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廣生
那天,劉小耳馱著小母雞,“叮鈴鈴”在我眼前劃了兩個驕傲的圈兒,然后突然一加速,眨眼沒了蹤影。
劉小耳大名劉文革,耳朵奇小,小如蠶豆。小母雞是劉小耳相好的,一笑起來有些夸張,“嘎嘎嘎”,像只要下蛋的小母雞。
劉小耳馱著小母雞一路“嘎嘎嘎”地從我面前掠過的時候,我的心就有些癢癢了,不是為劉小耳或者小母雞癢癢的,而是為劉小耳胯下那輛油光锃亮的自行車癢癢的。當然也有和我不一樣癢癢的,是村子里的那些老光棍兒,一邊不錯眼珠地瞧著,一邊流著哈喇子想象著劉小耳把小母雞按倒在苞米地里,“嘎嘎嘎”地踩蛋兒。
那天,我剛從生產隊的馬圈里看完爸回來。也就是說爸不在家,而是在生產隊的馬圈里,不是在給公家干活,而是被關押著。
那時我家的東面挨著生產隊的場院,中間隔了一堵又高又厚的墻。家里的日子和生產隊的其他社員一樣,有上頓沒下頓的。
一天夜里,饑寒交迫的爸偷偷鉆進生產隊的場院里,剛得手,便被看場院的劉大耳抓了現(xiàn)行。
劉大耳就是劉小耳他爸,虎背熊腰,雙耳如輪。那天爸是奔谷子去的,谷子剛收回來,垛在場院里,小山一樣。爸拽了四捆,吭哧癟肚拖到墻邊,正要再次發(fā)力,往我家院子里扔的時候,頭頂突然響起一聲炸雷,扭過頭來一看,劉大耳正兇神惡煞地立在一旁,手里握著一柄寒氣逼人的鋼叉。
憑我對爸的了解,爸當時肯定百般抵賴了,于是惱羞成怒的劉大耳便把爸押進了生產隊的馬圈。馬圈里有馬,也有驢,還有騾子,吃喝拉撒睡,濃烈的腥臊味隔個一二里地都能聞得見。
起初這事兒是鄰居趙小米告訴媽的。媽對這個鄰居一直沒有好感。趙小米告訴媽,爸是被劉大耳扯著耳朵弄進生產隊馬圈的。媽狠狠地剜了趙小米一眼,又剜了我一眼,我知道媽是讓我去探探風。
于是我撒丫子跑了,圍著生產隊的場院跑,兩手乍開,左搖右晃,像騎自行車似的。我跑得很興奮,感覺腳下生了風。正在這時,我突然看見劉小耳馱著小母雞“叮鈴鈴”地過來了,而且還在我的眼前玩起了漂移,逆時針轉了兩個圈兒,之后便像一條圓的切線,“唰”地飛遠了。
望著劉小耳和小母雞絕塵而去,我有些沮喪,悻悻地丟掉胯下那輛虛擬的自行車,一扭身,鉆進了生產隊的馬圈。
爸正半倚半靠在一截馬槽子上。一匹馬“咔咔”嚼著草,并“咚咚”放了幾個響屁,隨即又旁若無人“嘩嘩”地尿了起來,陽光下黃澄澄一片。
爸見我來了,有些不自然,問你怎么來了。我說放學了,也沒啥事兒了,就拐到這兒玩來了。我撒了一個連自己都不相信的謊。之后,還沒等爸再冒出第二句話,我便一轉身,受驚的小馬駒似的,尥開蹶子,“蹬蹬蹬”地跑遠了。
晚上,媽做了飯菜,陰著臉讓我給爸送過去。此時天已經黑透了,爸依舊半倚半靠在馬槽子那兒,半夢半醒著。馬驢騾們此刻都安靜下來了,如銀的月光灑在爸的臉上,爸猶如一尊雕塑,靜默而傷感。
至于后來生產隊是怎么處置爸的,我就不關心了。因為那是大人之間的事兒,那是公家的事兒,我們這些毛孩子是不能過問的。只記得第二天爸是黑著臉回來的,一進屋,就銼著牙根兒大罵劉大耳八輩祖宗。
受了爸的影響,從那以后,我對劉小耳也有了敵意,開始眼中釘似的琢磨他了,開始禍害他的自行車了,有時偷偷拔掉氣門芯,擰掉腳蹬上的螺絲,或者往鏈盒子里塞石子,甚至還往他家門前扔過幾根曲里拐彎的鐵釘。望著劉小耳一天天哭爹喊娘、狼狽不堪的樣子,笑得我前仰后合,胸口都疼。
我家和劉大耳家是一個生產隊的,原來兩家處得還好,后來就不怎么好了。這主要源于去年秋天爸給生產隊看青,劉大耳家的殼郎豬進了公家苞米地,爸為了保護集體財產,一棍子下去,竟打折了豬的一條后腿。自此,劉大耳再見到爸,眼睛里就多了一份敵意。所以說,這次爸栽到劉大耳手里,而且被弄進了馬圈,有公報私仇的嫌疑,對此兩個人也是心知肚明的。
可是,盡管我對劉小耳的自行車多次下過毒手,劉小耳仍興致勃勃地馱著小母雞,發(fā)情的公狗一樣,在村子里四處亂竄。
一天,正在家門口和兩個小伙伴撅腰瓦腚摔泥泡的我,突然被一輛仿佛天降的自行車撞了個仰八叉,那人連人帶車一起砸在了我的小腿上,只聽“嘎吧”一聲,我的小腿斷了。而騎車的人竟是我家的鄰居——趙小米的男人。
后來,經派出所調解,趙小米的男人賠給我們家七十塊錢醫(yī)藥費??墒勤w小米的男人剛和趙小米離婚,凈身出戶,渾身上下一個子兒也沒有,最后只好把那輛自行車抵給我們家了。
三個月后,我的腿傷好得差不多了,但走起路來,仍一瘸一拐的。劉小耳見了我,高一聲低一聲地喊我鐵拐李,氣得我朝他連吐了三口唾沫。
家里有了自行車,本來對自行車就十分癡迷的我,更是閑不住了,先是練習掏襠,幾天后便上了大梁。
又過了幾天,劉小耳突然一臉壞笑地找到我,說要和我賭一把,看誰自行車騎得快。我拍了拍那條殘腿,問賭啥。劉小耳咬了咬嘴唇,如果我贏了,一是你不能再禍害我的自行車了,二是你不能再跟別人說我爸和趙小米跑破鞋了。我咽了口唾沫,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如果我輸了,劉小耳回了一下頭,咳了一聲,就把小母雞悠給你。
劉文革,說話要算數喲。劉小耳的語音剛落,身后的小母雞“嘎嘎嘎”地笑了起來。順著小母雞的笑聲,我偷偷望了一眼,只見小母雞的胸脯鼓鼓溜溜的,像兩個誘人的大饅頭,我的臉“騰”地紅了。
我和劉小耳比賽的地點設在了生產隊場院。小母雞一聲令下,我和劉小耳便兔子蹬鷹似的甩開兩腿,圍著小山一樣的谷子垛,一下下奮力地蹬著。
剛開始,我被劉小耳遠遠拋在了后面,劉小耳不時回過頭來,挑釁似的沖我耍著鬼臉兒。可是等我蹬到第九圈的時候,已經反超他了,而且還扣了大半圈兒。比賽還沒結束,劉小耳便口吐白沫,一頭栽到地上。
事后,劉小耳才發(fā)現(xiàn),他上當了,因為我的腿傷已經痊愈,根本就沒有瘸。
而我也中了劉小耳的圈套,因為后來成為我女朋友的小母雞,早就懷了別人的骨肉。
責任編輯/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