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彥
緘默的日子,偎著一堆書,恬澹而滿足。像飲下一杯淡茶,葉片經一陣熱切的嬉鬧追逐后沉下去、淡下去,似一群頑童,被一股純真稚嫩的熱情漲得滿滿。原以為永不分離的,一切的一切沒有永遠,只有時間在角落里得意。淡泊的生活口感跟在靜美的陽光身后,透過玻璃折向桌面,光束中一刻不停奔忙著的塵埃落上《我們仨》的封頁。
書店的幾種裝幀中,一眼便選定三聯(lián)版的壓有細紋的設計風格。一如楊絳先生的文字,于平實溫婉中蘊含了深邃和厚重。扉頁上淺淺的色澤,在陽光里泛出紅潤的漣漪,仿佛寒夜中握住那束不滅的火把,心底最柔軟的一絲牽絆點點散漫,將我浸沒、打濕,在她的臂腕,讓遇著的眼與心一同接受溫情的流瀉。手指不由地來回劃動,粗糙的紙質使呼吸更貼近了生活的本真,退卻了絢爛的色澤,惟有女性學者熨貼的手筆娓娓鋪陳著夢的階梯,呈現(xiàn)“相守相助、相聚相失”的幻境,真可謂是一個完全意義上學者家庭的展現(xiàn)。幾幀泛黃的相片擠入窄窄的眼簾,在人生不同時段上匆匆地定格,生命的年輪不經意間被劃上92條細紋,在你來不及轉身時已到了盡頭,一個夢的匣子微微開啟。
楊先生提筆寫作《我們仨》時,那位曾相濡以沫63年、睿智濃郁、心境澹泊的錢鐘書先生,那位學問淹貫中西古今、有著毀譽不驚人格的學者,已然逝去6年,他們一生的“杰作”——女兒錢媛已離去7年。步入耄耋之年的老人仍思路清晰,回憶三口之家的眷眷親情,淡定的筆觸似乎能按捺住作者的憂傷塵緣,卻無法抑制捧讀者奔涌的思緒。“阿圓呢?……她脫了手套向我揮手……可是我如今只有她為我織的手套與我相親了?!睒闼氐牧α吭谇娜粷B透于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又處處顯出濃郁親情。“鐘書說的什么話,我當時沒問,以后也沒想到問,現(xiàn)在已沒人可問。”樸素內斂之下是悲郁深涵,也許只有大悲到徹骨才復歸平靜。楊先生虛實相生的兩副筆墨,各臻其妙?!拔易兂闪艘粋€沉重的夢,我實在拿不定我的夢是虛是實?!痹趬舻倪吘墐H一句,“他說:‘絳,好好里(即好生過)?!蔽业男木沟帘c,還要仔細尋什么呢?這不是手稿,又怎能找見任何殘余的淚痕,莫非我也模糊了?
借楊先生傳神之筆,躍然紙上的我們仨樸素、單純,于世無求、與人無爭地聚首在一起。把生活“當作美酒般淺斟低酌,細細品嘗”,如此,困難、苦澀都復甜潤。不求聞達的錢先生,曾以《寫在人生邊上》、《圍城》、《談藝錄》和《管錐編》等,在中國20世紀文學和學術史上留下了閃光的一抹,“有名氣就是多些不相知的人”罷了。附錄的幾幀畫作,以素描手法展現(xiàn)了父親在女兒眼中的凡人面貌,留于蕓蕓塵世的是學者朗朗清氣之外的另一面。
獨燃青燈的老人透徹豁達,“人間沒有單純的快樂,快樂總夾帶著煩惱和憂慮”,系在心間看似最平凡的卻是最不尋常的遇合。在奢華的年代,極易消散的生命脈絡上,構成一場異樣的聚首,想來要勝于其他任何的方式,縈繞他們一生的文字應該是最佳的托物了。如果時光再往前走遠一些,關于他們三個人的印跡將在不同的文字里各自延續(xù),當然以文字來延續(xù)生命的已然很多,譬如蕭紅、廬隱……最終都無法從孤寂中抽身,不是么?她們筆下悲情的人物風格里滲出對人生過早的通達,于一個完滿的生命而言,仍有缺憾的。提及她們的才華與生命個體的膠著來還是感傷多于歡愉,而《我們仨》正像一個圓的接榫,無限地溫潤地閉合了。
獨自停在異地的路口,路旁的植株生出了些麻木慵散的嫩芽,欲念在悄悄瘋長。欣然,她們靠近了我,這群溫暖的方塊精靈如鼓點徐徐落定?!笆悄阕屛覍W會飛翔,只是一個心愿未了,我將永遠不會迷失方向,因為夢想在遠方……”,遠山上劃過的這支曲子奔向了郁綠和純白的世界。濃郁的枝葉,陽光在葉片微微側轉身時漫上另一片的眉梢,有的落腳于稀稀疏疏的草叢,然而更多的一些遇合起來,孑然一身地浮上湖水的面龐。湖水搖曳的夢境里潛著四季的繁花,驚舞的蝶螢,沉默的土地,大片大片曠遠的天際……無端的,我就這樣陷入,困惑,找尋那些所謂憂傷的源頭,難道僅僅是為了眷戀窗外掠過的幾縷陽光嗎?
秋暖之日在偌大的上海淘到伍爾芙的隨筆全集,已很知足。想起光影中再現(xiàn)的一雙深邃眼神和高挺鼻梁的英國女作家,在烏斯河邊放逐了生命,她往中世紀的長裙中毅然地塞滿石子,動作里透出了離開的決絕,就像川端康成打開室內煤氣、海明威將獵槍對準自己的頭顱、老舍投入太平湖一樣,直往歷史的湖里沉,沉到縫隙里。她留下的文字,已架起了一座高聳的殿堂,無人能及。凌叔華從《一間屬于自己的屋子》里到底洞悉了什么?許是女性對一方空間的渴求,詩、書、畫為她構筑了的一方高遠的天空,于是,在《古韻》里多是描寫女子天空的低迷,和自己對女性獨立的認同。女子的命運有如被播散的種子,那些深閨院落里的生活,被深深淺淺的墨跡糾結在一起,生命中忽遠忽近的細節(jié),有時想把他們組合起來,著實不易。然而凌叔華完成得相當出色,還用著地道的異國語言,我想那些英國人最迷念的是不是透過古雅的陳設、習俗,窺見了散落在故園里的夢兒,就像那個童話里安提戈涅說“想起就在昨日我還是個孩子,每個人都在微笑,每個人都還耽于夢想”。她的文字透過孩童的眸子映出人生的無奈,心理描寫上的溫潤、自然、淳樸,耐人尋味,完全沒有一絲著力的痕跡,輕松的淡墨勾勒出的風箏、故園和遠山樹木雜糅著,一些事情仿佛只有在稚嫩與成熟之間才能走得更遠。
這位二三十年代的才女透過典雅的陳設,透過那印制模糊的照片后的眸子直逼而來的一股文學的清凈疏淡之氣,像年久的文人畫作,抑或斑駁的瓷制品,散著幽藍的光,讓人迷惑。她著了素潔的旗袍,簡練的短發(fā)夾在耳后,依在沙發(fā)里,身后一束蘭,閑散優(yōu)雅,正托出一顆盈盈素心來。仔細琢磨印——眉心石屋,是齋名還是另有他義呢?在她許多的畫中都用上了。關于她的資料太少,不過也不失為好,就像文人畫的留白,在人們思想中的留白尤為高妙,久遠地牽著悵然的心。這似乎很符合東方的審美情趣,川端所崇尚的“空”便是最大的“有”,在“空”中充滿了心。而虛空留白的深處自有一份氤氳在流淌,在文字里也處處可見她的心?,F(xiàn)在探尋以文入畫或是以畫入文并不重要,關鍵是她的文字總輕輕地在你的心里烙一下,畫卷上有疏淡的筆墨,之下蘊藉了渾厚的力,那是貫穿文到畫的一種沉默的氣韻。你可以說是明慧的筆,其實正呈出誠懇的心來,徐志摩喻她的小說有七弦琴的余韻和素蘭入暮時分的淡郁芬馥并不為過。她大約是喜歡蘭的,一幅畫題為《若盈盈墨秀不謝不凋》,這儼然在自喻。蘭這東西,本來優(yōu)雅,若與筆墨相糅,再沾了文學的芳澤,便出落得高雅起來。曾養(yǎng)蘭一束,后來發(fā)覺養(yǎng)蘭不如賞蘭,賞蘭在于心境。如果你把蘭同別的植株放在一起,香會消失。而且忙碌時不可聞,聞時必定是悠閑散淡的。
若想解讀文人畫中詩的意境,參禪的心境也很重要,就像遇著以詩為生的人腦海里蹦出熱烈、悲憫和極度銳敏來,也許正是她的韻致促成了與詩人的邂逅,人與人之間的距離,不是遠近的問題,但這縷暗香飄散在了錯過的季節(jié),凋零是必然,兩個生命只有徒添幾分燦爛。多少年后,她與冰心多次的信件言及自己的悲涼晚境,獨在異鄉(xiāng),逐水飄零,淡月微云的心沉下去,有很多時候寫下的東西是給自己看的,生命細節(jié)描繪得愈細,就愈是逃不開悠古的結,纏繞間陷進去的只有自己,而讀者無論國別都只是過客了……
后來去友人那里取來《花之寺》、《酒后》,我在喧鬧的街市隔著七十年的光陰回望,依然可以聞見淡淡的芬芳,忽然被眼前扮飾前衛(wèi)的女孩男孩撞了一下,像從古典詩人的手腕里滑脫,“啪”,一本雜志隨聲落地,光線灼目得很,我偏側角度看清了兩個字——時尚。
早春,站在街市,從上到下,完全被樹影籠了進去,樹影在身上密密地織了一層網。沿著那樹的方向望去,一片新葉兒都沒有長出的枝條,要斷了生命的延續(xù)。又低頭看腳邊,樹影兒隨風一晃一晃的,落在腳邊,身上、心上、至今還有一叢樹影在那兒徐徐晃動,旁邊綴著——小城三月。這是關于蕭紅的一本集子,不知何時買的,大約在暮冬。高高的圍墻上寂寞地落著樹影,裊裊幾筆勾勒出呼蘭河冬日的輪廓來。凍裂的土地,路邊的樹影在心頭交織,來回閃現(xiàn)。春日陽光綿綿而煦暖,一邊在翻動集子,一邊撫著撿回的路邊紫玉蘭,在葉子未長出前總是急促地盛開,像草草結束掉的絢爛的生命,花瓣外面呈粉紫,里面卻異常蒼白,盈盈可見柔美外表下一顆寂寞蒼白的心?!疤绲乃篮图拍乃溃瑢κ捈t而言是一種讓生命絢爛的方式”。一個不到30歲的女子,把人生的不幸串成鏈子,束到自己的手腕上,隨手撥一下,懷著一顆靜觀的心。在呼蘭河邊,她用大段的筆墨細膩描寫出陰宅冥物的細節(jié)讓我吃驚,怎樣的視角來看待生命的無常呢?“滿天星光,滿屋月光,人生何如,為什么這么悲涼?”一股滲入骨髓的寒氣,莫非故園的寂寞底色沉淀得太重了,一生也不能逃離么?沿著呼蘭河走到了盡頭,而后開始繞回到她在人世最初最溫暖的所在,絲絲細微的改變都在她心上著了色,凝成一種炫惑凜冽的美感。正因春日的微暖,才有了繼續(xù)的可能,而后的整個夏天,我會比較喜歡陽光的。
幾十年了,那個初冬的日子在香港的上空飄過一縷嘆息,蕭紅被葬在了淺水灣,斯人獨行,寂寞輕盈。墳祭和夢境都是對一個睡去的人的懷念,而關于祖母的夢境卻越來越少了,生命中有很多時候是不能清晰回現(xiàn)的,因為不斷的消逝,又一段生命的輪廓在重新構建,我與祖母卻陌生了,一年,一年,偶爾在春寒料峭之時,隨了父親,擷一束花,夾帶一點越來越模糊的記憶,去看望沉睡在鄰郊回然園里的祖母。這個初春試圖通過另一種方式靠近她,那些成長中悠長而安靜的下午,院里的小雞還有老屋某個角落里的蛇、小鼠,樓下站在窗口眺望的奶奶,二樓小屋里的我和窗外梧桐樹上棲落的麻雀構成了一串生命的組圖。我在沒完沒了的成長里待著,而奶奶也在不知多久的暮年里熬著,我們之間唯一交流最多的是關于她故鄉(xiāng)峨橋的記憶。小屋窗口朝向的后院,有一口井、一個小花壇,還有墻外的一棵梧桐探著身子,眷顧著小院,從小院正對著窗口的門巷能通向隔壁的另一個大屋。所謂大屋是沿街可以先經過我家的宅門走一段才能見到那個大屋的宅門,它們之間隔著長長的圍墻,可以通過后院的一口井秘密地連在一起。大屋的復雜結構對于當時一個小孩來說沒有能力把握,但清楚記得黑黑院落里的兩個小孩,我從那里經過,她們都會盯著,眼光里飄出涼涼的東西,留下很深的心悸。聽說后院有過一個投井的人是被口水吃掉的,聽到這話的時候,我正陪奶奶在井邊打水,隔壁的兩個女人在交耳輕笑,笑聲有些尖刺,卻聽不真切。從那扇窗我有了最初對季節(jié)的認識,春、夏、秋、冬,一棵樹就成了最好的老師,那一個人的四季呢?我們用一生去尋找答案。
初春,在心里默默地走近一個人,一個或遠或近的人。窗外響起一陣尖刺的鞭炮,而后一段憂傷的樂曲,無非是《好人一生平安》什么的,無奈的宿命式的慰藉,能讓生命絢爛么?靜靜地站立,靜靜地行走,靜靜地離去,一切來得那么悄然。而現(xiàn)在,靜靜地活著是我們唯一可做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