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守松
往事
——關(guān)于《昆山之路》的片段回憶
■楊守松
我生長在蘇北農(nóng)村,1968年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年底分配到昆山城南公社西河大隊(后來的昆山開發(fā)區(qū)核心地段)“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和農(nóng)民同吃、同住、同勞動,一年后調(diào)縣武裝部編寫“林彪語錄”,之后到縣“革命委員會”(政府)辦公室,先后18年。
18年的主要工作就是通訊報道和調(diào)查研究寫簡報之類,我熟悉了基層,積累了生活,也為我以后的采訪準備了經(jīng)驗。至于《昆山之路》,由于很多是自己親見親歷,所謂“采訪”其實就是記憶的過濾和素材的提煉。
1987年機構(gòu)調(diào)整,吳克銓書記找我談話,說有這么幾個地方,你看看希望到哪里:“文教局”分開后的文化局長,政府辦公室第一副主任,宣傳部第一副部長,文聯(lián)主席。
很顯然,前面都是做官走仕途,文聯(lián)是“閑職”,相信一般都會選擇前者。
沒有任何猶疑,我說,到文聯(lián)。
如果不到文聯(lián),沒有我充分的自由寫作和獨立思考的空間,那么我的人生一切都會改寫,至少,不會有《昆山之路》。
說《昆山之路》,必須從海南說起。
1987年,中央決定建海南大特區(qū),昆山4個文學青年找到我,他們要辭職去海南,這在當時是屬于“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反對無果,就決定送他們?nèi)ヌ貐^(qū)?;疖嚿蠑D得像“文革”大串聯(lián),5個人只買到4張票,必須有一個人站著,站得實在吃不消了,就鉆進座位底下,墊一張報紙睡到廣州……
從廣州到海南的輪渡,擁擠得像一個龐大的“螞蟻窩”,他們幾乎全是去海南的熱血青年!
憑直覺,這是一個重大的“事件”。我立刻開始采訪。這也許是我至今最艱苦也是最興奮的的采訪。別人有官方的指令,有官方的接待和陪同,而我則是民間的調(diào)查。我和南下的大學生們研究生們一起住蹩腳的小旅社,有時兩個人擠一張床,也和他們一起去碰運氣、找工作、找房子、釘窗簾,甚至和他們一起去??诮诸^賣蘿卜絲餅,為了證明是衛(wèi)生的,還拿出省作協(xié)會員證來給猶疑的路人看……
這時的我,對中國的現(xiàn)狀不滿,但對海南大特區(qū)的建設(shè)充滿了信心,我覺得這就是中國的希望,中國的輝煌。懷著滿腔熱情,我在海南省文聯(lián)招待所的燭光下寫完了《海南大氣候》,在1988年2月號《解放軍文藝》上發(fā)表,這是全國文學刊物中描寫人才南下的第一篇報告文學作品,李銳在《人民日報》發(fā)表推介文章,一時間“洛陽紙貴”……
一年之后再去海南,眼前“一片黑暗”。官倒官批和妓女一樣猖獗!南下大學生們的境遇慘不忍睹……我的心情從沸點跌到冰點,我的“中國夢”瞬間破碎!
采訪更加艱苦。幾乎像一個叫花子,歷經(jīng)了苦難和風險。經(jīng)常是燒一鍋粥要吃一天。前前后后被騙過、被偷過也被打過。其中艱辛一言難盡。
戴著鐐銬采訪,戴著枷鎖思考!
回到昆山,我在制藥廠的職工宿舍關(guān)門十天,寫了十一萬字的《救救海南》。作品原來的名字叫《中國死了》,同時我在名字上打了黑框。《中國熱點文學》的主編閻綱為了作品能夠發(fā)表也為了保護作者,最后文章改名但我堅持作者名字加黑框。很多人以為我是害怕,其實寫到那種地步,生死早就置之度外,只不過是自己對中國現(xiàn)狀和前景的一種痛苦而又極端的思考罷了:海南到底是怎么了?中國到底是怎么了?社會主義到底是怎么了?中國“死”了,中國會鳳凰涅槃,“死”而復生嗎?
想得很多,想得很苦。不少朋友勸我,國家的事,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用得著你去犯愁去操心嗎?但我總是超脫不了。我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否則,我怎么會在自己的名字上加黑框)。
正是在這樣的心情下,忽然地也是“偶然”地發(fā)現(xiàn),原來身邊就有一抹曙光——昆山的書記吳克銓,也是黨員,也是官員,他不僅經(jīng)濟思維超前,冒著極大的政治風險建開發(fā)區(qū),而且本身也廉潔奉公……
這不正是我所理想的“黨”嗎?
踏破鐵鞋無覓處,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于是寫《昆山之路》。
先是熱情高漲,而后萬丈深淵,再是苦苦追尋。前面的起落都不無偏頗,卻是我的真誠思考;看上去大起大落,其實是一脈相承。
所以我說,沒有前面的《海南大氣候》和《救救海南》,就沒有后面的《昆山之路》。
《昆山之路》原先題作《中國夢》,還有副題:“關(guān)于社會主義是不是烏托邦的思考?!边@就點出了我寫“路”的追求和主旨。我寫的是“昆山之路”,實際上是想通過昆山的“路”來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路”作一番追尋和思考:有海南“大氣候”的熱情,也有“救救”中國的吶喊,更多則是對“中國夢”的冥思苦想后的呼喚。
當時昆山文聯(lián)“上無片瓦,下無寸土”,借用了南街圖書館的4樓半作為辦公室?!独ド街贰肪褪窃跇翘蓍g寫的,沒有空調(diào),也沒有什么人過來,熱的吃不消了干脆赤膊短褲爬格子……
這樣的文章能不能發(fā)表是個未知數(shù)。不僅因為很可能以為就是寫“經(jīng)濟”,寫經(jīng)濟就是廣告,就要花錢買版面,更在于,文章中的獨立思考以及敏感的觀點,在當時的語境中,恐怕也會遇到質(zhì)疑和反對。
可是我根本就沒有想那么多,只是毫無保留地把自己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寫出來,然后直接寄給《雨花》。
《雨花》的領(lǐng)導比作者清醒,他們似乎更了解中國,更懂得當下的中國需要什么。
文章的影響出乎意料……
現(xiàn)在想想,關(guān)鍵在于,“北京風波”后,中國的經(jīng)濟處于停滯不前的狀態(tài),作家也多沉寂不語,甚至因為絕望而出走。兩年后,鄧小平南巡,中國的改革開放邁開新的步伐——《昆山之路》在這之前發(fā)表,這才成為作品在文學地位上站得住并且多年后光彩依然的根本所在。
這之前還有一個插曲。
最早寫的文章是給《人民日報》副刊的。編輯是一個女的,是不是叫“高紅”已經(jīng)記不確切了。她收到我的稿件后立刻編輯、送審、拼版,占據(jù)了三分之二版面(三分之一是廣告)。她打電話告訴我說,某天就要見報。
我抑制不住地興奮!《人民日報》發(fā)表這么大篇幅的文章,從來不敢想的。
事先沒有跟吳克銓書記說,想了下,還是告訴了他,我想他會高興的。誰知非但沒有說好,反而嚴肅認真地說,不能發(fā)!我愣了下,《人民日報》?。』ㄥX都買不到的好事啊……
可是,沒有余地。
毫無辦法,我只好撥通了編輯的電話,讓吳克銓書記和她說……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如果《人民日報》發(fā)表了,就一定不會有后面《雨花》的《昆山之路》。
《海南大氣候》發(fā)表后某一天,昆山檢察院一位姓顧的檢察官突然找到我。我還以為是文聯(lián)系統(tǒng)哪個人惹事了呢,誰知竟然是我本人!
原來辭職去海南的4人中,有3個是教師,他們的突然離職,在學校在昆山都是一場軒然大波……尤其是,父母家人無一知曉,而我卻把他們一直送去海南。其中有一個人的父親,認為我是“拐賣人口”,徑直到昆山檢察院去告我。
我說明了情況,檢察官無語。
之后不久,去海南的4個年輕人都和家人聯(lián)系了,“拐賣”一說,不攻自破。
《昆山之路》批評了某個人,雖然沒有點名,但是一看便知道是誰。此人不服,揚言告我。某一天,他徑直找到文聯(lián),擺開架勢說,要么打官司,要么賠償他的名譽“損失”。
這不怕。我寫了幾百萬字的報告文學,觀點不同多的是,但主要事實沒有出過錯,沒有抄襲沒有剽竊也沒有污蔑不實之詞。這是底線也是底氣。我說如果事實是對的,你告我什么?如果事實是對的,我為什么要“賠償”你?
在昆山?jīng)]有達到目的,就往上面告,一直告到省委宣傳部……
上世紀90年代,不止一次也不止一個地方的朋友或者是官員問過我,你給昆山那么大的貢獻,聽說昆山獎勵了你一套別墅?還獎勵了你多少多少錢?
每及此,我就一笑:不錯,加了一級工資。
昆山對我非常好,退休后的2012年,昆山開發(fā)區(qū)“國批”20周年,還是全市5個“特別”獎獲得者之一。“昆山之路”遭到非議時,在人民路郵政局門口,一位機關(guān)的朋友說,有些人,享受了“昆山之路”的好處,還在那里罵罵咧咧說三道四!一直以來,往往會有完全不認識的朋友,聽說了我的名字后會說:我就是看了你的《昆山之路》到昆山來的!直到最近,還有張浦鎮(zhèn)的一位老農(nóng)民寫信感謝我對昆山的“貢獻”……
當然,也難免有人不理解。就如某局長當面責問我說:“老楊,我做了那么多工作,你怎么一個字也沒寫我?!”
還有,《昆山之路》影響越大,有人就越不開心……
不說也罷。
更為嚴重的是,有人認為昆山不能走“昆山之路”,他們始終想要用另外一個什么“路”或者什么“道”來取代“昆山之路”。
不想就此展開,因為我清楚,當時已經(jīng)調(diào)離昆山任蘇州人大副主任的吳克銓的壓力肯定比我大。
直到某一天,我從當時里厙家里出門,在前進路遇見從昆山賓館走出來的常委宣傳部長陳伯榮,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小楊,沒事了!”
就說了五個字。但對我來說太重要了!至今我還清晰地記得他說話時笑瞇瞇的神態(tài)。至于“小楊”,也是當時機關(guān)習慣對我的稱呼;他說的“沒事”,就是經(jīng)過反復討論(爭論),常委會上意見統(tǒng)一了,還是走“昆山之路”!
25年彈指一揮,“昆山之路”依然光鮮。
很難說到底是“昆山之路”成就了楊守松,還是楊守松成就了“昆山之路”??傊磺卸疾皇桥既坏?,如果不在文聯(lián),不可能隨心所欲就去海南。沒有海南的兩篇文章,也不會有后面的“昆山之路”。
“昆山之路”并不是或者不主要是寫經(jīng)濟,“昆山之路”寫的是一種精神;“昆山之路”的成功不屬于個人,不屬于作者也不屬于主人公,她屬于一個時代。
文如其人,性格決定一切。路是自己走的,我的文章都是做人和性格的必然。除此而外,不會有其他。
感謝諸多朋友,感恩這個時代。
(2015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