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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當年(一)

      2015-11-13 22:24:57顧彬朱諒諒
      美文 2015年19期
      關(guān)鍵詞:日本

      [德]顧彬 朱諒諒

      君子有終身之憂,無一朝之患也。

      ——孟子

      有時,一個人的人生要感謝的并不是他的堅定意志,而是他內(nèi)心最深沉的矛盾。對此,只有回憶能大略說明?;貞浘拖褚粋€不請自來的客人,會悄悄在數(shù)十載后潛入人的大腦。而與其同行的,還有憂傷與痛苦。

      我們需要一個執(zhí)著的信念,去憑吊遠處一株待開的桂花、周邊一束突然綻放的薰衣草、以及不期而遇的簌簌作響的法國梧桐葉。因為很可惜的是,有些回憶就像一只受傷的動物,已學(xué)會了靜靜地躲在角落里獨自舔著傷口。況且不少人,當然有時也包括我們自己,情愿沉默不開口,就算過去再夢幻,也只愿活在赤裸裸的現(xiàn)在。未來對這些人(或者說對我們)意味著:拒絕給曾經(jīng)的幻想和錯誤留一席之地,就連一分一秒也不行。只是,過去會時不時突然涌現(xiàn),并冒出一句:“一切也都可能是別的樣子?!睂?,一切都必須是別樣的:別樣的地點、別種文字、停滯電梯里某個淺淺的瞬間、厭倦了啼別聲的秋天,以及沒有青蔥碧綠卻依然希望滿滿的春天。

      一 回溯過去

      我在其他文章里已經(jīng)說過,我是個懷舊主義者,但我更是緬懷損失的詩人。我知道什么可能,什么不可能。因而,我也是個道德家便顯得不足為奇了。也就是說,我會違背所有好的美學(xué),獨樹一幟。在這過程中,幽默會有所吃虧,因為真理,或者說我們認為的真理,大都是不受歡迎的。有了真理,生命的謊言便宣告終結(jié),好像真的會再來什么,或者說至少在我們吐最后一口氣時會再來什么。

      我會講一個歷時一年的故事,故事從十一月開始,又在十一月結(jié)束。那一年距今已快四十年了,但它在我的記憶中卻像昨日一樣鮮活。我講的時候會很困難,因為這將不像我喜歡的那樣只是隱喻式的展示些什么,而是要說明些什么,這就要求娓娓道來。另外,還有詞匯的選擇問題。如果只是展示,并不需要太多詞語,相對比較拘謹。但如果要準確地說明什么,便需要一連串的形容詞、副詞來做出評價,那樣韻律感才會好,對讀者來說才是最理想的,因為不需要猜測。對作者來說也更簡單,因為不需要過多考慮條條框框。

      我很想以另一種方式開始,但我內(nèi)心存有激情,這與我的人生信條——泰然自若不太相符。有人可能會將激情理解為憤怒、欲望或是憂愁,但這是向往的后果——向往過早說過的話、輕易許下的諾言,以及貪婪的期望等。而這些都是熱烈的。我是輕信向往的犧牲品嗎?這不是個好問題,因為它會讓我們很容易陷入對過去和現(xiàn)在的時代精神的冷嘲熱諷中去。而我們不應(yīng)該受到所謂的時代精神的掌控。相反,我們應(yīng)該將其理解成一位老熟人,一位我們不愿領(lǐng)進門的老熟人,最好是讓它走去我們遙遠的過去,小心伺候著。因為,它也許會提一個問題,一個讓我們反思世界觀的問題:如果生命從來就不會變得更好,那我們真的還要重新來過嗎?

      以前,我拒絕把生命作為反思的對象,而且總信誓旦旦地對那些受苦的大眾說,生命要么是“我們”的生命,要么是“我”的生命,因為這樣才可能重新來過。但事實上,生命不是個體,而是所有人的,所有感謝救贖與公平的人的生命。當然,這也是革命與改革的結(jié)果。但曾宣稱會將一切變樣的革命,現(xiàn)在自己也需要革命!而曾經(jīng)作為激情澎湃的革命鼓吹者的我們,如今已經(jīng)懶散如魔鬼,是否也需要革命呢?只可惜,革命早已有了新鄰居——不受我們歡迎的新鄰居。其名字是奴役壓迫與濫采濫伐,是疲憊不堪與爭相逃離。代名詞則是小資產(chǎn)階級,滿足于辦公椅與轎車的小資產(chǎn)階級。向“前”看齊變成了向“錢”看齊,這已經(jīng)夠讓我們覺得可悲了。但更可悲的是,如果他們覺得年輕一代沒有希望,便會努力致富,然后移民去遠方。而曾受千萬人唾棄的死對頭——那些肥胖的資本家、無支點的帝國主義者也一同加入了這個游戲中。那些曾經(jīng)的一無所有者,靠宣稱自己沒有祖國,帶著大包小包,穿梭于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間,區(qū)區(qū)幾美元便把自己賣了。在為別國的建設(shè)揮汗如雨的同時,他們會嘲笑該國文化不濟,并繼續(xù)把自己視作古老文化的載體。只是他們忘了,那古老的文化,早已被他們努力破壞、蓄意出賣了。

      就像我曾經(jīng)害怕那些面黃肌瘦的“文革者”一樣,我如今害怕的是那些新富的跑路者。這兩類人一瘦一胖,卻統(tǒng)一了一個原則:不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便可以被利用。對他們來說,一切古老的東西都是廉價的雜物堆;不和他們一樣思考或是吃飯的人,就是天然氣、廢氣或者是不受他們控制的脹氣。所有被他們冠名的東西都在停滯不前,而那些沒有任何歷史的口號,竟然被他們視作生活的依據(jù)。不撒謊、不欺騙的人,不是他們的同類,故而被視為災(zāi)難的制造者。殊不知,真正引起災(zāi)難的是他們自己??韶撠熑蔚膮s只有他們的后輩——沒學(xué)會寫作、沒學(xué)會閱讀的人,墮胎的年輕女子,以及住在地下室的年老體弱者等。這些人要見證一樣?xùn)|西:此時此刻的幸福。他們也是這樣歌唱的。他們用鼠語去歌唱鼠皇帝,生生把那令人作嘔之徒抬高成了神圣之輩。

      二 與古人的友誼

      我1966年開始在明斯特上大學(xué)。雖然我只是從艾姆斯地區(qū)遷到道明斯特地區(qū),看起來微不足道,但于我來說卻是一次大遷徙,因為我是從一個橡樹叢生之地搬到了一個山毛櫸密集之處,從受保護到變成離家的學(xué)子。面對人生道路的新開始,我選擇了攻讀基督教神學(xué)。

      那一年的春天,我被一種深沉的向往左右,想研究一門能給我解答生命各類問題的學(xué)科。而我之前上的高級文理中學(xué),三百多年來一直十分重視古老的語言。我們這些學(xué)生耳熟能詳?shù)囊痪湓挶闶牵褐挥欣≌Z和希臘語能讓我們成為一個真正的人,英語和法語只是輔助語言,對日常的生活有用,但也僅限于此。這一觀點,得到了當時我們所有老師的肯定。于是,我們這所中學(xué)畢業(yè)的學(xué)生,很多都成了教師、醫(yī)生或牧師,因為這些職業(yè)都是在回答或傳遞那些有關(guān)生命的大問題。而我在明斯特大學(xué),為了能看懂《舊約》的原文,當然也學(xué)了希伯來語,并因此而忽略了意大利語、西班牙語和荷蘭語。

      明斯特大學(xué)的主樓是一座宮殿,我們的《圣經(jīng)》課便是在那上。一到課間休息時,我便跑去看一棵樹,一棵名為血山毛櫸的樹,我對它簡直可以稱得上是著迷??粗?,我會很快進入游離的狀態(tài),游離至憂愁之鄉(xiāng)。而這憂愁,到現(xiàn)在也沒有停止。它有很多面孔,最容易辨識的便是一個女人的面孔。但對此,我們還是保持沉默吧。事情已過去近五十年,我沒必要惹這個女人不愉快。憂愁更深一層的面孔,便是“文化大革命”(1966-1976)的消息。那時也是我第一次有規(guī)律性地看報紙,不過不是為了更好地了解女人,而是為了了解這場革命。以前在家的時候,從來沒有報紙可讀。可是,我在神學(xué)院看的每份報紙,都讓我變得更憂心。那時候,我大概還沒遇見將我?guī)胫袊瞥?18-907)的漢堡詩人、翻譯家??速悺な访艽模?946年生)。來自中國的消息讓我內(nèi)心不安:青年革命小將在摧毀一切舊的、老的東西。這對我來說,原本應(yīng)該是無所謂的,中國畢竟很遙遠,我與它也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甚至一點都不了解這個國家??晌沂莻€懷舊者,熱愛一切舊的東西,不管是哪里的。中學(xué)時,我們每天都會聽到的一句話是:現(xiàn)實是不堪的,真理隱藏在已消失的過去,而幸福只存在于空間與時間的距離中。那時我畢竟是個孩子,未來不像現(xiàn)在這樣觸手可及。相反,一切死亡都像是在耐心地等待我,我卻無能為力。

      當神學(xué)不能像它許諾的那樣幫我解答生命的問題時,我便開始每日穿梭在明斯特普林齊帕爾廣場上,穿過一個箱包店,爬上那窄而陡的木梯,去漢學(xué)系上課,為的是學(xué)會與過去共存。我不是唯一一個去漢學(xué)系尋找遠方的人。一開始也有革命分子去,但很快他們便不去了,因為他們不需要古漢語,他們想學(xué)的是反叛者的語言,中國反叛者的語言。而我卻很快陷入了對中國古代的狂熱中。不過我不是唯一的一位,而是三位中的一位。另外兩位也都是學(xué)神學(xué)的,都希望在經(jīng)歷塵世可言狀的幸福后,能在天堂得到不可言狀的解脫。

      我很快便學(xué)起了明斯特大學(xué)正教授烏利?!醺瘢?930-2006)。他從未去過中國,因為他覺得去古代中國是不可能的,而中國的新世界在他眼里是野蠻的。我和他一樣,很快也迷上了東方古典主義。烏格教授給我的建議很中肯:別只和自己交朋友,也要和古人締結(jié)友誼。我的第一段友誼是和詩人李白(701-762)結(jié)下的。那應(yīng)該是1967年的春末,埃博河的阿克塞·史密茨來了明斯特。這位留著長發(fā)的藝術(shù)家,不僅在明斯特大學(xué)宮殿的花園里給我們演奏了吉他版維斯·蒙哥馬利(1923-1968)的音樂,還讓我第一次了解到了埃茲拉·龐德。我的第二個中國朋友是道家思想者莊子(369-286)。應(yīng)該是1969年的秋天,我在普林齊帕爾廣場上高高在上卻設(shè)施一般的漢學(xué)系,開始接觸到了莊子。而第三段友誼是和儒家思想家孟子(372-289)結(jié)下的,那是1970年的秋天,在波鴻魯爾大學(xué)。換句話說,我交友的對象是三位年長的男子,而年輕的女人們,就只能排在后面了。

      這三段友誼至今尚存,這與和活著的人交友完全不同。為什么與古人交友,能保持無條件的忠誠,與身邊人卻不行呢?也許是因為,古人不會防御或反抗吧。而且,古人也需要我們的幫助,幫助他們保持鮮活,不被遺忘。而今人卻總覺得,在閉眼前,還有很多大事要做。就算到了68歲,還愚蠢地認為,會獲得最后的認知。就這樣,有些人便停滯在空間與時間的道路邊緣,卻意識不到身邊最親近人的缺失。也許某一天,一個訃告會讓我們想起一個人。而訃告上的這個人,大都被稱為在其生命中是獨一無二,在其死亡中是永垂不朽的。

      “文化大革命”是最大的訃告,因為它不放過老的,也不放過年輕的。如果年輕的沒有過早地為革命撒上熱血,并參與到追捕老者的行動中來,那他們的日子會好過一點?!拔母铩敝?,“四舊”被列為破除的首要對象。如果這僅僅是概念上的一個澄清,那也沒有什么可詬病的。誰如今會為封建主義、帝國主義、殖民主義或是資本主義做牛做馬呢?可代替這“四舊”的,卻并不比“四舊”好。相反,它讓一切變得比“破四舊”前更糟糕。真的是“一切”都更糟糕嗎?是的,很可惜是的。所謂的革命法則,在這里又一次得到了見證:我不能忍受你殺戮,我要自己搞暗殺。只有我們中國人自己,才有權(quán)利剝削中國人。只有我們可以重回歷史,因為我們能讓每段歷史都更新。不要尊敬父親母親!這是我們的命令。把老師關(guān)起來!這是我們神圣的愿望。把外國人趕出中國!這是我們的權(quán)利。吃階級敵人的肉,階級敵人會愛上被吃肉!所有的血都是我們的,除了偉大領(lǐng)袖,我們誰都不想要!

      就這樣,原本復(fù)雜的東西變得簡單。父母被掌舵者所取代,復(fù)雜的過去變成了簡單的新生活。但這所謂的新生活只是一個想法,一個美麗的承諾。期望是其唯一的內(nèi)容,是其最美的現(xiàn)實。在伯克利和柏林之間的一切,很快都陷入了追求全新的“一維人”的狂熱。而這,是可以找到的,地點便是中南海。

      三 在日本尋找中國

      我向往所有過去之物。而在我之前,不只有烏利?!醺?,我們倆還有一個共同的偶像:埃利亞斯·卡內(nèi)蒂長篇小說《迷惘》的主人公皮特·基恩。我們?nèi)硕枷矚g中國第二大圣人孟子(372-289)。對于皮特·基恩來說,對中國典籍的熱愛意味著身體上的毀滅,但對我們來說卻不是這樣。書是我們的生命,是我們的精神,是我們的幻想!而且最重要的是,它是我們道德的支撐點。我們是否真的只存在于書中呢?就像樹里的魚一樣?還是說我們夢想著在洪流中捕捉到了鮭魚的熊掌?也許吧。在反抗的時代,“戰(zhàn)勝不幸福意識”成為了口號。我們于是開始參照寓言,比如說孟子有關(guān)牛山的寓言。美是我們唯一的目標,而我們在中國典籍中發(fā)現(xiàn)的是語言的美。這種美是有要求的,因為它們需要翻譯,可這又是反時代精神的,因為它們當時被認為是封建的、反動的,故而受到了迫害。事實上,對中國典籍的迫害,也是對我們的迫害,我們很快都變得沉默。烏利希·烏格開始在明斯特教堂廣場上的一輛大眾車上吹薩克斯,以此來解憂。而我呢,把單簧管、神學(xué)方面的書籍都賣掉后,我去了日本。因為,我想去另一個牛山。

      為什么去日本呢?因為1969年,白人是不被允許進入中國的,而我是個白人。紅衛(wèi)兵們正忙著把名為中國的新牛山夷為平地,每天都是革命節(jié)日。那些已經(jīng)消逝或即將消逝的,也許在晚上能長出來一點枝芽,但第二天早上又會被無情地拔去。在紅衛(wèi)兵眼里,那些不過是將死之物、腐爛之物,是為幸存下來的大地主和像我一樣的帝國主義者專門準備的。

      孟子不認識紅衛(wèi)兵,他描述的是在第一縷晨光中吃嫩草的山羊。北島寫了很多關(guān)于山羊的東西。曾經(jīng),他也是位紅衛(wèi)兵。波鴻的漢學(xué)家赫爾姆特·馬?。?940-1999)曾在維也納問過北島此事,并將對話錄了下來,但在北島的強烈要求下,從未發(fā)表過。紅衛(wèi)兵們最終的下場和山羊一樣,也被架到了革命的屠凳上,但其奴隸思想已經(jīng)根深蒂固,在臨死前竟然還在感謝殺他們的劊子手。

      那1969年的夏天,我為什么不去臺灣,而去日本呢?臺灣島歸屬大陸的時間較晚,是在1683年。當時是因為反清復(fù)明者藏在了島上,使得當時的清政府不得不收復(fù)臺灣。臺灣島不知道中世紀,不知道唐朝,只知道獵人和陌生人。那香港呢?當時還是英國殖民地的香港,它的歷史更年輕,奉行的是金錢至上的信條。那就去有中國南方最古老寺廟的澳門?只可惜,當時沒有導(dǎo)游能給我講解葡萄牙人在澳門那沉睡五百年的歷史。而整整十五年之后,我才和香港作家梁秉鈞去了澳門,白天參觀煙霧繚繞的寺廟,晚上則去品嘗盧西塔尼亞紅酒。

      就這樣,日本成了我最后的選擇。因為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唐朝的影子。日本人一千多年前建造的唐代樣式的建筑還保存著,那里沒有義和團,也沒有暴亂。潛入那里的,只有我的向往。向往什么呢?它又從何而來呢?

      1968年的夏天,我去了維也納。在維也納大學(xué),我把學(xué)習(xí)現(xiàn)代日語視作交往一個秘密情人。因為那時和現(xiàn)在一樣,維也納大學(xué)的古代漢語課很少。而古代日語,那之后就像一個婚姻伴侶,陪我在明斯特大學(xué)度過了許多時光。中國的古典主義在當時的多瑙河畔所受的待遇等同于一個寡婦,孤單地翻閱著描述幸福過去的信件。在維也納,我不用爬老木梯,不用穿過箱包店,直接就在感恩教堂對面的新教室上課。乘坐無門電梯進去,直到看到日語系那枝葉纏繞的曲線屋頂,有點像以前李白踏著窄路,登上煙霧繚繞的遠山一樣。我突然明白,一位德國歌手唱的一首歌是什么意思:“誰用眼睛看見了美麗/那他離死亡已不遠了/他將不敢再做任何事/但死之前他還是會顫抖/因為他用眼睛看見了美麗?!?/p>

      離開維也納時,我眼中的中國圖像已經(jīng)變了樣,變成了一個古老、永恒、遙遠的中國,一個只有日本人努力仿造和維護的中國,用的也是忠誠的方式:未被觸摸、無法接近以及無法重復(fù)??傊鞘且粋€只存在于書本和圖畫中的中國。但我想去尋找屋頂,尋找真正的屋頂,真正樹葉叢生的曲線屋頂。

      在我尋找的過程中,“無法重復(fù)”很快成了我最喜歡的詞。這與臺奧多爾·馮塔納(1819-1898)有一定關(guān)系,但更多與蘇聯(lián)有關(guān),因為那時候的蘇聯(lián),喜歡用“熱愛和平”“聲名遠著”等形容詞。但莫斯科與東京又有什么聯(lián)系呢?1969年,交流生還不能從法蘭克福直飛日本,要先飛去西柏林,第二天早上再去東柏林。莫斯科是第三站,接著飛到哈巴羅夫斯克等候。在納霍德卡登上開往橫濱的俄羅斯輪船前,我們還得坐一晚的火車。我整整五天都在路上。到了橫濱,鼻子里還留有蘇聯(lián)的社會主義氣息。我明白了什么叫暈船,但并沒從這長路漫漫中學(xué)到什么。盡管如此,我看到的那些拖著疲憊之軀高喊馬克思主義的臉,讓我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再也不要來蘇聯(lián)!事實上,我之后還真的沒有再去過莫斯科。經(jīng)過莫斯科倒是有的,但那都是我去亞洲或是從亞洲回來的路上,在莫斯科轉(zhuǎn)機?!皝喼蓿愀??!背闪宋耶敃r堅定的信念。

      一開始,日本只是我通往古老中國的一個過渡國,一個現(xiàn)代的過渡國。1975年和1978年,我又兩度去了日本。一次是從北京去的,一次是為了去臺灣和香港。但那以后呢?那以后三十多年我都未再去過日本,日語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只會看。這一切是怎么回事呢?中國因為不想像蘇聯(lián)一樣走向毀滅,故而慢慢對資本主義發(fā)生了興趣。1979年改革開放,中國對金錢的放開,意味著開啟了一扇通向古老中國的門。有些人很快便將一些老古董出賣,但有些人還能在它們被賣前對其進行研究。就這樣,“無法重復(fù)”這個詞,原本是一個短篇小說(1891)的名字,卻成了我生命的陪伴者。

      我對日本的記憶有多少呢?這就要費力去想了。因為那時侯,我并沒有記錄的習(xí)慣。那時的我,還天真地以為能把一切都記住,深深地鎖在腦海里,傻傻地認為什么都不會逝去,而且還堅信青春永恒。而三十五年后的今天(2014年),我才發(fā)現(xiàn),我腦海中對日本的印象十分模糊,根本說明不了當時日本的現(xiàn)實。我依稀記得,1978年的3月,在日本奈良的一個寺廟前,一個日本老人看到我時一直喃喃地說“第一”,并向我打聽日本作為世界頭號出口國的事,但我對這位老人以及他說了什么話都不記得了。他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逝去了。然而,他的國家卻要繼續(xù)戰(zhàn)勝一個接一個的危機。

      我對日本的第一印象是橫濱港口一輛黑色的豪華轎車——我還以為是一輛出租車。車里坐著一位衣冠楚楚的司機,穿著黑西裝,帶著白手套。我用日語和他搭話,問他是否能送我去火車站,可他沒有回答。也許不僅是他,其他黑色轎車中的司機也都在等著更高貴的客人。我只好往前走,好在火車站也不遠,而且路上遇到的每個人都很樂于助人。我在日本兩個多月,再也沒有遇到過像那位轎車司機那樣不愿搭理我的人。相反,每個人都像是禮貌的化身。我說這話不是沒有含義的。盡管痛苦,我們還是要承認:日本人的這種禮貌是學(xué)來的,其老師便是中國。令人惋惜的是,孔子強調(diào)的禮,至今只能在臺灣、澳門和香港找到了。在中國大陸,禮已被破壞殆盡、銷聲匿跡了。

      日本于我形成對中國的觀感,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我把在日本看到的高級美學(xué)視作來自中國古代的美麗信息。也許我這樣做,并不是沒有道理的。在經(jīng)歷了蘇聯(lián)的丑陋后,我一到橫濱,便被那里超自然的優(yōu)雅魅力震懾住了。那時候的橫濱,以及在那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都被認為是人間勝地。我一到達日本的海岸線,一股憂愁的向往便向我襲來,并從此不再離開。我到處看到的,并不是一種病態(tài)的優(yōu)雅,而是一種恰如其分的優(yōu)雅。其最西式的特征,是“空”的理念。雖然用肉眼不可見,但卻能通過極少的修飾表現(xiàn)出來。比如在一張白紙上劃上幾筆黑墨,便能讓人猜測其用意。從那以后,事物在我眼里變得既真實又不真實。在消失之前,它們會出現(xiàn)在我的精神里,我的寫作也由此變了樣。簡單與空,成為了我寫作的兩大法則,將我牢牢拽住。

      那時候,我?guī)缀跏侨毡疚ㄒ坏耐鈬?。只有在東京——我在日本的最后一站,是個小例外,那也有從別國來的外國人。那時候的日本,還沒怎么被世界所發(fā)現(xiàn),對大家來說也都太昂貴。而我作為外國人,在日本也是“物以稀為貴”,被人請求合照便成了家常便飯。那時候,我的頭發(fā)是深金色的,走在日本的路上,經(jīng)常有人叫我外國人,不過他們倒不會追著我跑。而我當時的心態(tài)也非常平和,有求必應(yīng),故而和人拍了很多合照。只有一位不合作,好像是在批評我過高的拍照頻率——富士山。

      我在東京參觀的第一站,名字我已經(jīng)忘了,但我卻記得那的富士山。好像是在歡迎我一樣,它第一天便出現(xiàn)在了東京遙遠的地平線上,看起來十分夢幻,但之后便不一樣了,仿佛是為了專門給我留下一個記號。那時候,它看起來是那么的近。而它的藍,則讓我念念不忘,一直陪伴著我后來的歷程。那是一種能用眼睛捕捉到的藍,像兩個不同的存在一樣。關(guān)于富士山,什么是正確的,什么又是錯誤的呢?因為它有兩個名字。外國人錯誤地將其稱為富士雅瑪,而日本人則正確地稱其為富士山。我跟德國人講起它時,也得用錯誤的富士雅瑪,否則他們不明白我說的是什么。但富士雅瑪是不存在的,在德語里指的就是富士山,而這正好驗證了“所有的東西都具有兩面性”的說法。

      在日本,我期盼能找到唐朝的影子。去日本之前,我周日經(jīng)常看書、查老師的講義、翻閱我最初看的中國書籍,以及我第一個詩人朋友的作品等,為我的日本之行做準備。來日本后,我很快便在京都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村莊,一個對我來說只有寺廟、花園、塔的小村莊,從京都郊區(qū)的火車站坐1號公車去大原方向便能到,它后來成了我常去的地方。不過,在發(fā)現(xiàn)這簡單而空寂的村莊前,我安排了其他的行程:參觀日本第一大寺廟以及第二大高山。

      我懷揣著向往,來到了清水寺。這個佛教寺廟像是踩在高蹺上,傲立于群山。在我的記憶里,它里面只有榻榻米和參禪坐墊,我的眼睛因此可以不受影響地看向其深處。如果將我心中神圣的哥特式教堂排除在外,那我在清水寺感受到的深沉則是我在所有建筑中感受最深的。我那微小的存在,在清水寺被一個愿望給瓦解了,我是多么希望能與那偉大的寺廟融為一體!我在清水寺看到的,陪伴著我五年后去了北京??蓱z的中國!清水寺的深沉,在中國的寺廟里可能曾經(jīng)有過,但早被破壞,蕩然無存了。寧靜變成了叫喊,美好的簡單變成了臆想的偉大。只有在臥佛寺,會有一種巨大損失的印象向我襲來,讓我至今時不時去那看看,寫寫詩。北京郊區(qū)缺少的,是和尚,能將遙遠的內(nèi)在進行充實的和尚。在中國其他地方看見的和尚,大多無精打采,毫無深沉嚴肅之感。他們充其量只是給游客做做樣子,早已淪為權(quán)利的奴隸。像臥佛寺一樣的寺廟,是沒有多少深沉可言的。太多人會像以前在清水寺一樣,想在1300年后也試試那里瀑布帶來的幸運,但沒有人會想在十三米的瀑布深處醒來。

      但臥佛本身不就是個夢幻嗎?對它來說,過去的世界已然消逝,而它也泰然處之。因為只有消失的東西,才是真實的。留下來的,只是映像中的映像而已。這一點,比睿山的和尚們悟出來了。他們每天都在學(xué)習(xí)塵世的種種,但為了繼續(xù)不出賣永恒,他們借助于世俗的東西——讓人在半山腰上建了一個游樂園,這樣他們便能在山頂與魔鬼們周旋,自得其樂。至于山中的云霧,混進了什么,又流出了什么,對我來說沒有區(qū)別。也許有的進入了死亡之國,有的則在靜坐修行,但沒什么能讓我害怕,因為我知道它的第二張面孔。這一點,我在埃姆斯地區(qū)和明斯特地區(qū)受到過足夠的熏陶。而在大原的石頭花園里,我也明白了一個道理:比睿山游樂園的游樂輪不管轉(zhuǎn)多久,魔鬼們再怎么折騰,佛教徒們不再沉默,而是走向喧囂之所,但他們所有人最終會在某個時刻靜下來,就像一塊小石頭一樣,渴盼著穩(wěn)定。

      在日本,是我隨身攜帶的畫冊在給我指路,一條通往古老的路。對我來說,這條路越老越好。但要在日本去往古老之處,只有最現(xiàn)代的火車才能辦到。像日本那么現(xiàn)代的火車,在當時的歐洲是沒有的。車票也不是手撕票,而是通過屏幕購買。

      我是個有故事的人,喜歡重新書寫自己的故事。無論是大原的青苔還是大原寺的青苔,對我來說,它們都比1968年的革命重要。盡管我在明斯特、維也納,以及后來在北京也曾不情愿地研究過它。我是不是沒有道理?那些青苔,至今還在老地方,在樹蔭深處??梢韵胂?,青苔下面肯定還有別的東西,硬的東西,會持續(xù)的東西,而不是像頭頂最后一縷隕滅的亮光那樣的東西。我?guī)еX海中的映像,從日本經(jīng)過蘇聯(lián),輾轉(zhuǎn)回到了波鴻,開始全身心研究中國唐朝?!拔幕蟾锩痹谥袊僚?,魯爾大學(xué)曾經(jīng)教中國中世紀文學(xué)歷史的老師成了一只紙老虎,但他把我送去了北京。而當時,所有的革命者都只是留在家里熱情關(guān)注著北京電臺的消息。北京的青年是不是把所有的真理都打倒了?那些大字報難道不是在宣告中國一個新時代的到來?而像我這樣的懷舊者,是不是將很快不能自由抒發(fā)意見?但看看如今的人們,喝著咖啡,玩著游戲機,誰還會想起曾經(jīng)的種種呢?

      對我來說,真理不僅存在于書本中,也存在于北海道及九州之間。我尋找著過去,尋找著改變了的自然。而我找到的,將會是中國式的過去,它在實踐和精神上都將是中國式的。至少我是這樣希望的。

      那時侯在日本,我每天的開銷是二十馬克,我吃的很少:在疾馳的火車上,我吃的是干面包加一罐啤酒;在駐足停留之處,我吃的是咖喱飯??о?zhí)貏e辣,辣得我經(jīng)常淚流滿面。我住的地方都是便宜的青年旅社。偶爾,我也會被邀請住到一個典型的日本酒店,享受一番日本的熱溫泉。古老的日本是我的目標,而對圍繞在我四周的現(xiàn)代日本,我毫無興趣。一個公共溫泉、一個傳統(tǒng)的日式旅店、一張可以像唐朝人那樣席地而睡的榻榻米、一個可供靜思的石頭花園、一個可以讓身體得到鍛煉的城堡、特別是一個長長的曲折屋檐,都能讓我的向往放飛。因為這些,都是能讓我回頭的東西。對我來說,現(xiàn)代還不夠現(xiàn)代。在一個公共熱水池里,和別人一樣赤身裸體,借助水池的熱氣,把一天的炎熱嫁接到大汗淋漓的身體上去,這是一種解放。而這種解放有三個特征:它既是身體上的,也是精神上的,更是靈魂上的。

      我在日本有沒有交朋友呢?有,但不是和人。日本人雖然很懂禮,但還是很有距離感。我和上學(xué)時一樣,和思想交朋友,就像我和安靜簡單、高貴偉大的希臘思想交朋友一樣,我幻想能回到古希臘。我和一切的簡樸、各類的提醒、小暗示都交朋友。我喜歡日本這個國家,也喜歡它的居民。這在很多年后,我去韓國時也是一樣。

      那個時候,我還無法比較。中國當時不能去,故而我對中國一無所知,但我又不想去臺北或是香港,因為我覺得它們都不夠中國。臺灣的日本式自律讓我覺得太普魯士,而香港殖民地的英國式自制又讓我覺得太僵硬。不過,必須承認的是,香港在英國的領(lǐng)導(dǎo)下發(fā)展得很好。一直到很多年后,北京開始成為我的第二住所時,我才知道,日本式的自律和英國式的自制有多么難能可貴。

      “文革”時期,雖然動亂,但還能稱得上是一個有紀律的時期,沒有到處亂扔的垃圾,一切都被存起來保留著。鄉(xiāng)下雖然是一片貧窮,但風景秀麗,斷斷不是現(xiàn)在的貧瘠。城市雖然在走向沒落,但卻還是整齊的。隨著“文革”的結(jié)束,這種對自我的嚴格要求也一并不復(fù)存在了。摒棄美德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他們似乎每天都想宣告:這不是我們的國家,這不是我們的歷史。以前只能用來形容香港人的一句話,如今也可以用來形容內(nèi)地的男人:有中國男人的地方,便有垃圾。有垃圾的地方,便有中國男人。像汕頭這樣的城市,垃圾堆隨處可見:那里的人在垃圾堆中出生,又在垃圾堆中被埋葬。而那些管理垃圾的人,也有一個中國夢:世界上所有的垃圾堆,聯(lián)合起來!讓我們來創(chuàng)造無數(shù)的垃圾堆!

      如今,如果有人抱怨大陸的中國人在國外毫無教養(yǎng),其實指的不是大陸的中國人,而是指的“中國男人”?!拔母铩鞭饤壛艘磺匈Y產(chǎn)階級的、一切儒家主義的美德,當它鼓吹的美麗幻想破滅時,一切都不復(fù)存在,男人們因而也不明白教養(yǎng)為何物。儒家已亡,而儒家可憐的后代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是不受歡迎的。“文革”后,人們開始重新決定衣服、發(fā)型以及吃喝的形式。男人的座右銘是懶散,而女人的信條則是優(yōu)雅。曾經(jīng)一元的中國社會由此重新按照性別進行了區(qū)分。對男性來說,資本主義還沒有成為其偶像,但對女性卻完全不同。街頭的報刊亭很快就有了各類潮流雜志。一個注重裝扮的女人,很快便能學(xué)會如何使自己美麗動人。有時去爬山,我居然能看到穿著漂亮高跟鞋,爬山卻絲毫不落后的美麗女人。這是因為,女人像日本人一樣,有原則,既注意自己,也注意別人:不可以不修邊幅,不可以在喝湯時發(fā)出聲音,吃飯時不要吧咂嘴,不能在公共場所放屁等等。

      美麗的女性又可以美麗了,而其美麗的原型則經(jīng)常來自日本。這與我對于美的理想吻合嗎?在日本的那兩個多月,我一直在想西奧多?阿多諾(1903-1969)的美學(xué)觀點。他認為,只有丑陋的藝術(shù)品才會需要真正的注意力,因為它們不迎和市場。受這個理念的影響,我內(nèi)心有些惴惴不安。難道說整個日本都在進行商品大甩賣嗎?就連一個小小的火柴盒,也被當成藝術(shù)品擺在了商廈。而我,會是最后一個反動者嗎?

      我喜歡一切柔軟的、蜻蜓點水似的、富含暗示的東西。我為之所動的,在我眼里不只是形式,也是內(nèi)容,就像那照在青苔上的陽光一樣。而我,很快便會需要一束更大的光,來照耀北京西山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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