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著
父親死活不肯拆掉老屋,兩間紅磚瓦房,矮巴巴縮在新起的樓房影子里,極像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在光鮮的歲月面前縮起自己已經(jīng)滄桑的面目。絕大部分時候陽光是照不到這兩間屋子的,只有在夕陽斜下時,從樓房和鄰居家屋墻構(gòu)成的縫隙里漏進一線光輝,打在年久失修而變得疏朗的瓦片上。當(dāng)瓦片上的余暉散去時,夜幕便來臨了。它們成了白天走進夜晚的最后一層臺階。它們在新房的背面,墻腳陳舊,被雨水蝕脫一層外皮,露出鐵銹色的磚心,窗戶的木條邊框也脫落了。父親刨平幾塊木板,用黃漆刷了釘在窗戶上。黃油漆不是鮮亮的嫩黃色,而是有些舊感的橘黃色,看起來暖洋洋的,陳舊的屋子便有幾只眉目溫暖的眼睛。
父親喜歡在這兩間屋子里待著。兩間連在一起的房間,他從這間轉(zhuǎn)到那間,有時候從這間屋里拿一把不知道他要派什么用場的螺絲批進隔壁的房間,出來時手里拿的卻是一把刃口生銹的刨刀。他還把家里不打算再用的舊飯桌和幾把椅子搬進其中一間比較干爽的屋子里,有老頭來串門,多半都在老屋里閑聊。舊屋,舊家什,一把歲數(shù)的老人,敘舊事,空氣中彌漫舊家什散發(fā)出微涼的略帶些霉味的氣息,屋頂上疏朗的瓦片縫隙漏下斑駁的光斑,打在陳舊的石灰地板上,給人一種恍惚而迷離的感覺。父親把老屋房門的鑰匙掛在新宅后門,一根釘子釘進新房雪白的墻壁里,吊著兩把用藍色細尼龍繩拴住的銅鑰匙。除了父親,家里極少有人碰這兩把鑰匙。有時候新房里需要一件什么東西而找不見,母親就會叫父親到那兩間老屋去找。父親從門背后的墻壁上摘下鑰匙,出門后走下四級臺階,走下天井,繞過新房一角,來到新房背面。父親一邊走一邊用拇指和食指捻著其中一把銅鑰匙,他步履沉緩,面色安詳,仿佛走向某個正等著他的至交。
曾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和家里其他人一樣,內(nèi)心里有種抗拒情緒使我拒絕走進這兩間略微散發(fā)霉味的老屋。一年回家一兩次,我只會從新房的后門走下四級臺階,走下天井,在天井一角逗弄一下種在一口大水缸里的三角梅。有一年村里來收冬菜的老板遺棄一條通身白毛的生了病的寵物狗,母親把它帶回家,精心喂養(yǎng)半個月后,居然又活蹦亂跳了。它總是喜歡趴在茂密妍麗的三角梅下睡覺,讓玫紅色的三角梅落在它雪白的身上。我打量三角梅,打量三角梅下那只叫曼妮的寵物狗,但我不會繞過新房的一角走到新房的背面。
我固執(zhí)地想把一些陳年往事從記憶里抹掉,像年輕時厭倦并且想方設(shè)法回避的母親的嘮叨。當(dāng)我過了三十歲之后,我終于對時間搖搖頭,我無可奈何。我開始害怕記不住某個親戚的面孔,遺忘一些過去的舊事,喜歡盯著家里某個角落的一件什么東西,回想關(guān)于這件東西的細碎片段。我變得急迫地需要回憶,我害怕生命中某一段歲月變得無跡可尋。
我的記憶不得不繞過新房一角,走到新房的背面。這兩間房,從我記事起一直到我離家工作,十八年,我記憶的腳步無法繞過它。
我閉上眼睛,一種濕漉漉的潮濕氣息朝我逼過來。
我記得那些陰雨天。這兩間老屋直到現(xiàn)在沒被拆掉,是因為我們家還有一座黃土坯瓦房,那才是我們家真正的宅基地,老宅,面積上百平米。家里現(xiàn)在的新樓就是在老宅的原址上建起來的。那兩間屋子,因為用不到它的地皮,并且被父親固執(zhí)地護著,因此幸存下來。從我記事起,我從沒在老宅居住過。母親的兄弟姐妹并不多,兩姐妹,母親招婿上門,姑姑嫁在鄰村。寬敞的老宅似乎理所當(dāng)然成為我們家的了,然而我記憶中的老宅屋門對我始終是關(guān)閉的。我記得前門那兩扇木門,極少貼門神和對聯(lián),長年落鎖。老宅門前的屋檐下常常在梅雨季節(jié)長滿墨綠的苔蘚。雨天過后,出一兩日太陽,那些墨綠的苔蘚就風(fēng)干了,一塊一塊的卷曲著毛邊。鄰居家的貓喜歡拿兩只前爪去扒那些風(fēng)干了的苔蘚,老宅門前那塊院子因此像極一個患了牛皮癬的人。婆跟隨公住到單位去了,老宅其實一直是一座空宅,他們極少回來住。稍微懂事之后,我便知道這不是老宅空著的原因。
老宅和鄰居家屋墻之間的那條通道,是通往兩間老屋的唯一路徑。在農(nóng)村這條通道通常是攔起來當(dāng)牛欄用或當(dāng)雜物房的,那兩間老屋,則相當(dāng)于伙房。一般人家進了老宅,然后出后門進到伙房。我們家老宅在很長一段歲月里把我們拒之門外,我和父母以及弟弟只能通過那條通道走進兩間老屋。那條通道終年陰暗,只有在午后日頭當(dāng)空時,才從老宅和鄰居屋墻構(gòu)成的縫隙中漏下一線光亮。從老宅門前經(jīng)過,拐進通道,走到通道盡頭,地勢就偏低了,等于下一層臺階才到老屋門口。農(nóng)村有種習(xí)慣,伙房的地勢不能高于老宅,老宅是主,伙房屬從。盡管這兩間老屋我們?nèi)叶籍?dāng)作老宅一樣居住,但它實際上只屬于伙房。
我記得那些雨季,那些謾罵,那些哭泣。雨水順著老宅的瓦槽像雨簾一樣垂落到老屋跟前,很快就漫過母親為排水而挖的一條排水溝,朝地勢本就比老宅偏低的兩間老屋逼過來。母親指揮我和弟弟,找來木板和塑料布,攔在兩間老屋的門口。我和弟弟每人守著一間老屋的屋門,蹲在屋里,兩只手緊緊穩(wěn)住木板。母親戴一頂斗笠在兩間老屋之間來回穿梭,查看塑料布是否嚴密堵住木板和墻壁之間的合縫。那些打在屋門前的雨水,濺起粉末似的雨霧撲在我和弟弟臉上,很快我和弟弟的臉上便蒙著一層水霧,然后又變成水珠,朝下巴滾落下來,滴在我們的膝蓋上。幾乎每一場大雨,老屋門前都重復(fù)這幕荒唐的場景。大雨過后,兩間老屋算是保住了,母親和我們?nèi)頋裢?,而體弱的弟弟往往又迎來一場肺炎。母親抱著發(fā)燒的弟弟,開始謾罵起來,從下雨的老天到蹲在墻角抽煙的父親,然后是老宅沒有人情味的歹毒的瓦槽。罵著罵著母親就開始哭了,母親的哭泣中不再有謾罵時的怒火,有種雨水一樣冰涼的悲傷。
后來父親在兩間老屋里的門檻下各鑿開一條巴掌大的水槽,沿著屋內(nèi)的墻壁走,然后在后墻角開一個拳頭大的洞口,把屋里的水排到屋后的水塘里。每次下大雨,老宅瓦槽里的水流到老屋門前的排水溝,直接灌進兩間老屋門里,順著門檻流進父親挖開的水槽。一條小水溝沿著墻壁流向后墻的小洞口,排到屋外去了。只是我和弟弟仍沒閑著,母親給我們每人一把掃把,把溢出水槽的雨水及時掃到墻角的洞口去。我們避免一身雨水,卻把兩間老屋的地板掃得到處是水。每年梅雨季節(jié),我們的老屋地板有時候十多天都是濕漉漉的,蚊帳,被子,掛在衣桿上的衣物,摸起來有一股令人生厭的潮乎乎的感覺。雨比較小的時候,我和弟弟不必再拿掃把守在水槽邊了。我靜靜站在老屋里,看屋內(nèi)那條緩緩流淌雨水的水槽,感覺它像我身上的一條血管,流著冰涼透骨的血液。
母親過了四十歲后,她會捶著身上某一處突然疼痛起來的地方,然后說,要下雨了。我知道,是兩間老屋里的潮濕變成水汽浸入她的骨頭里了,引發(fā)一種叫風(fēng)濕的疾病。我摸摸我的膝蓋骨,不知道這種疾病離我還有多遠。
我們家因為這兩間室內(nèi)可以流水的不體面的老屋,以及走向老屋那條令人難堪的通道,我極少有伙伴來家里串門。在我的印象中,除了姜老頭走進那條通道來家里和父親喝過幾次酒,父親再也沒有其他朋友了。姜老頭和父親一樣,是來下洼村上門的。比父親大不止十歲。他不像父親那樣在下洼村隱忍度日。姜老頭是個殺豬佬,他家伙房的一面墻壁上掛一排大小不一、長短各異的殺豬刀,有的用來專門剔骨頭,有的用來褪豬毛,有的拿來砍筒骨。他常常在家門口的磨刀石上赤膊嚯嚯磨刀,一把又一把,磨刀的動作帶出一股令人心緊的氣流。我記得他家里還養(yǎng)一只很兇的狗,那狗常常像雕塑一樣蹲坐在姜老頭的門前。它非常聰明,來往路過姜老頭家門口的村人,那狗會滿臉不屑一聲不吭看著你。只要行人稍微偏離它認為正常的行路,靠近姜老頭家門口,它脖子上的毛立刻豎起來,鼻子發(fā)出一聲悠長的哼聲,給路人一種客氣的警告?,F(xiàn)在想一想,其實姜老頭也和父親一樣,在下洼村是孤寂而充滿戒備的。他有那么多的刀子,還養(yǎng)一只兇惡的看家狗,他坐在家門口嚯嚯磨刀,更像是自己給自己壯膽的姿態(tài)。盡管他家有寬敞的老宅,而心里,未必真有一個令他踏實的家。
漸漸長大后,我慢慢明白老宅把我們拒之門外的原因。父親并不是一個令公婆滿意的女婿。他從山區(qū)來到有大片平坦而肥沃土地的下洼村上門,公婆覺得他是使了一種見不得人的手段,理由是父母結(jié)婚九個月我便出生了,而在那年月未婚先孕很傷風(fēng)敗俗。父親因此在他們眼里是一個不地道的有心計的山里人。婆于是把老宅一鎖,隨在果菜公司當(dāng)會計的公生活去了。據(jù)母親說,20世紀80年代初,能用火磚起房子非常了不起。父親到磚瓦廠打了兩年工,掙回兩間火磚瓦房,也就是我們的老屋。母親說她曾經(jīng)為兩間火磚瓦房自豪過好幾年。是哪幾年我不記得了,也許我還小。我小時候記憶中的母親是個被兩間老屋里的流水溝,老屋后墻根常常鉆進老鼠的排水洞口,通往老屋的那條通道纏磨得脾氣暴躁的女人。
我記得老屋屋檐下搭建的雞籠,它在我睡覺的那間屋子的窗戶下。我討厭那個雞籠,它使我的房間常常飄蕩一股雞屎的味道。我曾經(jīng)跟母親哭鬧,叫母親把雞籠搬到她和父親以及弟弟睡的那間老屋窗戶下,但母親不肯,因為弟弟怕雞。弟弟因此常常為他的膽小付出代價,母親不在家時,總少不了被我捉弄哭幾回。他縮在門背后,瘦小的身子緊緊靠在墻角里,臉上像害了肺炎發(fā)燒時那樣通紅,掛著淚水,嘴巴大張,卻哭不出來。很多年以后,我想起弟弟哭時的模樣,會莫名其妙地想到長年緊鎖的老宅和那條通往兩間老屋的陰暗通道,它們像一根刺一樣,嵌在我身上的某一個地方,我感覺到疼,卻無法自拔。
老宅也有打開的時候。每年有那么幾次,公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會回來在老宅里待上一時半會。也許他只是想回來開一開老宅大門那把生銹的鎖頭,免得銹住了,再也打不開。也許只是回來找某一件東西。不得而知。我記得他湖水藍的短袖上衣插在黑色的褲腰里,二十八寸的鳳凰牌自行車停在老宅門口的屋檐下,后座上纏繞一根黑色的膠繩。有時候他的自行車后座上會綁一個不知道裝什么東西的蛇皮袋子。小時候那幾年,老宅開門時,我會倚在老宅門框上往屋里看。我看見神堂,神堂之下是一張落滿灰塵的圓飯桌,幾把靠背椅子,黃泥夯實的地板上積的灰塵能清晰看見老鼠的細碎凌亂的腳印。我還聽見蛀蟲啃噬木頭的聲音,類似于打開一扇木門時門邊和門框摩擦的聲音,遲緩,澀滯,但韌性十足。我看不見蛀蟲,但我知道它們在高高的房梁上,在檁子里,甚至在我依偎的門框中。那么多蛀蟲的聲音充斥在空曠的老宅里,我不進去,我怕那些被蟲蛀空的房梁檁子。我靠在門邊,一股泛著霉氣的冰涼氣息朝我撲面而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后來我想,那宅子,肯定裝著某種神秘的東西,才散發(fā)出那樣冷冰冰的氣息來。我們居住的兩間火磚瓦房,常常悶熱得令人難以入睡,瘦弱膽小的弟弟每年夏季總是被捂得身上長滿熱痱子。
我偎在門框上,小心翼翼呼吸,我害怕空曠的老宅里有什么東西被我驚動了。公從老宅某個房間里走出來。老宅是昏暗的、冰涼的,公高高的個子嵌在這樣的背景里,讓我有種想拔腿就跑的念頭。然而我還是堅持站住了,我緊緊捉著門框,臉貼在門板上。公看見我,他在飯桌邊的靠背椅子上坐下了。他朝我招招手,我依舊靠在門邊。公最后嘆了口氣,從靠背椅上站起,朝我走來,向我攤開他的手掌。他的掌心里躺著幾顆水果糖,包糖的紙是綠色的。兩分錢一顆的水果糖。我盯住那幾顆糖,兩只手依舊捉著門框。他把糖果塞進我的上衣口袋里,然后把我從門邊拉開,鎖好老宅。老宅又恢復(fù)以往的空寂了。
我記得上小學(xué)四年級第一學(xué)期時,有一次放晚學(xué)回來,我又看見老宅門打開了,公二十八寸的鳳凰牌自行車依舊停在老宅門口。老遠看見老宅門前那輛自行車時,我放慢了腳步,慢慢走近老宅,到老宅屋門口,我看見公坐在神堂前的飯桌邊,正朝門口張望。我牽著剛上一年級的弟弟,站在老宅門外遲疑一下,然后扯著弟弟飛快地跑了。我看見公臉上有種被燙著的驚嚇的表情,就在我們拔腿跑的那一刻,公從椅子上站起來,慌慌張張跑出老宅門。我和弟弟在拐進通道的一瞬間停了下來,看見公站在老宅門外朝我們張望。他的前半身往前微微傾斜,一種盼望或者等待的姿態(tài)。那是四月份的一個傍晚。我記得那天下點小雨,天空一整天是灰的,天還冷。公站在陳舊的老宅前,灰暗的天色映襯著公黯淡的臉,使他看上去有種頹敗感。我站在那條已經(jīng)黑下來的通道口,朝公翻一個白眼,然后扯著弟弟走進通道里了。通道里濕滑和陰暗,我們小心翼翼走著,其實也就一小段,十多米。出了通道口,拐過老宅一個角,就到那兩間老屋了。我站在這端通道口的亮處,朝那端看,公也站在通道口,朝我和弟弟看,我們之間隔著一條濕冷陰暗的通道,誰都不打算穿過那條通道走向?qū)Ψ健?/p>
后來我一直想不明白,到底為什么朝他翻白眼,又為什么在老宅門口遲疑不前,在通道口又停下來朝他張望。也許只是因為上課不小心打個盹被老師罰站而懊惱,也許是因為課后的作業(yè)實在太多而生氣,我記不得了。我卻清楚記得我和公相遇的那個下午。那個陰冷的四月傍晚,老宅一定在我和公之間施展了某種神秘的魔力。
90年代初期,農(nóng)村流行一種房子,叫“千房”。其實就是紅磚瓦房,造價要千元以上。那時候能起千房的都是家底厚實的人家。我們的兩間紅磚瓦房,充其量就是兩間伙房,雖然我們在80年代中期就住上了,但并不上得臺面。況且,我們的兩間紅磚瓦房還隱匿在黃土坯老宅后面。村里人陸續(xù)扒掉黃土坯房,蓋上千房。到了90年代末期,黃土坯房在村里已經(jīng)很少見了。我們家的黃土坯老宅就是其中之一,不僅陳舊,且破敗,夾在左鄰右舍的千房中間落得村人不少恥笑。我們的兩間紅磚瓦房也在我和弟弟日漸長大中顯得逼仄和擁擠,我再也不能獨自占用一間了。母親在我的床上搭一個床架,變成有上下鋪的架子床,搬過來和我一起住,我睡上鋪,她在下鋪。每年到收割季節(jié),兩間屋子簡直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三面墻壁沿墻根到屋梁,碼著裝滿谷子的蛇皮袋子。
那些夜晚擁擠、悶熱,我和母親在架子床上輾轉(zhuǎn)難眠??垂茸拥呢堅谖遗赃叺墓却铣吨钊藷┰甑暮魢!O掳胍购?,空氣開始有些涼意了,睡意漸漸襲來,迷迷糊糊中我聽見近在咫尺的空曠老宅里傳來老鼠上躥下跳的聲音。我想象它們平時在老宅里自由奔跑的模樣,突然無比憎恨久不久停在老宅門口的那輛鳳凰牌二十八寸自行車。后來有很多次,老遠看見那輛自行車時,我便倏地閃進某條小巷里,繞一個彎,從相反的方向靠近回兩間老屋的通道,然后急匆匆鉆進通道里。我發(fā)現(xiàn)有些細嫩的東西在我幼小的心靈里滋生,只是一時的情緒,還是一種長久的情感,我無法明辨。
在兩間老屋里睡兩年架子床后,我上了初中,住宿在學(xué)校。十二個人一間宿舍,六張架子床。早到的同學(xué)占據(jù)所有的下鋪,剩下六張上架床,那些睡上架的女同學(xué)愁眉苦臉起來。她們沒見過這樣的床,更害怕?lián)u搖晃晃的架子床,擔(dān)心一不小心就摔下來了。我把鋪蓋甩到架子床上,敏捷地爬上去,然后在吱嘎作響不斷搖晃的架子床上鋪床。幾個睡上架的女同學(xué)目瞪口呆。我對她們說,我小時候愛爬樹……我?guī)退猩霞艿呐瑢W(xué)鋪好床放好箱子袋子,一翻身就嘎吱作響的架子床,睡得恍恍惚惚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依舊在那兩間老屋里,擁擠、潮濕、悶熱,總是令人做些雜亂斑駁的噩夢。
其實我對老屋只是有些埋怨,并沒有怨恨。父親把老屋和老宅之間的那條過道鋪上了石灰,母親不讓父親把石灰鋪到老宅的墻根,可父親說那樣不好看,而且老宅的土坯墻根也開始剝落了,鋪上石灰還可以護墻基。我們的老屋后面還有一口池塘,并不大,大概有三分地的面積。它原來是一塊稻田,屬于村里一戶人家的,后來那戶人家主動來找我們家換地,說挨我們家近,種菜種稻都方便照管。父親答應(yīng)了,用一塊良田換來屋后這塊到了收獲季節(jié)就鬧鼠災(zāi)的稻田。換地后我們沒種菜和稻子,父親和母親用整整一個冬天時間把那三分地挖深成為一口池塘,然后蓄水栽滿蓮藕。每年夏季,清淡的荷香從屋后流淌進我們的兩間老屋里,還有池塘里的一片蛙鳴蟲叫。我記得那些夏季的夜晚,吃過晚飯,我們搬出竹椅坐在母親打掃得干干凈凈的狹長過道下乘涼,明亮柔和的月光水銀般從老宅和老屋的隔縫間瀉下來,抬頭可以看見細長而幽深的一縫夜空綴著幾顆閃爍的星子。母親把屋檐下的電燈關(guān)掉,我們一家四口,還有窗下的一籠雞就沐浴在清明的月光里。有些夜晚我們就著月光吃母親傍晚剛從地里摘回來的香瓜或西瓜,有時候是幾個拳頭大的紅彤彤的西紅柿,狹長的通道里溢滿瓜果的清香。隔著老宅的村巷里傳來小孩奔跑打鬧的聲音,村人們一般都是坐在家門前寬敞的院子里歇涼,而我們的院子則是一道狹長的通道。弟弟膽小,母親晚上極少讓我們走出黑暗的通道出去和其他孩子玩,怕我們被欺負。那些夜晚,我們一家守著小小一片天井,度過一個又一個夏天,卑微,清淡,寧靜。母親和父親有時候商量冬天要種的冬菜品種,暑假過后我和弟弟的學(xué)費問題。我讀小學(xué)時,學(xué)校對欠費的學(xué)生張榜公告,某年級某學(xué)生,紅紙黑字貼在黑板報上,注明限時繳費日期。那些榜上有名的學(xué)生經(jīng)過黑板報面前,像個犯了錯誤的學(xué)生一樣,埋下一頭的羞澀和難堪。我和弟弟的名字也曾經(jīng)上過榜,那些日子,在我幼小的心靈里留下極深的印記,和每次走進那條回老屋的通道一樣,滿滿的羞恥感填滿每一個腳印子。一說到我們的學(xué)費,我和弟弟就安靜下來,想知道父母對我們新學(xué)期的學(xué)費怎么打算,直到母親說要賣掉池塘里養(yǎng)的鴨子給我們湊學(xué)費,我們才暗暗松一口氣。夜深后悶熱散去了,空氣涼爽下來,我們也乏了,母親于是招呼我們?nèi)ニX。我把椅子搬進屋里,在關(guān)上屋門時,一眼撞上屋門斜對面的老宅后門。那是兩扇灰色木門,隱在月光照耀不到的黑黢黢的屋檐下,門縫嚴密,門板堅固厚實,在黑暗中透出冷冰冰的質(zhì)感。站在那兩扇木門面前,你會有種被拒千里之外的受傷的感覺。好多個夜晚,我在關(guān)門的瞬間不經(jīng)意看見黑暗中那兩扇緊閉的木門,總會忍不住打個激靈,仿佛突然被一只冰涼的手扣住了手腕。假如它是一個人的話,那是一個朝老屋,朝我們板著面孔的神情冷漠的人。
1994年,公從單位退休回家。我本來以為從此不再需要走那條通道回老屋了。但公并沒有打算回老宅居住。他和婆到離村莊三公里的一片荒坡去開荒了,在那里起了兩間紅磚瓦房,種植一片大約六十畝的芒果林。老宅于是繼續(xù)空著,對我們緊閉門窗,我們一家四口依舊通過那條陰暗通道回家。不同的是老宅開門的次數(shù)多了起來。隔幾天公或婆就會從那片芒果林回到老宅,打開屋門,在里面不知道忙些什么。那時我已經(jīng)上初中了,每周六回家,周日晚返回學(xué)校。我常常在周六中午回到家時,看見老宅打開著門,不知道是公還是婆回來了。我騎著自行車,路過老宅門口,在回老屋的通道前下自行車,然后推車走進通道里。我常常在走出通道到達兩間老屋門口時,看見老宅后門打開著,在屋檐的陰影下豁開一個黑乎乎的洞口。我第一次見老宅后門打開時,嚇了一大跳。婆從老宅里走出來,扶住門板,往前傾上半身,想走出老宅又邁不開步的模樣。
放學(xué)了?婆說。婆對于我來說是陌生的,公也一樣。從小到大,我從沒像其他孩子那樣有一個會講故事,挨父母打時可以告狀尋求庇護的公和婆。婆老了,我看見她包著的綠格子頭巾下飄著幾縷灰白的頭發(fā),害冷似的微微打著戰(zhàn)。
嗯。我答應(yīng),在屋門前停好自行車。
有閑嗎?幫婆挑擔(dān)谷去碾了。她說,依舊扶住老宅后門板,往前傾上半身。
嗯。我又答應(yīng),放好書包,出門時我習(xí)慣轉(zhuǎn)身,又走進那條通道,來到老宅前門。其實我可以從老宅后門進去,穿過堂屋來到前門的。像村莊里任何一戶人家,理所當(dāng)然走在家里的正梁之下、正楣之中。習(xí)慣是一種強大的力量,我已經(jīng)習(xí)慣生活中一些偏離理所當(dāng)然的東西。
母親后來對我大發(fā)雷霆,罵我和父親一個德行,骨頭比曬干的玉米稈還脆。母親在狹長的過道里打雞罵狗,一會兒嘲笑兩間老屋里奇怪的排水溝,一會兒謾罵低矮的門楣,然后坐在屋檐下的竹椅上開始哭泣。窗下一籠雞嚇得安靜下來,我撒下的菜葉沒有一只去啄食。
婆后來又叫我挑過幾次米去碾,有一次被母親碰著了,母親叫我放下米擔(dān)子,一把把我拽進通道,走時朝婆扔下一句話:你生養(yǎng)誰你使喚誰去,我的孩子輪不到你使。我跟在母親身后說,婆挑不動。母親轉(zhuǎn)身就給我頭上一巴掌。那擔(dān)谷子,不知道婆后來怎么弄去碾的。
2001年,我離開家到外地工作了。父親給我打電話,讓我抽空回一趟家。工作以后,我極少回家。母親把我和她住的房間讓出來給弟弟獨住,她則搬回父親的房間里。每次回家,我依舊穿過那條通道走回兩間老屋,父親會到弟弟那間屋里睡架子床,我和母親睡在父親的房間里。時間像指間的流沙一樣悄然流逝,改變很多人和很多事物。我記得小時候母親常常在為我們的學(xué)費發(fā)愁時哀嘆,這兩個小冤家什么時候才長大呀。如今我們長大了,不再擔(dān)心新學(xué)期的學(xué)費。我久不久給母親一點錢時,她著急地擺手,有時候還把雙手藏到背后,臉上驚慌的表情仿佛當(dāng)年我伸手朝她要學(xué)費一樣。而老宅依舊對我們固執(zhí)地板著門臉,那條通道和兩間老屋也依舊沒有改變。一些事物被時間裹上一層厚厚的塵埃,磨去它分明的線條和銳利的棱角,但它的內(nèi)核卻依舊沒有絲毫改變,依然堅硬如鐵。時間有時候并不是那么強大的。
那年冬天我回家,正好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村里好幾戶人家都在建新房。我沿著村道一路走回家,再也見不到黃土坯房子了。我們家的老宅成了這個村莊最后一座黃土坯房,無意又無奈地成為村莊變遷最徹底的見證人。從我出生到2001年,二十一年之間,老宅絕大部分時候一直空著,永遠虛懷等待,卻從來不曾等到什么。有一段時間我對老宅有種憎恨的情緒,憎恨它的空蕩和寬敞,憎恨它緊閉的堅硬門窗,憎恨它在夜色里無數(shù)次讓我莫名激靈的后門。那年冬天我回家時站在老宅面前,它陳舊、破敗,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四根粗大的頂木頂住往外傾斜的門墻,墻壁上也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屋檐的檐角經(jīng)多年的風(fēng)雨腐蝕,變得霉?fàn)€了,松松垮垮懸吊著,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樣子。那一刻,我內(nèi)心對老宅充滿悲憫,其實它一直只是個房子,從來不是個家,沒有歡聲笑語,沒有灶火炊煙,神堂前從來不曾點香燃蠟,廳堂里不曾豁亮開朗。假如老宅是一個人,那它一定是個一世體會不到人間燈火和暖意的孤寂的人。我對它的憎恨也許是不應(yīng)該的,它也許也不愿這樣空落一世,任憑時間在它的門臉上積滿塵埃。
鄰居家也起了樓房,通往兩間老屋的通道變得更窄小,母親再也不能用小平板車拉著雜物進出了。父親和我訴苦,和村里打報告要新宅基地,村里不批準。理由是老宅其實就是我們家的宅基地,我們家只有弟弟一個男孩子,不能再另外批宅基地了。我知道父親的意思。
吃過晚飯后,我朝那片芒果林走去。那也是兩間紅磚瓦房,隱在一片茂密的芒果樹之間。公其實是一個很有頭腦的人,他開荒的那片芒果林,可以稱得上是我們縣種植最早的芒果林了。直到差不多十年后,我們縣才開始有規(guī)模種植芒果,發(fā)展到現(xiàn)在,成為廣西種植芒果品種最多、規(guī)模最大的縣份,號稱芒果之鄉(xiāng)。
那天傍晚,我在冬日的晚霞里走進芒果樹下那兩間紅磚瓦房。公和婆對我的到來感到有些驚慌,生疏、意外,還帶有難以掩飾的驚喜而變成的一種尷尬的驚慌。
公最終答應(yīng)父母拆掉老宅建新房,兩層,公婆和父母各出一層樓房的錢。公要求只要他和婆愿意,什么時候都可以搬回來住,我們不得阻攔。公其實多此一舉,父母從沒往這層想,再大的隔閡,總是斷不了血脈親情的。但公鄭重其事提了這個仿佛利刃一樣能傷人的要求。事情是在兩間老屋和老宅之間的過道里商量的,那天天光灰暗,要下雨的樣子,過道里顯得更黯淡了。在我的記憶中,公婆是第一次坐在老屋的門前,他兒孫的家門前。我看見母親別過臉,她松弛的面皮在輕微抽搐,然后她低頭,很響亮地吸溜鼻子。
老宅是在2002年春節(jié)后拆掉的,同年中秋進新宅,一棟兩層樓房,廚房和衛(wèi)生間按照我的提議全部設(shè)計在里邊,成為村里第一棟不外設(shè)衛(wèi)生間和伙房的樓房。公和婆依舊住在芒果林里,沒搬回來,母親給他們兩把新宅鑰匙。進宅那天,母親和弟弟在新宅里的六間屋子上下比較,挑選自己喜歡的房間。父親卻無動于衷,依舊坐在日益衰敗而逼仄擁擠的老屋里。母親不愿意把老屋里的破爛家具搬進新宅里,連一把凳子都不允許搬進去,她決絕的態(tài)度仿佛要把關(guān)于過去的一切從她今后的生活中抹掉。老去的父親置身于陳舊的老屋里,臉上帶著淡淡的哀傷。他不打算搬進新宅里住。于是我們一家人在新宅建成之后,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又重新變得更為奇怪了。公婆住在芒果林下,母親和弟弟居于新宅中,而父親依舊守在老屋里。雨季時,我常常在深更半夜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電話里清晰傳來打雷下雨的聲音。母親和我數(shù)落,老頑固的屋里到處漏雨,正在屋里折騰接水,攪得全家睡不了覺。我知道母親想讓我勸勸父親。我始終沒開這個口。父親生性軟弱,隱忍生活中太多的堅硬和鋒芒。他偶爾的堅持只是想為自己活上一刻,找回生命中曾經(jīng)被迫遺忘的某些東西。
婆在七十五歲時毫無征兆地在芒果林下去世了,她不曾在新宅里住過一天。婆去世后,公從芒果樹下搬回新宅居住,他最終屈服于無人洗衣燒飯的窘境,屈服于這些毫無意義的東西。父親依舊堅持住在老屋里,每次回家,我明顯感覺到公的尷尬,他對一切滿懷笑意,極力討好生命中的有限時光。但我什么也沒說。每個人都是從年輕時候走過來的,晚景的冷暖應(yīng)照你年經(jīng)時候的苛刻或者善意。公在新宅里住了四年,在2007年中秋節(jié)前一天于一場車禍中離世。父親在新宅里守了三天喪,發(fā)喪后給公扶靈位,按照習(xí)俗要在靈屋里點香明燈十五日,日夜不能間斷。公婆沒有男丁,父親作為長女女婿,續(xù)香添燈油就由他來做了。靈屋就在新宅的廳堂里,晚上父親在客廳里擺張竹椅,睡在公的靈位邊,半夜起來續(xù)香添油。父親從此算是搬進新宅里了。此時新宅已建成五年。
從老宅到老屋,其實就兩步之遙,它們本是主次從屬,本應(yīng)血肉相連,相互悲憫,相互凝望,呼吸對方的氣息,感應(yīng)對方的體溫,本該共同承接夏季的某一場雨水,冬季的某一場風(fēng)霜,在流轉(zhuǎn)的歲月中共同慢慢老去。然而它們卻彼此拒絕,在差不多二十五年的時光里,糾結(jié)于一些似是而非的偏見和毫無意義的固執(zhí)當(dāng)中,錯過每一個黎明共同蘇醒過來時的相互問候,錯過每一個夜晚沐浴在同一盞燈火的亮光中。我不知道它們在漫長的隔閡中是否有過傷感和悔意,是否也渴望過低頭便可看見的溫暖煙火。
如今父親和母親都老了。母親在新宅里忙活著也許她一輩子都忙不完的家務(wù)活,掃地,抹灰,整理家什,飼養(yǎng)家禽,在屋后的菜園子里種滿我和弟弟從小喜歡吃的瓜菜。刮風(fēng)下雨的夜晚擔(dān)心她離家在外的孩子,她平靜地做著一個母親應(yīng)該做的所有事情。父親似乎永遠那樣綿軟和寡語,歲月變成深淺不一的皺紋刻在他的臉上,他皺紋里的表情是松弛的、安詳?shù)?。他喜歡待在老屋里,和年輕時結(jié)交下的不多的幾個老友閑聊,或者一個人安靜地坐著。我不知道他是在回憶以往,還是在謀劃今后的生活。時辰差不多了,他站起來,拍拍身后的衣擺,然后步出老屋,關(guān)上門,轉(zhuǎn)過一個拐角,來到新宅的天井。他站在天井里,目光望向新宅敞開的后門,一直穿過廳堂,到達敞亮的前門,一個極其普通的家終于在他的眼里有了完整而清晰的輪廓。
其實鐵路離我居住的村莊很遠,我只到過一次,就再也沒有興趣再次拜訪它了。其間要跨越一大片稻田,一條二級路,還有很多座長滿矮灌木的紅土坡。第一次看見它時,我站在兩條瘦骨嶙峋的鐵軌旁,感覺它并不比父親那兩條瘦黑的胳膊對我更有吸引力。我站在那里,失望地張著嘴巴,像個傻子那樣看一些草屑沿著鐵路向遠處飛舞,仿佛那也是它們的軌跡。除了風(fēng),草屑,我,二月份灰蒙蒙的天空,以及四周可以伸手捉得住的空落落的孤寂,再也沒有別的了,連一聲蟲鳴都沒有。風(fēng)一陣緩一陣急,像一個個看不見的人從我身邊走過,順便掀開我的衣角、我的領(lǐng)子,我感覺有一股涼氣從我的脖子和小腹同時往胸膛上竄,使我的胸膛一片冰涼。我忍不住打一個冷戰(zhàn)。
兩個月前開通那天,我親眼在電視上看見一群穿西服打領(lǐng)帶的人,簇擁在一列門臉上掛一朵家里洗菜盆那樣大的紅綢花的火車前,對火車上的人們揮手,像送別遠行的親人。旅客們滿面笑容坐在明亮的車廂里,鏡頭甚至對一對穿婚服乘第一趟火車旅游的新人進行特寫,他們臉上的笑容,很多年后我依舊記憶猶新。我記得我坐在家里的黑白電視機前,跟著電視里洋溢的喜慶氣氛激動好一陣子。
我在風(fēng)里蹲下來,觸摸那兩條滑膩錚亮的鐵軌時,像摸一截冰涼的骨頭。它們被扔在荒涼的郊野,遠離村莊和人群,孤獨而倔強地伸向昆明,以及南寧,因此它叫南昆鐵路。我們的村莊在南寧到昆明的路段中,從我們的村莊可以去昆明,也可以到南寧。我們村的人絕大多數(shù)時候是去南寧的。到南寧后可以下廣東、上北京,去任何一個能掙錢的地方,仿佛除了村莊之外,任何地方都可以掙到錢。南昆鐵路開通于1997年12月。我在1998年2月一個灰蒙蒙的下午,失望地轉(zhuǎn)身離開孤單的鐵軌。
我從沒留意過在我們的村莊里,其實可以聽到火車穿越而過的聲音。那非常不容易,需要機緣和巧合。白天聽不到,太鬧,一聲狗吠或雞啼都能把剎那而過的細微而有節(jié)奏的車輪和鐵軌的撞擊聲覆蓋了。春、秋、夏的夜晚也聽不到,這些季節(jié)的夜晚太華麗了,花開和花謝的聲音也能泯滅那縷細若游絲的聲響。貪睡或睡眠太好的人,則可能永遠不會知道,村莊里會有火車奔馳而過的聲音。
開始熟悉夜晚的聲音,緣于失眠。我不知道這東西如何找上我,到了后來,到底為什么而失眠,我已經(jīng)忘記了,漸漸習(xí)慣了它。它除了使我面容枯槁、毛發(fā)黯淡,倒也沒給我?guī)矶啻蟮穆闊?。我開始對夜晚格外敏感起來,風(fēng)吹草動,誤闖進房間的蝙蝠振動翅膀的聲音,不知道從什么地方傳來的一聲莫名其妙的嘆息,都被我收進清晰的腦海里。為了打發(fā)時間,我還會花一點心思想一想,吹的是什么風(fēng),會不會下雨,蝙蝠到底找到出路了沒有,需不需要開燈看一看那聲嘆氣是怎么回事,誰和我一樣在深夜無眠。我屏住氣息,仔細聆聽,認真思索。思緒在黑夜里像野地里的植物一樣滋生蔓延,每根觸須敏感捕抓黑夜細微的變化。
然后我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夾雜在黑夜很多細微的聲響里,模糊的,有節(jié)奏的。我聽過很多關(guān)于村莊里的聲音,雞鳴鴨叫,狗吠豬嚎,孩子挨揍的咒罵聲,女人被打的哭叫聲,風(fēng)吹動門,雨敲打瓦片,鐮刀的口刃割斷稻稈,母親在后院淋菜,柴火在灶膛里被燒得噼啪爆響,這些我都熟悉,這些聲音是村莊的交響曲,漸漸上了年紀后,它們在我生命中越來越頻繁地奏響。
然而我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聲音,我仔細回想村莊里的各種聲音,最后確定,這種聲音并不來自村莊。它們和睡眠一樣,離我很遙遠。我想用村莊里我所熟悉的聲音來給它打個比喻,然而怎么也想不出來。很多年后,我聽到了空調(diào)外機的聲音。空調(diào)外機懸掛在屋外的墻壁上,隔著厚實的墻壁和緊閉的門窗,在屋里只能隱約聽見一陣陣沉悶的嗡嗡聲。這種聲音讓我想到了那個深夜在村莊里聽到的陌生聲響。假如真正站在鐵軌旁邊,看見火車從眼前行駛而過,空調(diào)外機的聲音無論如何都不能和火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相提并論。那個深夜,火車聲從遙遠的地方一路走到村莊,要經(jīng)過一大片稻田、幾條公路、一些并不深的溝渠,然后走進村頭的曬谷場,踩著有人也有牲口腳印的街巷,來到我的家門,還要小心不吵醒看家的狗,爬上樓梯,擠進門縫里,抵達我聆聽暗夜的每一根神經(jīng)。它一路磕磕絆絆,走疲了,失去原本鏗鏘明快的節(jié)奏感,像一個走很遠的路來到的親戚,親切的笑容和打招呼的口氣布滿風(fēng)塵和倦意。
那些夜晚,這種陌生的聲音一直在差不多的時刻來到我的房間,有時候早半個小時,有時候遲個把鐘頭,來去匆忙,持續(xù)差不多三分鐘后,我再也捕抓不到半點關(guān)于它的蹤跡了。那是臨近春節(jié)的一段冬夜,我已經(jīng)畢業(yè)并離家千山萬水討生活去了。春節(jié)前,我把一年該休的假放到節(jié)前休,連春節(jié)假期一起,差不多有二十天的時間。我想讓母親多得幾天和我待在一起的時光,盡管我不是很惦記她,但我知道她需要我。
白天,我在村莊里走著,想找一個人來詢問關(guān)于夜晚那陌生的聲音。但所有的人都腳步匆忙,急匆匆地像趕著要去做一件火燒眉毛的事情,沒有誰愿意放慢一下腳步。其實他們并沒有什么急事。臨近春節(jié)了,土地也和人們一樣,想在年末時歇一歇,放下一年中的操心和疲勞,趁著還沒有開春,多睡幾個沉實的覺。他們的手里提著一把鐮刀,要到村外的地里去割回一捆豬菜,或者提一筐灰燼,撒撒剛割過的韭菜地。其實他們可以走得慢一點,腳步放清閑一些,但除了一聲照面的招呼,誰都不肯多說一句話,埋頭趕路,像是滿懷心事。我不好意思打攪他們的行路。我?guī)еЩ笤诖迩f里轉(zhuǎn)著,也許那些聲音能在村莊的某個角落留下一些可供我參考的蛛絲馬跡。然而我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坍塌一半的矮墻依舊無人問津,村里的狗也沒比往日多叫囂,貓更令人失望,蜷縮在朝陽的墻根下曬太陽,甚至扯起不小的呼嚕,老鼠吱吱叫著從它的跟前散步似的走過,它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有我一個人焦慮萬分,為村莊里突然多出的一種陌生聲音。
這種聲音一直陪伴著我把年過完,我還是沒找到它的出處,離村莊有多遙遠。大年初十,大姑提一對粽子來我家。她有事情求我,二十二歲的表妹要搭乘半夜兩點四十從昆明開往廣州的火車,想叫我做個伴,陪她送表妹到火車站。我答應(yīng)了。我覺得不應(yīng)該拒絕一個親人在寒冬夜晚的請求。
夜里十二點五十,大姑在我家樓下鳴一聲三馬仔喇叭,我便摸黑下樓拉開門閂,母親在黑暗中一把拉住我,塞給我一塑料袋沉甸甸的東西。
粽子、米花,給你表妹帶上。母親簡短地說了一句,我便出門了。大姑開著三馬仔,表妹坐在車廂后,我在三馬仔的車燈下爬上后車廂,和表妹面對面坐著,然后把母親給的袋子遞給她。
那晚風(fēng)很大,濕冷,迎面刮來使人的面皮有種隱隱地疼。大姑戴著手套和毛線帽,一張臉被一副口罩遮得只剩下眉毛眼睛。我們都沒有說話,三馬仔奔跑的叫聲打破村莊夜晚的寧靜,我們出了村上四級路,然后又拐上二級路,繞過環(huán)城道,朝火車站的方向行駛。路上很少有車,一路的冷風(fēng)和清靜。表妹側(cè)著頭,看大姑開三馬仔的后背。大姑穿一件天藍色的羽絨服,粗壯的腰身裹在厚實的衣服里,像一截碩大的木樁。我的姑父是個想起來就令人聞到藥味的病人,和我大姑生下兩個女兒后,似乎只忙著生病了。我的小表妹四年前離家出走,大表妹,如今正往一條令人擔(dān)憂的打工路上走。我不知道此時大姑有什么樣的心情。上了環(huán)城道后,路燈漸漸多起來,我看見在暈黃的光線里飄著一些像線頭一樣的綿綿細雨。
火車站離村莊很遙遠,這是我第一次到縣城的火車站,算一算也該有十來公里吧?;疖囌厩暗男V場空無一人,我們的三馬仔像一個蠻橫的入侵者,突兀的聲音把淡白色的燈光攪得越發(fā)孤寂。大姑在廣場前熄滅三馬仔,下車幫表妹卸下拉桿箱后,自己蹲在車后廂的排氣管上暖手。大姑在黑暗里向我解釋,這個時候上車,到那邊是明天下午,你姑父的侄子剛好下班,能接人。然后我們進了火車站,三個女人靠得很近,彼此能感受到身上的外套所散發(fā)出來的嗆人的寒冷氣息。
我們?nèi)齻€人在火車站里候著,誰都不說話。比我小四歲的表妹看上去像個初中生,遮到眉毛的劉海被寒風(fēng)吹得凌亂不堪,我伸手幫她把劉海撫平了,她朝我笑笑,稚氣未脫的臉被寒風(fēng)吹得紅通通的。大姑久不久望一眼進站口墻上的電子鐘,時針從一點半走到兩點半了,火車站依舊靜悄悄的。到兩點五十分時,隱隱的,我又聽見那種陌生的聲音。我仔細辨認,沒錯,是它。我在寒冷的空氣中打了一個激靈,有些疲憊的神經(jīng)也變得興奮起來。我環(huán)顧四周,想分辨它是從哪個地方傳來。然而那聲音太微弱了,被夜風(fēng)吹亂了方向,而夜太空曠,它像空氣一樣彌漫在黑夜里。
大姑又一次整理表妹的拉桿箱,其實箱子很結(jié)實,表妹還在兩端的拉鏈處加了把銅色的小鎖頭,她把拉桿拉起來。
火車來了。大姑說。前夜兩點五十到,昨夜三點十五分,今夜也得三點過后。
十五分鐘后,火車帶著一身凜冽寒氣咆哮著從黑夜而來,在這個小站僅僅停留兩分半鐘,表妹迅速上了火車,在凌晨時分把自己隱匿進一截黑乎乎的車廂里,像一個虛幻的夢。
我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為在深夜里離散的親人,為深夜里孤獨奔跑的火車,以及半夜里傾聽火車聲的人。
村莊里每一戶人家屋后幾乎都有一個菜園子,兩分地左右,不大,夠種上一壟白菜,幾架子絲瓜,一小片土蒜、蔥苗,或者一片葉大如蒲扇的南瓜苗,這是夏季時候的菜園子。到了冬季,一片綠得發(fā)黑的豌豆苗和葉脆如鱗的玻璃菜,成了屋后菜地的宿主。
我在許多個年尾回家,路過的菜園子全都是這兩種菜,人們較勁一樣種它們,仿佛村莊的整個冬季都屬于豌豆苗和玻璃菜。
母親常常在年關(guān)將近時,在電話里對我說,屋后的菜園子種了些什么菜。有香菜,是做點料的。有萵筍,炒肉片的。玻璃菜,可以生包糯米吃。幾棵包心菜,被鄰居跑出來的豬啃了兩棵。沒說出來的還有豌豆苗,涮火鍋的。我長大后,母親不能再像我還小時那樣了,疼到心坎里時就伸手抱起來親一口。她對我的惦記,變成屋后那片菜園子。孩子的長大,對于一個母親來說,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我開始關(guān)注起菜園子來。
每個年末回家,我都要花好多時間待在菜園子里。母親多半也在菜園子里忙活。年末了,地里的活兒早就忙完了。割過稻子的田野空曠地跑著風(fēng),以往那些牽絆它的東西全都被人們收拾干凈了,風(fēng)因此跑得悵然若失的。它并不知道靠近村莊的地方還有細嫩的豌豆苗和清脆的玻璃菜可以幫它弄出一些聲響。沒有聲響,風(fēng)就不知道自己存在了。稀落的籬笆欄外,風(fēng)對菜園子避而不進。母親在菜園子里安靜地松土、淋水,清除剛冒出地面的雜草,摘掉開始發(fā)黃的菜葉子,偶爾還挑出一兩條肥嫩的菜蟲,扔到站在廚房門檻上張望的雞跟前。冬日午后稀薄的陽光照耀在菜園子里,明亮,帶著淡淡的暖意。母親把包頭的圍巾扯下來,搭在一棵老掉的芝麻稈上。
在村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可以看見冬天的影子,墻根下曬日頭的老婦,一盆通紅的火炭,墻頭上枯瘦的仙人掌,晾掛在竹竿上帶毛領(lǐng)的冬衣,它們都是冬天的影子。然而冬天似乎并沒有走到菜園子里來,冬天被母親擋在菜園子的籬笆外了。我通常會坐在一把矮凳子上,看母親在菜園子里忙活。狗坐在我身邊,嗅著鼻子,聳起來的個頭齊我的肩膀高。一切都悄無聲息。母親在菜園子里久不久抬頭朝我這邊望一眼。我想她肯定在某一刻恍惚了。我還小,兩三歲,坐在一個白色尼龍袋上,錯眼就能往嘴巴塞什么不能吃的東西,她得留神。母親在菜園子里一抬頭,抬頭間時光就走了三十多年,她看見她的孩子已經(jīng)是個目光里有生存焦慮的成年人了。母親會不會在心里嚇一跳?我不記得六歲之前母親是什么樣子了,這段時間母親在我心里是一片空白的,但她一直都知道我每一個年齡的模樣。母親在菜園子里忙活著,偶爾直起腰捶一捶后背,一捶,時光又老去了許多。我不想蹚進菜園子,那里的每一棵青菜、每一片菜葉,我都沒有母親懂得它們。
我喜歡在村莊的午飯過后,沿屋后一條溝渠走一走。這條溝渠據(jù)說原來很深,能沒到大人的腰部,還淹死過兩個不慎失足的孩子。不過那都是我出生之前的事情了。如今,這條溝渠已經(jīng)差不多被時光填滿,像一個黃土埋半截脖子的人,松垮得我想象不出它能淹死孩子時的兇狠模樣。時間能使很多原本冷硬的東西慢慢變得溫軟起來。我蹚在沒有水的溝渠里,它還不及我的靴子高。兩邊的溝坎被老鼠挖得面目全非,全都是洞眼子和一堆堆顆粒像花生米那樣大的土堆。我還發(fā)現(xiàn)兩個用土塊壘起來的小土窯子,像臉盆那樣大。我知道它們的用處。小時候我也在野外干過這樣的事情。往壘起來的土窯子里燒火,火把土塊燒通透后,從窯口塞進紅薯,填滿火窯肚子,然后把燒透的土塊敲碎覆蓋在紅薯上,個把小時紅薯就生生被焐熟了。我蹲在兩個凌亂的小土窯前,發(fā)了一會兒呆。幾只大肚子螞蟻圍著我的尖頭靴子忙亂轉(zhuǎn)悠,然后停下來不動了,和我一起發(fā)呆。大概我的尖頭靴子引它們回想起一些事情了。我不是螞蟻,無法知道在螞蟻的眼光里,尖頭靴子到底像什么傷感的陳年舊物。
村莊里大部分人家屋后的菜園子,像葫蘆一樣吊在這條溝渠邊上。溝渠的一邊是稻田,一邊是菜園子,破敗的溝渠成了不起眼的分水嶺。其實這些菜園子一直都存在。很多個年頭的冬天,我一直在溝渠另一邊的割過的稻田里放鴨子,挑一根一端系著黑色塑料袋的長竹竿趕鴨子,阻止它們竄進菜園子。只是那時候我眼里的菜園子,跟家里的鍋蓋或者破了一個窟窿眼的篩子一樣,引不起我多看一眼的興趣。
年三十逼近到眼前的那些天中午,似乎所有的母親都在屋后的菜園子里忙。她們的菜園子一色水嫩蔥蘢,每個菜園都充滿某種無法言說的蓬勃和喜悅。其實雜草早就收拾干凈,肥也下得足夠了,什么時候都可以掐一把扔進滾燙的火鍋里。
可這個時候是什么時候?
我從溝渠邊走過,她們從菜園子里直起腰和我打招呼,回來了?她們臉上的笑容舒展、口氣熱切,仿佛我給她們帶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可我兩手空空,風(fēng)衣的口袋緊貼著我外側(cè)的大腿根,它們像夢一樣,也是空的。臘月的風(fēng)從我并不嚴實的指間毫不猶豫跑過,怎么抓都抓不住。我什么都沒能帶給她們。我站在風(fēng)里,朝她們歉意地笑笑,風(fēng)很快就把我的笑刮跑了。我只沿著溝渠走了大約三分之二,就不想再走了。我原本只是想看一看各家屋后的菜園子都種什么菜,除了下火鍋的豌豆苗和玻璃菜,會不會還有別的我沒吃過的新品種。哪一家的菜園子種的菜開花多一些,開花的菜又是什么菜。
我沒想到會碰到這么多女人,約好了等我似的守在菜園子,殷切地向我打招呼,詢問我回到家的日子。她們說著說著,會把目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說,春運了,這時候回家比離家還難。我不得不對她們說一些連我自己都知道是瞎話的話。而我原本只打算安靜地走一走,不想說一句話,像風(fēng)一樣只有腳步聲。人的一生說話的時候多,說時又那么匆忙,以致很多人都想不起昨天說過什么話。能夠靜下心來走一截有童年記憶的路,是多么難得。
我只好沿著溝渠往回走,回到家里的菜園子。母親已經(jīng)進家里去了,狗還蹲坐在原來的地方,滿目溫情,不知道是不是在等我。
過年時,我安靜地待在家里,母親不喜歡我到外頭走。她說年末歲初,陰陽交替,容易撞邪。她還在我的左手腕上系了一根紅絲線,囑咐我過了大年三十方可摘掉。我殷切地答應(yīng)了,整日坐在飯桌邊,看電視,嗑瓜子,發(fā)一些千篇一律的沒意思的祝福短信,對年味同嚼蠟。母親卻心滿意足,我任何時候都在她的視線之內(nèi),這是她所需要的。從年三十晚到初五,母親無數(shù)次在廚房和菜園子之間往返,掐一籃豌豆苗,一簸箕玻璃菜,一把香椿,幾根拌作料用的大蒜。菜園子慢慢變得疏朗起來,今天少了幾棵玻璃菜,明天那片菠菜缺了一角,豌豆苗尖給掐得差不多了。母親在這幾天不再侍弄菜園子,這些菜,現(xiàn)在被我漫不經(jīng)心地夾進嘴里,咀嚼著,咽下肚子,變成營養(yǎng),滋養(yǎng)我已經(jīng)不再年輕的生命。這是菜園子對母親最豐厚的回報。菜園子沒有了母親的影子,在地皮下的雜草根聽不到母親的腳步聲,趁機大膽拱出地皮。春天來了,所有的生命都不想錯過這個季節(jié)。
我站在菜園子里,往臨近的菜園子張望,所有的菜園子都靜悄悄的,空無一人。我聽見雜草在吱吱地鉆出地面。
初五一過,年味便淡了。母親開始張羅給我?guī)Щ貑挝坏母鞣N年貨。其實每年帶回去,我很少吃,都分給鄰居們了,但我不能告訴她不需要帶。她不擔(dān)心我一路提著會有多重多累人,她怕我把她對我的惦記落下了。
我惦記屋后那條溝渠邊上的菜園子。一個年過了,我老了一歲,風(fēng)也暖了許多,菜園子是不是也會有些不一樣的變化?
我發(fā)現(xiàn)很多的菜園子都像我家的菜園子一樣,菠菜、豌豆苗、玻璃菜、萵筍,少了許多。有一兩個菜園子,甚至差不多都被采光了。然而也有一些菜園子,比年前我見到的更蔥蘢茂密,似乎整個年都沒被吃掉一棵。在溝渠最末的一個菜園子,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它不種任何菜,滿地的干枯雜草。一個冬天走掉了,一個春天來了,這個菜園子似乎還停留在某一個遙遠的時光里,再也不愿意走進其他的冬天和春天。我仔細打量和這個菜園子連接的那座房子,通往菜園子的屋門緊閉著,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這是誰的家。
回家和母親說說菜園子的事情。母親說,孩子回家過年了,菜就被吃掉了。木三,綠玉,阿成,新碧,他們都沒回來,一園子的菜只有兩個老人,哪里吃得動。母親頓了一下,說,最后頭那家,你怎么會不認識?美娟家嘛。她弟前兩年在廣東死了,說是從腳手架上摔下死的,老板只賠八萬。美娟嫁去福建了,天南地北的,哪里回得來。屋里沒孩子,菜也不種了。
而那些種了又吃不掉的菜園子呢,在春天來臨時會不會慢慢枯掉?
很多時候,在村莊里走的風(fēng)比人還多。仿佛村莊是風(fēng)的村莊,而不是人的。風(fēng)步履輕盈,輕車熟路地在村莊四處走,隨便從某一戶人家大門走進去,經(jīng)過堂屋,出了后門,再進入廚房,和灶膛里的火打個招呼,火苗呼呼地答應(yīng),也不挽留它,忙著舔鍋底,風(fēng)就從半掩的廚房后門出去,走了。走的時候還把門踢得吱的一聲響,仿佛在抱怨比冬天收割過的稻田還空曠的村莊。
村莊空了。自從20世紀90年代末的某一天夜里,村莊突然響起一種陌生的聲音后,每一天早上起來,村莊都要少好幾個人,這些人順便又帶走了關(guān)于他們的事情。某一個人經(jīng)常走的那條田埂不再有他的腳步,草因此長好幾寸。常常在小葉榕下打紙牌的幾個身影也不見了,被撇下的當(dāng)坐墊的幾塊磚坯子,幾場初夏的雨水淋過后,長出黑魆魆的苔蘚。愛尋釁滋事的讓村人煩透的那幾個人,某一天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跟隨他們做很多惡事的老狗成了喪家之犬,如今連一只公雞都可以隨便欺負它。它瑟瑟地蹲伏在村莊某一個角落,臉上滿是憂傷,想不明白到底村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少了人又少了事情,而且還在不斷地少,村莊就這樣空了。
如今,村莊里只剩下一些再也出不了力氣掙錢的老人,和一些還沒到出力氣掙錢年齡的孩子,領(lǐng)一些雞鴨和狗過日子。牛和豬已經(jīng)不養(yǎng)了,這兩種牲口需要花費很多力氣去喂養(yǎng)。牛要天天牽到野外去放,而豬這東西貪吃,一天一大鍋潲水,這都不是老人和孩子能夠做到的。于是,豬和牛也在村莊里消失了。沒有了豬圈和牛欄,雞和鴨就沒地方可去了,它們像人一樣,在村巷里慢慢踱步、嘆氣,或者突然呆立在某一個角落里,聽風(fēng)從村莊走過的聲音,順便撩撥一下它們身上的羽毛。
最先感覺到村莊空了的,不是村莊里的人,而是村莊之外地里的莊稼。某一天早上,該淋的菜地沒有人去淋,該收的花生眼看著要在一場雨過后,在地里長芽。田里種的甜玉米正在抽穗子,也不會有人去施肥打藥了。莊稼地里的很多活匆忙結(jié)束在半道上,再也不會有人去管。半天工夫,莊稼地便像經(jīng)歷一場霜凍,所有的莊稼都蔫了,它們耷拉著腦袋,朝村莊張望,然后慢慢在地里枯萎。它們再也等不到一個能扛得動犁耙的年輕人。它們看見一些腳步遲緩的身影,在村莊后的菜園子里轉(zhuǎn),半天挪不動幾個腳步。那些人再也沒有精力走到更遠的莊稼地里,拔掉地壟里的雜草了。
漸漸地,村莊里的老人也知道村莊空了。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避免不了有需要獨自面對的日子,面對突然空出來的日子,留在村莊里的人并不感到驚訝。他們覺得那只是短暫的,就像年輕時候賭氣躲到什么地方去待上兩三天。村里年輕氣盛的全走掉了,年老的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他們年輕時候?qū)⒆觽兊呢?zé)罵,如今孩子們也會動不動就繃著臉回敬幾句?,F(xiàn)在好了,全走掉了,他們又迎來了一生中一個獨處的時候。邀幾個年輕時候一起打過架的老頭來家里,殺一只雞,一壺農(nóng)家酒從午后直喝到繁星滿天。年輕時候做過的荒唐事情也成為一道不錯的下酒菜,于是全都喝醉了,舌頭發(fā)僵,聲音卻高起來,說話像吵架。自從家里的孩子長大后,他們就沒這么高聲說過話了。他們沉醉在突然沒有顧忌的空里。
村里人最先感到村莊空了的,是大姑媽和大姑父。他們老了,姑媽六十四歲,姑父七十一歲。姑媽當(dāng)了一輩子的小學(xué)代課老師,工資少得可憐,但好歹也是有固定進項的,因此年輕時便有些瞧不起姑父。按照姑媽的說法,若不是看在三個孩子的份上,真想把這個老東西給離了。他們的日子,曾經(jīng)成為村里人茶余飯后的笑料。姑媽甚至搬到學(xué)校去住很長一段時間,大家都認為他們的日子再也過不下去了??蛇^著過著,他們卻一直過到老。他們的三個兒子和媳婦帶著孫子孫女在某一天凌晨離開村莊后,姑媽成了姑父的影子。只要姑父出了家門,她必定跟著。有時候他們走在空蕩蕩的村巷里,一前一后,姑父微微佝著背,有些羅圈的腿腳邁得很不利索,姑媽站講臺站慣了,腰板挺直,路也走得風(fēng)風(fēng)火火。走了一段,回頭,發(fā)現(xiàn)姑父落在后頭了,正看著某一家門楣脫落一半的舊對聯(lián)發(fā)呆。她便停下來等,朝后頭的人嚷上兩句:走個路后腳拖前腳的。姑父也不趕,看完對聯(lián),莫名其妙搖搖頭,跟上姑媽。如今,再也沒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心急火燎地趕路了。姑父有高血壓,姑媽總是擔(dān)心老頭在哪里走著走著就一頭栽倒,連一個扶的人都沒有。只要姑父不在她的視線之內(nèi),她就慌得失魂落魄的,白著臉挺直她的腰板奔走于各條村巷尋找姑父。時間和她開了一個玩笑,年輕時的刻薄怨恨變成折磨人的擔(dān)憂。
姑媽常常抱怨說,這個老東西,年輕時候磨我,老了也不讓我省心,要死也死不利落,腳踩陰陽間,活人死人都被他拖累,我前世欠他的。她最終沒能如她所愿,在姑父倒下時扶他一把。某一天早上醒來時,姑父發(fā)現(xiàn)對床上的姑媽已經(jīng)在夢中走了。姑父把手伸進被子摸了摸,似乎還有點余溫,他趕緊手忙腳亂翻找出壽衣,趁著姑媽手腳還沒僵硬,給她穿上了。然后從神堂柜里摸出一掛鞭炮點燃,那是喪炮。
喪炮響了,哭靈的人卻沒有。一個村莊空了,死也是寂寞的。
空像雜草一樣,頑強而有韌性,蔓延在村莊各個角落里,攀爬進留在村莊里的人心上。幾次無拘無束痛飲敘舊之后,他們再也沒有興趣對飲了。他們在午后的陽光中走在空蕩蕩的村巷里,上了歲數(shù)的狗跟在他們身后,悄無聲息,默默相隨,各自踩著自己的影子。走一段停一段,看看刮來的一陣風(fēng)帶起來的幾根雞毛,雞毛會落到哪一個墻頭上??纯吹厣弦唤剡€算結(jié)實的繩子,思索這截繩子為什么會在這個地方,曾經(jīng)派什么用場,撿回家又能做什么。看了一陣子,然后搖搖頭。如今,一截斷繩子能派什么用場呢?派不上什么用場了,連他們還在喘氣的人,已經(jīng)像這截繩子一樣被遺忘在村子里了。人和狗于是繼續(xù)走著,往那些經(jīng)過的人家門口望兩眼。冷不丁的,看見門閂上掛著大鎖。鎖頭是陳舊的,門閂也落一層灰,門很久沒開過了,屋檐下長一層風(fēng)干了的苔蘚,卷著邊角,像牛皮癬一樣斑駁。還有幾堆狗屎,也風(fēng)干了。人和狗就怔怔站在那里,回想前兩年還在這家里喝過酒,和家里的老頭為一句話爭得差一點連酒都喝不成。如今守家的老頭死掉了,家里的年輕人毫不客氣地在門上落一把鎖,離開村莊的步子匆忙急促,仿佛要趕去一個緊要地方,家就空了。離開村莊的人一定要過很多年之后,比如生一場大病,比如異鄉(xiāng)的繁華再也無法填補心里日益滋生的空,才記得村莊和村莊里的這座空房子。掛著鎖頭的空房子,在漫長的等待中布滿灰塵,了無生機,像一個茍延殘喘的人,生生把站在門外的人嚇住了。也許再過上三年五年,也許用不了那么久,他們的家門也會這樣掛上一把鎖,門閂落一層灰塵,門前也長滿風(fēng)干的苔蘚,村莊便又多了一座空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