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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度考評

      2015-11-14 05:30:52紅日
      廣西文學 2015年11期
      關鍵詞:文聯(lián)秘書長主席

      老蒙在他辦公室的墻上掛了三幅彩色畫像,畫像下面依次注明:李云海,省文聯(lián)主席,括號,正廳級;黃春龍,市文聯(lián)主席,括號,正處級;蒙可以,龍水縣文聯(lián)主席,括號,正科級。蒙可以,就是他老蒙。畫像上的老蒙梳著大背頭,和藹地端詳每一個人,當然很多時候是自己端詳自己。老蒙說畫像是根據(jù)縣里要求每個單位都必須有工作人員監(jiān)督崗而懸掛的,這畫像嘛,實際上就是監(jiān)督崗??紤]到縣文聯(lián)人少,就把兩位上級領導的畫像也掛上去了,絕對沒有狐假虎威或者以勢壓人的意圖。龍水縣文聯(lián)就老蒙一個人,編制也他一個人??h人社局年年要求填報人數(shù),老蒙都這樣填報:單位領導一人、工作人員一人、秘書司機一人,合計一人。管報表的人問老蒙,你不懂算術呀?老蒙說你們的表格要求我逐項填報,我單位就我一個人,你叫陳景潤來統(tǒng)計,他也這個數(shù)據(jù)。那年組織部劉部長送老蒙到文聯(lián)報到,辦公室里有兩位同志熱情地迎候他,劉部長宣布任命文件后,老蒙對他們作了一番就職表態(tài)。老蒙表態(tài)完那兩位同志也跟劉部長走了,原來他們是組織部的人,臨時來給老蒙撐個場面。門一關,辦公室里就他一個人了。巧合的是,老蒙家里也只有他一個人。年過半百的老蒙,獨居,目前未婚。

      冬至后,到老蒙辦公室來的人就像他身上的衣服一樣多了起來,冷清的文聯(lián)一下子熱鬧非凡。平時老蒙的辦公室是很少有人光顧的,尤其是拎皮包的人。見到拎皮包的人陸續(xù)登門,老蒙知道一年一度的年度考評開始了。老蒙今年也是蠻拼的,他幾乎三百六十天都在忙碌,沒有時間相親或者戀愛,幾次最有把握的約會都讓他拒絕或者忽略了。他忙什么呢?他忙著下鄉(xiāng)創(chuàng)建文藝戶,組建文藝村,開展文藝培訓,全縣所有鄉(xiāng)鎮(zhèn)全部建立了文藝演出隊伍,組織文藝志愿者巡回演出一百多場次。最值得老蒙自豪和驕傲的是,他親自輔導的一位青年書法家,年內(nèi)有六幅作品進入國家級展,并獲得書法最高獎蘭亭獎二等獎,實現(xiàn)了全省書法獲最高獎零的突破。老蒙同志功不可沒!這不是老蒙自吹自擂,這話是李云海主席在全省文藝工作會議上講的。李云海主席還講,要不是行業(yè)部門取消了評獎,省文聯(lián)非給老蒙頒一個大獎不可。

      下午快要下班的時候,一位面色黝黑的青年人進到辦公室來。老蒙急忙起身迎接,說領導您來了,歡迎!歡迎!除了熟悉的作者、文友之外,老蒙對進到辦公室來的人一律稱為領導,不管男女,也無論年齡大小。面色黝黑的青年人剛伸過手來就歪斜著嘴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老蒙像倒冰桶一樣被噴了一個哆嗦,您是?“噴嚏哥”說,我是“教育辦”的。老蒙急忙說,領導您辛苦了!“噴嚏哥”指著墻上“厚德載物”那四個字問,你寫的?老蒙搓著手,連說獻丑,獻丑?!皣娞绺纭闭f,寫得真好!坐下來后,“噴嚏哥”又阿嚏、阿嚏地接連打了幾個噴嚏。老蒙急忙遞上紙巾,“噴嚏哥”卻從褲袋扯出一張毛巾一般的手帕來,擦了擦他的鼻子和臉孔。受他感染,老蒙也用紙巾擦了擦自己的鼻孔,他居然打了一個低聲下氣的噴嚏?!皣娞绺纭迸で樈吡庖粋€已經(jīng)滑到喉頭的噴嚏之后說,今天我考評了四個單位,你是第五個,希望你單位也和他們一樣順利通過,預祝你成功。老蒙說,請您多關照,多多關照!

      “噴嚏哥”說,我們開始吧。

      老蒙說,聽您的。

      “噴嚏哥”說,請把今年開會學習的檔案給我看看。

      老蒙沒聽清楚似的問道,什么檔案?

      “噴嚏哥”說,各種會議記錄呀!

      毫無準備的老蒙有點懵了,他說,我哪有什么記錄!“噴嚏哥”說,怎么可能沒有記錄呢?難道你從來都不開會嗎?

      老蒙哦了一聲,反應過來了,我怎么不開會呢?縣里的會議凡是通知到我本人的我一個也沒缺席,不信您可以咨詢督查室。老蒙一把拉開抽屜,拿出一本紅色封面的筆記本出來。扉頁上面是幾行端莊的楷體字:對上以敬,對下以慈,對人以和,對事以真。他隨意翻開幾頁遞過去,您看看,上面記錄的都是各種會議的重要精神。老蒙特別指著其中的一頁說,您看!這是縣委韓英書記關于廉潔從政的重要講話精神,我都記錄得一字不漏。我還記得清清楚楚,那天韓英書記反復強調作風建設永遠在路上,哪想到她去省城的路上就被抓走了。

      “噴嚏哥”接過筆記本,翻看了幾頁,就被老蒙漂亮的字體迷住了,它簡直就是一本字帖。愛不釋手的“噴嚏哥”還是擺了擺手,這不是我要的記錄,我要的是你單位的記錄,而不是你個人的記錄。

      老蒙瞪大眼睛,我單位?我單位沒有記錄。

      “噴嚏哥”說,怎么可能呢,難道你單位一個會議都沒開過嗎?

      老蒙說,我單位就我一個人,我怎么開會?我跟誰開會?

      “噴嚏哥”說,那怎么辦?

      老蒙說,您講怎么辦?

      “噴嚏哥”說,那我只能扣你這項五分了。

      “噴嚏哥”說著就拿起筆來,老蒙急忙捉住“噴嚏哥”的手,您先別扣行不行?我們再商量商量嘛。“噴嚏哥”說,你都沒有會議記錄,我們怎么商量?老蒙不停地撓著腦袋,一頭齊整的頭發(fā)一下子就給他撓亂了,幾綹發(fā)絲像枯萎的藤蔓一樣垂吊下來。老蒙單位不但今年沒有開會,而且從來沒有開會,因為他單位不具備開會的條件。開會最起碼得有兩個人以上,一個人講一個人聽或者輪流講輪流聽?,F(xiàn)在“開會”這個東西,像一塊磁鐵一樣把老蒙粘上了。別看這塊“磁鐵”只有五分,粘在老蒙的身上卻是沉甸甸的。去年考評,文聯(lián)因為比縣僑聯(lián)少了三分而墊底,背了個全縣倒數(shù)第一。為這個倒數(shù)第一,市文聯(lián)黃春龍主席約談過他,縣委宣傳部楊部長約談過他。所謂約談,實際上就是打板子。板子打得老蒙春節(jié)都沒過好,整個小區(qū)就他一戶人家沒燃放鞭炮。今年若再扣分,老蒙就有重新墊底的可能。老蒙今年的目標是爭取倒數(shù)第二,甩掉“倒數(shù)第一”的帽子。老蒙在他狹窄的辦公室里徘徊、蹀躞,思忖如何保住這五分。忽然他說,我跟那些協(xié)會開的會算不算?

      “噴嚏哥”問,什么協(xié)會?

      老蒙說,就是文聯(lián)下屬的那些協(xié)會。

      “噴嚏哥”說,應該算吧。

      老蒙興奮不已,我馬上開,馬上補開。

      “噴嚏哥”說,按照考評規(guī)定,你沒開過的會就沒開過,你補充開的會是不算數(shù)的,但考慮到你單位情況特殊,可以允許你這樣做,不過下不為例,明年不能這樣做了。老蒙連連抱拳作揖,感謝領導!感謝領導!

      “噴嚏哥”說,那我就等你完善材料了再來考評,今天就不考評了。臨走時“噴嚏哥”提醒老蒙說,看來你對這個年度考評不是很了解,你以為只考評你的業(yè)務啊?“噴嚏哥”把幾張表格放到茶幾上,這些都是我們“教育辦”要考評的內(nèi)容,你自己逐項逐條落實好,落實好了我再過來復核。

      老蒙像秘書一樣拎著“噴嚏哥”的皮包,一直送他到大門外。老蒙說,改天我給您寫一幅字。

      老蒙返回辦公室,馬上給縣文聯(lián)秘書長打電話。這個秘書長姓梁,兼職的,愛好廣泛,創(chuàng)作領域涉及文學、戲劇、書法、美術、攝影等門類,被文友們稱為“雜家”。老蒙和他私下交情不錯,像親兄弟一樣。梁秘書長這個職位不但是虛的,而且是老蒙自己任命的,沒有紅頭文件。梁秘書長有紅頭文件的職務是縣文化館的館長。老蒙久不久給他打一個電話,落實一兩件事,憑的是兩人的情誼而不是權力。梁秘書長說現(xiàn)在年底了,會議一個接一個的,你湊什么熱鬧!老蒙說文聯(lián)現(xiàn)在遇到了麻煩,你帶幾個兄弟過來幫忙一下。就把考評開會的事跟梁秘書長說了,兩人敲定會議明天上午九點在老蒙辦公室進行。梁秘書長叮囑老蒙,你也別真的開個什么會,我?guī)鄼C過去拍它幾張照片做個佐證資料,過后你自己編制會議記錄應付他們就可以了,別那么較真,明白嗎?

      老蒙下面有文學、戲劇、書法、美術、攝影、音樂、舞蹈等幾個協(xié)會,名義上是龍水縣文聯(lián)的下屬單位,文聯(lián)章程里叫“團體會員”,其實都是民間團體,連半官方都不是。他們不駐會,沒有門牌,沒有人員編制,沒有辦公場地,沒有業(yè)務經(jīng)費,平常各人在各自的單位上班,根本就不屬于老蒙所管、能管的對象。老蒙平常維系與這些協(xié)會之間的關系,憑的是大家共同的愛好和執(zhí)著的藝術追求,還有就是久不久聚在一起喝它幾杯小酒。

      司法局一男一女兩位同志來到老蒙辦公室。兩人自報家門,男的說他叫崔旺坤,女的說她叫欒桂寧。實際上兩人沒有必要自我介紹,因為他們鑲著相片寫有名字的胸牌就吊在各自的脖子上,很醒目。老蒙熱情地握過手后,委婉地告訴他們,我正要開會呢,兩位領導是不是下午或者明早再來?崔旺坤同志說我們的考評很簡單,你只要在這份表格上給我們打鉤就行了。老蒙聽罷一陣暗喜,畢竟是法律部門的人,注重的是結果。老蒙接過表格一看,拿筆的手僵住了,表格上的考評內(nèi)容讓老蒙無法打鉤。

      考評表上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組織開展“法律五進”即進機關、進鄉(xiāng)村、進企業(yè)、進學校、進單位主題宣傳教育活動,進了給五分,沒進扣五分。老蒙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又把這幾行字看了一遍,然后放下筆來,問身旁正等著他打鉤的崔旺坤同志,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崔旺坤同志說,沒錯。

      老蒙說,我這人文化水平低,理解能力差,這“法律五進”應該是你們司法局的業(yè)務吧,怎么讓我們文聯(lián)來做了?站在一旁的欒桂寧同志說,學法、普法人人有責,文聯(lián)當然也不例外,明白嗎?

      老蒙說,我不明白。他用手不停地拍著自己的腦門,亂了,亂了!這明明是你們司法局的職責,怎么來考評我文聯(lián)了?

      我們不只考評你文聯(lián)一個單位,所有單位都要接受這項考評的。

      崔旺坤同志耐心地解釋。

      老蒙提高了嗓門,既然這樣,那我問你,我們每個單位都去搞“法律五進”了,還要你們司法局的人干什么呢?白養(yǎng)你們?。±厦刹皇菬o緣無故地發(fā)火,他發(fā)火是有緣由的,去年的考評就有兩項內(nèi)容讓他感到無奈,一項是縣科協(xié)來考評老蒙下鄉(xiāng)開展科技知識的普及情況,有資料給四分,沒有資料扣四分。老蒙不得不搞了一塊黑板報到龍骨村村頭去擺放,內(nèi)容是普及航空航天知識,黑板報上有火箭發(fā)射架,有神舟飛船,有楊利偉安全著陸后的照片。一項是水果辦來考評老蒙給農(nóng)民培訓火龍果種植技術,老蒙連火龍果都沒見過,談何培訓?但為了這六分他不得不請水果辦的一位朋友跟他下到城郊的一個屯去,給農(nóng)戶培訓了一個上午,發(fā)給每個農(nóng)民兄弟一百塊錢誤工費,照了幾張照片回來總算交了差。培訓了錢花了,老蒙覺得總該有點效果吧,哪知道那個屯的土地早已被征收完了,別說種火龍果,連人棲身之地都沒有了。

      各協(xié)會的負責人陸續(xù)進來,崔旺坤同志見狀就說,你不是要開會嗎?你就說一句,你進了還是沒進?

      老蒙說,沒進!又補充一句,從來沒進,也不該我進。

      老蒙你敢說你沒進過!梁秘書長背著照相機正好出現(xiàn)在門口,他立即接過話去,上個星期我剛陪你進了龍骨村,專門給留守婦女普了法,你忘了?他把手搭在崔旺坤同志的肩上,老崔??!老蒙是老糊涂了,回頭我替他整理資料給你送去,你不能扣他的分,你扣他的分就是扣我的分了,知道嗎老崔?

      送走崔旺坤他們,梁秘書長說,老蒙你吃豹子膽了,老崔你都敢頂撞,我們單位覃劍局長都讓他三分呢,你別看他講話軟綿綿的,他可是聯(lián)系勞改場的副局長。還有那個女的,你知道她老公是誰嗎?綠岑山下看守所所長。老蒙不屑一顧道,他們是誰跟我有什么關系,勞改場和看守所我又不是沒去過,我怕什么?老蒙說得沒錯,他每年都應邀去這兩個地方給干警和犯人們輔導書法創(chuàng)作。梁秘書長知道老蒙心里還是不服氣,就說你不服氣也得服氣,要是你說不要這五分了,我現(xiàn)在就給老崔打電話。

      老蒙一聽,腦袋耷拉下來。

      開會吧!

      本來說好只拍照片不開會的梁秘書長親自招呼大伙坐下來。

      你主持還是我主持?

      梁秘書長征求老蒙的意見。

      老蒙說,你都發(fā)話了還問我。

      梁秘書長打著強調的手勢說,我看還真得開個會。俗話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今天這個會如果不開,恐怕你老蒙今年又過不好年;你老蒙過不好年,我們這幫文友自然也跟著你過不好年。去年你心情不好,一副春聯(lián)也沒寫,害得我們這些人家都沒貼上春聯(lián)。沒有春聯(lián)兄弟朋友就以為我們家有喪事或者離婚分居了,連門都不登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看今天這個會議,就叫作幫助老蒙提高思想覺悟的會議,當然,也可以叫別的會議,主要對老蒙的考評有利。

      梁秘書長以老蒙對待司法局兩位同志的強硬態(tài)度為例子,嚴肅地指出這是老蒙對待考評工作態(tài)度不端正、旗幟不鮮明的具體體現(xiàn)。從一個領導干部的素質去講,這是老蒙不講政治、不懂規(guī)矩、不顧大局、不守紀律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老蒙你怎么能這樣強硬地對待人家呢?你就是心中有怨氣也要冷靜對待,小不忍則亂大謀啊!梁秘書長說,老蒙你這樣的態(tài)度是很危險的,發(fā)展下去就會斷送前途的,你這是典型的“五十九”現(xiàn)象、晚節(jié)不保的現(xiàn)象、老年癡呆的現(xiàn)象。俗話說,老鴨識水,老猴識弩。你老蒙也是五十開外的人了,你參加革命工作也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你過的橋比我們走的路還長,你吃的雞精比我們吃的鹽巴還多,你怎么就這樣固執(zhí)不開竅呢?指出問題之后,梁秘書長幫助老蒙分析存在上述問題的根源,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老蒙是“方腦筋”“一根筋”,只會一條路走到黑,九頭牛都拉不回,就像他寫了一輩子的字只懂得寫魏碑,而且寫得太像了,沒有形成自己的風格。

      坐在畫像下面的老蒙聽得面紅耳赤、大汗淋漓,真正地達到了“紅紅臉、出出汗”的效果。

      梁秘書長進一步指出,我們已經(jīng)幫助老蒙找出了問題,分析了原因,找出了癥結的根源,但還不夠,還要幫助老蒙整改提高,這樣才能達到會議的目的和效果。據(jù)我所知,老蒙你今年一年沒少進機關、進鄉(xiāng)村、進企業(yè)、進學校、進單位,誰知道你進去是干什么的?你可以說是文藝培訓,也可以說是扶貧濟困,還可以說是普法宣傳……有誰會核實你嗎?有誰會過問你嗎?沒有的!所以什么行業(yè)的人問你,你都可以說出什么行業(yè)的話嘛,是不是?你有照片有資料佐證就行了嘛,文字說明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筆桿子掌握在你的手里嘛。比如那幾次我陪你去龍骨村,對“留守母親藝術團”進行戲劇輔導,你就可以說是普法培訓嘛,你是通過藝術的形式和藝術的樣式進行培訓的嘛,你這種培訓方式更新穎更獨特更行之有效更值得推廣。如果你能總結出來,你絕對就是典型,你知道不知道?再比如說我們今天的會議,就是法律進機關、進單位的一次主題宣傳教育活動嘛,主講人就是我嘛。老蒙啊老蒙!我看你今年不止“五進”,你認真總結起來,我看你“十進”都有,你不但不挨扣分,而且加分都有可能??蠢厦陕牭靡活^霧水,梁秘書長又說,這就是“作”嘛,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就是“作”的年代嘛,你不會“作”,怎么過好日子?你不會“作”,你就會被這個時代淘汰。

      梁秘書長最后提醒老蒙,你不要一天埋頭讀帖、臨帖,你要像我一樣讀一些文學經(jīng)典,加強這方面的素養(yǎng),我看你嚴重缺乏想象力。另外,你還要像我這樣研究一點舞臺藝術,要善于表演,戲如人生嘛。聽這口吻,仿佛當文聯(lián)主席的不是老蒙而是梁秘書長,老蒙反而是他的秘書長了。

      眾人正要散去,梁秘書長招呼大家再坐一下,繼續(xù)擺好開會姿勢,該記錄的記錄,該思考的思考。梁秘書長說,剛才光顧開會,光顧講話,忘了照相,沒有照片怎么證明文聯(lián)開會了?沒有照片這個會就白開了,會后老蒙怎么跟“教育辦”交差?怎么證明老蒙“法律五進”了?梁秘書長很專業(yè)地彎著腰,咔嚓、咔嚓地連拍一通。眾人終于可以走了,梁秘書長又招呼大伙繼續(xù)坐好,他把相機遞給另一個人,還沒有我的鏡頭呢,沒有我的鏡頭老崔他怎么相信。

      “基層辦”通知老蒙,叫他到龍骨村去接受考評。龍骨村以前是市文聯(lián)的聯(lián)系點,有個叫文丕的同志在村里駐過一年,塑造了一個扶貧英雄典型,修了一條龍水縣最早的村級柏油路。柏油路當然不是文丕同志修出來的,是文丕同志寫了報道后修出來的。年初“基層辦”要求每個單位都要聯(lián)系一個村,老蒙說文聯(lián)就我一個人,我駐村了單位就得關門,不可能把文聯(lián)業(yè)務撂下不做吧?!盎鶎愚k”宋主任安慰他說,你先掛個名,到時能駐村多少天算多少天,反正你的情況組織上都清楚。宋主任問老蒙去哪個村,老蒙隨口說去龍骨村吧。這正是宋主任安排的點,征求老蒙意見前已經(jīng)確定了,只是按規(guī)定走一下程序。老蒙今年沒少往村里跑,但專門往龍骨村跑確實沒跑幾趟,因為老蒙不可能只駐一個村,那樣業(yè)務開展就不平衡,其他鄉(xiāng)村也會有意見。老蒙掰著手指算了一下,今年他真正到龍骨村駐村時間有三個月。這三個月里面,老蒙在村里只辦了一件實實在在的事,把村里二十多個留守婦女組織起來,成立了一個叫“留守母親藝術團”的演出隊伍。團長是村婦女主任乜達蘭,她的丈夫遠在安哥拉建電站。老蒙給她們添置了一批演出服裝、道具和樂器,組織文藝志愿者到村里來,教他們排練了戲劇、小品節(jié)目。去年十月份,在全省農(nóng)村群眾文藝會演中,“留守母親藝術團”表演一個叫《思念》的小品,獲得戲劇類一等獎。演出結束時,團員們像朝鮮婦女簇擁領袖一樣簇擁老蒙,喜極而泣。她們沒想到這輩子能夠登上省城大舞臺,更沒想到能獲得一等獎。

      老蒙開他那輛“長城哈弗”來到縣文化館,他不是要梁秘書長陪他下去,他只借梁秘書長的照相機。老蒙充分地意識到照片在考評中的重要作用,沒有照片作證據(j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白做。現(xiàn)在不光辦案要證據(jù),考評也要證據(jù)。梁秘書長拿一只小相機給他,說你用這個可以了。從文化館出來,老蒙開車來到市場,進去買了幾斤牛肉、羊肉和幾把青菜就上路了。

      走了一段路,老蒙又把“長城哈弗”開回來,他忘記買啤酒了。老蒙駐村后發(fā)現(xiàn)一切工作首先從酒杯里開始,如果一上桌你就端起飯碗,那么一切免談。四個村干部都是海量,尤其村主任“滿哥”,更是“重量級人物”。老蒙駐村的第一天就讓“滿哥”放倒了,不過這一倒就與“滿哥”結下了情誼,留下了好印象。老蒙的酒量也還可以,但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喝酒,要喝只能喝些啤酒,醫(yī)生交代的。老蒙買好啤酒重新上路后撥打“基層辦”宋主任手機,雖然他知道“基層辦”通知他下來肯定與考評有關,但他還是想了解一下具體的考評內(nèi)容。宋主任關心地問他,你開車是嗎?那你聽我說就行了,主要是考評駐村工作隊員駐村情況,比如一個月駐村到不到十五天,具體內(nèi)容考評組掌握,他們在村里等你。老蒙說,當初你不是講能駐多少天算多少天嗎,現(xiàn)在怎么規(guī)定要駐十五天以上?宋主任支支吾吾道,先考評嘛,考評完了再說。掛了電話,老蒙后悔不迭,今后做不到的事情絕對不能應承下來,更不能把領導的話當紅頭文件。

      在進村路口與一輛“比亞迪”會車時,老蒙認出是縣僑聯(lián)喬主席的車,他連忙摁了幾聲喇叭?!氨葋喌稀痹诓贿h處停住,喬主席叼著一根煙迎上來。老蒙問他,老喬你是駐村回來的吧?

      縣僑聯(lián)人數(shù)比文聯(lián)多一個,他們有兩個人,就是兩個領導,一正一副。去年是那個副主席駐的村,今年應該輪到喬主席了的。老蒙想從喬主席那里獲取一些考評經(jīng)驗,就是想知道喬主席怎么應付駐村考評。

      喬主席遞過一根煙,老蒙說戒了。喬主席說,我去看一個返鄉(xiāng)的老華僑,這老家伙準備捐建一所希望小學宿舍樓。老蒙說你今年不駐村?。讨飨f我駐什么村,我從來不駐村的。老蒙看他穿一身格子衣服,像個歸國華僑一樣。歸國華僑是不可能駐村的,他們只有衣錦還鄉(xiāng)。去年底,喬主席殺了一只羊送到省城,請他的上司吃了一餐飯,上司在他一份匯報材料上批示了幾個字。喬主席回來拿上司的批示到績效辦去,績效辦給他追加了三分。憑這三分,本來分數(shù)一樣的僑聯(lián)一下子反超文聯(lián),老蒙就這樣墊了底。過后老蒙有些不服氣地調侃喬主席,一只價值三千塊錢的羊,只換來了三分,不值!喬主席反過來教訓他,羊肉你都想自己獨吃,誰給你加分?白癡!

      快到村里時,老蒙打“滿哥”電話,把“基層辦”宋主任的話轉達給他?!皾M哥”說,蒙主席你放心,表格我已經(jīng)給你填好了,公章也蓋了,你平均一個月駐我這里二十八天。老蒙說太多了吧,連雙休日都算了也不會有這么多天的,你這個數(shù)據(jù)水分太多了,“基層辦”的人不相信的?!皾M哥”說,蒙主席你真傻,“基層辦”認定的不是表格上的具體天數(shù),而是我的公章。

      老蒙在村頭涼亭那里停了車,一個矮胖的中年人率領三個青年人迎候他。矮胖的中年人戴著一副幾乎占據(jù)了他整個臉面的眼鏡,兩粒黃豆大小的眼睛藏在厚厚的鏡片后面。他瞅了瞅老蒙,又瞅了瞅老蒙泥跡斑斑的“長城哈弗”,終于伸過手來,你就是縣文聯(lián)蒙主席吧?老蒙連忙握住“眼鏡”的手,領導好!我是蒙可以?!把坨R”介紹他那一干人說,我們是“美麗辦”的。老蒙說你們不是“基層辦”的嗎?“眼鏡”說不是,我們今天來考評你在村里開展清潔衛(wèi)生情況。聽“眼鏡”這么一說,老蒙這才想起他的身份來,他目前既是駐村扶貧隊員,又是鄉(xiāng)村清潔隊員,他既要接受“基層辦”的考核,又要接受“美麗辦”的考評。

      老蒙問道,怎么個考法?

      “眼鏡”說,就是看農(nóng)戶房前屋后、田間地頭、排水溝有沒有垃圾?!把坨R”爭分奪秒地說,蒙主席,我們現(xiàn)在就從實地開始吧,先看看農(nóng)戶房前屋后。

      老蒙不知所措地領著“眼鏡”他們往村里走,感覺自己不是來接受考評,倒像是一個犯罪嫌疑人前來指認現(xiàn)場。老蒙每走一步都是提心吊膽的,生怕見到一張廢紙、一根煙頭,他摸不準一張廢紙、一根煙頭到底要扣多少分。連續(xù)走了幾家農(nóng)戶,房前屋后一張廢紙一片樹葉也沒有。接著又看了三條水溝和一塊已經(jīng)收獲了的玉米地,也沒有發(fā)現(xiàn)垃圾亂倒亂丟亂扔現(xiàn)象?!把坨R”很滿意,他表揚老蒙說,不錯呀,看來你組織開展的“隨手撿”活動,效果很顯著??!老蒙嗯啊地應著,他壓根兒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隨手撿”活動,也沒有在村里組織開展過這樣的活動,他更不知道為了迎接“眼鏡”他們的到來,“滿哥”組織“留守母親藝術團”的成員們,里里外外清掃清理了三天三夜。

      回到“滿哥”的家,老蒙見到寬敞的客廳已擺了滿滿的一桌菜。

      “滿哥”問“眼鏡”,考評完了吧?

      “眼鏡”說,外業(yè)基本做完了,還有內(nèi)業(yè)。

      “滿哥”說,內(nèi)業(yè)我知道,就是在家里做嘛,我們桌上繼續(xù),邊吃邊考評。進桌后,“眼鏡”從皮包里拿出幾張表格,逐項詢問老蒙,你總共給村里買了多少個垃圾桶?

      一戶一個,總共五十六個。

      “滿哥”替老蒙回答。

      “眼鏡”說,不行!你讓蒙主席自己匯報。

      “滿哥”端起酒杯說,按老規(guī)矩辦事,進桌先喝三杯,喝了三杯,隨便你問他什么問題我保證一個數(shù)據(jù)都不幫他回答。

      “眼鏡”說,要喝大家一起喝。

      老蒙急忙往自己杯子里倒上啤酒,“眼鏡”一把將杯子奪過來,不行!你不能搞特殊,要喝啤酒大伙一起喝。老蒙向“滿哥”使去求援的眼色,“滿哥”卻不理會,把那箱啤酒一腳踹到墻角去,聽“美麗辦”的,今天統(tǒng)一喝“土茅臺”。老蒙眼巴巴地看著“滿哥”往他的杯子里斟滿了“土茅臺”,透明的液體就像泉水一樣咕嘟咕嘟往外冒。老蒙心里哀號一聲,今天死定了。

      連續(xù)喝了三大杯酒之后,“眼鏡”說,滿哥,再喝下去,我今天考評不了啦,我還是先跟蒙主席了解一些情況,免得回去交不了差。

      三杯“土茅臺”下肚后,老蒙眼前的人影就晃悠起來,人數(shù)也多了起來,坐在對面的“眼鏡”也變成了兩個。老蒙的膽子好像也增加了一個,變成雙膽了。他主動問“眼鏡”,你還有什么問題?你盡管問。

      你總共在村里建了幾個垃圾焚燒爐?

      什么爐?

      垃圾焚燒爐。

      一個也沒有。

      那就扣六分。

      隨便你扣。

      “滿哥”站起來證明,怎么沒建呢?村東頭山腳下那個爐子就是蒙主席來了以后建的嘛。

      那是你們自己建的。

      老蒙否定道。

      老蒙轉向“眼鏡”,我能建什么爐子?一個爐子至少一萬塊錢,我單位一年只有三千塊錢辦公經(jīng)費,你們“美麗辦”撥款給我建爐子啊!

      “滿哥”急忙過來按住老蒙,有話好好說,這事不是可以商量商量嘛。他問“眼鏡”,蒙主席的指標是幾個?

      “眼鏡”說六個,建一個爐子給一分。

      “滿哥”說,你這個指標太多了吧。

      “眼鏡”說,這是上級定的指標,我也沒有辦法。

      “滿哥”拍了拍“眼鏡”的肩膀,喝酒!喝酒!別為這幾個爐子傷了和氣。又安慰老蒙說,不就是五分嘛,這五分死得你嗎?

      “眼鏡”說是六分,你們自己建的那個不能給分?!皾M哥”說六分就六分,老蒙你喝酒。老蒙說我不喝,憑什么要我建六個爐子!他抓著“眼鏡”的手,你現(xiàn)在就給我解釋清楚。“眼鏡”一手將表格遞過來,你自己看看,上面寫得一清二楚。老蒙說我不看,我只聽你解釋。

      “滿哥”對“眼鏡”說,我們村里就幾十個老人和婦女在家,哪里有那么多垃圾要焚燒呢?剛才你們在村子里也都看了,垃圾是不是很多呢?沒有那么多吧,山腳下的那個爐子都燒不完,哪有必要建六個爐子呢?你們這不是勞民傷財嗎?你們的工作也要從實際出發(fā)嘛。我到鄉(xiāng)里開會領任務時,鄉(xiāng)政府給我的任務就一個爐子,怎么到你這里就變成了六個,你不是耍魔術的吧。再說,我這里不僅是老蒙的聯(lián)系點,還是市文明辦黃主任的聯(lián)系點,蒙主席過不了關,黃主任也就過不了關,你自己看著辦吧。

      “眼鏡”不做聲了,“滿哥”說喝酒。“眼鏡”坐了下來,跟“滿哥”連喝了兩杯。見老蒙還固執(zhí)地站在那里,“眼鏡”主動端一杯酒站起來,我敬蒙主席一杯。老蒙態(tài)度依然強硬,我不喝!

      “眼鏡”說,你喝還是不喝?

      老蒙說,我就是不喝!

      “眼鏡”說,你到底喝不喝?

      老蒙說,我就是不喝!

      “眼鏡”說,你喝一杯,我鉤你一個爐子。

      你說什么?

      你喝一杯酒,我給你一個爐子。

      別耍我!

      不耍你!

      老蒙說,你鉤了我再喝,你勾一個我保證喝一杯。他覺得“眼鏡”那雙藏在啤酒瓶般的鏡片后面的眼睛有些狡黠。

      “眼鏡”說,你現(xiàn)在喝酒就是建爐子,我不見你爐子,我怎么給你打鉤?

      老蒙自己倒?jié)M一杯酒,閉著眼睛一口喝了下去。

      “眼鏡”驗收了老蒙的杯子后說,一個爐子。

      老蒙倒?jié)M酒,又喝了一杯。

      “眼鏡”說,兩個爐子。

      老蒙繼續(xù)倒?jié)M酒,再喝一杯。

      “眼鏡”說,三個爐子。

      ……

      老蒙喝完第六杯酒后,渾身躁熱,然后是灼熱,是焚燒的感覺,他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座焚燒爐,爐內(nèi)的垃圾在熊熊地燃燒。后來他像一根定點爆破的煙囪一樣,歪斜著倒了下去。

      半夜里,老蒙蘇醒過來,像是從火葬場鍋爐房走了出來,一步一步地走回到這個世界。他顧不上禮節(jié),搖搖晃晃去敲“滿哥”臥室的門,問“眼鏡”給他的爐子打鉤了沒有?“滿哥”卻說你醉倒的時候手機一直響個不停,你看看是不是單位有什么急事。老蒙還是問他,“眼鏡”到底鉤了沒有?“滿哥”說鉤了,大伙都看見了。老蒙嘟嘟囔囔道,“美麗辦”應該給我七個爐子才對,六杯酒下去把我自己燒成一個爐子了。這才返回房間找到手機,一看有七個未接電話,都是市文聯(lián)黃春龍主席打來的。老蒙不知道他在村里接受“眼鏡”他們考評的時候,黃春龍主席正陪著李云海主席到龍水調研,到縣文聯(lián)找不見他,也不知道他的去向,打他電話也不接。李云海主席這次來,除了例行的工作調研外,還要老蒙配合做一件事,就是省文聯(lián)準備在春節(jié)前組織文藝家到龍骨村開展“到人民中去”慰問演出,需要老蒙配合做好相關工作。老蒙當即撥打黃春龍主席電話,手機里說該用戶已啟用聯(lián)通秘書服務——黃春龍主席關機了。

      天蒙蒙亮,老蒙終于打通黃春龍主席的電話。黃春龍主席在電話里劈頭蓋臉地“叼你公龜、操你公龜”地把老蒙“雙龜(規(guī))”了十幾分鐘。老蒙解釋說我下村了。黃春龍主席說下村了你就可以不接電話呀?你以為你是縣委常委啊!老蒙承認說我喝醉了。黃春龍主席一聽就更加惱火了,你一天不干正事,就知道下村去找酒喝,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什么形勢,你居然還敢喝酒!你這個樣子像一個國家公職人員嗎?像一個文聯(lián)主席嗎?像一個文藝工作者嗎?批評到最后,黃春龍主席的火氣也消了一半,他說,慰問演出肯定還是在龍骨村舉行的,李主席還是很關心你的,還是很愛護你的,但你要主動跟李主席檢討,這個規(guī)矩你要懂。老蒙連忙表態(tài),馬上檢討,馬上檢討。從“滿哥”家出來,老蒙上到“留守母親藝術團”團長乜達蘭的家去,告訴她省文聯(lián)春節(jié)前組織文藝家到村里來演出,要她們好好排練,到時與那些明星大腕們同臺演出。正在喂豬的乜達蘭顧不得兩手沾滿潲水,激動地一把將老蒙緊緊摟住,在他臉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又啃了一口。

      老蒙從村里回來,就給李云海主席寫檢討,坦承自己政治素質低,思想覺悟不高,不懂規(guī)矩不守紀律,下村開展文藝輔導不請假不匯報,電話也不接,表示一定深刻反省、痛改前非、汲取教訓、刮骨療毒。老蒙先在信箋上打好草稿,再用毛筆在宣紙上工工整整地抄寫。寫完檢討,老蒙書興大發(fā),又寫了幾幅字。老蒙除了縣文聯(lián)主席這個實職外,還有一個書友們都夢想得到的虛職——省書協(xié)副主席。老蒙忽然想起他答應給“噴嚏哥”寫一幅字,于是瀟灑地寫了一幅:上善若水。篆體。

      保密辦、婦聯(lián)和監(jiān)察局等部門的考評,以電話問卷的方式進行。保密辦蘇主任問老蒙,你單位今年發(fā)生泄密事件沒有?老蒙說沒有。蘇主任又問,你單位今年有沒有丟失過機密文件?老蒙說沒有。蘇主任說給你滿分。蘇主任原在縣委辦當秘書,寫得一手好字,還沒有電腦打字之前,縣政府大門前熱烈歡迎上級領導蒞臨檢查指導之類的標語和各種橫幅會標一概由他手書,自以為功底深厚,嘗試參加幾次省展后均在遴選時就被淘汰了,不得不拜老蒙為師。當然這并不是說蘇主任是老蒙的徒弟,考評就可以網(wǎng)開一面。事實上保密工作這一項老蒙肯定會得滿分,因為文聯(lián)只有老蒙一個人,單位沒有配備保密員。根據(jù)保密工作規(guī)定,沒有保密員就不能接收機密文件。沒有機密文件,自然老蒙就無密可知,既然無密可知也就無密可泄了。另外,老蒙不會電腦、不會上網(wǎng)、更不懂微博微信,他使用的手機是老人機而不是智能機。他很晚才會使用手機,給省文聯(lián)李云海主席打電話,手機里說對不起該用戶已關機,他就很著急地說,拜托你叫他開機一下,我給他捎來了幾刀宣紙,好不好?這樣一個誠實厚道的人,你說他會泄密嗎?不會的。去年老蒙這項考評也是滿分,十分。

      婦女工作涉及文聯(lián)的主要考評內(nèi)容是開展“訪婦情”“送溫暖”“辦實事”等情況,包括了解掌握駐村留守婦女同胞的所思所想所盼和她們在生產(chǎn)生活中遇到的困難以及熱點、焦點問題。婦聯(lián)主席魏菊花同志親自考評,她首先詢問老蒙自身與婦女同胞的關系問題即婚姻問題是否解決了,是否有目標了,很親切也很體貼,充滿了柔情。魏菊花同志提醒老蒙,你年齡不小了,要有頭發(fā)不斷灰白的危機感和半夜尿急的緊迫感,要快馬加鞭只爭朝夕。老蒙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感謝魏菊花主席的親切關懷,表示一定抓住機遇、穩(wěn)步推進,早日成家立業(yè)。然后老蒙如實報告魏菊花主席,他所駐的龍骨村有二十多個留守婦女,成立了一個藝術團,她們白天生產(chǎn)勞動,晚上排演節(jié)目自娛自樂,既豐富群眾的業(yè)余生活,又繁榮農(nóng)村的文化藝術。老蒙說,她們最大的愿望是能夠到首都北京去演出,她們想上春晚想上星光大道,她們希望在外干活的丈夫能領到工錢,平安歸來。魏菊花同志充分肯定了老蒙的工作成績,給他打了滿分,也是十分。

      監(jiān)察局一位女同志電話質詢的兩項內(nèi)容,聽起來雖然有些怪異,老蒙在“答題”時心情卻是愉悅的。這位聲音酷似周迅嗓門的女孩首先問他,縣文聯(lián)有沒有領導干部搞書法搞攝影的?老蒙說我就是搞書法的呀!我在文聯(lián)不搞書法不搞攝影,難道你讓我去征地拆遷嗎?女孩連忙說對對對!這個問題你不需要回答。老蒙不知道女孩這是奉命在調查摸底,因為時下有不少官員在搶藝術家的飯碗。女孩又問他一個問題,今年文聯(lián)有沒有領導干部非正常死亡的?比如跳樓自縊之類的。老蒙說文聯(lián)就我一個人,我目前還健康地活著,眼下正在接受一位女領導干部的考評。老蒙說那些自殺的干部是因為想不開,我目前不具備跳樓自縊之類的資格和條件,也沒有什么想不開,我只是對某些年度考評內(nèi)容不明白、不理解,但我絕對不會因為年度考評而自殺,再說,我還沒戀愛結婚呢。電話里的女孩撲哧一聲笑了,老蒙也笑出聲來。

      老蒙愉悅的心情如同窗臺前的冬陽一樣短暫,接下來的兩個電話讓老蒙措手不及,他的好心情頓時蕩然無存。

      首先讓老蒙措手不及的電話,是財政局的電話。坦率地說,老蒙跟財政局的關系不是很好,或者說不是很和諧。老蒙覺得他跟縣財政局的關系,有點像古巴跟美國的關系。古巴跟美國的關系正在向好,而他跟縣財政局的關系似乎沒有解凍的跡象。眾所周知,財政局是管錢的,他們打來電話不是馬上給你錢,就是準備給你錢??墒墙裉熵斦值倪@個電話,問的是老蒙找到錢了沒有。電話里的這個人,老蒙熟悉,是財政局預算股的一個副股長,姓鄧??荚u表上“爭取上級資金”這一項考評組的組長,寫著他的名字,也就是說,全縣“爭取上級資金”這個考評事項,由他負責牽頭進行。這家伙官不大,架子卻很大,好像全縣的經(jīng)費預算全由他一個人說了算。老蒙為了文藝培訓經(jīng)費跟他有過幾次接觸,最近一次接觸是十月份。老蒙送一份經(jīng)費請示到他那里,那筆費用是“留守母親藝術團”到省城演出的差旅補貼,數(shù)額不大,兩萬塊錢,也不是由他來批,只是走個程序讓他提個意見,章縣長交代了的。這家伙連請示內(nèi)容看都沒看一眼就說,不給!年初沒有預算。老蒙說不給你也要簽上不給的意見,這家伙說我不簽。老蒙拿著請示文件出來時,這家伙跟上來貼著老蒙的耳朵說了一句,你能不能給我寫一幅字?老蒙說,不寫!喜歡你就去畫店那里買。后來老蒙繞過這家伙,直接找到章縣長簽了這筆經(jīng)費。

      本來“爭取上級資金”這一項考評,老蒙是不打算要分數(shù)的,也不可能得到分數(shù)的,因為上級文聯(lián)從來沒有專項經(jīng)費撥給下級文聯(lián),市文聯(lián)沒有,省文聯(lián)也沒有。去年這一項考評,老蒙在表格上連個“零”都沒填,主動放棄了。但是今年老蒙有了想法,他認為“爭取上級資金”這一項文聯(lián)今年應該得到二十分(總分值一百分),為什么?因為上半年省文聯(lián)李云海主席給他撥了二十萬元,作為文藝村文藝戶的建設經(jīng)費,這是龍水縣文聯(lián)成立五十年來得到的第一筆上級撥款。盡管這筆經(jīng)費是省文聯(lián)主動撥付,不是老蒙積極爭取所得,但這二十萬元確確實實經(jīng)過財政戶頭,符合考評給分條件。

      鄧副股長問老蒙,你今年總共爭取上級撥給多少資金?

      老蒙說,二十萬。

      鄧副股長的話酸溜溜的,才二十萬嗎?

      老蒙說,那你認為我應該得多少,你以為省文聯(lián)是財政廳民政廳發(fā)改委?。∈∥穆?lián)的經(jīng)費還不是財政廳撥給的……老蒙打住不說了,擔心再說下去,這二十萬元就變成財政局的錢了。

      鄧副股長說,可是這二十萬我不能給你分。

      老蒙問,為什么?

      鄧副股長說,我們考評的標準是爭取到一百萬元以上才能得分,也就是說一百萬元是基數(shù),不是說你爭取到多少錢我就給你多少分,比如你爭取到兩萬我就給你兩分,不是這個意思的。

      老蒙說,你們財政局怎能這樣考評呢?應該從實際情況出發(fā)嘛。

      鄧副股長說,實際情況就在考評表上“考評標準和考評條件”那一欄,你先認真地看一看文件,領會一下精神實質,我不急。

      老蒙就把那個考評標準和條件看了,果真如這家伙說的一樣。老蒙說,去年可不是這樣考評的。

      鄧副股長說,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你要適應新常態(tài),明白嗎?

      老蒙說我不明白,我覺得你這個考評標準好像是故意針對我們這些弱勢單位的。鄧副股長咦了一聲,老蒙你怎么能這樣講話呢?這跟你的人品文品跟你寫的那些“厚德載物”“淡泊名利”很不相稱哦,脫離實際了哦。鄧副股長還提醒老蒙一句,這種考評你叫章縣長來找我也沒有用的。顯然他還記著老蒙讓他提意見的那份經(jīng)費請示,知道老蒙直接去找了章縣長。

      老蒙說,我不會讓章縣長去找你的,但王書記的人可能會去找你。

      鄧副股長緊張地問道,哪個王書記?

      老蒙說,既打老虎又拍蒼蠅的王書記。

      鄧副股長氣急敗壞道,你……

      老蒙嘿了一聲,你緊張什么嘛。

      掛了鄧副股長的電話,老蒙去泡一杯茶,為爭取這二十分老蒙口干舌燥、嘴唇干裂。茶水還沒起色,殘聯(lián)的電話就打進來了。這位領導的聲音很健全,一開口就責怪文聯(lián)的電話怎么這么久才打得進來,問老蒙是不是在煲電話粥,上班時間與人聊天,現(xiàn)在正在整頓機關作風你知道不知道?要是“糾風辦”這個時候打來電話,你們文聯(lián)絕對要通報批評了……聽筒里傳來咕咚咕咚的聲音,看來這位領導是一面喝茶一面訓斥他。老蒙沒有爭辯,按了免提鍵之后也去喝他的茶。

      老蒙喝完一杯茶,領導也結束了訓斥,進入正題考評老蒙,文聯(lián)今年安排殘疾人就業(yè)情況怎么樣?

      老蒙說,領導你想怎么樣?

      領導干咳了一聲,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

      老蒙說,我的態(tài)度就是請你把話說得明白一點。

      領導于是問道,今年文聯(lián)安排了幾個殘疾人就業(yè)?

      老蒙說,你給我?guī)讉€就業(yè)指標?

      領導說,兩個,考評表上有的,你不看表格嗎?

      老蒙說,文聯(lián)安排我一個人都很困難了,你叫我還怎么安排其他人?再說我文聯(lián)只有一個人的編制。再說,文聯(lián)不是企業(yè)不是公司,不能隨便安排人員。

      領導說,這個我不管,你沒安排殘疾人就業(yè)我只能扣你的分了,一個指標扣五分,兩個指標扣十分。

      老蒙說,你別忙扣分,我先跟你們畢主席講兩句話。

      老蒙跟殘聯(lián)畢銀英主席關系很鐵,彼此之間以兄妹相稱。去年畢銀英主席的愛人因公殉職后,不少熱心人積極主動為他們牽線搭橋。畢銀英主席沒有明確表態(tài),老蒙卻說不行,兄妹成親豈不是亂倫嗎?不行!絕對不行!

      畢銀英主席好像就守在旁邊,她很快接了電話。

      銀英呀,別人考我,怎么你也考我??!

      哥呀,我不只考你一個單位,所有單位都這樣考啊!

      銀英呀,你免了老哥的考評行不行?

      哥呀,這怎么能行呢?我個人說了不算的,我們殘聯(lián)只是負責牽頭考評。

      銀英呀,你哥命苦啊!

      哥呀,你好運來了??!座談會不是開了嗎?明年你也設立幾項內(nèi)容去考評所有單位,比如規(guī)定年內(nèi)各單位要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幾篇小說散文報告文學、入展幾幅書法美術攝影作品、拍了幾部電影電視劇,領導人都發(fā)話了,看哪個單位敢不完成任務!

      老蒙心里說道,這有可能嗎?如有可能,我第一個扣了你殘聯(lián)的分。

      老蒙攤牌了,銀英你講清楚一點,你到底想怎么樣?

      畢銀英主席毫不含糊地說,既然你無法安排兩個殘疾人就業(yè),那就上繳殘疾人就業(yè)保障金吧,一個五千元,兩個一萬元。

      老蒙說,去年你不是免我不交嗎?

      畢銀英主席說,今年不能免了,今年形勢不同了,各個單位都要上繳的。

      老蒙說,你不就是要錢嘛,下午我就劃賬過去,你可不要扣了我的分。

      畢銀英主席說,哥,知道了!

      老蒙糾正道,叫我蒙可以!

      畢銀英主席說,知道了!可以。

      下午老蒙填好支票到銀行去轉賬,這一萬元是從省文聯(lián)那筆??钪袆澽D過去的。按照??顚S玫囊?guī)定,老蒙這是嚴重違反財經(jīng)紀律的行為,如果省文聯(lián)追究下來,老蒙肯定是要吃不了兜著走的??墒遣粡倪@筆??钪袆澷~,老蒙還能去哪里要錢,就是章縣長同意撥款解決,經(jīng)費請示也來不及打印了。

      “噴嚏哥”再次登門的時候,老蒙已照他留下表格的內(nèi)容逐項完善妥當。那些內(nèi)容還是挺多的,除了會議記錄,還有學習筆記、心得體會、調研報告、征求意見、整改方案、建章立制等一大堆,并不像梁秘書長說的拍它幾張照片來佐證那么簡單。老蒙連續(xù)加班幾個晚上后,終于完善了絕大部分的考評材料,唯有一項材料他無法完善,這項材料就是談心材料。

      考評表格上的要求是這樣的:班子成員之間廣泛開展談心活動的記三十分,沒有開展談心的記零分。老蒙現(xiàn)在是老同志遇到了新問題。龍水縣文聯(lián)就老蒙一個人,編制就一個人,領導也是他一個,班子成員也是他一個,他跟誰談心呢?誰跟他談心呢?這個談心,跟談戀愛一樣,得有目標或對象,目標或對象不需要很多,起碼得有一個。老蒙目前光棍一條,談不成戀愛,就是因為沒有對象。上次“噴嚏哥”說老蒙不開會,他可以召集各協(xié)會的人來開一個應付了事。談心就不行了,因為各協(xié)會的人不是文聯(lián)班子成員,談不了。老蒙決定在“噴嚏哥”再次登門時,跟他商榷這個問題。

      老蒙把裝滿考評材料的檔案盒遞給“噴嚏哥”的同時,把那幅“上善若水”也疊得整整齊齊地遞給了他?!皣娞绺纭卑褭n案盒推過一邊去,先攤開老蒙那幅字。在攤開字畫的剎那間,“噴嚏哥”一個滑到嘴邊的噴嚏戛然而止。老蒙想,看來墨香對“噴嚏哥”的頑疾有抑制作用,如果這兄弟玩起書法,天天聞這墨香,說不定他的頑疾就會不治而愈。老蒙打算在圓滿完成這項考評之后,慎重地對他提出這個意見或者建議?!皣娞绺纭敝匦炉B起字后,小心翼翼地放進了皮包。從他舒展的眉頭來看,他對老蒙的這幅字是相當滿意的。

      “噴嚏哥”打開檔案盒,按照考評表上的內(nèi)容逐一對照評分打鉤。一切進行得很順利,表格上只剩下最后一個欄目的內(nèi)容了?!皣娞绺纭睂厦烧f,很好!你現(xiàn)在只欠缺一份材料,談心材料。

      老蒙說,這正是我要跟您商榷的問題,您知道的,文聯(lián)就我一個人,幾天來我一直在想,我應該怎樣開展這項重要的談心活動,我應該跟誰談,誰應該來跟我談?領導您今天來正合適,您給我指點指點?!皣娞绺纭毕肓艘幌聠査悴皇沁€有兼職副主席嗎?老蒙說,沒有,找了幾個他們都不愿意干,他們只愿意干書法協(xié)會主席和攝影協(xié)會主席。

      “噴嚏哥”說,我明白了。

      老蒙說,我有一個兼職秘書長,可不可以算個談心對象?

      “噴嚏哥”說,應該可以,不過這個兼職秘書長是班子成員嗎?

      老蒙如實回答,不是!又補充道,這個兼職秘書長是我自己任命的。

      “噴嚏哥”說,那談不了。又提醒老蒙道,今后不要隨便任命干部,你沒有這個權利。老蒙心想,我只不過找個人幫我干活,而且是白白地干,沒有報酬。

      老蒙說,怎么辦?是不是這項考評就免了吧?他盯著“噴嚏哥”的皮包看,里面除了文件還有他的一幅字。

      “噴嚏哥”說,免肯定是免不了,少了這一項我無法給你滿分,你還是要想辦法把它完善才行。

      “噴嚏哥”抬起頭來,他的目光投到墻上的畫像,說心里話他也不想為難老蒙,他也在替老蒙想辦法。老蒙的目光跟隨著他移到墻上,畫像上面兩個領導連同他自己都在盯著他看。顯然上面兩位領導中的任何一位隨時隨地都可以找老蒙談心,但按照考評規(guī)定,談心是在班子成員之間進行,他們是上級領導,他們找老蒙談話可以,談心不行。談話和談心是兩個不同的概念,前者是上下關系,后者是平行關系。

      墻上的老蒙,注視著墻下的老蒙,一縷憂郁隱藏在眉頭,目光里充滿了同情或憐憫,似乎又在寬慰他,兄弟啊,開心一點,快樂一點,俗話說得好,哪年黃瓜不黃,哪年溪水不流,順其自然吧。

      老蒙問“噴嚏哥”,領導,沒辦法免了是嗎?

      “噴嚏哥”稍微思考了一下,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能免的,我只能照章辦事。

      老蒙說,既然如此,那我只能自己跟自己談了。

      “噴嚏哥”驚詫道,你自己跟自己談?

      老蒙指著墻上自己的畫像,對!我自己跟他談。

      老蒙用屁股拱開轉椅,面向墻壁,盯著畫像上的自己,打開了話匣子——

      蒙可以同志,今天,我根據(jù)組織的安排和你談心。談心不是指責你,更不是謾罵你。當然,我們這些當干部的應該具備聽得進罵、受得起罵、然后避免被罵的素質。我們這次談心是認真而負責的,誠懇而熱忱的。首先你要端正態(tài)度,擺正位置,認真查擺自身的問題,不要以為文聯(lián)無職無權你就是干干凈凈的,不要以為身處文聯(lián)這樣一個部門你就是一個局外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你要明白不認真查擺問題,本身就是個問題,找不出問題就是最大的問題。當然,我們的談心要從批評團結的目的出發(fā),講真話、吐真言,做到言之有據(jù)、言之有理、言之有度、言之有物,熱烈而不對立,真誠而不敷衍,尖銳而不極端。我們要通過談心達到凈化靈魂、卸下包袱、輕裝上陣的目的。你從黨史辦調到文聯(lián)以來,一直在文聯(lián)工作,沒有調換過崗位,沒有向組織提出過任何要求,像一頭老黃牛一樣埋頭苦干、默默耕耘,擔任龍水縣文聯(lián)主席十多年來,深入基層、扎根人民、服務群眾,取得了不俗的成績,這方面都是有目共睹的,我今天就不多談了。今天我要跟你談的是你的自身問題,結合你自身實際,著重談一談你的生活作風問題,也就是你的道德品質問題??己艘粋€干部、任用一個干部、看待一個干部,“德”是放在第一位的。你是搞書法的,算是個文藝人才,“藝”重要,“德”亦重要,要做到德藝雙馨,文品與人品相互輝映。可是你知道嗎?你和縣美術協(xié)會小美的關系,在龍水文藝界一直鬧得沸沸揚揚,可能就你一個人蒙在鼓里。你知道別人是怎么議論你的嗎?有些話我實在是說不出口,我都為你感到臉紅。他們說什么呢?他們說你經(jīng)常以輔導小美書法創(chuàng)作為由到她宿舍去,夜不歸宿。小美因為你的介入至今未嫁,獨身一人,她的父母為她的婚事愁白了頭。蒙可以同志,你也知道人家小美已是三十多四十歲的老姑娘了,你這不是在耗費人家的青春、耽擱人家的前程嗎?這個責任你負得起嗎?這樣的損失你賠償?shù)闷饐??蒙可以同志啊,你這樣做是不可以的,也是不允許的……老蒙說到這里,瞥了“噴嚏哥”一眼,見他正飛快地記錄。老蒙感激不盡,過后他不用整理材料了,“噴嚏哥”現(xiàn)場替他做好了記錄。

      老蒙對自己今天的這番談心話題,尤其是后半部分內(nèi)容的感覺還是蠻好的。如果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就是酣暢淋漓;再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就是觸及靈魂。如果再具體再形象或者再生動一些,那就是老蒙終于把卡在喉頭的一根魚刺給吐出來了。這些年來,這根魚刺讓他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惶惶不可終日。這次談心,老蒙一吐為快,感到渾身輕松。老蒙以往常常聽到“卸下包袱、輕裝上陣”之類的話,可就是始終弄不明白所謂的“包袱”到底是什么?,F(xiàn)在他終于弄懂弄通了,原來包袱就像卡在喉頭的一根魚刺。老蒙覺得這樣的談心活動很好,既是對他(墻上的老蒙)負責,也是對自己(墻下的老蒙)負責;既教育別人,也幫助自己。老蒙想,如果明年考評還有這項談心內(nèi)容,他仍然談這個話題,并且作為鞏固成效來談,做到常談常新,永葆青春活力。

      “噴嚏哥”臨走時,老蒙問他,我這項考評應該滿分吧?

      “噴嚏哥”吞吞吐吐道,我……我回去后還要綜合評定才能給你打分,今天不能答復你。

      辦公室難得清靜了幾天,老蒙抓住這一機會,對照考評指標評分細則進行自評和完善,內(nèi)容涉及部門安全生產(chǎn)管理、社會治安綜合治理、人口和計劃生育、信息報送、督查調研、反腐倡廉、網(wǎng)絡問政、政務公開、精神文明建設、公共資源交易監(jiān)管體制改革、公共機構節(jié)能、“三公”經(jīng)費支出、財政支出進度、公務員網(wǎng)絡培訓、黨外代表人士隊伍建設、門前三包、依法行政、臨時重大工作、機關績效管理……安全生產(chǎn)方面,老蒙建立有防范制度,并打印裝框上墻,門口裝有攝像頭,購買了一只滅火器,放在墻角那里。今年文聯(lián)沒有發(fā)生火災、盜竊之類事故,這方面應該滿分。社會治安管理方面,文聯(lián)沒有發(fā)生影響社會穩(wěn)定的上訪事件、刑事案件和重大治安災害事故之類的“四類事件”。老蒙本人沒練什么功,也不會打太極拳,社會治安管理應該滿分。計劃生育方面,老蒙至今未婚,也沒有未婚生育,應該滿分。財政支出進度方面,老蒙在上半年就已經(jīng)把三千元的辦公經(jīng)費用完了,不像那些單位年底了還有很多錢花不完,不能吃喝,也不能私分,只能拼命地填報差旅費。同樣是正科級,老蒙一年只有三千元辦公經(jīng)費,那些局長主任一年則是幾萬、十幾萬元。按照同比價格,同樣是正科級,老蒙的身價最多抵得一只閹割了的山羊,那些局長主任則是一輛車的身價。身價不同,“配件”也不一樣,人家一條腿抵得上一只輪胎,他一只腳僅相當于一條羊腿。不說了,說也是白說,自尋煩惱,自己上火。其他方面老蒙也都按照要求,建章立制,該做的都做了,光是資料檔案,都裝了十一個。值得一提的是,今年老蒙下鄉(xiāng)下村開展文藝輔導活動比較多,待在單位時間少,所以單位的用電指標和用水指標分別同比下降了6.5%和7.8%。此外,老蒙今年訂閱黨報黨刊比較多,除了訂閱《中國書畫報》外,他還訂閱諸如《人民日報》 《光明日報》 《求實》 《中國藝術報》《文藝報》等十多種報刊,是縣直部門中訂閱報刊最多的單位。遺憾的是,訂報這項考評沒有加分。

      不過老蒙還是遇到了難題。

      什么難題呢?就是由統(tǒng)戰(zhàn)部門牽頭考評的“黨外代表人士隊伍建設”這項讓老蒙頭疼。這項考評規(guī)定:加強對黨外干部的培養(yǎng)、選拔、推薦、使用工作,積極推薦優(yōu)秀黨外干部,有這方面材料的給六分,沒有的扣六分。前面的幾個難題,比如開會難題,老蒙克服了,召集各協(xié)會的人來把會開了;談心活動,老蒙自己跟自己談了,而且談得不錯,觸及靈魂,紅臉出汗。現(xiàn)在遇到了培養(yǎng)、選拔、推薦、使用黨外干部這個難題,這個難題比前面的開會、談心的難度還大。別說文聯(lián)沒有黨外干部,就是多一個干部也沒有。老蒙不可能像自己跟自己談心那樣,自己培養(yǎng)自己,何況老蒙不是黨外人士。老蒙撓了半天腦袋,頭發(fā)掉了不少,還是理不出一點頭緒來。

      晚上,梁秘書長邀老蒙上他家去喝酒。說是喝酒,其實是向老蒙傾訴他的煩心事,老蒙是他很好的傾聽者,又仿佛一只塑料袋,裝著梁秘書長的心理垃圾。梁秘書長剛結婚不久就跟老婆鬧別扭,他請老蒙去把脈。老蒙說我沒結過婚,哪有什么經(jīng)驗。梁秘書長說,不能這樣講,你看有些人書法沒練過,隨便寫幾幅字就成了名家;有些人鄉(xiāng)鎮(zhèn)書記鄉(xiāng)鎮(zhèn)長沒當過,不照樣當省委書記。進了桌后,梁秘書長說,司法局那“法律五進”的考評沒有大問題,但有一個小小的問題。老蒙忙問又有什么問題了。梁秘書長說,就是你那個普法考試問題,老崔他們強調紙質試卷不算數(shù),你得購買他們提供的一個軟件,在網(wǎng)上答題才有效。老蒙問那個軟件多少錢。梁秘書長說不貴,六千元。老蒙說不就是要錢嗎,我明天就去跟他們買考試軟件。

      喝了幾杯酒,梁秘書長開始傾訴煩心事,說他平時跟局長覃劍同志跟得也蠻緊的,可這次推薦副局長后備干部卻沒有他的份。老蒙問他估計是什么原因。梁秘書長說,覃劍局長的理由是我還沒入黨,我看這個不是主要原因,上一屆不是也有個非黨副局長嗎?我看覃劍局長的意思是我沒有對他表示意思。

      老蒙猛地拍了一下大腿,原來你是無黨派人士??!太好了!老蒙欣喜若狂,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梁秘書長不正是他要培養(yǎng)、選拔和推薦的黨外人士對象嗎?老蒙原來以為“爭取上級資金”這項能夠得到二十分,沒想到還是丟掉了,那么“黨外代表人士隊伍建設”這項六分一定要爭取到手,不能再丟了,而且后面的各項考評要盡量減少失分,甚至不再失分。別說六分,就是一分,都直接關系到最終決定考評的排名。老蒙深知自己的實力或者能耐,也明白自己要追趕的目標或者對象。在所有的單位中,文聯(lián)和僑聯(lián)實力最弱或者實力相當,僑聯(lián)是文聯(lián)唯一可以競爭的對手。老蒙對自己單位的期盼,就像國人對男足的期盼一樣現(xiàn)實或實在。

      梁秘書長說,我落敗了,你還高興?

      老蒙說,覃局長不推薦你,我推薦你,我把你培養(yǎng)成為文聯(lián)的非黨干部。

      梁秘書長說,你想讓我和你狗膽相照、羊肉與共???

      老蒙糾正道,是肝膽相照、榮辱與共。

      梁秘書長問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嘛?

      老蒙對他說,我把你作為文聯(lián)的后備干部來培養(yǎng),我不要你表示任何意思,一包煙、一瓶酒、一盒茶葉你都不用表示,你只要點個頭就可以了,小梁??!你這匹千里馬,總算遇上真正的伯樂了,閱人無數(shù),不如高人指路?。?/p>

      梁秘書長警惕地問道,你要把我弄到文聯(lián)去?

      老蒙連忙解釋,目前還不行,先培養(yǎng),培養(yǎng)。

      別別別!梁秘書長連連擺手,你千萬別培養(yǎng)我,更不要推薦我,你把我弄到文聯(lián)去,豈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嗎?我可不想到文聯(lián)去,我寧可在這里當這個小小的館長也不愿到你那里去當個副主席,哪怕今后接你當主席,我也不愿意。梁秘書長說,你叫我去跟你乞討啊!你那里連個相機都沒有。

      老蒙沒想到梁秘書長會是這樣一種態(tài)度,他跟自己“搭檔”這么多年了,怎么對文聯(lián)一點好感都沒有呢?再說了,文聯(lián)是廣大文藝工作者的家呀!這個家雖然有點清貧,有點寒酸,但這個家充滿了樂趣,充滿了詩意,充滿了溫情,梁秘書長怎么就感覺不到呢?我老蒙在文聯(lián)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因為清貧和寂寞而后悔過,甚至自卑過。我老蒙在村里組織開展文藝培訓時,群眾對我說,我們現(xiàn)在最歡迎兩個部門,一個是民政局,他們給我們送來救濟物資;另一個是文聯(lián),你們給我們送來文藝大餐。我老蒙想都沒想到,基層群眾對我或者對文聯(lián)的評價竟然這樣高,跟半夜三更都可以取錢的民政局一樣高了。其實,老蒙并不了解他的“搭檔”,梁秘書長愛好文藝,也僅僅是愛好而已,用行內(nèi)的話說,他只是“玩”文藝,而不是“搞”文藝。玩文藝和搞文藝是兩碼事,前者是附庸風雅或者沽名釣譽,后者是心入神入身入,是“深扎”。好在老蒙也明白自己并沒有真正培養(yǎng)梁秘書長的意圖,要是真正培養(yǎng)也輪不到他來培養(yǎng),他自己培養(yǎng)也沒有用。前任主席培養(yǎng)的接班人就不是他,是另外一個人,最后還不是組織把他從黨史辦調過來了。那人至今還耿耿于懷,十多年了見面都沒打過招呼。誰說文聯(lián)沒有地位?沒有地位為何那人還耿耿于懷?

      老蒙只好把他的真正意圖講了出來,梁秘書長聽罷如釋重負,說如果只是為了應付考評,他愿意配合老蒙,用形式主義去對付一下形式主義,不過他提醒老蒙,你可別玩真的耍了我,到時組織真的找我談話調我去文聯(lián),我可跟你沒完。

      從司法局購買普法考試軟件回到單位,老蒙看見紀委信訪室的老羅正在他的辦公室門口抽煙。老蒙掏出鑰匙說,你把我文聯(lián)當作垃圾焚燒站了?老羅掐滅煙頭,別廢話,快點開門,有事要跟你說。老蒙渴望從老羅的臉上看到一縷陽光,每年的這個時候,老蒙看到的臉都陰沉得像這個季節(jié)的天空,他渴望一縷陽光改善一下他的心情。老羅曾經(jīng)做過老蒙的媒人,他竭力助推老蒙和畢銀英主席的婚事。他說從單位來講,你們都有一個“聯(lián)”字,組合起來那是強強聯(lián)合,他告誡老蒙要善于審時度勢,善于整合資源、利用資源、變廢為寶。畢銀英主席有一棟五層私人樓房,有一輛八成新的奧迪,有一個即將步入社會的大學生,你一旦和她重組家庭,房子不用買了,“長城哈弗”不用開了,孩子不用養(yǎng)了,你是多么的幸福??!你簡直是從奴隸社會陰森森的地獄,大步流星地邁進共產(chǎn)主義燈火輝煌的殿堂。老蒙否定了老羅的思想,他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步入社會主義了,而且我愿意永遠處于初期階段。進了辦公室,老羅繃著臉將門關上。坐下來后老羅直奔主題,實話告訴我,你跟群藝館的小美到底什么關系?

      哪個小美?

      老羅眼盯別處,你別跟我裝傻。

      老蒙說,師徒關系。

      僅僅是師徒關系?

      那當然,不信你可以去問她嘛。

      老蒙問,老羅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羅說,你以為我又來給你做媒了,我是給你擦屁股來了。

      擦屁股?

      你的屁股你自己清楚,我問你,你確定小美有沒有男朋友?

      這個問題你應該去問她。

      你經(jīng)常跟她在一起,你能不知道?

      老蒙重復一遍,你最好還是去問她。

      老羅說,小美至今未嫁,是不是因為你?

      老蒙著急地指著天花板說,我對天發(fā)誓,我絕對沒有傷害過小美,我連一個指頭都沒碰過她。

      老羅緊盯著他,你在談心的時候都自己承認了,你還說沒有!老蒙一下子醒悟過來——那個“噴嚏哥”把他的談心內(nèi)容如實轉交給老羅他們了,提交給紀檢監(jiān)察部門了,老羅今天絕對是為這個事而來的。

      老蒙急忙坦白道,那都是我胡亂說的。

      胡亂說的?你這種行為如果在法庭上那是翻供,要罪加一等的。

      老蒙無奈地說,我不那樣說,我的談心能通過嗎?“教育辦”能給我分嗎?

      你呀你!你以為你這樣說了,你就過關啦?你就能夠得分啦?我告訴你,你那樣說了不但不得分,而且還要扣掉你的分,如果小美未婚先育或者未婚先孕那是違反計生政策,那就一票否決,你的所有考評分數(shù)全部歸零。

      老蒙差點當場暈厥過去,人家是有事打死都不講出來,他自己竟然沒事找事甚至編造出事來,自己裝套子讓自己鉆進去了。

      老羅說,來你這里之前,我先去了一趟民政局。

      老蒙說,你去民政局跟我有什么關系。

      老羅說,關系大了,我去核實你的身份。

      老蒙說,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清楚。

      老羅說,你的情況我當然清楚,你目前未婚嘛。你雖然是單身,但我也不敢保證你突然什么時候結婚了?,F(xiàn)在干部假離婚假單身的情況多得很,有的為了轉移財產(chǎn)贓款辦理了假離婚,有的為了達到長期玩弄女性的目的,一直維持單身身份,實際上他們擁有多個女人。

      老蒙說,你還應該去省外事辦查查我有沒有外國護照,認定我是不是裸官。

      老羅說,你還別嚷著,公安局就發(fā)函去了解過。

      老蒙說,那我的情況你們都核實清楚了嗎?

      老羅說,基本清楚,不過僅限于目前,你目前未婚,單身一個,你跟誰談戀愛,哪怕跟小美同居,誰人也無權干涉,不但無權干涉,還要祝福你幸福,只是你自己把問題說得那么嚴重,我們就不能不過問了。

      老蒙說,感謝你的細致和負責,我也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樣的談心活動,心里有點虛,心一虛就渾身發(fā)毛了,自己說了什么都不清楚了。

      老羅說,瞧你這副熊樣,如果真的犯事,恐怕還沒進去就竹筒倒豆子,撒得滿地都是了。當然,如果每個犯事的領導干部都像你這樣爽快,我們也就省了好多環(huán)節(jié)。

      老羅小聲問他,你跟我說實話,你對小美有沒有想法?他似乎又回到了媒人這個角色上。老蒙仰靠到轉椅背上,半天才徐徐吐出一口氣。歲月像膠片一樣一格一格地呈現(xiàn),他和小美相識已有很多年頭了,不是幾年,也不是十余年,而是二十多年了,當時老蒙三十來歲,小美差不多二十歲。小美是畫畫的,而她就是從畫上走下來的美人兒。老蒙第一次在一個朋友的畫室見到小美時,腳底就長根了,挪不動了。小美身上有一種中藥一樣奇異的香氣,這種香氣老蒙似曾相識。然而,老蒙始終沒開口說出那句話來,至今也沒有說出來。他有他的苦衷,他有他的難處。不是他沒有能力得到小美,也不是他配不上小美或者小美看不上他,都不是!到底是什么?只有老蒙自己心里明白。這些年來老蒙指導小美練書法,把小美從市級會員練成中國書協(xié)會員,練成中國美協(xié)會員,就是沒有把小美練成干部履歷表上的配偶或者家庭成員。老蒙當然沒有發(fā)現(xiàn)小美有戀愛的行為或者跡象,不過,狂熱地追求小美的人從未間斷。公安局刑偵大隊那位姓廖的英武帥氣的小伙子,還當普通干警時就追求小美,現(xiàn)在當了大隊長仍未放棄。他所佩戴的槍械已由軍用“六四式”換成警用美式轉輪,但他的目標或者獵物依然是小美??墒切∶朗冀K無動于衷,冷若冰霜。龍水縣城的人都叫她冷美人。其實,老蒙是洞悉小美的內(nèi)心世界的——小美對他有感覺,而且只對他一個人有感覺。

      老羅再一次問他,你告訴我,你對小美到底有沒有想法?

      老蒙反問道,這個問題屬于組織復核的內(nèi)容嗎?

      老羅說,是,也不是。

      老蒙說,如果是,我回答;如果不是,我保持緘默。

      老羅說,你可以回答,也可以緘默,都是你的權利,但是,你的神色已經(jīng)告訴我,你對小美有想法,而且這個想法由來已久,再狡猾再頑固的人在我面前都蒙混不過去,何況你一個舞文弄墨的。

      老蒙兩眼呆滯,臉色一陣灰暗,我,我有乙肝,我不想耽誤了小美。

      老羅站起來,背對老蒙望著墻上,仿佛是對畫像上的老蒙說,你知道嗎?小美當年就是因為這個小病被某所藝術院校拒之門外的。

      老蒙轉過身來,扳過老羅的身子,你……怎么知道?

      老羅盯著他,一字一頓道,我,是,她,大舅!

      老羅前腳剛走,老蒙的手機就響了起來。電話里小美哭得很傷心,蒙可以,你吃錯藥了是嗎?你腦子進地溝油了是嗎?你發(fā)羊癇風了是嗎?嗚嗚嗚……

      小美,別哭,別哭?。∮惺裁词履愀艺f。

      老蒙安慰了好久,小美才止住哭聲。他連忙問發(fā)生了什么事?小美抽抽噎噎地說,今天有紀委的、婦聯(lián)的、計生局的一幫人來找我了解情況,了解我結婚了沒有,了解我跟你是什么關系,他們說你什么都講出來了,就看我的態(tài)度了。計生局的人剛才還帶我去做孕檢,看我是不是未婚先孕了,嗚嗚嗚……蒙可以,我告訴你,我不但沒有懷孕,我還是黃花閨女。

      老蒙急不成句,怎……怎么會這樣呢?

      小美說,我正要問你呢,我跟你什么關系了???!你講!我什么時候跟你上過床了?我什么時候跟你同居了?

      老蒙說,小美,你別聽人家胡說。

      小美說,是別人胡說還是你胡說???!他們講你都主動坦白交代了,坦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了,嗚嗚嗚……你這輩子可能終身不娶,可我還要嫁人,你這樣胡說出去了,我今后還怎么嫁人?

      老蒙羞愧難耐,不停地捶胸頓足,他沒想到自己跟自己的一番談心,竟談出這樣的事情來。談出丑聞來了,談出緋聞來了,談出花邊新聞來了,現(xiàn)在恐怕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自己這張老臉無所謂,只是擔心柔弱的小美扛不扛得住這個意外的打擊。

      老蒙顧不得那么多,連忙安慰小美,別傷感了好不好?如果你嫁不出去了,就嫁給我嘛。

      小美嬌嗔道,你壞!你要談戀愛就談戀愛嘛,你談什么心?

      安撫好小美,老蒙就打電話到“教育辦”,想教育一下“噴嚏哥”?!皣娞绺纭苯恿穗娫?,老蒙說領導,我那幅字沒有蓋印,你給我送回來吧。蓋不蓋印老蒙記不得了,老蒙確實經(jīng)常給人寫了字不蓋印,很多人都是拿了字回去后又回來找他補蓋,但現(xiàn)在老蒙跟“噴嚏哥”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他覺得“噴嚏哥”這個人有些狡猾或者滑頭,你既然想立得端端正正的,那么你就得把身子挺得筆直,身正不怕影子歪嘛?!皣娞绺纭闭f,蒙主席,我已經(jīng)給你打滿分了。老蒙聽罷不再做聲,不就是一幅字嗎,算了!何況人家已給了滿分。

      所有的考評材料都報送績效辦后,老蒙的辦公室恢復了往日的寧靜。老蒙心里卻吊著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年終對他來說是個提心吊膽的季節(jié)。小美主動打來幾個電話,問他春節(jié)期間的活動安排,他回答都很潦草,整個人魂不附體似的。他想起吃不飽飯的少年時代,父母養(yǎng)他們四個兄弟姐妹,年終結算工分,他們家總是超支,好不容易養(yǎng)大一頭過年豬,只能送到生產(chǎn)隊去抵了工分?,F(xiàn)在父母不在了,他一個人過日子,一雙手養(yǎng)一張嘴巴,一個人管一個家,照理說日子應該過得心花怒放,可老蒙一直在陰影下過活,過得心事重重的。

      這天下午,老蒙收到李云海主席寄來一封掛號信。撕開一看,竟是他寫給李云海主席的檢討書——李云海主席把他的檢討書退回來了,不是一般的退回來,是批示了退回來,實際上也是李云海主席給他的復信。當然,信件不是原件,是復印件。李云海主席的批示寫在檢討書的右上角,也是用毛筆寫的,楷體,寫得比老蒙還要專業(yè):表面上看,蒙可以同志的檢討充滿了一個“悔”字,但在我看來,里面藏著一個“情”字。蒙可以同志心系群眾、情系基層,他不是浮在機關,而是沉到第一線,真心實意地為基層文藝團體服務,給老百姓送去歡樂送去笑聲。如果全省廣大文藝工作者都像蒙可以同志這樣想作為、能作為、有作為,那么全省文藝事業(yè)發(fā)展繁榮的局面將指日可待。李云海主席最后一句話寫道:龍水縣文聯(lián)主席蒙可以同志是可以的!顯然李云海主席把這封作了批示的信件轉發(fā)到了各市文聯(lián)和各協(xié)會,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封信件的性質就發(fā)生了變化,它不再是一份普通的檢討書,而是一份表揚通報。最為關鍵的是,按照考評細則規(guī)定,得到上級領導的表揚和肯定是可以加分的,最多可以加到五分。老蒙看著時間還有半個小時就下班了,他急忙沖出辦公室,見到樓梯口處有一輛沒上鎖的單車就騎上往行政中心趕去。

      見到老蒙騎著單車急匆匆地沖過來,門衛(wèi)哐當一聲把鐵門拉上,將老蒙攔在門外。老蒙剎不住車,一個趔趄差點摔下來。老蒙說我是文聯(lián)的,送上級部門的文件到績效辦。門衛(wèi)盯著那輛破單車問他,績效辦的領導是誰?叫什么名字?老蒙答不出來,他確實不知道績效辦的領導叫什么名字。老蒙也真是的,績效辦的領導都不認識,你還考什么評?。≌诟浇鍜呃囊晃槐崋T認出老蒙,是某年春節(jié)前老蒙在街上義務寫春聯(lián)時認得的。老蒙曾給她寫過一副“春去秋來傲暑凌霜擔日月,日升月落除塵清垢寫春秋”的對聯(lián),還給她寫了一個大大的“?!弊帧1崋T提著拖把去給老蒙作證,他真的是文聯(lián)主席。門衛(wèi)這才拉開鐵門放老蒙進來。

      老蒙不等電梯,呼哧帶喘爬到六樓。進到績效辦,老蒙氣喘吁吁地拿出那份檢討書,指著李云海主席那幾行字說,你們看看,這是省文聯(lián)主席的批示,能不能加分?績效辦的人都在忙碌,只是扭著頭看他手上的檢討書,沒有功夫接過來細看。有個人問他,你那是什么材料?老蒙說是情況匯報。那人又問,批示的領導什么級別?老蒙說正廳級。那人說正廳級可以加三分,現(xiàn)在就給你加上。

      老蒙干脆就在墻角的一只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說你幫我算算,今年考評我的總分是多少。那人說這要等一下。等了蠻久,那人沒有說出總分,而是說文聯(lián)今年的總分值比去年多十九分。老蒙急忙站起來,過去握住那人的手,連說謝謝!謝謝!老蒙出門來還是走樓梯,每踏一級臺階,他就默念一句:十九分。憑著多出的這十九分,老蒙他今年要把喬主席遠遠地拋到后面去了,老蒙他今年終于翻身了,實現(xiàn)預期目標了。老蒙忽然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什么是幸福?對于老蒙來說,年度考評結果就是幸福?。∪绻胍曈浾卟稍L老蒙,他一定這樣回答。老蒙一路興奮不已,隱約還有點幸災樂禍。突然,他剎住車子,倚到路邊的一棵木棉樹上。在南疆,木棉樹是英雄樹,就像俄羅斯的白樺樹一樣。這棵移栽到行政中心大樓附近的木棉樹,目前雖然還沒有盛開鮮艷的花朵,卻已有了綻放的姿態(tài)或者意向。老蒙掏出手機打喬主席電話,老喬??!今天沒有華僑回鄉(xiāng)吧。喬主席說沒有。老蒙說好,晚上我請你喝酒。

      去年老蒙墊底的時候,喬主席曾經(jīng)請他吃了一餐飯,一餐安慰飯。人家老干部年底吃慰問飯,老蒙他吃安慰飯。喬主席安慰他,倒數(shù)第一和倒數(shù)第二其實沒有什么區(qū)別,就像銀牌和銅牌一樣,都是難兄難弟。那餐飯老蒙吃得感激涕零,淚如雨下。老蒙想今年該他請喬主席吃一餐飯了,而且提前請,現(xiàn)在就請,不要等到公布結果了才請,那樣喬主席就會像去年的自己一樣傷感和失落。他要好好地安慰喬主席一番,不要把排位看得那么重要,既然考評是一項競技項目,既然有比賽就會有冠軍,既然有冠軍就必然有墊底,我們主要是重在參與,就像老撾柬埔寨的運動員踴躍參加奧運會一樣。他還要進一步開導喬主席,一定要從全局的高度去面對或應對考評,我們這樣的部門不墊底誰來墊底!難道能讓那些實權部門來墊底嗎?俗話說,紅花還得綠葉配。那些先進單位沒有我們這些落后部門來襯托,他們的先進性怎么體現(xiàn)出來?有先進就必然有落后嘛,換句話說,沒有落后怎么有先進呢?自己要把自己當作綠葉來看待。別看喬主席平常穿得像個歸國華僑一樣花花綠綠的,實際上他跟老蒙沒什么區(qū)別,都是弱勢群體,都是底層的人。他的那輛“比亞迪”也不比老蒙的“長城哈弗”高檔到哪里去,何況他的“長城哈弗”還是升級版呢。

      喬主席說,老蒙你是不是獲得蘭亭獎了,請我去慶祝呀。

      老蒙倚著木棉樹,向喬主席做了一個簡短的匯報,老喬啊,蘭亭獎還沒評出來呢,只是文聯(lián)的工作與去年相比邁上了新臺階、取得了新成效、出現(xiàn)了新亮點、拓展了新空間、得到了新發(fā)展、出現(xiàn)了新氣象、構成了新格局,概括起來就是“七個新”,今晚呢,我想給你釋放新紅利,你為我高興嗎?喬主席說,當然為你高興啦!能喝拉菲最好。

      兩人幾乎同時來到去年的那家小餐館,喬主席臉上沒有一點褶皺的痕跡,哪像去年自己悲悲切切、凄凄慘慘的。老蒙不得不佩服喬主席的坦然,畢竟經(jīng)常有機會跟華僑接觸,或多或少沾染了一些面對大風大浪的從容不迫和處變不驚的氣概。才喝了一杯,老蒙就問喬主席,你今年送羊去省城了沒有?老蒙這句話的意思是老喬你今年是不是又得到了加分。不過老蒙仔細地算過了的,喬主席就是再得到批示加分,也很難超過他了。喬主席擱下杯子說,送什么羊?我單位今年不用考評了。

      老蒙一驚,筷子被碰落到地上,你怎么不用考評了?

      喬主席說,我們并入統(tǒng)戰(zhàn)部了。

      并入統(tǒng)戰(zhàn)部了?

      喬主席說,是??!績效辦年初下指標的時候就并入了,你這個人怎么不看文件呢?微信你可以不看,文件你是要看的。

      老蒙問道,你們僑聯(lián)怎么并入統(tǒng)戰(zhàn)部了?

      喬主席更正道,不是單位并入,是業(yè)務考評并入??冃мk認為我們?nèi)松?,就把我們并入統(tǒng)戰(zhàn)部一起考評了。老蒙說你有兩個人,我才一個人,你人少還是我人少?喬主席說這個問題你問錯人了,你應該去問績效辦的黃主任。直到這個時候,老蒙才知道績效辦的主任姓黃,黃什么還是不知道,男性或女性更不知道。喬主席說,你人確實比我少,可是你能并入哪個部門?這不是你想并就能并的問題,關鍵是要有哪個部門愿意接納你才行。宣傳部是你的管理部門,可是楊部長愿意收編你嗎?

      噗的一聲,老蒙手里的酒杯掉到地上,碎成幾片。

      老蒙和梁秘書長帶領文藝志愿者到龍骨村去搭戲臺,黃春龍主席已通知他,李云海主席將于農(nóng)歷小年這天中午率隊到龍骨村來演出。路上幾個鄉(xiāng)鎮(zhèn)文廣站的朋友給老蒙打電話,說有人對他們進行電話問卷,他們都給他打了高分。老蒙連道謝謝,心里卻說你們打滿分也沒有用了。隨著僑聯(lián)的“并入”或者“退出”,老蒙唯一可以追趕的目標不存在了,其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但是,老蒙進步的愿望并沒有完全破滅,他像晚期的病人一樣,期盼出現(xiàn)奇跡。奇跡不是出現(xiàn)在他的身上,而是別人的身上,比如這個時間段某個單位某個部門的領導突然被抓了或者集體貪污公款案發(fā)了,那么這個單位這個部門就會被扣分甚至取消分數(shù),這樣老蒙就會后來居上——這是喬主席的分析或評估。喬主席對老蒙說,你不應該把目標鎖定在我們僑聯(lián),應該瞄準那些掌權管財?shù)牟块T,那些部門的領導一旦出事了,你就咸魚翻身了。老蒙期盼的奇跡一直沒有出現(xiàn),幾次開會主席臺下前三排的座位都坐得滿滿的一個不缺,而且都面不改色心不跳,沒有一點被抓進去的征兆。那晚喝酒喝到最后,喬主席看到老蒙一臉沮喪就說,還有一種可能不僅讓你后來居上,而且可以促成你成為先進。老蒙問什么可能。喬主席一臉凝重地說,萬一,我是說萬一哦,萬一你突然與歹徒英勇搏斗身負重傷或者壯烈犧牲了,那么文聯(lián)絕對是先進單位了……老蒙聽得頭皮發(fā)麻,我都壯烈犧牲了,還要那個先進干什么呢?喬主席感嘆道,是??!榮譽往往都是身后事。在村里,老蒙聽到國家體育總局取消了全運會金牌排名的消息,心想年度考評也像全運會取消金牌排名就好了。老蒙還認為,學生考試也取消了成績排名,小孩都減負了,大人也該減負了吧。當然,這只能是老蒙的一廂情愿,他知道今年年度考評不但繼續(xù)排名,還增加了一項內(nèi)容——評比后進單位?;秀敝欣厦墒ё銖匿摷苌纤ち讼聛?,他自己沒傷著,卻把接住他的梁秘書長送進了醫(yī)院。在醫(yī)院里,老蒙盯著梁秘書長頭上纏著的繃帶,面無表情地說,你干嗎要接住我呢?真是的!梁秘書長眼神冷冷的,像裸露的巖石,一點也不掩飾,我救了你的命,你不感謝我,反而責怪我,你還有點良心嗎你?

      農(nóng)歷小年這天,李云海主席率領三十多個演員,分乘三輛中巴車來到龍水,黃春龍主席從市里趕來陪同。黃春龍主席把他的車停在賓館,擠上了老蒙的“長城哈弗”。老蒙在前面引導,四輛車悄無聲息地向龍骨村馳去。出發(fā)時,老蒙征求李云海主席意見,要不要告訴縣領導一下。李云海主席喝住他,別出聲!我們不是來慰問干部,我們是來為群眾演出的。

      車上黃春龍主席吧嗒著嘴唇,老蒙?。〗衲昕荚u你應該打翻身仗了吧。老蒙手一抖,車子像受驚的騾馬閃了一下,他急忙穩(wěn)住抓方向盤的手。手穩(wěn)住了,舌頭卻打了結,還,還,還沒有最后公布出來。他在心里說,我要是墊底了,你能責怪我嗎?原本應該倒數(shù)第一的僑聯(lián)他媽的并入別的部門去考評了。但這是一個幼稚的借口,就像那個小孩,本來都是倒數(shù)第二的,有一年突然考了倒數(shù)第一,爸爸批評他,他說要怪就怪那個倒數(shù)第一的同學轉學了。小孩的借口,年過半百的老蒙能說得出口嗎?

      村里人山人海,歌聲飛揚。節(jié)目還沒開演,大功率的音箱已經(jīng)把音樂放得震天響。四面八方的群眾像過年趕集一樣擁到龍骨,把村文化中心圍得水泄不通,四周農(nóng)舍房頂上也擠滿了人。老蒙陪著李云海、黃春龍兩位主席坐在觀眾席的第三排,給他們介紹文藝村和文藝戶的建設情況。李云海主席不時點頭加以贊許,我說嘛,蒙可以同志是可以的!又側過頭去問道,春龍同志,你看呢?黃春龍主席連忙附和道,可以,當然可以!老蒙想起預知的年度考評,心似秤砣直直地沉了下去。

      演出開始,相聲、小品、獨唱、樂器合奏、雜技、魔術,精彩的節(jié)目一個接著一個,觀眾的喝彩聲一浪高過一浪。

      最后一個節(jié)目,也就是壓軸節(jié)目,是無伴奏山歌對唱,演職人員是“留守母親藝術團”全體成員。團長乜達蘭率幾個演員來到觀眾席,邀請老蒙到戲臺上跟她們對唱。老蒙扭捏一番,推脫不掉只好硬著頭皮跟她們上臺去。李云海、黃春龍兩位主席給他打氣,唱好一點?。?/p>

      乜達蘭唱道——

      多謝了!

      多謝四方眾鄉(xiāng)親,

      我今沒有好茶飯,

      只有山歌敬親人,

      敬親人。

      老蒙鼓起勇氣,大聲唱道——

      莫講窮!

      山歌能把海填平,

      上天能趕烏云走,

      下地能催五谷生,

      五谷生。

      乜達蘭唱道——

      取笑了!

      畫眉取笑小陽雀,

      我是嫩鳥才學唱,

      絨毛鴨子初下河,

      初下河。

      眾演員齊聲唱道——

      多謝了!

      多謝文聯(lián)送溫情,

      我今有了好茶飯,

      更有山歌敬親人,

      敬親人。

      突然,音響驟停,全場寂靜。乜達蘭雙手捧著一面壯錦站到全體演出人員前面,上前一步說,蒙主席,這是龍骨村人民群眾贈送給你的錦旗,感謝你一年來對全村文化藝術事業(yè)的大力支持和無私奉獻。老蒙接過壯錦,一股棉花的香味撲鼻而來。他轉過身子,全場掌聲如雷。寒風中,老蒙淚眼婆娑,他竭力控制著情緒,讓自己顯得鎮(zhèn)靜或者從容一些,體內(nèi)有一股東西像音樂旋律一樣直往周身彌漫、擴散,慢慢地蕩漾開來,渾身上下都是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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