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復的短信

曉玲起床，打了個呵欠，隨手打開手機，她聽見短信鈴聲響起。是新聞短信吧！每早，曉玲都會習慣性地看看剛到的新聞短信。

“昨夜秋風緊，夜長誰伴君？ 開機知我在，一天好心情。”

曉玲愣了一下,是誰發(fā)錯了吧？

窗外，塔吊已經(jīng)響起了轟隆聲。這座城市像一個巨大的建筑工地，轟轟烈烈的災后重建，卷起的揚塵漫天飛舞，最后似乎都粘在了窗戶玻璃上。

她看了看電話號碼，是他，飛！

在念大三時，曉玲就知道大四的飛是自己的老鄉(xiāng)。有一天黃昏，曉玲獨自在校園的植物園里漫步時，突然聽見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尋聲而去，她看到一位清瘦的男子，站在一片竹林邊，秋日的夕陽，像一個大紅燈籠掛在天邊，余暉里，飛像是畫中的人兒，沐浴在淺淺的霞光里。這幅畫面，很美。但那美麗的一幕，很快就從曉玲的記憶里消失了。

一場地震后，城區(qū)里很多房子受損，飛的單位剛好和曉玲的單位同租住在一幢樓房里。上班時，他們離得很近，但他們從來沒有往來過。工作十年后的曉玲看見飛時，腦海里突然又浮現(xiàn)出那一幕美麗的畫面，耳旁又琴音裊裊。于是，有一次當飛走進她辦公室，讓她加上他的Q時，曉玲很樂意地加了他，還將記憶中那美麗的畫面在QQ聊天窗口說給了飛聽。

可是此前此后，他們沒有任何來往。大家都在忙自己的工作。災后重建，三年任務(wù)兩年完成，星期天不休息，五加二，晚上加班，白加黑，人們忙得不亦樂乎。今天，他怎么會發(fā)一條這樣的短信呢？

城郊還可以感受到自然之美。秋的黃昏是美麗的 ，片片黃的紅的落葉，像一只只美麗的蝴蝶飛舞。下班后，曉玲漫步在江畔林間小道上。她的手機又響起了短信鈴聲，打開一看：“早晨，是又一天的開始！春天，是又一年的開始！而你啊，是我又一次生命的開始！”

從此，幾乎每天，曉玲都會收到一兩條甚至更多的飛自己編寫的短信。關(guān)懷的，問候的，惦記的。兩個“手機”頻繁地往來。也許，當初對著那幅美麗畫卷的那么一瞥，就注定了今生的曉玲在劫難逃了！一條條短信，一段段迷人的文字，曉玲沉淪了。她知道不能再繼續(xù)下去，可是，她就像吸毒上癮的人一樣，天天看短信回短信，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毒品”。他們之間，由陌生人變成了熟悉的人，由熟悉的人變成了朋友，由朋友暗自滋長出無盡的思念。通過短信，他們也有了說不完的話，飛有了對她深深的愛慕之情。

很快，一年時間就在各自的繁忙中過去了。又是一個秋來到。曉玲發(fā)現(xiàn)自己每一個睜眼的黎明到每一個閉眼的深夜，她的腦海里，除了上小學的孩子，除了災后重建的工作，剩余全是飛的身影！飛那時而歡快時而憂傷的琴聲；飛那純凈的笑臉；飛那情真意切的短信；飛那憂傷驚艷的為她而寫的詩文；飛那無時無刻都存在的對她的關(guān)心。那一切，讓曉玲產(chǎn)生了不該產(chǎn)生的情愫。真的“中毒”了啊！

可是，一個黃昏，短信聊天時，飛突然說：“告訴你一個嚴酷的現(xiàn)實：我們就象兩棵樹，注定只能互相守望！我們可以互知冷暖，我們可以互擋風雨，但我們卻不能相擁！”為什么要在愛上你以后，你才說這樣的話呢？那一刻，曉玲的心突然不斷地往下沉，往下沉，往下沉，沉入了無底的深淵！她明白這意味這什么！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獨自承受著雷轟電擊般的痛楚和煎熬。

從那天起，曉玲戀上了酒精！當一個女人心里滿滿的全是某一個人的時候，便注定了心的方向，那是身不由心，身心分離的痛苦！曉玲在情感的沼澤地里越陷越深，她心里的理智與情感就像兩個兇殘的巨人，互相廝殺著！曉玲天天黃昏獨自躲進單位的宿舍里，讓那辛辣的酒像一把火，從口腔燒到咽喉，從咽喉燒到食道，再到胃。用酒精麻痹自己，用酒后的頭痛和胃痛來掩蓋心靈的疼痛。愛產(chǎn)生的是無盡的思念和獨有的占有欲，和著永遠也吃不完的醋！而這種無法與人言語的痛苦，就像惡性瘤子，在曉玲的體內(nèi)蔓延。

九月的夜晚，已是很涼。這晚，曉玲又拿著一瓶白酒，獨自一人躲在幾平米的小小臥室里醉酒，醉了的也許是耳畔飛那些纏綿的愛戀，也許是曉玲對飛無盡的思念，還有對未來的迷茫！她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只知道有人在耳邊用顫抖的柔情的聲音叫著：“曉玲，曉玲，曉玲，我永遠愛你！曉玲，曉玲……”然后將她抱上了床......她知道是飛。

第二早起來，頭痛欲裂，她拼命搜索記憶，那停留在腦海里的，不過一兩秒的記憶而已，似幻，似夢，其余，全是一片空白！誰說酒醉心明白??！曉玲看看自己躺在床上的樣子，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道德和情感兩個惡魔又在曉玲心里大戰(zhàn)了整整一天。累的精疲力盡的曉玲只好安慰自己：飛是愛我的，我也那么地愛他。相愛的人在一起，，是沒有錯的。

當飛第三次去到曉玲的臥室時，曉玲忍不住忐忑不安地說：“你離婚，咱們在一起吧?！?/p>

飛沒有說一個字，小小的臥室里寂然無聲。曉玲的心在那種沉默中狠狠地抽搐了幾下，從頭到腳感覺是冰涼的寒意。

即使如此，曉玲還是準備離婚。就算飛不要她，她也要離婚，她不想做那種“不要臉”的女人。曉玲帶著孩子去野足，她給孩子旁敲側(cè)擊：“這個世界上，很多寶貝的父母離婚了。如果媽媽和爸爸離婚，你和媽媽生活在一起好不好？爸爸媽媽會比以往更愛你，你也永遠是爸爸媽媽的寶貝?！?/p>

“不行，我不要后媽，后媽都是丑陋的大巫婆！”

也許看到一個同班好朋友的父母離婚后，后媽對弟弟好，對他同學不好吧，孩子聽到她的話馬上顯露出無盡的恐慌與不安！這樣的談話進行了三次，都以失敗告終！“你敢和另外的誰結(jié)婚，我就把他殺了！”孩子的話讓曉玲震驚了，猛然覺得自己對孩子太殘忍！她再也沒有和孩子提這個話題了！傷心的曉玲給飛發(fā)了短信，飛沒有回，因為，飛真的很忙?。?/p>

飛很內(nèi)斂，不喜歡多言多語。半年后的一個黃昏，飛發(fā)來一條短信：“準備做我的新娘吧?！?/p>

可以想象，飛默默地做了多少事，才敢在今天對曉玲說這一句話。欣喜若狂的曉玲回復道：“你別忙，先等我和他談了離婚后，再和你聯(lián)系?！?/p>

曉玲先給丈夫發(fā)了一條短信，然后回到婆家。她不敢說心里的人兒是誰，怕他傷害飛。她提出了離婚，臥室里便上演了吵吵嚷嚷的活報劇。最后，丈夫一把將曉玲按在床上：“離婚！門兒都沒有！說，他是誰？老子是覺得這兩年你不對勁蠻！說，是哪個？信不信老子宰了你們兩個，有賺無賠！”

曉玲絕望了。

這天黑夜里，曉玲獨自一人踉踉蹌蹌地走在曠野里，躺下，仰面朝天，周圍很黑很黑，沒有燈火，沒有星光，好似惡夢中的景象，她感到壓抑得喘不過氣！閉上眼，睜開眼，都一樣漆黑！她一口氣喝完手上那瓶二兩裝的白酒，用盡力氣將酒瓶扔向遠方。很快她就沉沉地睡去，醒來已是黎明，寒氣濕了她的衣裳。她回到單位里，白天上班，夜晚借酒澆愁，食無味，夜難寐。

又一個漆黑的夜晚，曉玲任電話鈴聲一遍遍響起，她覺得好累好累，她不喜歡一次次心被揪緊，然后萬針齊刺，痛到無法呼吸。她拿起一把亮錚錚的水果刀，狠狠地對著手腕割了下去，一刀，兩刀……一切痛苦，只有在停止呼吸的那一刻，才會結(jié)束！可是，不知道是她力氣太小，還是水果刀刀口太鈍，曉玲的手腕上只留下了一道道傷痕，淺淺的，血并沒有一噴而出！反倒是母親，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眼里噙滿淚水，“傻孩子，怎么了？你老公打了十幾個電話你也不接！怕你出事，讓我來看看你?！睍粤峥匆娔赣H斑白的頭發(fā)，焦急的神情，淚流奔涌。此后，每當冒出想死的念頭時，她都會強壓下去?！耙磺卸紩闷饋淼摹！彼参孔约骸?/p>

又一年過去了，飛和曉玲的單位都要各自搬回去了。從此，一個城東，一個城西，來回坐公交車，也得兩個多小時吧！離別的那晚，兩人抱頭痛哭，?淚水嘩嘩濕了對方的衣裳！

“至少半年，你要來看我一次。”曉玲哽咽著說。

“嗯，一次好少哦，我會來看你的。你知道，為了能和你在一起，我已經(jīng)盡力了?！?/p>

“嗯，如果有一天，你不愛我了，別告訴我，就三天別理我，我就明白你的意思了?！?/p>

離別后的曉玲，喜歡一個人望著東方發(fā)呆，一望就是幾個小時，偶爾還一個人傻傻地笑。她常常夢見飛，有一次，她數(shù)著日子，居然連續(xù)二十六個晚上都夢見飛了，這是她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的奇跡！曉玲最大的樂趣就是給飛打電話，發(fā)短信，聊天。分別后的飛，還常常去看她。后來，看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了，再后來，電話三五個月一個了，短信一兩月一條了。曾有一次，飛對曉玲說：“你做得很好，以后同樣不要主動打電話給我，也不要主動發(fā)短信給我。我很忙，方便時我會聯(lián)系你的?！睍粤嵴娴脑僖膊桓抑鲃勇?lián)系飛了，盡管她像熱鍋上的螞蟻，每一個日子，都在焦灼不安中度過。她的眼，不時偷偷流淚，直到有一天，她感覺眼睛干澀得再也流不出一滴淚的時候，她才明白，愛，也是有溫度的。飛，已然冷去！

災后重建完成了，城市恢復了原先的面貌，地震災難的痕跡蕩然無存，災難給人們生活造成的影響也似乎蕩然無存。曉玲在空間里看見飛和家人的一張張旅游照片，在神奇的九寨，她們相偎相依；在浪漫的三亞，她們手牽著手；在雄偉的長城，她們肩并著肩。曉玲厭倦了那種永無止境的猜測，無邊無盡的等待。她再也不去奢望飛能親自來看她一眼。但飛笑著的模樣，還是一直刻在她的腦海，日復一日，揮之不去，依舊清晰！有些情愫，是時間和距離永遠也無法淡卻的！

一年秋后，曉玲找到了一個離婚的辦法。她不敢和飛說，怕失敗，更怕飛真的如同秋來的大雁，飛走無蹤影！極度沒有安全感的曉玲，去買了二套房。為了躲稅收，她終于如愿以償?shù)暮驼煞騾f(xié)議離婚了。原有的一切財產(chǎn)給了丈夫，兒子由曉玲撫養(yǎng)。多么美好的結(jié)局！拿到離婚證的那一刻，曉玲的心快樂地飛了起來，她仿佛看見自己和飛一起去旅游，手牽著手看夕陽。她不敢打電話，怕給飛造成不必要的麻煩！曉玲迅速發(fā)短信告訴飛；“親愛的，我自由了，我自由了，我離婚了！”

可是，24個小時很快過去了，飛沒有回復。曉玲心里怕，怕極了，那種沒有安全感的惶恐，讓她徹夜未眠。第二天同樣的黃昏，曉玲又鼓起勇氣發(fā)短信：“我離婚了，你高興嗎？”

又是24小時過去了，飛仍然沒有回復。寢食難安的曉玲一下子懵住了，忍住那種涌上心頭的無比卑賤的感覺，舍棄了自尊，還是卑微地發(fā)了一條短信，“我離婚了?！?/p>

石沉大海，杳無音信！沒有誰知道那段日子曉玲是怎么熬過去的，只是在短短的三天后的第四個黎明，曉玲發(fā)現(xiàn)自己額前烏黑錚亮的頭發(fā)里突然長出一堆白發(fā)。她用手拔，拔得淚眼迷蒙；再拿起剪刀，齊根剪去。可是不久，頑固的白發(fā)又長了出來，如一枝枝枯枝，在黑發(fā)之上，斜斜地刺向天空！看著手機，曉玲再也不敢寫那四個字了！曉玲似乎明白，心里若是住進一個人，你再想將他趕出去，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事！飛在她心里，已經(jīng)生根！

一直沒有見到飛回復短信！飛仿佛人間蒸發(fā)了般，在曉玲的生活里徹底地消失了！一天夜里，曉玲忙完了一天的事情，靜下心來，她決定要給飛打一個電話——這是一個多么大膽的決定啊，連她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

“……你撥打的號碼已關(guān)機。”

關(guān)機！換了號碼？躲我？

曉玲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越睡越清醒，睜著眼睛胡思亂想到天明！

幾天后，幾經(jīng)輾轉(zhuǎn)，曉玲終于側(cè)面得知了一個噩耗：兩個多月前，飛在去外省出差的路上，不幸遭遇了車禍……

于曉玲來說，這又是一場地震！

接下來的幾個夜里，曉玲都在心里默默地悼念飛，每每從夢里哭醒，枕頭都濕一大片。她的精神支柱在那沒有回復的短信后轟然倒塌！曉玲病了，開始吃藥，打針，輸液?？墒牵∧б蝗缢V癡的心，癡癡地戀上了曉玲！整整半年里，六個月啊，曉玲一直泡在藥水之中，每早起床到每晚休息時，她只有一種感覺：這人生，累！

曉玲搬回了原來的家，前夫卻說她老了，性冷淡，一月兩月不想要，好不容易來一次，她卻是死人一般，干澀，沒有激情！曉玲也覺得自己老了！她繼續(xù)喝著藥，繼續(xù)望著天空發(fā)呆，一望，就是很久很久，從冬到夏，從春到秋。

那一紙離婚書，一直躺在抽屜里，似乎在笑話著曉玲。

大地震災難過去了，誰說這不是曉玲人生的又一場災難呢。

生活在繼續(xù)。孩子繼續(xù)上學；父母和公公婆婆繼續(xù)忙著買菜煮飯打太極拳；前夫繼續(xù)忙著曉玲永遠都不想知道的事情；曉玲也繼續(xù)忙著單位里的莫名其妙的雜事。只是，此生，曉玲不再發(fā)那樣的短信，也不再等待什么人回復短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