈車、冰柜,也偷偷賣真棺材,好松木的板材,厚薄都有,平時拆散了放置,有人要時找人現(xiàn)攢。沒幾年三鎖發(fā)了,人們都說三鎖發(fā)的是死人財,三鎖不以為然,我賣你買,愿打愿挨,掙這錢不違法。
馬臻找見三鎖,遞上一根煙給點(diǎn)上,三鎖叼著煙說,得了!哥,交給我吧,全套應(yīng)用給你最優(yōu)惠價。馬臻說,這家孤兒寡母的,沒啥錢,別來全套的啦,只要一副紙棺材,外帶租兩天冰柜。三鎖一聽沒啥油水,心里有些不高興,但臉上不露出來,別的都不要,骨灰盒不能少吧,總不能手捧著骨灰去墳地。馬臻想,到火化場也要買的,不如做個順?biāo)饲?。就說,那是,一會我們?nèi)ヌ粢粋€。三鎖臉上多少見了點(diǎn)陽光。
給大旺爹開了眼宮,馬臻在后面扶著,死人硬邦邦的,好不容易,大旺姐給爹套上件呢子大衣,把人放平,馬臻招招手,上來幾個小伙子,齊動手把大旺爹裝入紙棺材,蓋上蓋外面用白繩系住,將紙棺材放入冰柜中,眾人一聲喊,把冰柜抬起來放在車上。
回到大旺家,馬臻剛下車,老程叔急步走過來,把他拉到一旁說,報喪的人回來念叨,麻各莊的姑奶奶說了,要來好好看看喪事辦得如何,不能湊合,讓她哥哥委屈著走不行。你聽聽,這不是要來挑禮吧。馬臻說,當(dāng)年,大旺奶奶沒的時候,姑嫂倆為了一個金戒指,鬧得挺不愉快,過了這么多年,這氣該順過去了,姑奶奶挑禮沒道理呀。老程叔說,你有個心理準(zhǔn)備吧,別到時候抓瞎。馬臻說,行,我知道這事了。老程叔剛走,廚師傅拎著刀來了,說話咋咋呼呼,領(lǐng)導(dǎo),找你半天了,砍他娘的兩口豬,蹄頭下水另算,夠了吧?馬臻說,胖師傅,一口豬就行,流水席,一桌一碗肉,管了不管飽。那就寒酸了,一口豬管蛋用,到時客人吃得不滿意,可別罵我。馬臻說,沒你的事,讓他們罵我。廚師傅拎著刀走了。
大旺姐走來說,馬哥,戲班子才來兩個人,是不是少了點(diǎn)。
妹子,你媽的經(jīng)濟(jì)情況你應(yīng)該知道吧?馬臻說。
唱戲這個錢我花。
你花也別太鋪張了,剩下錢給你老媽不好?
大旺姐點(diǎn)點(diǎn)頭,那好,聽你的。
轉(zhuǎn)身要走,馬臻說,尸體拉回來,靈棚也搭好了,你和大旺要在里面守靈,來了客人聽我喊,孝男孝女伺候,你們姐倆要跪下,我喊完謝,你們要磕頭回禮,
大旺姐說,我知道。
馬臻又說,你告訴大旺,別老玩手機(jī)了,不是時候。
大旺姐說,我這就把他的手機(jī)收過來。
馬臻找到大旺娘,二嬸,有個事和你說說。
老三,有啥事你說。
待會兒麻各莊的老姑要來,聽報信的人說,老姑有點(diǎn)火氣,我怕到時候她挑咱們禮。
大旺娘垂頭想了會說,回頭我和大旺大姨說說,旺他大姨這人,來硬的,敢叉腰,來軟的,能講理,讓她鎮(zhèn)服著,估計不會有啥大事。
馬臻說,二嬸,你老想著這事。
大旺娘說,他三哥,門口的戲班子是不是人太少了,場面也不氣派,冷冷清清的。
馬臻說,二嬸,咱摸著自己的兜兜辦事吧,別講啥排場了。大旺娘低頭不語。
馬臻出門來到戲班子棚前,以往唱戲都是開來一輛中型卡車,把車廂擋板打開就成了一座戲臺,十來盞節(jié)能燈,把舞臺照得通明瓦亮??裳巯轮皇且蛔紟づ瘢粋€人彈一架電子琴,一男一女兩個唱選段的人輪流在帳篷口,咿咿呀呀地唱,一個唱:
巧兒我采桑葉來養(yǎng)蠶
常作繭兒把自己纏
怪我爹他不該來婚姻包辦
怨只怨斷案不公拆散了姻緣……
一個唱:
臨行喝媽一碗酒
混身是膽雄赳赳
……
彩旦侯在棚里坐著,見到馬臻,招招手,馬臻過去,彩旦侯翹著蘭花指拿起一棵煙,遞給馬臻。
馬臻說,別抽了,嗆著角。
彩旦侯放下煙,我說馬大操(大操:指能張羅事、協(xié)調(diào)事的人),你安排的是不是太摳唆了,才要兩個人,唱《斗智》都缺個角,你聽聽,讓對面喇叭匠壓得都唱不出興致。
馬臻模仿唱戲的嗓音,侯哥呀,你能不能盡盡義務(wù),為我們義演,若行,你就把你全班人馬都叫來,我這里提供茶水煙卷,流水席敞開吃呀。
彩旦侯笑了,還真有點(diǎn)旦角的意思。唉,我倒是愿意義演,可我的嚼谷呢,手下一班人要吃飯,要養(yǎng)家,我為人民服務(wù)了,人民幣從哪出呢。
馬臻舉起右手,食指和中指捻著,說來說去,都是一個錢字鬧的,羅鍋?zhàn)由仙健熬o(錢緊)吶。
彩旦侯拍拍馬臻肩膀,啥也不說了,不沖咱是哥們,就你這場景,我還真沒空來。
馬臻說,老兄,辛苦辛苦。
吊客陸續(xù)到了,響器棚里,嗩吶聲低徊嗚咽,小鼓敲得人揪心,悲哀止不住地從心里流淌出來。靈棚前的瓦盆里面,燒紙灰積了多厚,鄉(xiāng)鄰四舍來吊唁,都是燒一沓燒紙,然后到老程叔那里上一百元的禮,全家到后院吃流水席,后院人聲鼎沸,像趕集。時近中午,馬臻對栓子說,你先去吃飯,吃完回來替我。栓子說,好。馬臻說,你喊劉兔子一聲,叫吹喇叭的一起去吃飯,這里先放哀樂。
還沒抽完一支煙呢,后院里傳來喊聲,馬臻不明就里,剛想過去看看,栓子和廚師傅兩人拉拉扯扯出來了,到了跟前,栓子把廚師傅使勁一掄,廚師傅趔趄一下才站住。
馬臻看著栓子問,怎么回事?
廚師傅搶先道,領(lǐng)導(dǎo),你得為我做主,要不這活沒法干了。
栓子說,沒法干了?你說說為啥沒法干了。
廚師傅一叉腰肚子顯得更圓了,我早和領(lǐng)導(dǎo)說過,肉太少,飯菜露不了臉,博不來彩。
栓子也叉了腰,露不了臉,你也不能給大伙吃生肉啊。對馬臻說,三哥,這小子把肉燉得也就八成熟,還都是肥膘,咬一口咯嘰咯嘰的,根本沒法吃,四鄰們都罵街呢,說咱們摳唆,舍不得給大伙吃肉。
馬臻聽說過,有的廚師,燉肉時,將熟的當(dāng)兒,給滾開的肉鍋里加涼水,肥肉讓涼水一激,油都含在肥膘里,吃時滿嘴油,還半生不熟的,再能吃肉的也吃不下一塊。不禁有些發(fā)急,胖師傅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早晨你是和我說過,我沒讓你買太多肉,可我沒讓你上過水肉啊,你這樣做,是打我的臉。
廚師傅一屁股坐在靈前的板凳上,總共一頭豬,要炒菜,要汆丸子,還要紅燒肉,除非從我身上割點(diǎn)才夠??鋸埖赝咸Ц觳?。
馬臻說,再怎么著,你也不能給人家上生肉啊。
廚師傅又夸張地甩手,我還不是想省點(diǎn)嘛。
馬臻說,我算過了,一口豬實(shí)打?qū)嵉刈鰬?yīng)該夠吃了。你說呢,廚師傅?
廚師傅臉色有點(diǎn)不自然,起身就走,這不是,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咧。
栓子沖他背影說,廚子櫥子,肉在腰里擱著。這是一句罵廚子的話,意思是廚子都偷肉。馬臻說,算了,別生氣了,你吃飽了沒。栓子說,氣飽了,也吃飽了。那好,你把明東找來,你倆拿上大旺家的戶口本、二叔的身份證,去鎮(zhèn)派出所把他戶口銷了,再去火葬場把明天火化的事辦妥。你是開我的車去還是騎摩托?栓子說,騎摩托吧,方便。
馬臻走進(jìn)靈棚,對大旺姐說,大妹子,你和老兄弟先去吃飯,這里我照應(yīng)著。大旺姐說,三哥,你不是也沒吃嗎。馬臻說,我不餓,你倆去吃吧。大旺說,姐,吃飯時,我可以玩會唄。不行!大旺姐說。大旺橫在姐前面說,10分鐘!不行!5分鐘!不行!4、3、……明東正好過來,說,大旺你這倒計時,要發(fā)射啥。大旺噘了嘴不說話。
姐倆剛走,來了一個人,進(jìn)門就嚎啕大哭,馬臻細(xì)看,是麻各莊的大旺老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喊,來賓面對靈堂肅立,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請老姑節(jié)哀,屋里坐。大旺老姑站著不動說,不對呀,孝子咋不磕頭回禮!
馬臻小心翼翼地說,不巧,倆孩子剛?cè)コ燥?,沒在靈棚里。
大旺老姑炸了窩,瞧瞧,沒人拿我哥當(dāng)回事不是,是吃飯重要還是守靈重要,一頓不吃餓不死,靈棚可不能沒人守著。使勁嚷著,一屁股坐地上哭,我的哥呀!你說走就走,身邊也沒個人陪著你,讓你一個人孤單單走啊。
馬臻上前攙扶,老姑,是我讓孩子吃飯去的,我在這守著呢,你看,油燈,香火,都沒滅,我二叔不會走黑道的。大旺老姑執(zhí)拗著身子不起來,干嚎著。
大旺大姨聞聲過來了,蹲下身說,老妹子住住聲,別太難過了,當(dāng)心哭壞身子骨,大老遠(yuǎn)來了,還沒吃飯吧,走,跟我去后院,我早告訴伙房,讓他們給你留著一大碗紅燒肉呢。大旺老姑看看大旺大姨,你是哪來的吃貨呀,哥呀,都吃你沒人陪你呀。大旺大姨說,我不是白吃飽,是自家人。馬臻說,這是大旺大姨。大旺老姑依舊哭聲不斷,哥呀,你說呀,人長多大才明事理啊。大旺大姨不干了,站起身說,老妹子,你這話我可是不愛聽,我告訴你,我在后院可是一口食也沒吃呢,盡給大伙跑堂了,跑得我腳丫子生疼,你不說聲辛苦,還埋怨人,什么長多大明事理啦,我也會說,咱倆有一個不懂事的。大旺老姑一下子止住哭聲,仰臉說,你說什么。大旺大姨說,你說什么我就說什么。大旺老姑站起身說,你把大旺媽叫出來,我沒空理你。大旺大姨一叉腰說,我伺候不著你!我還告訴你,在后院我這壓著一肚子火呢,街壁鄰右嚷嚷肉不爛,菜里少油,我不敢言語,怎么著,讓我從你身上發(fā)發(fā)火?大旺姐和大旺急忙跑過來,雙雙跪下,大旺姐搖搖老姑的胳膊,老姑你來了,你是先去吃飯,還是去看看我媽?大旺老姑指點(diǎn)她倆說,你倆記住,什么叫當(dāng)大事,就是死者為大,啥不干,靈前也不能沒人守著。大旺大姨哼了一聲,扭身走了。大旺姐說,老姑,我歲數(shù)小,不明事理,你多指點(diǎn)。大旺嘴里嚼著飯粒說,老姑,你餓了不吃飯?反正我肚子早就咕咕叫了。大旺老姑伸手點(diǎn)他頭,你個臭小子!光知道吃,餓死鬼托生的。走,先去看看你媽。
馬臻這才把心放肚里。栓子一頭汗地回來了,下了摩托車說,這年頭,大小黃鼠狼子都迷人,哪處不打點(diǎn),都難辦事。馬臻遞過去一棵煙,火化場是個“大黃鼠狼”了,道行深,還能不迷人,事都辦了?栓子說,事是都辦了,怪咱們沒從他們那里買骨灰盒,開始讓咱們等著,說要過個兩三天才能化,我給當(dāng)班的工人一盒煙,又買了一捧花、兩個放在骨灰盒前面的小瓷人,才算拿下。馬臻說,好,勞苦功高!你歇會兒,喝點(diǎn)水,回頭找?guī)讉€人,安排夜間的守靈。
天漸漸黑了,一天總算過去了,西屋里,老程叔正在攏賬,馬臻端著茶杯問,咋樣,出窟窿了嗎?老程叔說,懸乎,流水席坐了20桌,一桌450快錢,20桌是9000快,加上煙酒雜項(xiàng)支出4000,今天共開支了13000快。收入是,老程叔翻著賬本說,今天收入了6000快,加上大旺娘的存款和現(xiàn)金,共計15000快錢,收支相抵,漲出去點(diǎn),還有明天呢,中午出殯起碼還要準(zhǔn)備10桌,買紙?jiān)腻X還沒付,劉兔子的錢沒給,埋骨灰要找人挖坑,這幾宗事項(xiàng)的款從哪來呢,來吊唁隨禮的人怕是不多了。馬臻聽了沉默不語。
大旺娘進(jìn)來了,見馬臻發(fā)愣,試探地問,他三哥,錢夠不夠用?不夠,我去想法。馬臻放下茶杯說,二嬸,你老還有啥法呢,眼下錢肯定是不富裕了,我正為明天的開支發(fā)愁呢。大旺娘說,我去找大旺大姨試試,說著往外走。馬臻叫住她說,你把大姨叫進(jìn)來,我和她說說。
大旺大姨倒是挺痛快,說,借錢可以,我打個電話讓我們大小子送過來,但要給我寫借條,要寫明啥時候還,還得要我的老妹子簽上字。馬臻說,行,都依你。當(dāng)下讓老程叔寫了借條。
馬臻說,二嬸,再和你商量商量,咱們紙?jiān)灰敲炊嗔?,只要一對九蓮燈,一駕馬車,送我二叔上路就行了,其余的童男童女,金庫銀庫,冰箱彩電,家具房屋,都不要了,你看可行?大旺娘想了想說,紙?jiān)倭耍团锣従蛹倚υ?。馬臻說,別拘泥老禮了,用眼前財力,把我二叔的大事辦完才是正章。大旺娘說,行吧。
第二天中午,栓子開著農(nóng)用車把尸體拉到火化場,接尸工人卻說,有問題,不能化。馬臻納悶,有啥問題。那工人說,你去找我們班長吧。馬臻到處找人找不到,沒法塞給工人一盒煙,工人說,在門口傳達(dá)室呢。馬臻急忙去找,那人正在打電話,嗯嗯啊啊地說了會兒才放下。
馬臻嬉笑著說,班長,你抽煙。班長倒也不客氣,接過來就抽。
班長是新來的吧?馬臻套近乎。
那人說,是啊。
馬臻說,一回生兩回熟,以后有事到了班長的地盤,還請多照應(yīng)。
班長說怎么你家老有事?
馬臻不急,賠了笑臉說,哪里,班長開玩笑了。我在村里好給大家忙活個白事,所以短不了麻煩班長。
班長噴一口煙說,按規(guī)定,尸體應(yīng)該由我們出車去拉,我們的車是經(jīng)過消毒的,是密封的,細(xì)菌病毒不會擴(kuò)散出去。你們自己把死人拉來了,這不符合規(guī)定。
馬臻進(jìn)前一步,把一條玉溪煙塞給他,班長,通融通融。
班長把煙塞抽屜里,這回就這樣了,你去和小張說,就說我說的,馬上給你們先化。
馬臻走出傳達(dá)室,暗地罵了聲,化你個奶奶!
骨灰盒入土,來客散去,馬臻回到大旺家西屋,一屁股坐在炕上,大口喘氣。老程叔給倒了杯茶說,累了吧,靠被垛上歇會。馬臻身子往后挪挪,一下靠在被子上,閉目養(yǎng)神。老程叔說,劉兔子臨走拿了一條煙,說是你讓他拿的。馬臻沒言語,心里說,我什么時候說過這話?這個混蛋老劉!老程叔又說,彩旦侯臨走也想拿煙,我攔下了,他們總共才4個人,煙不斷他們的,茶水不短他們的,再拿煙有些過。馬臻起身喝茶,咕咚咕咚。電話忽然響了,是三鎖,三鎖說,哥,這冰柜咋出故障了呢。馬臻說,老弟,出門概不退換,我們送去的時候,你沒說啥,現(xiàn)在出毛病,你自己想法吧。三鎖就笑了,哥,和你開個玩笑,以后有事盡管來找兄弟。馬臻說,再說吧。一下掛了電話。剛喝幾口茶水,電話又響,馬臻大聲說,你還有啥事!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是老三吧,怎這么大火氣,我沒招惹你呀。馬臻聽出是大旺大姨,忙說是大姨啊,你有事?大旺大姨說,那張借條,當(dāng)時忙忙碌碌的,也沒讓你簽個字,你是中間人,該給大姨簽個字才對。馬臻說,大姨,你放心,有事你找我好了。大旺大姨說,那好,真有啥事,我可是沖你這中間人說話。馬臻說,行,行。放下電話,一口喝干茶水。
老程叔又給倒上一杯說,答應(yīng)得挺痛快,真有事你能擔(dān)得起。馬臻不說話,只是一勁地喝茶,咕咚咕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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