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女/著
越過那么多或卷或舒的白云,和藍(lán)得接近上帝的天空,我們的飛機降落在一座古城。
它叫“并”。
像無意中敲響古老的玉環(huán),又像桃花花瓣瞬間打開,陰平的讀音新鮮又好聽。
當(dāng)飛機上的乘務(wù)員說出這么美妙的話——歡迎來到并,我就興奮起來。
我并不清楚“并”是一個怎樣的古城,想象的大門咿呀打開,電視里那些身穿盔甲的古老戰(zhàn)士,趕著戰(zhàn)車沖殺過來。然而,真正沖殺過來的,不是這些英姿颯爽的盔甲戰(zhàn)士,而是嗆人的霧霾。無所不在的灰色魔鬼,齜著長長的獠牙拂過我們,我們便立即受了內(nèi)傷,咳嗽不止。醒目的“山西太原”闖入眼簾,我明白了,此刻,我們已經(jīng)掉入了公元2014年的太原。青藍(lán)的上帝離我們很遠(yuǎn),灰蒙蒙的歷史離我們很近。
小時候,看著遠(yuǎn)山下冒著黑煙的煙囪,很是向往,覺得煙囪下面的人們穿著漂亮的衣服,吃著山珍海味,不用干活,飛來飛去到處瞎閑逛。煙囪成為一個符號,里面藏著現(xiàn)代文明。長大后,我的身邊也立起了很多煙囪,我開始懷疑。如今,我皺著眉頭,開始討厭那些喜歡畫煙囪的畫家。因為我所到之處,都被灰暗的穹廬籠罩。站在“并”這座古城,就像站在剛剛熄火的窯里,燒過煤的窯。到處都是嗆人的煤氣,沒有出口,讓人窒息。
每一輛車都頂著厚厚的黃塵,每一棵樹都面黃肌瘦,每一幢樓都晦暗不清。公路很寬敞,土地很廣博,也都很迷茫。走來走去的人們臉色黯淡,充滿憂郁和怨懟。
我腦子里盡出現(xiàn)一些煤老板的古怪形象,拿大把大把的鈔票堆在女兒的嫁床上,把金燦燦的黃金塞入官員的腰包,這些腐爛的印象來自那些埋藏地層千萬年的煤。曾經(jīng),這塊廣袤的平原站立著那么多樹木,它們清亮的綠色主宰著這方土地。而今,它們的墳?zāi)贡煌陂_,尸骸被淘盡,天空里到處飛翔著黑色的幽靈,它們找不到安身之所。富貴與貧窮在這片天空下,能有什么區(qū)別?
我沒有看見煙囪下的青草山坡,沒有看到美麗的森林,沒有看見幸福的人們飛來飛去。我用衣袖捂住鼻,抬頭問上帝,這是怎么回事?
在去往平遙的路上,司機說,真的很嗆嗎?我覺不出來。我懷疑自己的鼻子出了問題,搖下車窗一聞,馬上又咳起來。真的嗆人。他說,在他看來,沒什么變化,他出生的時候,就這樣,天會無緣無故地灰那么幾天,忽然又藍(lán)澄澄的。只是,現(xiàn)在灰的時間多,藍(lán)的時間少。我說,平遙應(yīng)該好一點,旅游之地。司機說,平遙更不好了,那里的煤廠最多。到了平遙,霧霾更甚。這里家家戶戶都燒煤取暖,一些煙囪直接對著巷子,噴出來的煙就是霧霾那樣的嗆人氣體。特別是傍晚,平遙古老的街道,便被這些氣味占據(jù),填滿。本來想飯后散散步,好好體會一下北方的古城文化,可我一直咳,沒法呼吸。我開始懷疑,這里真的是古代繁華的商業(yè)街嗎?那些古人不會就生活在這樣嗆人的環(huán)境里吧?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呢?我承認(rèn)平遙古城有資格進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可是,它被這些嗆人的氣體占領(lǐng)著,還適合游人來觸摸它、感受它嗎?
住在平遙的一家“光緒行宮”里,一個院子,并不算大,就只能看到中間立著一只空水缸(那邊的院子當(dāng)中都有空水缸)。室內(nèi)很嗆,想打開厚厚的棉門簾透透氣,外面更嗆,真擔(dān)心一覺醒來,會變成一個“嗆人”。第二天起床,撩開厚厚的棉門簾,看見客棧的院子里鋪了一層厚厚的黃塵,一個女子正在清掃它們。
那些古建筑也是灰不溜秋的。整個城都灰,我以為這就是一個灰城,天灰,地灰,樹木灰,街道房屋灰,連人都是灰的,從里到外,簡直灰透了。
后來仔細(xì)揣摩,發(fā)現(xiàn)砌墻的磚就是那么灰里帶著黃,黃里帶著灰,非常不清爽。這或許是黃土高原泥土的特色,或許是他們祖先燒制磚的時候,溫度控制得不恰當(dāng)。奇怪的是,連樹木也是同一個色調(diào)。這里的樹木大多是高高的楊柳,青褐的枝條在猛烈的寒風(fēng)里飄飛。這么柔弱的枝,偏迎著這么惡劣的風(fēng),看著讓人心疼。我第一次領(lǐng)略了什么叫零下十度的低溫天氣。因飛機延誤,去改簽了火車票之后,飛機場的車半天不來。我站在道邊,像柳樹一樣迎著寒風(fēng),身上的棉衣變成了薄薄的霓裳羽衣。那是怎樣的一種透骨寒冷啊,柳樹經(jīng)得起,架設(shè)在柳枝間的巨大鳥窩,也經(jīng)得住嗎?開始看見這樣觸目驚心的鳥窩,我就一直猜想,住里面的肯定是大鳥。況且,在太原晉祠里,我見到很多大個頭的鳥兒,在樹林間飛躥。晉祠樹多,有非常高大的樹木,鳥兒也多,空氣好很多,至少不嗆人。在灰不溜秋的黃家大院城墻下,有一棵樹,其間有一簇寶貴的嫩綠,就在這簇嫩綠的枝頭,一只黑白相間的喜鵲,偏著腦袋,用它漆黑的眼睛跟我對望,我感覺晦暗冰涼的世界有什么東西在拱動。這些美麗的精靈,我擔(dān)心它們在如此寒冷的天地間如何存活。那些大大的鳥窩,才能容下大大的鳥兒。那個司機說,也不是,也住很小的鳥。問是什么鳥,他便又含糊起來,說是鵲。我說麻雀?他說不是。那好吧,反正都是些精靈。只是,那些楊柳都光禿禿的,沒有能夠為它們遮風(fēng)擋雨的樹葉,寒涼的夜晚,它們縮在里面會瑟瑟發(fā)抖嗎?想必它們是經(jīng)得住的。
平遙古城忽然散了霧霾,來了陽光。男人女人都從寒冷的屋里鉆出來,在泛著光的巷子里踢毽子,享受陽光。他們早就經(jīng)得住了,不然怎么會有世界文化遺產(chǎn)——平遙整座保存完好的古縣城?這座被明朝修筑的城墻護衛(wèi)著的城,在晚清成為全國的金融中心,控制著全國一半以上的金融機構(gòu)。有“中國現(xiàn)代銀行鼻祖”之稱的日升昌票號,有鏢局、當(dāng)鋪等各類老商鋪;有城隍廟和文廟;還有老縣衙,可以看他們演繹如何升堂審案,解決百姓生活里的藤蔓糾葛,看縣令的起居生活和他的后花園。一群鴿子飛上屋頂,我就被隨之而來的白云迷住了。其實,這么深厚的歷史文化,比如古城墻,我們這邊也有,只是現(xiàn)在徒剩殘跡,難覓大貌。所以,對這里的人們生出一份崇敬,感謝他們守住了這座古城,守住一段完整的歷史,讓我們還能看到人類的過去。他們經(jīng)住的,何止是寒冷!他們離歷史很近,離煙囪很近,離霧霾很近,離藍(lán)天,其實也挺近的。只要城外的那些煙囪能經(jīng)得住,戒掉這口吞吐濃煙的癮。
后來,天氣一日比一日好。天真的也可以藍(lán)澄澄的??蜅5臉情w也藍(lán)得耀眼。一切瞬間就變了,空氣也不嗆了。有些楊柳披著淡淡的黃葉,樹葉似乎是老的,也似乎是嫩的。我一直惦記著晉祠里一大片一大片高得離譜的禿樹,和它們枝椏間巨大的鳥窩。這是一個美麗的神話世界。黃家大院雖然好,但缺少樹木。在我們這邊,應(yīng)該算是一個村。它有高大的城墻,有一個比一個深的院子,有精雕細(xì)琢無與倫比的石雕和木雕,有布局嚴(yán)整的巷道,儼然一座城池。他們也有后花園,雖然不是很寬闊,但里面有珍貴的樹木,這是唯一可以透氣的地方。因而,我有幸遇到了那只喜鵲,并與它對視,我站在城墻上,它站在樹枝上。它是我心中的神鳥,總是給人帶來希望。
忽然想起以前的陰郁生活,生活里缺少新鮮空氣,總覺得悶,想透氣。傍晚上到天臺,把腿支在圍欄上,壓壓腿。幼小的女兒便抱住我的腿,吊在上面蕩秋千。撲面而來的,是濃郁的工業(yè)氣息。這種氣息不像平遙的空氣,只是嗆人的煤味,那種混雜著各種難以消受的味兒,堵塞了我們生活的所有氣孔,整片天空都極度郁悶,我更是眉頭緊鎖,胸口郁結(jié)。我憂郁地看著女兒,她瘦弱的身子吊在我的腿上,飄來蕩去,像片颶風(fēng)中的嫩葉。她總是咳嗽,總是發(fā)燒,總是躲避不了每一次席卷而來的病毒,什么病流行了,她必然率先得上。她不吃藥,有次半夜里發(fā)四十度的高燒,我喂她帶著甜味的退燒藥,她不吃,我強制灌進去一點,她馬上嘔吐出來。我只有坐在她的身邊,不停地?fù)Q敷濕的毛巾,抓住她滾燙的小手流淚。豬流感流行時期,出了趟差回來,晚飯時,去看躺在床上睡覺的女兒,發(fā)現(xiàn)她滿臉通紅,渾身滾燙,家人說,不要緊的,都兩天了,等會兒就會好的。這不正是豬流感嗎?竟然熬了兩天!我摸黑帶她去醫(yī)院??粗@些濃煙,我的呼吸不暢,我更擔(dān)心女兒,她沒有一點抵抗力,我根本沒有辦法保護她。
好幾次,在車上遇到一些年輕村民去看病,他們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的,渾身就沒有了力氣,什么活都干不了,也查不出什么病。得高血壓、冠心病的人數(shù)更是飆升,他們說,沒多吃肉,也不抽煙不喝酒,怎么就得了這病呢?
我試圖通過環(huán)保部門來解決這個問題,可是環(huán)保部門的人說,上班時間,他們有義務(wù)監(jiān)督,下了班,就不是他們的事了。所以,這個時候,那些冶煉廠便可大張旗鼓地把濃濃的黑煙放出來,任其將周邊的村落全部吞并。其實,我清楚這期間的貓膩,無非是錢在作祟。我從未感覺過鈔票是如此空前絕后的骯臟,從未如此空前絕后地痛恨過黑煙。
我只能長嘆,覺得自己就是被那些蹲在街邊的人倒提著的錦雞,流著鮮血,等待雇主買回家,拔毛剁肉,燉成乳白的湯。我曾經(jīng)為保護野生動物四處奔走,四處碰壁,林業(yè)局、市場監(jiān)督局、鄉(xiāng)鎮(zhèn)政府,那么脆弱美麗,沒有反抗力的野鴨、錦雞、天鵝,誰來為它們討要公道?林業(yè)部門說,在市場發(fā)生的事,應(yīng)該由市場監(jiān)督局來管理;市場監(jiān)督局說,野生動物當(dāng)由林業(yè)部門管;林業(yè)部門又說,這是按區(qū)域劃分的,具體到哪個鄉(xiāng)鎮(zhèn),應(yīng)該由當(dāng)?shù)氐恼毮懿块T管。最多,上面有壓力的時候,三家聯(lián)合執(zhí)法,進行一下突擊。如果執(zhí)法不能常態(tài)化,法律沒有執(zhí)行者,那就形同虛設(shè)。后來,大片遷徙的天鵝,飛入我們的縣域,一夜之間被全部消滅。他們只用了一盞燈、一張網(wǎng)、一根棍子,便消滅了天上所有的天鵝,用籮筐挑了好幾擔(dān)下山,賣給飯店,一夜就凈賺幾萬元錢。鄉(xiāng)親們流著哈喇子傳說這事,羨慕得要死。我曾經(jīng)在“慢慢搖”(載客三輪車)里跟他們理論,我說,這是國家二級保護動物,打它們是犯法的。他們笑著說,癩蛤蟆都想吃美味的天鵝肉,哪個不想吃?一夜能賺幾萬塊錢,哪個不想打?
曾經(jīng),我正琢磨著想給自己的工作室起個名兒,窗外便飛來一群天鵝,它們落在窗外的松樹林休憩,旁邊有個池塘,樹林后面是一大片水田,這是它們新選擇的遷徙驛站,我為有這樣的客人欣喜莫名,于是得名為“天鵝堂”。好事總不順應(yīng)人意,之后,樹林里老是傳來槍聲,天鵝們驚慌失措,在樹林上空盤桓良久,還是選擇飛離。我失去了這些美麗的天外來客,可能是永遠(yuǎn)地失去,徒留“天鵝堂”這個虛名,在風(fēng)雨中飄搖。
我曾寫文章發(fā)表在報紙上,向社會呼吁,停止傷害野生動物,還配了冒險拍來的血淋淋的照片,可惜泥牛入海,無法觸動那些黑暗的眼睛。
田野里,有一個破舊孱弱的稻草人,假扮真人,日夜站在秧田里,雖然它是假的,還能偶爾動動,嚇唬小鳥,保護一片嫩秧,我一個大活人,卻誰也保護不了。
很多年,我看不到一丁點的色彩,因為心里一片灰暗。有時看著灰蒙蒙的天空,我總是懷疑,天空就要爆炸了。
懷念,這個詞里飽含了多少美好的記憶,新生的孩子是無法體會的。也許更早的歷史里,有更好的天氣、更美的事物、更美的記憶,我們在逐漸失去它,像溫水煮蛙,渾然不覺,一旦窒息,才試著猛烈掙扎一下,是不是為時已晚?
還好,女兒總算飄飄蕩蕩長壯實了,對病毒建立并鞏固了自己的防疫系統(tǒng),我從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日子里脫出身來。面對那些異味和滿天的塵埃,我仍是充滿仇恨。不過,近日那些吃人的濃煙突然銷聲匿跡了,好些日子不來擾民,不管什么原因,這個結(jié)果令人歡欣鼓舞。我可以在天臺上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了??梢载澙返匮鲱^觀望,干凈的天空,干凈的樹木,干凈的遠(yuǎn)方??梢载澙返赜蓛舻娘L(fēng),任它吹亂頭發(fā),吹涼臉頰,吹透身體,怎樣都好。這樣的良辰美景有多久沒遇上了?這樣可以毫不設(shè)防地裸露于天地之間的日子,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多久?險些就要忘記,險些就不敢奢望。雖然這樣的好日子只是間歇性地到來,但總算有了盼頭。我開始留意手機上的空氣質(zhì)量分析,如果是個優(yōu),我便來到窗前,看外面的樹木田野,就算黃昏,就算陰云籠罩,目力所及,也夠得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越城嶺,它淡藍(lán)的影子干凈清晰,令人愉悅。
還有一條景觀大道通到我家門口,兩邊以高大的香樟為主樹,套種了各式各樣的花草樹木。有天傍晚下班回家,被乘坐的 “慢慢搖”甩客兩次,我下定決心走回家。蒲扇一樣的棕櫚樹,碧綠青翠;大大小小的桂花樹,滿枝頭都是赭紅的嫩芽,也有赭黃的;紫醬的檵木擁簇著盛開的山茶;粉紅的桃花,零零碎碎,大紅的桃花,一串串的。當(dāng)然,還可以把目光投放到路邊的菜地田野河流,滿眼的青草綠和菜花黃,大大提升了舒心度。如果有空,背上畫板,隨便往哪兒一坐,都可以畫一幅美麗的畫。走在干凈的景觀道上,心里一直響著一句話,多么美妙,多么美妙,多么美妙!腳步輕了,歌聲來了,雖然隨之而來的,還有黑夜。黑夜也不怕,有明亮的路燈。有個孩子干脆搬張板凳在路燈下寫作業(yè)。我笑道,可以省了電費。他看著我樂呵呵地笑。以前不敢黑夜出門,有點風(fēng)吹草動都疑似妖魔鬼怪,現(xiàn)在走在黑夜里,車輛少了,更覺周遭寧靜祥和、賞心悅目。如果心里敞亮了,放松了,這個世界瞬間就會變得美妙動人。這不就是一念之差嘛。當(dāng)然,這一念的轉(zhuǎn)變,來之不易。
不管天氣陰與晴,窗外也總是有鳥兒在叫,一群一群的,飛到這棵樹上,又飛到那棵樹上。如果早晨碰上一只“喜恰恰”,對著我的窗戶叫那么一兩聲,我的心情便立即放晴,我相信,這只預(yù)知禍福的鳥,肯定是從未來的時空飛來,它看見了希望,看見了藍(lán)天白云下寧靜祥和的世界,特地來向我預(yù)報。我總是毫無顧忌地相信它。我在網(wǎng)上下載聽了上百種鳥聲,一直沒有聽到它的聲音,沒有查到它是何種鳥類,它的聲音太特別了,“喜——恰恰”,就是這樣,我就一直把它當(dāng)成了喜鵲??吹近S家大院里的那只,我還以為真的是看見了它。所以,我出神地望著它。它,也出神地望著我?,F(xiàn)在,我出神地望著自己,輕輕一笑,總算,還是經(jīng)住了。
我想,天空是能經(jīng)受得住的,大地也是,也許天鵝也能。事情總會向著好的方向轉(zhuǎn)變,不是嗎?
遙遠(yuǎn)的山西,給我感覺最好的,是城墻,黃家大院的,平遙古城。站在城墻上,可以看得很遠(yuǎn),黃家大院周圍的窯洞,平遙城下的護城河,遠(yuǎn)處的村落和麥田,還有古道。我靠在平遙古城城墻頭的古炮上,想象那些殘酷的戰(zhàn)爭,當(dāng)然也想象由它們帶來的安寧。城墻上的更夫張開大大的嘴巴,他要把時辰和平安報給全城的居民聽,這是我最愿意看到的景象。夕陽掛在城墻的垛口,特別大,特別輝煌,把我們映照得美若天仙。陽光是最好的,整座古城都沐浴著它的輝光,溫暖又神秘。
我買到了最喜愛的閑章,有野豬、樹木和一個裙帶飄揚的女子,正如我跟野豬、樹木同時站在未來的時空,和諧又安寧。我買到了平遙的古老工藝品漆盒,而且是鑲嵌貝殼的,特別漂亮,那些零散的首飾有了好的歸屬。老板說,盒底還有工藝師傅的印章,它是可以收藏的。我當(dāng)然希望收藏一段豐沛的歷史,尤其是也能看見我的身影的那段歷史。我還買到了聞名遐邇的平遙牛肉,一向不吃零食的爸爸很愛,說舍不得一下吃完,每天只吃一小包。女兒也很愛,她添了辣椒,用來做菜吃。侄兒嫂子都很愛。我也很愛。
我在太原度過了一個生日,我得到了很好的生日禮物。以前的生日只得到過媽媽煮的雞蛋,這次的禮物也跟剝掉殼的熟雞蛋一樣,是小粒小粒的和田玉。她們說,玉能護身。
太原博物館里的宗教壁畫,美輪美奐。我被它的色彩和線條迷倒。我看到了最好看的手指,艷麗又高雅的服飾,圓潤飽滿又高遠(yuǎn)自足的神情。我看到了高出塵寰的神,他們一直在我們的上空,用悲憫和大愛感召我們向真,向善,向美,向愛。
太原有個作家,叫楊遙,也是這個城市的亮色,他的小說充滿高亮度的想象,他的語言也被春雨清洗過,跟他們的歷史很接近,跟原先滿滿的樹林很接近。他的文是一柄刺穿現(xiàn)代的漁叉。他的魚,在藍(lán)藍(lán)的天上。
當(dāng)我們飛向天空,追逐那個輝光四射的夕陽時,我看見滿天的魚兒,忽而在窗前,忽而又隱沒于紅彤彤的天緣。山西和全州,歷史和未來,似乎離得很近,又似乎離得很遠(yuǎn)。我們寄希望于未來,又無限留戀地回望歷史,現(xiàn)實總是夾在中間,酸酸甜甜。我想起涂在兩片烤面包之間的果醬,很想一口咬下去……我們必須愛這殘缺的世界。
大概每個孩子都問過同一個問題:我從哪里來?小時候,我每天費盡心思琢磨,大人的屁股為什么不像螢火蟲那樣發(fā)光,為什么自己長了一只塌鼻子,總是被別人嘲笑,讓我在每個夢里都感到無比羞愧。是誰賜給了我生命?我不敢問早出晚歸的父母,這個問題就一直郁結(jié)在心,直到今天,也還是我心中的一個謎團。
當(dāng)初,我們的村子朝向田野。田野里有溪流、古井、長鄉(xiāng)河、湘桂鐵路和遠(yuǎn)處的越城嶺。小時候不知道什么時候該煮午飯,媽媽說,聽見火車叫就該煮飯了,它會在正午準(zhǔn)時在田野里鳴叫三聲,因為那里有個道口。我不愛圍坐在桌上吃飯,總是端著碗站在田埂上,邊看火車,邊吃飯。沒有火車的時候,就看遠(yuǎn)處的越城嶺,還有那道白亮白亮的瀑布。山并不硬,薄薄的藍(lán)得那么柔軟,有時像云霧一樣隱隱約約,變幻莫測,那水,倒挺直得有些硬了,像把鋒利的日月神劍,別在越城嶺的腰間。后來這把神劍消失了,原來是藏進了涵管,建成了水頭落差一千零七十四米、亞洲第一高水頭的電站。所以我們才丟了煤油燈,掛起了電燈泡,接連用上了錄音機、電視機,過上了現(xiàn)代文明的生活。
越城嶺位于廣西東北部和湖南邊境,又名老山界,古稱全義嶺。唐朝時,湘山寺的壽佛爺曾經(jīng)在全義嶺的覆釜山上避難修行十年,其法諱為全真。五代后晉天福四年(939),南楚君主馬希范以全義嶺之“全”字命州名,奏置全州。越城嶺位于中亞熱帶濕潤性季風(fēng)氣候區(qū),常年云霧繚繞,雨量充沛。全州境內(nèi)的白沙河、長鄉(xiāng)河、山川河、萬鄉(xiāng)河、宜鄉(xiāng)河均發(fā)源于此,山上大大小小的溪流到處都是,為縣域的源頭之水。后建有水庫湖泊十三座。連綿的山嶺間矗立著華南第二高峰真寶鼎,海拔為二千一百二十三點四米。湖泊那么多,又那么高,干脆取名為天湖??傊?,我們吃著它的水,沐著它的風(fēng)長大,這座大山就是我們生命的源頭。
天湖之下,才灣鎮(zhèn)長鄉(xiāng)河上游的盧家橋附近,離我們不遠(yuǎn)的龍水鎮(zhèn)橋渡渡里園等各處,發(fā)現(xiàn)了新石器時代遺址,說明早在九千多年前那里就已經(jīng)有人居住生活了。他們從哪里來?嗯,據(jù)說水可以帶來生命,他們的生命也許就是大山孕育,河流帶來的。我們的生命是否也是從那座大山上來的?我經(jīng)常潛入長鄉(xiāng)河河底,睜著眼睛找答案,看見了彩色的鵝卵石和無窮無盡的水草,有魚,有蝦,有螃蟹,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人的種子。有人說,那條孕育生命的河流藏在女人的身體里。我感到神奇又恐懼。不過,還是忍不住追問,那么女人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對天湖的好奇從未衰減。
這么遠(yuǎn)遠(yuǎn)地看了它幾十年,始終朦朦朧朧,沒看出個名堂來。直到有一天,我走入其中……
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中國古山水畫里的大山大樹、江河瀑布、氤氳煙霧,全部在這里復(fù)活了。我還發(fā)現(xiàn),原來山是硬的,水才是軟的。水不但是軟的,還是碧藍(lán)的,它們四處流動。山大部分由石頭組成,多為花崗巖,硬邦邦的。為什么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只是那么松軟的藍(lán)呢?那么高的山,那么硬的石頭,水從哪里來?難道山的肚子里全是水?不然怎么能夠日夜流淌,怎么也流不完。這樣的問題只能問科學(xué)家。他們說,當(dāng)初的地球只不過是一團凝聚的塵埃顆粒,是一個混沌的火球,大氣層中充滿了水蒸氣和二氧化碳,后來水蒸氣凝結(jié)成雨,落下來成為河流,河流沖刷出山谷,匯成大海。水融化著山,山浸泡著水,軟硬交融,交融著交融著,于四十億年前,生命開始誕生。繼而,生命一輪輪地死,又一輪輪地生,在緩慢的繼承換代中,喜歡吃二氧化碳的樹木出現(xiàn)了。樹木吸收太陽的能量,分離水原子,釋放出氧氣,至此,空氣中充滿了氧氣。喜歡吃氧氣的動物也誕生了,于是形成了一個完美的生物循環(huán)圈。
那么,這些天上掉下來的水是如何更新循環(huán)的?好像沒有一滴雨是從地球之外飄飛來的吧?我們老是用著多少多少億年前的水,這些古老的水為何還能如此潔凈,擁有碧藍(lán)的顏色?
我循著江河往高山上走,去尋找答案??偸窃陉P(guān)鍵時刻,被茂密的樹叢或者陡峭的山石阻斷去路,它們說,反正,水就是從這里流出來的。我不相信。舉頭看高大的樹木,一般都看不到它們的頭,因為它們時常穿云戴霧,撲朔迷離。一滴兩滴雨水從葉尖滑落,掉在我的臉上,或者眼睛上。它們說,這就是盡頭。我想起沉潛在峽谷的白云,遠(yuǎn)看,它是云,近看,它就是這些霧吧?我跟這些樹木都待在云朵里呢。
山谷里的天氣說變就變,云霧開開合合,忽然就來一場雨,我瑟瑟地躲在樹木下面,還是不行,干脆扯來蕨草灌木遮在背上,盡量避免身上的熱氣被雨水帶走,那曠世的孤獨大概跟站在樹上淋雨的大鳥有得一比。雨持續(xù)了一兩個小時,身上也基本上沒留一根干紗了,噴嚏打個不停。此時好生羨慕大鳥那身進不了雨水的羽毛,也好生羨慕動物們那身皮毛,它們使勁甩一甩就好了,而我這身衣服在這樣的天氣里,沒有一天兩天的工夫是干爽不了的。雨停之后半小時內(nèi),溪水照常那么清澈,照常吹著動聽的口哨流動。突然間,一股洪水猛獸一般沖出山谷,小河瞬間滿溢,整條河流千軍萬馬,氣勢磅礴。嚇得我大氣不敢出,要是我還蹲在河邊玩石頭,這會兒怕是見閻王老爺去了。我忽然明白,山谷里的石拱橋為什么造得那么高,那么高。天上的水,說來就來,能有多大,誰也料不準(zhǔn)。
我也終于相信,小水是霧,大水是雨。霧是被大片的樹木和高山草甸接到地面,一滴一滴地變成清清純純的水。雨水也是被樹木草甸留住一部分,慢慢地,再把它們放出來,形成涌流不止的泉。越城嶺上有豐富的高山杜鵑,五六月份,花兒大朵大朵的,吊掛在盤根虬枝的古老樹上,花開五色,白如玉,紅如火,粉如霞,紫如煙,藍(lán)如水,清香襲人。那些云霧,那些雨水,經(jīng)由它們滴落下來,是不是就能形成一條條香河,飲之可以變成香人呢?我撈出手臂聞了聞,與蕙蘭比起來,這肉淡而無味。
當(dāng)然,在山的肚子里是有河流的,大西江鎮(zhèn)和龍水鎮(zhèn)的溫泉,汩汩而出,冒著熱氣,還帶出一股硫黃的氣味。還有山上山下到處冒出來的井泉。我看到的花崗巖,總是濕漉漉的,它們從未離開過水。
因為越城嶺海拔高,遠(yuǎn)離人間,森林植被保存較好,空氣清新,負(fù)氧離子含量高,水源純凈,據(jù)測定,這里的地表水、地下水、土壤質(zhì)量及大氣質(zhì)量都達(dá)到了國家一級標(biāo)準(zhǔn)。也就是說,那些被我們用臟了的水,蒸餾到天空變成云霧,到達(dá)越城嶺,經(jīng)過樹木土壤的凈化,變成了嶄新的優(yōu)質(zhì)水源,再流經(jīng)我們的身邊,讓我們過上了嶄新潔凈的美妙日子。
除此,我還看到了雪和冰,還有一大群幾百萬年前冰河期留下的冰臼。
地球不單單是軟硬相生,還冷暖交疊。吐過火之后,它經(jīng)歷了好幾個冰河時期,兩極和高山的冰覆蓋了大片陸地,這些冰可以延續(xù)一百萬年。離我們最近的一次是在一萬八千年左右。海拔一千六百米左右的越城嶺曾經(jīng)被厚厚的冰川覆蓋,證據(jù)就是這些冰臼。當(dāng)然,沒有經(jīng)過專家的認(rèn)定,是不能稱它們?yōu)楸实?,但是,在這么大的一塊斜面花崗巖上,怎么會出現(xiàn)這么多形似舂米的石臼呢?它的上方就是天空,沒有什么重力可以鉆出這么多光滑的石臼。因為它是個大斜面,水流也不可能沖刷出這樣垂直的洞來,唯一合理的解釋便是,它是冰川融水?dāng)y帶冰碎屑、巖屑物質(zhì),沿冰川裂隙自上向下以滴水穿石的方式,對下覆基巖進行強烈沖擊和研磨而成的石坑。這條峽谷里的幽藍(lán)冰川,一臥就是上百萬年,相比身下的花崗巖,它們也算是年輕的,只是經(jīng)過這么久的孵化,那些堅硬的石頭也會變成蛋,暗藏生命吧。
我在天湖上看到的冰,吊掛在巖石和草木上。那些不斷有水細(xì)流的地方,它粗大得有些怕人,跟巖洞里生長的鐘乳石一樣,瓜果蔬菜的形狀都不缺。枯黃的草葉上,結(jié)著黃瓜一樣大的冰柱,黃花上敷裹著厚厚的冰,看上去,像個隔世美人。水還在流,冰清玉潔,水下的彩色砂石晃蕩得有些迷離,仿佛晃蕩著晃蕩著,魚就生出來了,晃蕩著晃蕩著,蝦也跑了出來,晃蕩著晃蕩著,一個女人就躍出了水面……
我看到過的最美的雪景就在天湖。以前,我被漫山遍野的銀樹迷惑過,以為那就是雪,只是奇怪為什么地上沒有雪,后來才知道,那只是霧凇。它們躲在云霧里,被晚霞照亮,羞赧得臉色緋紅,不停拉來霧紗遮掩。真正的大雪鋪天蓋地,地上是白的,樹上是白的,只有烏鴉一群群地飛來,打破單調(diào)的白。一大團一大團的棉花雪飄落下來,用手接了,發(fā)現(xiàn)它還是溫潤的。天空之上,當(dāng)是另一個和煦溫暖的世界。天湖的雪可以鋪得很厚很厚,厚得你可以撲在上面打滾;很白很白,白得你可以伸出舌頭,讓雪花落在舌尖,然后化為一縷冰涼,進入你的身體。有些地方露出點顏色,山腰的幾棵杉木,壓彎了腰的青竹。山頂上,除了柳杉,便是湖水泛出的那片藍(lán)了。如果山谷里臥滿冰川,那么,這個世界便又回到了冰河時期。
水是生命的溫床,另一張溫床則是土壤。
天湖海拔高的地方,土嶺多,石山少。除了花崗巖,還有砂巖。土壤為黃壤和黃棕壤,五百米以下的是紅壤。地球花了四十多億年,創(chuàng)造了地球上唯一能夠向著天空延展的自然元素:美麗神奇的樹木。天湖的土層厚實,上面開著一串串紫紅花的大葉胡枝子、花朵碩大花色多樣的高山杜鵑、花期無比綿長的火艷艷的映山紅、春來碧綠秋來赭黃冬來蘆花飄飛的小五節(jié)芒,還有檵木、野漆、山胡椒、櫻桃、懸鉤子、蕨芭、茅栗和小雜竹等,它們構(gòu)成灌木叢林,樹連藤,藤纏樹,密密匝匝,走入其中,便進了迷宮,只有鳥語和花香、奇石和異樹,唯一不需要的,就是方向。
原始森林里的樹木品種繁多,有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紅豆杉、桫欏和山桃樹,有國家二級保護植物香果樹、金毛狗、華南栲、閩楠、花櫚木、傘花木、半楓荷、櫸樹、厚樸、紅豆樹,還有中國珍稀瀕危保護植物杜仲、八角蓮、白辛樹、青檀、粘木、巴戟天、觀光木。第四紀(jì)冰川的孑遺植物紅豆杉,在地球上已經(jīng)生活了二百五十多萬年,會結(jié)一樹的小紅豆,美麗非凡,人類生了癌癥之后,發(fā)現(xiàn)它是天然的抗癌植物,給它“生物黃金”的美稱,這些對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已經(jīng)瀕臨滅絕,千萬別讓它們消失?,F(xiàn)在天湖上遺留下原生的十幾株,最大的一株胸徑接近一米。看到它們,就能一眼看到冰河世紀(jì),多么古老的樹木。還有更古老的,距今約一億八千萬年,桫欏曾是地球上最繁盛的植物,與恐龍一樣,同屬爬行動物時代的兩大標(biāo)志。但經(jīng)過漫長的地質(zhì)變遷,地球上的桫欏大都罹難,能夠幸存至今的,少之又少。天湖是它們喜歡的一處避難所。美妙絕倫的山桃樹,是中國特有的、古老的單種科和殘遺種。具體到有多古老,誰也不知道。它雖然結(jié)跟桃子相似的果,開粉紅的五瓣花,但它成熟的果子一把把的,紅得十分艷麗,爆裂為三瓣,里面有好幾粒光滑赭黃的核;花朵一大串一大串,花萼如倒掛的鐘,看著它,似曾相識,原來我最喜歡的那幅任伯年的花卉,竟然就是山桃樹的花!謎底揭開,心中豁然開朗,原來他也見到過它的花。不用一一列舉,香果樹、金毛狗等,這些植物,哪一種不古老神奇呢?它們制造出了腐殖土,這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土壤,成為孕育生命的另一個搖籃。
不知道動物們是怎么來到這世界的,古人說“大暑之日,腐草化為螢”。螢火蟲是從腐葉當(dāng)中飛起來的沒錯,小時候的夏夜,田野里,溪水邊,到處飛著一閃一閃的螢火蟲,我們追啊追,也不知道為什么一定要追,就是愛跑動,沒個消停。有多久沒見過螢火蟲了?它們可還在?有了電之后,就再沒稀罕它們發(fā)出的那點光。不管是誰開的頭,總之陸地上就有了各種各樣的動物,它們保持了一種遺傳下來的古老儀式,很有組織地繁衍生息。動物得到了食物,樹木開花結(jié)果,大自然相互依存,分享著陽光和雨水。很多年以來,一直保持著微妙又脆弱的平衡,直到二十萬年前人類誕生。人類享受著地球四十多億年創(chuàng)造的財富,經(jīng)過十八萬年的游牧生活之后,氣候變得暖和,人類依靠著河流湖泊定居下來。天湖下的新石器時代遺址出現(xiàn)在長鄉(xiāng)河、山川河和萬鄉(xiāng)河之間,說明當(dāng)時此地土地、水和生命相生相容,物產(chǎn)豐盛,環(huán)境和諧。人類于六千年前開始建立城鎮(zhèn)村落,此后,聰明的人類像上帝一樣無處不在,導(dǎo)致物種嚴(yán)重失衡,僅動物物種,就消失了三分之一。
天湖的原始森林里,還棲息著一些珍貴稀少的野生動物。有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黃腹角雉、黑頸長尾雉、白頸長尾雉。這是一些華麗的鳥兒,自碰見它們的那一刻起,我一直以為它們就是神鳥鳳凰。
那日,天湖的大峽谷里風(fēng)和日麗,映山紅沿溪怒放,紅竹筍粗大壯碩,布谷鳥的叫聲清麗動人,峽谷里的沉云剛要退去,我大著膽子下到峽谷,沿著溪流追云逐水,想知道它們到底要跑到哪里去。走過一段開闊的開滿黃花的草地,穿過一座茂密的竹林,溪流突然轉(zhuǎn)向,拐個彎擦著懸崖峭壁走,阻斷了我的路。我眼巴巴地看著白云到了另一座山腰,心里不服,便脫下鞋襪,提在手上,要涉過溪流,繼續(xù)追趕它們。下到水里,不想水底的石頭一點也不配合,水冰冷刺骨倒也罷了,石頭又滑又磕腳,看似很淺的地方,踩下去,才知道遠(yuǎn)遠(yuǎn)深過目測的距離。正當(dāng)我一歪一扭地在溪水里行走時,異樣的水聲驚動了水邊叢林里的一只鳥,它從灌木上飛起,身披華彩,體大如鵬,我驚愕得呆立水中。李時珍曾說,鳳,南方朱鳥也;《山海經(jīng)》又云∶丹穴之山有鳥,狀如雞,五彩而紋,飲食自然,自歌自舞,見,則天下安寧。我想,這鐵定就是鳳了。過了溪流,擦干腳,穿上鞋襪,回望了一眼那片叢林,繼續(xù)追趕流云和溪水。多少年之后,經(jīng)過專家解釋和資料比對,我確定,它就是一只雄性白頸長尾雉。不過,它有那么好看的羽毛,那么長的尾巴,還有那么優(yōu)雅的飛姿,難道還不是一只鳳嗎?后來,也在天湖上碰到過幾次,它們通常是一對夫妻,在灌木邊覓食,等我掏出相機,它們便飛沒于樹叢了。它們應(yīng)該非常非常隱蔽才對,如果碰見貪婪的人,它們的性命就不保了。
我在集市上見過它們的同伴,一對黑頸長尾雉夫婦被綁著腿,扔在街邊叫賣。也見過資源縣那邊的村民捉到的紅腹錦雞,送去飯店做菜。還在天湖上遇到一人背著一只雀鷹下山,雀鷹受了傷,一路在滴血。最近還有人打到了野山羊,扒了皮,燉了肉,大吃大喝了一頓。
據(jù)森林保護區(qū)的管理人員說,最近攝像頭拍到了一頭黑熊,它一閃而過,再沒露面。誰也不敢進森林里去探尋,他們說,那么深的森林,里面什么動物沒有呢?有這樣的敬畏是對的。所幸,這座原始森林還保護了一批國家二級保護動物:鳶、鳳頭鵑隼、赤腹鷹、雀鷹、白鷴、紅腹角雉、勺雞、紅腹錦雞、草鶚、斑頭鵂鵲、穿山甲、小靈貓、林麝等。它們的名字背后,都是一個獨特美麗的種群,沒有誰是多余的,沒有誰是有害的。
這些動物都可遇不可求,我們且讓它們隱沒于叢林,最好永遠(yuǎn)不為人知。真正近距離讓我體驗到野生動物野性的,則是杉樹林里的黃牛。這些黃牛毛色光亮,不染人世塵埃,在林間溪流邊慢慢咀嚼青草,慢慢享受甘露,過著閑云野鶴的自由生活。其實,它們都是有歸宿的,歸屬于天湖腳下某個村莊里的居民。大雪撲來之后,它們躲在人間過冬。漫長的野生生活,已經(jīng)喚醒了它們天然的野性。
那次我寫生歸來,碰到一群暮歸的黃牛,大大小小的,看似一個大家庭。它們見到我便提高了警惕,靠到路邊,想讓我過去。但是我不愿意,我只想跟在它們后面,看看它們要回到哪里過夜。同時端著相機對著它們咔嚓咔嚓地拍照,弄得它們神經(jīng)高度緊張,大牛催促著東張西望的小牛犢,加快了回家的腳步。那頭小牛犢走路還不太穩(wěn),想必還是嬰兒,它才不顧眼前的危險局勢,跑到媽媽的后腿邊蹭蹭擦擦,后來它媽媽停了下來,它就銜住了乳頭,大口大口地吃奶了。我也跟著停下腳步,想看清小牛犢吃奶的具體場景,可是一頭棕色的大牛沖我站著,擋住我的視線。我往側(cè)面去,又被另一頭間有奶白的黃牛擋住。還有一頭半大不大的牛少年與這頭牛親熱。這頭牛默默地抬著頭看我,不顧牛少年的蹭擦。它們形成半包圍圈,讓我無法靠近,另一邊則是陡峭的杉樹林。我蹲下來,從它們的腿下偷窺小牛犢吃奶,還是看不到,只聽見很響的撞擊聲。后來,我干脆研究起眼前的牛來,看著看著,就看出了名堂,原來,那頭棕色的牛是雄性,有奶白色花紋的是雌性,那么,那個牛少年就是這位媽媽的孩子了。忽然明白,這是一個一夫二妻的家庭。我記得小時候家里的母豬下仔,忙壞了父母,總還有新生兒死去,這牛產(chǎn)仔靠誰幫忙呢?生命就是一個大謎團,神奇得很。只是,冬天它們下山回到村里,會惹出一些官司來,它們總是走在一起,不會分開,按理,這些牛進了誰的家門就是誰家的,沒牛進門的人家就不樂意了,自家的牛不但沒帶回小的,自己還跟別人私奔了,如果碰上個難說話的主兒,領(lǐng)不回自己的,就吃定官司了。天色黑下來,我的耐心好極了,等小牛犢吃完了奶,我跟著它們往前走,它們走到一條溪溝旁不走了。我看了看旁邊高大茂盛的杉樹林,再看看它們,就沿著一條滿是牛蹄印的泥巴小路爬上一個坡,轉(zhuǎn)過一個彎,哇,好寬敞舒適的天然居室,高高的樹頂樹葉密集,形成了屋頂,地上鋪著厚厚的腐葉,柔軟如毯,因為是在一個斜坡上,不積雨水,于是顯得干燥舒適,就是牛屎多了點,不過不臭,而是有點青草的香。這就是它們的家了。我離開之后,故意躲在遠(yuǎn)處,看見它們回了家,不知不覺,我竟潸然淚下。
相比時光悠長的樹木,動物們總是奔跑在重生的路上。我曾經(jīng)坐在天湖旁邊的石山上,望著湖水里一群群重生的鯉魚,問它們生命有何意義。它們高高地躍出水面,攪動輝光,粼粼的波紋花了我的眼,遠(yuǎn)處的云霧向我跑來,這一切是美的,但轉(zhuǎn)瞬即逝。大霧彌漫,我在迷霧里胡亂地走,生氣地故意要把自己丟棄在荒山野嶺。我聽著自己的腳步、自己的喘息,仿佛身后有一個人默默地跟著,舍不得罵我,舍不得說一句不中聽的話,陪同我承受叢林里響聲的驚嚇,和迷失方向的恐懼,對我死心塌地。我見到了美麗螢火,神奇的樹木,神話里的鳳凰,幸存的古老物種,和冰臼,可是它們沒有告訴我,我從哪里來,就算那是一個無法解開的謎團,那么活著的,這個并不快樂的生命體,她不曾像螢火蟲一樣照亮過這個世界,也不像樹木一樣那么長久地成為別的生命的依靠,她甚至不如一滴水,水一會兒來到天上,一會兒變成云朵,一會兒是雨,一會兒是冰,它的一生何其豐富生動。她活著,沒有感覺到自由,沒有感覺到生命的美麗動人,在歷經(jīng)了幾次致命波折之后,她的身體和心靈都有些飄搖不定。她來來回回地想,活著,如此活著,有何意義?在如此浩大的人世里,她小如螻蟻,在如此古老的山川前,她脆如豆火,她深知,她不會重生,她也不想重生。
深夜,望著天湖夜空里大如螢火的星星,一閃一閃,它們在說話,我聽不懂。我想起在山谷里看到的金屬,那些比地球還古老的金屬,它們曾經(jīng)是宇宙里美麗的星辰,如今封鎖在巖石,就算它們紅著、藍(lán)著、白著,訴說著它們鐵、銅、鋅的身份,又能喚誰來解救?
我放任自己追云逐水,奔走在天湖的山山嶺嶺,是想讓她高興,讓她能夠重新體會到兒童時期追螢火的樂趣。那日黃昏,我碰落草葉上的露珠,爬上“九龍朝拜”山脈的龍頭上,觀看山下的湖泊,我很想大聲地喊,但就是不敢,這是被禁錮得太久的心靈的自然反應(yīng)。只要我喊一聲,山谷里就會回響著我一個人的聲音。我竟然不敢!就像那些金屬,把它們從巖石里分離出來,它們還能起飛嗎?還能回到宇宙做回美麗的星辰嗎?這事何其悲傷。后來夕陽照在我的背上,我的身影非常長,她跑到了湖泊。我看著她,我再看她,我瞇縫起眼睛看她,沒錯,有一個光圈罩著她!我的影子在發(fā)光!我以為是錯覺,左移幾步,有光,右移幾步,有光,后退幾步,有光,前進幾步,還有光!我的淚水訇然涌出,對,是訇然涌出的,那震動不亞于八級地震。只是,它不是世界的坍塌,而是矗立起來一個人,她就是我。我聽見了神的聲音,他對我說,你的生命是個奇跡,有螢火蟲一樣的發(fā)光體,獨一無二,還有那么多的光,等待你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