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南/著
一
父親說,我沒錢了。父親站在我家客廳里,他的灰藍(lán)色中山裝泛白,藍(lán)布帽檐撐不起,軟塌塌地搭在前額。父親像是長途跋涉,他疲憊而憂傷,單薄得像是要隨時飄走。
我正要從錢包里拿錢,卻又醒了。躺在黑暗中,擁被發(fā)了好一陣子呆,黑的空間里似乎全是父親疲憊而憂傷的眼神。
幾年了,父親每一次到我夢里來都是這樣的裝束、這樣的眼神,像是從我們身邊離開,父親便走回很久很久以前的過去,走回他為全家人奔勞的歲月里。他泛了白的中山裝和他塌了帽檐的藍(lán)布帽子,從我孩提時代穿越而來,一次又一次出現(xiàn)在我夢里,讓我在無數(shù)個黑夜里獨自黯然神傷。
時間大段大段荒蕪,腦里大段大段空白,我得回頭翻找才能記起那個日子。2011年3月21日。那天,我沒有了父親。那一天像是不存在的。在我記憶里,我找不到父親即將離去的樣子。
我的記憶停留在2011年2月2日,那一天是除夕夜。那年的除夕夜和過去所有的除夕夜一樣溫馨,全家人圍坐在暖暖的火盆旁看我?guī)透赣H穿上我?guī)Щ貋淼倪^年新衣,父親上下打量自己,笑呵呵的,他略帶遺憾地說,暖是暖了,可惜太重。大衣厚實,里面是一層厚厚的絨毛。我買它的時候只想著它的暖了。我說,明年,明年我買一件輕的回來。
我不知道沒有明年了,一個多月后,我就沒有了父親。
那些日子,我被年的味道蒙騙,一點兒也看不出我將要失去父親。父親也絲毫沒有流露出頹敗的樣子。他和往常一樣,每天一大早起床,出門游游腳,吃早餐,然后回家和他的孫子孫女們坐在客廳里看電視。
父親看起來是那么健康,除了骨質(zhì)增生,他的身體找不出大的毛病??墒?,那只是假象。它蒙騙了所有的人,包括父親自己。對于離去,父親和我們一樣猝不及防,我們都以為那一天還很遠(yuǎn)。
父親的離去磕開了一道豁口,我驀然看到時間的黑洞。它隱于某一個未知的地方,等著將我的親人吞沒,將我吞沒。我的母親,我的兄弟姐妹,我將一個個失去。直到有一天,失去的是我自己。
二
我不是第一次面對親人的離去。在我出生之后,在父親逝世之前,我依次失去了祖母、六堂哥、小叔叔、四伯、姑媽。只是那個時候,歲月還沒有成長到讓我認(rèn)識悲傷。
祖母是我來到這世上第一個離去的親人。那時候我四歲或五歲。那時候,饑餓像鬼魅一樣彌漫整個邏樓街,漫長的,貫穿了我的整個童年。
祖母應(yīng)該在病榻上躺過,只是我的腦子里沒有關(guān)于這方面的記憶。我只零星記得祖母的房間終日充斥著藥酒嗆人的味道。她的腳患有風(fēng)濕病,腫得穿不進(jìn)鞋子。她常常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立在堂屋中央罵她的某個孫子或?qū)O女,坐下來的時候就用手使勁捏掐她風(fēng)濕的腫腳。
有一天,祖母突然躺進(jìn)棺木里,被停放在她拄著拐杖罵人的堂屋中央。母親將一塊白布纏到我頭上,我抬頭,看到家里每一個人的頭上都纏有一塊白布。幾乎是一夜之間,家里變得富足而熱鬧起來。白晃晃的大米、肥油油的豬肉,一筐筐堆放在地上。一匹匹貼著黃紙或綠紙的各色花布從高高的墻板上懸掛下來,鋪滿堂屋四壁。麼公們穿著絢麗的長衫,戴著怪異的高帽繞著祖母唱歌跳舞。蠟燭的焰、煤油燈的焰搖曳著淡黃的光,將每個人的面孔映得明明暗暗。街坊鄰居們簇?fù)矶鴣?,他們圍站在祖母四周,一邊看麼公跳舞一邊輕聲交談。
應(yīng)該是有哭聲的,可是,我在記憶里搜索不到它們。我只記得我的心被架上高空,那是一種莫名的想要飛翔的興奮。我聽從麼公的召喚,和哥哥姐姐們一起,一遍又一遍跪在祖母靈牌前叩頭,像玩著一場好玩的游戲。麼公不召喚的時候,我就從密林一樣多的大人們的腿縫間穿過,和鄰家的孩子瘋跑追逐,我一直笑一直笑,內(nèi)心里抑制不住的快樂像不斷分裂冒出的泡沫。那么多人在走動,那么多食物在烹煮,空氣里擠滿了人的氣息和肉的氣息。我是多么喜歡這樣的場景,前所未有的富足和熱鬧,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在這里,在我們家每個人身上。
一直到現(xiàn)在,每當(dāng)我回想這段往事,我都會看到四歲或五歲的自己,亢奮莫名地來回奔跑,我的笑聲夸張地刺向人群,招來周圍大人們嫌惡的目光,母親伸出手,用力敲打我的腦袋,她壓低嗓門叱責(zé)說,不準(zhǔn)笑,也不準(zhǔn)跑!四歲或五歲的我捂著頭,敏感地捕捉到母親尷尬羞愧的目光飛快掃向人群。她和鄉(xiāng)鄰們一定都想不明白,這個孤僻怯懦的孩子今天為什么一反常態(tài)的活躍張狂。我飛翔在空中的興奮被母親這一敲打,石頭般直線墜落,沮喪和懊惱沉甸甸地壓在胸口。我的眼睛伸向堂屋中央祖母的棺木,隱約覺得,這樣的日子,不應(yīng)該快樂。
祖母的喪禮更像是一場盛宴。八仙桌整齊地從家門前的大路旁一字排開,粉蒸肉香甜的味道彌漫整條街道。上午是女宴,女人們坐到八仙桌旁,還沒有動筷,就各自在面前攤開一張綠瑩瑩的芭蕉葉,也不知是誰的令下,所有的筷子依次從每個盤里夾起肉,放到芭蕉葉上——這是要打包拿回家給孩子吃的。打完包,女人們輕松多了,她們吃著桌上殘余的菜,聊起家里的丈夫孩子。下午是男宴,男人們一坐到八仙桌旁就開吃起來,他們的筷子狠準(zhǔn)地落在一塊塊肥肉上,他們的臉上卻仍然保持謙遜有禮的神態(tài)。
祖母的子孫們不能吃肉,他們要吃素,一直到把祖母送到墳地里,直到麼公在一碗水里念咒施法,我們各自從頭上戴著的白布里扯下一根白線,燃燒,把灰化進(jìn)施有法術(shù)的水里,一口喝下——這個時間會很漫長,也許是九天,也許是半個月,也許是比半個月更長的日子。
我和弟弟站在八仙桌旁,看著那些肥肉饞得挪不開步子。我到底沒忍住,偷了一片肉,和弟弟躲到?jīng)]人的地方,忐忑不安地分食,我們當(dāng)然不會忘記母親的告誡,在吃素期間偷吃肉會受到祖母的懲罰。祖母在高高的天上,她能看到地上發(fā)生的一切,誰也瞞不了她。可是,我和弟弟太想吃肉了,我們已經(jīng)很久很久沒聞到肉的味道。
多少年后,我想起祖母,內(nèi)心里仍然愧疚不安。祖母一定早就看到我和弟弟狼吞虎咽的那個下午,祖母一直沒有懲罰我們,她到底還是疼愛她的孫子孫女。
我沒有悲傷。我的記憶里也沒有儲存有悲傷。那些食物和人聲淹沒了我有關(guān)悲傷的記憶。
我記得小嬸娘的悲傷。很多年前的那個傍晚,六堂哥躺在門板上,一張床單從他的臉上覆蓋下來,他伸出床單外面的腳白凈而修長。
小嬸娘號哭著撲向六堂哥,她的頭一次次撞向墻壁,哭喊著要去追趕六堂哥。六堂哥安靜地躺在門板上,床單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它們從六堂哥的頭延綿盛開到六堂哥的腿。六堂哥的腳從花朵下伸出來,像是要隨時站起來行走。
小嬸娘的聲音嘶啞,她癱倒在幾個婦人懷里,長長的手臂掙扎著,努力伸向六堂哥。
晚霞從山那邊燃燒過來,魅一般的光影將我家壩院涂抹得熱烈。六堂哥的頭朝著大門,六堂哥的腳伸向大路,六堂哥每天清晨扛著包袱走出家門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朝向,可是,那個傍晚,六堂哥卻再也無法走回家門。
六堂哥被人抬回來的時候,我正背著書包,仰頭抄寫電影院旁小黑板上用白粉筆寫的電影名。我念小學(xué)一年級,我還認(rèn)不全小黑板上的漢字。
街坊們走過我身旁,他們對著我喊,還不快回家,你六哥不在了!
街坊們的聲音從我腳下一路鋪開,我踩著這些聲音奔跑,像踩著一個個不真實的夢,一直到,六堂哥赤裸的雙腳直杵杵地向我遙遙伸來。
我遠(yuǎn)遠(yuǎn)站著,我手里捏著抄有電影名的紙片,我不知道應(yīng)該拿它怎么辦。六堂哥在戀愛,他關(guān)注每一場電影。每天放晚學(xué)路過電影院,我都把當(dāng)天將要放映的電影名抄下來拿給他看。
我見過那個女孩子,六堂哥的女朋友,那個身材嬌小的女子很不招小嬸娘喜歡,六堂哥不愿意違背母親的意愿,卻也無法割舍對那個女孩子的愛,他只能在每個傍晚來臨,和他心愛的女孩隔開好幾個座位,像兩個陌生人一樣坐在露天電影院里看電影。
我很害怕,一個昨天還微笑的六堂哥就這樣沒了。小嬸娘嘶啞的哭聲撕裂滿壩院的霞光,它們像碎紙片零散跌落在每個人臉上。陰冷灰暗的氣息像是從六堂哥的光腳,又像是從小嬸娘凌亂的頭發(fā),抑或是從比這些都更遙遠(yuǎn)的地方向我圍攏而來,我突然感覺悲涼,滄桑超越年齡更早抵達(dá)我內(nèi)心,我隱約看到在某一個未知的地方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可怕力量。很多年后,父親的離去讓我再一次看到它們。
是一輛拖拉機(jī)帶走了六堂哥。六堂哥賣煙絲,那種金黃色的煙絲是從貴州販過來的。六堂哥趕每個流動的圩日,一個鄉(xiāng)接一個鄉(xiāng)趕下去,一周正好是一個輪回。那天,六堂哥趕的是沙里圩,回來的時候,拖拉機(jī)翻下了路坎。
除了小嬸娘的悲傷,我已記不起太多的細(xì)節(jié)。六堂哥被埋葬在一棵茶油樹下,墳?zāi)沽什荩麑⒉槐患o(jì)念——因為,在桂西北鄉(xiāng)間的認(rèn)知里,沒有子嗣的年輕人將從這里出發(fā),重新投胎做人。
巫師說,六堂哥是來報恩的——前世,他欠了小嬸娘的情,他與小嬸娘的緣只有二十一年。報完恩六堂哥便回到花母娘娘那里去,重新化為一朵紅花?;改锬锏暮蠡▓@只開兩種花,紅花是男孩子,黃花是女孩子,他們安靜地開放,等待花母娘娘送他們?nèi)リ栭g,投胎成為人世間的男孩子和女孩子。
巫師的話像破譯神秘時空的密碼,小嬸娘似乎找到了能抵達(dá)六堂哥的秘密通道。來不及流更多的淚,小嬸娘就開始四處尋仙問神,她想作法讓六堂哥重新回到家里來。我不知道六堂哥回來了沒有。埋有六堂哥的油茶樹下,荒草沒膝,已然沒有了墳的痕跡。這么多年過去,家里又增添了很多人。那么多侄子侄女,他們哪一個會是六堂哥呢?
小嬸娘已年近八旬,她喜歡在吃過晚飯后坐到家門前和街坊鄰居拉家常。沒有人提起過去。過去被一個又一個翻過的白晝和黑夜層層覆蓋。
某一天傍晚,一個小男孩從小嬸娘身后跑過,他嘴里大聲呼喊他伙伴的名字,那曾經(jīng)也是六堂哥的名字。小嬸娘愣了一下,突然放聲大哭。她倉皇地四處尋找,大聲追問,誰在喊呀?誰在喊呀?不能喊這個名字呀!我驀然又看到小嬸娘的悲傷,原來它一直在。它藏在小嬸娘內(nèi)心深處,被一個又一個日子覆蓋,它很深很重,卻又很淺很輕,只需一聲呼喚就被從日子深處翻找出來。
我第一次明白悲傷,它不一定比痛更痛,卻一定比痛更深更長。
三
堂姐拍打我家房門的時候,大約是凌晨四點。我打開門,堂姐的腳還沒跨過門檻就沖著我吼,關(guān)機(jī)關(guān)機(jī)關(guān)機(jī)!老是關(guān)機(jī)!全家人打你手機(jī)打不通,你父親不在了!
我站在客廳里,頭頂雪白的燈光刺著我還沒完全醒來的眼。我很恍惚,不知道是在夢里還是夢外。堂姐見我傻愣愣地不說話,緩了語氣,說,別難過,人老了都會走的。
堂姐離開很久,我仍在恍惚。我環(huán)顧四周,在心里一點點還原堂姐到來的每一個細(xì)節(jié)。窗外漆黑,離天亮還有一段時間,我聽見狗在小區(qū)里吠,聲音在黑暗里似乎很寂寥很遙遠(yuǎn)。我確信,此時,我不在夢里。拿起桌上的手機(jī),按下開機(jī)鍵,眼淚這才簌簌滾落下來。
我想起那一年,我也是這樣關(guān)掉手機(jī)一個人跑到河南開封玩。整整七天,不與任何人聯(lián)系。那時候我剛離婚,周圍如潮的目光和問候讓我抗拒厭惡。小時候的孤僻和敏感,在我長大后沉淀進(jìn)骨子里,像隔著一堵墻,我走不近別人,別人也無法走近我,就連最親的人也不能。
那次,回到家的時候天已很晚,我看見哥哥站在家門前,他隱在墻角陰影處,十五瓦白熾燈昏暗的光投落在他腳跟前狹小的空地上,哥哥看起來那么渺小孤獨,我突然看到了自己,我和哥哥是那么相像,一樣的渺小孤獨。
看到我,哥哥眼睛里有火焰跳動,他咧開嘴沖著我笑了一下,竟是羞澀歉意的笑,像是一個陌生人,突然闖入了別人的領(lǐng)地,需要致歉和解釋。哥哥說,父親讓他來找我。哥哥還說,要是今天見不到我,他們就報警。
說完這話,哥哥便找不到話了,我也找不到話,在我們沉默與沉默之間,來回翻滾許多話,許多牽掛和責(zé)備??筛绺缡裁匆矝]說。哥哥和我一樣嘴拙,羅家的孩子都嘴拙,我們都繼承了父母親的羞于表達(dá)。
我跟著哥哥回家去見父親,父親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一樣。他的平靜讓我?guī)缀鯌岩桑?jīng)那樣焦慮地尋找過我。
我仍然習(xí)慣關(guān)機(jī)。電話鈴聲會讓我焦躁莫名——我會感覺壓抑,像是有誰伸出手企圖將我控制。這個習(xí)慣一直保留到那個凌晨,堂姐用力拍打我的房門。
我沒有見到父親最后一面。我趕到邏樓的時候,父親的棺木已封上紅紙。我只見到堂屋中央紅彤彤的棺木,它孤獨地橫放在麼公搭起的屏簾后面。我想象父親的面容,卻怎么也想不出他躺在棺木中的樣子。父親在我腦海里仍然是一個月前我離開家時的模樣。
母親很平靜。她安詳?shù)刈诮锹淅?,看我們?yōu)楦赣H燒紙錢續(xù)香燭添燈油。在麼公做法事的三天三夜里,在送父親去來世的路上,他的車馬錢不能斷,長明燈不能滅。母親默默地坐著,麼公鑼鈸的喧囂,街坊腳步的奔忙,似乎是另一個世界。
對于父親的離開或自己的離開,在很多年前,母親就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那些壽衣壽鞋,母親挑來選去,衣服的款式,鞋面的花樣,每一種細(xì)節(jié)對比,每一種取舍都讓母親猶豫很久。母親像挑選嫁衣,精心挑選自己和父親的來世。
前世,今生,來世,母親相信它們的存在,相信一個人的德行會延綿貫穿三界。今生的福是前世的德,來世的福是今生的德。母親一生隱忍,與人為善,篤信有一個來世等著她積攢今生的德行。
姐姐說,父親只是感冒。在老家打了幾天針。她們耐心等待,以為父親會像以前一樣,燒很快退下去,感冒很快好起來。父親的感冒卻比往常頑強(qiáng),像抽不掉的游絲,看似很快結(jié)束了,卻總遲遲不能斷根斷底。姐姐說,她們沒想過要告訴我,父親和母親也不讓她們告訴我。感冒只是小病,就像人身上沾的灰塵,伸手拍拍就干凈了。
我在忙。我不回家的時候,我就這樣告訴父親和母親。父親母親從來不問我在忙什么,他們永遠(yuǎn)弄不懂文聯(lián)是什么部門,可他們相信公家人,相信他們的女兒總有忙碌的理由。
其實我在逃避。那座名叫邏樓的小鎮(zhèn)讓我依戀又讓我畏懼。那片生我養(yǎng)我的故土,我的親戚藤蔓一樣遍布大街小巷,他們看著我出生,看著我長大,看著我嫁人再看著我離婚。這很殘酷。一個人赤裸著,無地遁逃。我不喜歡這種感覺,不喜歡一踏上故土就置身于親人們用目光織成的網(wǎng)中。母親從來不問我離婚的事,她不問原因和細(xì)節(jié)。每個節(jié)假日,她精心烹制我喜歡吃的食物,盼我歸來,送我離去。母親總是笑盈盈地,她站在車窗外,目送我一點點遠(yuǎn)離她的視線。我沒有回頭,我的眼睛盯著遠(yuǎn)方,卻清晰地看進(jìn)母親心底,關(guān)于她女兒的終身大事,她醞釀了十幾年,卻一直不敢問出口。
父親沒能留下一句話。那天,父親輸著液,他的嘴無聲張了張,姐姐問他話,他沒應(yīng)答。姐姐以為他口渴,便喂了他一些水。那些天,父親一直很虛弱,他說話完全靠氣息來完成。喂過水,父親安靜地閉上了眼睛。姐姐以為他睡著了,還幫他拉了拉蓋在他身上的毯子。哥哥來換班的時候,父親仍然閉著眼。哥哥看到輸液管里的藥水靜止不動,叫來醫(yī)生,這才知道,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
姐姐向我說起這些事時,我的思緒是飄忽的,我在想那條停止流動的輸液管,父親的生命一點點經(jīng)過它,終于在無人知曉的時刻戛然而止。父親最后想說的話到底是什么?他的靈魂是否還在附近徘徊?他會不會覺得遺憾,他沒能等到他最小的女兒回來看他?
四
一個陌生男人從我身邊走過,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突然停下步子,問,你是羅炳回的孩子?我點頭。他說,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長得像你父親。
三十歲過后,我的臉龐褪去豐潤,顯示出歲月明晰的棱角。那些潛藏于我骨子里來自父親的烙印,像融化的冰層,逐漸顯現(xiàn)出它原來的模樣。我越來越像父親。我的眉眼、聲音、性情,甚至某一個不經(jīng)意間的動作或姿勢,都能看到父親影子一樣存在。我無法藏匿,這個身材矮小脾氣暴躁的男人與我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我看到我身上來自父親的強(qiáng)大和弱小,像憐憫父親一樣,我深深地憐憫我自己。
每當(dāng)我的目光無限憐愛地凝視我女兒的時候,我都會想起父親。他的目光也曾這樣停留在我身上嗎?關(guān)于這個問題,如今,我已永遠(yuǎn)無從得知答案。在我記憶里,父親是疏離而模糊的,他不知道他孩子在學(xué)校念的是幾年級,不知道孩子的考卷分?jǐn)?shù),他甚至弄不清他每一個孩子的出生年月。他像一個不合格的農(nóng)夫,隨手撒出一把種子,便袖手等著秋天來臨。
這樣的記憶一直很清晰,直到我年過三十之后,某一天,我站在歲月這頭望向那頭,突然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我發(fā)現(xiàn),我的父親竟然一路在奔跑,他從歲月那頭奔向這頭,每一個身影都保持著搏斗的姿勢。
我仍記得小時候的很多個夜晚,哥老一出現(xiàn)在我們家門前,父親就扛著鋤頭和泥箕,一言不發(fā)地跟在他身后。他們踩進(jìn)夜色里,淹沒在夜色里。他們的前方是醫(yī)院,再往前是山野。等到哥老一和父親從黑鐵一樣厚沉的黑暗里走出來時,母親已在大門前備好一盆柚葉水,好聞的柚葉味跟隨水的熱氣彌漫在夜空里。
父親和哥老一輪番把手浸進(jìn)柚葉水里。哥老一把手在空中甩了甩,一把抹到褲子上,他跟母親道了聲謝,獨自再次走進(jìn)夜色里。他無兒無女。他的家在街頭,那是一個油毛氈棚子,棚子里有一張床和他從各處撿來的垃圾。
父親和哥老一去埋死孩子。醫(yī)院隔三岔五會有產(chǎn)婦產(chǎn)下死胎,那些來不及開放便已凋謝的孩子便交由父親和哥老一趁著夜色埋進(jìn)山野里。
哥老一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的那些個夜晚,我站在屋檐下看著他們在夜色里進(jìn)出。我在想那些死孩子,他們會被埋在哪里?他們會不會變成一個個鬼魂,游蕩在夜空里?柚葉水是驅(qū)邪的,那些鬼魂沾在哥老一和父親身上,飄呀飄,飄到我家門前,哥老一和父親把手浸進(jìn)柚葉水里,沾在他們身上的鬼魂紛紛滾落下來,逃回遠(yuǎn)遠(yuǎn)的山野。這些鬼魂,他們害怕柚葉。
除了埋死孩子,父親還做過許多事,趕馬車、搬運、挖沙、賣老鼠藥……父親似乎什么都能做,什么都愿做,他像是生來就有無窮的膽量和力氣。
很多年后,當(dāng)我擁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站在歲月這頭望向那頭,我看到八張嗷嗷待哺的嘴,他們掛在父親身上,每天張大嘴巴向父親要吃的。那是我們,父親的孩子,我們讓父親顧不上畏懼。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與我們是疏離的。他動輒發(fā)火的壞脾氣讓我們不敢親近。在我的記憶里,翻找不到有關(guān)他與孩子溫情脈脈的細(xì)節(jié)。父親是強(qiáng)硬的。他是王,他孩子的王。過去幾十年里,父親對我們說的話,濃縮概括出來大抵是六個字:斥責(zé)、叮囑、吩咐。父親從來不說想或者愛。我們都不說想或愛。這些濕淋淋的柔軟溫暖的字眼我們從來不使用。我們把它們深埋在心里,直到它們長成歲月的一部分。
說不清從哪一天起,父親不再斥責(zé)姐姐了,不再斥責(zé)哥哥了。像節(jié)節(jié)敗退的將軍,父親的領(lǐng)地一寸寸被他的子女占領(lǐng)。有一天,我將我參加工作后的第一個月工資交到父親手上。那一刻我是自豪的,我想,那一刻父親也是自豪的。我們都沒有想過,這一遞一接,無形中竟完成了某種交接。自那以后,父親似乎一下子變成了孩子,或是,一下子變成了老人。他會伸過手來對我說,我沒有錢了,給我一點錢用。那樣的時刻總讓我不由得憐憫,憐憫父親也憐憫我自己,我看到生活沉甸甸地從父親身上壓過,又從他子女身上壓過,我還看到歲月蛀空了一個男人的強(qiáng)硬。
這個家越來越不需要父親發(fā)言,父親對家事的決策權(quán)在哥哥娶妻生子后迅速弱化,也不知從哪天開始,街坊鄰居們有事不再找父親,他們越過父親找到哥哥,儼然哥哥才是一家之主。父親無事可做,便開始坐在電視機(jī)前和他的孫子孫女們一起看電視,動畫片、言情片、武打片,他不挑剔,孫子孫女們看什么,他就看什么。父親的話越來越少,電視機(jī)和孫子孫女們的聲音遮蓋了他的聲音。
父親像一枚釘子長久地釘在電視機(jī)前,他的八個孩子各自裝出一副忙碌的樣子,似乎不這樣忙碌,生活就艱難到無以為繼。沒有人肯停下來多看父親一眼,更沒有人愿意坐下來陪父親說話。我們都假裝看不到父親的寂寞。
父親心里堆積有多少無人傾聽的話呢?年輕時,他不能說,因為他忙著填飽八張幼小的嘴;年老時,他不能說,因為沒有人肯坐下來聽他說。從年輕到年老,父親積攢的話早就葳蕤成參天大樹,或是像書房里年久無人翻閱的書,積滿厚厚的灰塵。
只需打開一個小小的缺口,父親內(nèi)心里擁擠的話就會奔涌而出,只是父親沒有機(jī)會。唯獨的那次還是我的一篇小說需要了解凌云縣解放初的一些事,從另一種角度說,我不是傾聽,我是在索取??筛赣H仍然是那么歡喜,他興致勃勃地跟我說起他十六歲跟隨四舅公打游擊,從祥福村打到邏樓街,又從邏樓街打到凌云縣城,隊伍剛剛走到半路,就聽到有人說凌云縣城已經(jīng)解放了,他們便又轉(zhuǎn)回家來。那時候是1950年,《凌云縣志》上有記載,1950年1月5日,凌云縣城解放。
父親說,平時,你哥姐都不喜歡聽我擺這些,你喜歡聽,我就擺給你聽。父親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一個平素里不招家長疼愛的孩子,某一天終于做了一件令家長滿意的事,迫不及待地向家長討好邀功來了。
父親的眼神讓我疼痛。
五
姐姐跪在棺木旁,不斷往火盆里投紙錢。說起父親,她眼睛潮濕,迅速低下頭,停止說話。
姐姐的話題很殘忍,她挑起一個讓人疼痛讓人負(fù)罪的假設(shè)——假設(shè)盡快把父親送到縣城就醫(yī),父親會不會還活著?
我不敢順著姐姐的思路往下延伸,我害怕推想出那個令人心碎的結(jié)論。我有很深的負(fù)罪感。
火盆里的焰伸出長舌,迅速卷走紙錢,迅速變成灰燼。弟弟雙手平放在膝上,低頭盯著火盆發(fā)呆。弟弟形容憔悴,他剛剛從麼公的法事上下來,他已經(jīng)三天三夜沒睡覺了。裹在白色孝衣里的弟弟清瘦得讓人憐愛。這個家里最小的孩子,父母親最疼的孩子,他比我們多吃了母親幾年的奶水,比我們得到父親更多的呵護(hù)。父親走的這天,他在想什么呢?我抬頭看哥哥,他端著父親的靈牌,跟在麼公身后,對著父親鞠躬。這個家的長子,我唯一的哥哥,我猶記得小時候受他欺負(fù)的點點滴滴,那些孩提時代的哭聲和笑聲,什么時候他已代替父親成為這個家的依靠?
麼公一成不變的舞步似乎從很多年前祖母的喪禮一路不停歇地舞過來,他們領(lǐng)走了祖母,領(lǐng)走了六堂哥、小叔叔、四伯、姑媽,現(xiàn)在,又來領(lǐng)走父親。在那個遙遠(yuǎn)的未知地方,父親會與他的親人們相遇嗎?
鑼鈸聲聲中,父親的車馬走到哪兒了?馬蹄疾疾,父親可曾回頭看我們?坐在角落里沉默的他的妻,他在她十一歲時遇上她愛上她。他耐心等她長到十六歲,長到十八歲,長到她成了他的妻。他們一起走過五十幾年,他會不會記掛她,放不下她?
凌晨五點,是送父親去墓地的時辰。桂西北的壯族,迎娶的吉辰在凌晨,送葬的吉辰也在凌晨。凌晨是一個干凈的時辰,那時候天地安靜,蟲不鳴,鴉不叫,離黑暗越來越遠(yuǎn),離光明越來越近。
哥哥走在隊伍前頭,他端著父親的靈牌,一路沉默。父親跟在我們身后,他睡在棺木里,他知道他長眠的地方。那地方是他和母親共同挑選的。
火把沿著山路曲曲折折,香的紅光在黑暗里明明滅滅,鞭炮陣陣,紙錢飄灑,這是父親在人世間的最后一程。我跟在姐姐身后,我們的周圍,白色孝巾在晃動,我的思緒一會兒飄得很遠(yuǎn),一會兒飄得很近。黑暗里,父親的笑,依然那么近,那么暖。我的眼淚抑制不住滾落下來。
在半山腰,在遠(yuǎn)遠(yuǎn)能看到父親墓地的地方,麼公讓送葬的女人們停下來。她們不能到墓地去。她們得立刻返家,并且,頭也不許回。
我跪在路旁,等著父親從我身邊走過。我把手里的香插在路邊,讓它的光繼續(xù)為父親照亮。天色微亮,我能看清眼前的路,它們從寬闊的街道拐過來,逐漸變小、變彎,它們往山的方向蜿蜒,經(jīng)過我家的地,經(jīng)過小嬸娘家的地,經(jīng)過鄰居家的地,再往上攀過一道長滿荒草的小陡坡就到了父親的墓地。
我的方向與父親相反,我愈走,離父親愈遠(yuǎn)。
我沒有回頭。所有老祖宗留下來的規(guī)矩,在父親走的這天都變得鄭重其事。在口口相傳了幾千年的告誡里,我們不能回頭,因為父親會因為我們回頭而戀家。父親會不舍,會徘徊不前。父親不能滯留,他的魂魄得心無旁騖地一直奔向他應(yīng)該去的地方。
父親不能戀家,那個有他妻兒的塵世間的家,他再也不能戀了。
六
正如白天與黑夜總有銜接之處,鄉(xiāng)人都相信總有一個途徑能通往陽間和陰間。巫師是陽間唯一能騎著木馬前往陰間的人,而陰間的魂魄也能依托夢回到陽間。
曾經(jīng)有一段時間,父親頻頻來找我,在夢里。他從門外走進(jìn)來,走過我身邊,轉(zhuǎn)身又走出門外去。像是偶爾路過,順便進(jìn)來看看。
有一次,父親走進(jìn)來,他伸手在枕頭邊摸索。我說,爸,你在找什么呢?父親說,我的手電筒呢?父親離不開手電筒。我們小的時候,父親用手電筒為我們起夜照明。我們閉眼躺在黑暗里喊,爸,我要拉尿。父親從枕頭邊摸出手電筒,啪地推開按鈕,光的柱便長長地伸出來,落在黑暗里。我們跟著光找到廁所,又跟著光爬回床上,父親才又啪地關(guān)上手電筒。我們長大后,手電筒仍然跟著父親。父親用它起夜,翻找東西。在夜里,父親不喜歡使用除手電筒之外的光源,我一直沒問他為什么。
每一次夢到父親,我都會打電話給母親,讓她在神臺前燒紙錢給父親。母親照做了。母親后來對我說,她燒紙錢給父親的時候?qū)Ω赣H說,你小女兒給你送錢來了,送很多很多的錢,足夠你用了。以后,別再去打擾你小女兒了。
母親的話讓我難過,我不是怕父親打擾我,我是擔(dān)心父親在那邊過得不好。我對母親笑笑,沒作任何解釋。
從什么時候開始,父母與孩子之間用上了“打擾”這么生分的字眼?我們已經(jīng)疏遠(yuǎn)到需要客氣起來了嗎?那么,我們是父母的客人還是父母是我們的客人?
母親愈來愈小心翼翼,在與她孩子說話時,她的語氣不再堅持,目光不再堅定。她像柔弱敏感的蝸牛,試探、猶豫地伸出自己的觸角,然后等著觀察她孩子的臉色。這個她花大半輩子經(jīng)營的家似乎不再是她的家了,那群她懷胎十月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似乎也不再是她的孩子。她更像是一個寄住在別人家需要別人施舍看別人臉色行事的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前些日子,母親病了。肺結(jié)核。勞累過度所致。確診那天,哥哥姐姐對她一陣狠批,責(zé)備她不聽話,不懂愛惜自己。母親種玉米種菜,還喂養(yǎng)一群雞,我們讓她放棄,家門前就是市場,這些東西都能花錢買到。母親嘴里答應(yīng),背地里卻仍然我行我素,受批評的母親垂著頭一句話也不說,像做錯事的孩子。
第二天,母親搬到樓頂,說要自己開飯,說害怕把病傳染給我們。母親說話的時候極力避開我們的眼,我卻看到她眼睛里的悲涼,那是一種被拋棄的凄惶,孤獨無助。
母親在指責(zé)里聽出了什么?疏離?厭惡?嫌棄?母親越來越不自信,她大半輩子的生活經(jīng)驗似乎越來越不夠用,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孩子們的生活方式、處世觀點與她認(rèn)知里的是如此不同,她迷茫并懷疑自己,她不知道該堅持自己還是堅持孩子們。
我記得那一年,我站在凌云城嘈雜的街頭給母親打電話,告訴她我離婚的事。母親在電話里驚訝得老半天說不出話。那個她喜歡的、嘴巧有禮的女婿,轉(zhuǎn)眼間就與她沒關(guān)系了,而這之前,她的女兒半點暗示都沒有給她作思想鋪墊。
母親握著話筒沉默,良久,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心里快速閃過電話那頭母親的難過,她的心一定疼痛得說不出話來。
我也痛,只不過,疼痛傳遞的速度更為緩慢。幾乎是在我三十歲之后,痛的感覺才開始像浪潮,一波波向我襲來,讓我愧疚。我沒跟母親說對不起。對于最親的人,我已經(jīng)喪失使用語言去表達(dá)情感的能力,那些從心里爬出來的話,我一句也說不出口。我只是變得越來越柔軟,越來越包容,對于父親或母親,我再也舍不得說出任何一句生硬的話,甚至做出一個不滿的表情。
七
我害怕看到豁口,那些時間的黑洞,在我們奔跑的路上,某一個親人突然跌倒。
二姐打來電話。她在電話里哭泣。二姐說,我得的是癌。我愣了一下,懷疑自己的耳朵。二姐又重復(fù)了一遍,我得的是癌。我渾身冰涼,開始聽不見聲音,二姐的聲音和我自己的聲音。我不知道話筒里我說了什么,二姐又說了什么,所有的語言所有的思緒突然凌亂,也不知道最后是怎么掛的電話。
那時候,我正坐在辦公室里準(zhǔn)備一個活動方案。窗外是春天,陽光明媚得能從人的心里滴出暖意來。我好一陣子恍惚,電腦屏幕里的字糊成一團(tuán),再也無法繼續(xù)。站起來,走到窗前,二姐的哭泣聲仍在耳畔。我看見樹的新綠,嬌嫩地綴滿枝頭。春天是萬物復(fù)蘇的季節(jié),可我的二姐卻遇上了她人生中的大劫。
年前,二姐說不舒服,大便不暢,疑是腸炎。去了縣醫(yī)院又去了市醫(yī)院。結(jié)果卻說是直腸癌。我們都不信。二姐少有病痛,從小到大身體就比其他姐妹強(qiáng)壯。她不抽煙不喝酒,沒有任何不良嗜好。這么好的人,怎么可能會被癌找上?
我們都希望能像爛俗的電視劇情節(jié),二姐只是誤診,是某一個糊涂的醫(yī)生或某一臺老朽的儀器誤斷的結(jié)果。像做一場噩夢,睜開眼,一切又回到原來。二姐也從絕望里,背負(fù)星光一樣弱的希望,輾轉(zhuǎn)兩個更權(quán)威的醫(yī)院。南寧,廣州,仍然是癌。二姐徹底崩潰了。她拒絕治療,她不想掙扎,她要從這里倒下,直接跌進(jìn)黑洞里。
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二姐這么脆弱。可之前,她和父親一樣,是家里最堅強(qiáng)的人。在過去漫長的貧困里,二姐像一個無所畏懼的戰(zhàn)士,和父親共同站成家里阻擋風(fēng)雨的墻——母親柔弱,大姐多病,父親不得不獨自面對生活的艱辛。你知道生活的,很多時候,我們需要面對的并不僅僅是貧窮本身。
好在有二姐。
在我記憶里,二姐如同父親,同樣的疏離堅硬,可我們都依賴她,就像依賴父親一樣。
很多年前的那個圩日,父親的攤位被一個城里人霸占。那是一個用木板釘成的架子,父親用它擺賣老鼠藥已經(jīng)很多年了。那天早上,我走過街頭,看到一群人圍站在一起。我擠進(jìn)去,看到父親與一個男人對峙。男人年輕、高大,帶著城里人藐視一切的霸道。矮小的父親站在他面前,顯示出明顯的劣勢。我的心怦怦狂跳,我看著父親怒氣沖沖的臉,看到了父親內(nèi)心的蒼白無助,我還看到生活呈給我們?nèi)胰说乃斜拔?,它暴露在狼藉一地的木板架子里,暴露在圍觀人興奮莫名的臉上。
我隱在人群中不敢出聲,我害怕這樣的場面。我是父親的孩子,我想我應(yīng)該站出來。可我不敢。我身體里有一千只手在拼命拽我,我邁不出腳步。那一刻,我希望我是隱形人。我多么害怕父親看過來,要是他看到自己的女兒站在人群里圍觀自己,那該是怎樣的悲哀?
二姐擠進(jìn)人群里,她手里提著一把斧頭。那是家里劈柴用的,父親每晚都把它磨得锃亮。二姐一言不發(fā)地走到那男人面前,一言不發(fā)地盯著他看。事隔多年,我已憶不起那個男人最后是怎么離開的。我只記得二姐的眼睛,陰郁、執(zhí)著、兇狠,完全不是一雙少女的眼。
我曾無數(shù)次設(shè)想我猝然處在生命盡頭時會是怎么樣的心情,每一次都讓我恐慌不已。我的人生還有很多不舍,那么多夢想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我不明白二姐,她有丈夫、孩子,還有母親和眾多兄弟姐妹。這世上有那么多讓人無法割舍的事物和夢想。況且二姐還如此年輕。
從醫(yī)院回來,二姐便沉默了。她變得倔強(qiáng)而尖銳,——那是一種刻薄的尖銳。像是一瞬間長出渾身的刺,又像是隔著遼闊的河,二姐將自己推離,使我們無法接近。
我遠(yuǎn)遠(yuǎn)看見二姐,她從很多年前向我走來。那是我考上師范學(xué)校的那一年。二姐送我。我們輾轉(zhuǎn)幾次車,穿過車水馬龍的百色城,二姐把我送到學(xué)校,幫我注冊,為我整理床鋪。二姐說,好了,妹,我走了哦。二姐回頭看見我淚眼汪汪,笑了笑,說,別擔(dān)心,慢慢就習(xí)慣了。那一年我十四歲,第一次離開家,二姐知道我的忐忑。
我站在宿舍門前目送二姐,心里滿是惶恐和依戀。二姐下到樓底,回頭看了看我,走到樓的拐彎處,又回頭看了看我。
我不知道二姐是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溫潤的,她眼睛里母性的味道越來越濃,我是如此地依戀這種味道。在我們家里,在我們長大之后,這種味道越來越濃郁,像磁場,我們緊緊相依。
我們都不愿意放手,就算是懸在崖邊一根最細(xì)小的藤,我們也要二姐死死抓住不放。
那段時間,我特別害怕接到家里的電話,有關(guān)二姐的每一個消息都讓人焦慮。她的抗拒讓我們無措。還有母親,她知道什么是癌,她唯一的親弟弟,我的舅舅半年前剛剛因癌去世?,F(xiàn)在她女兒病了,她心里該是怎樣的恐慌呢。母親卻出乎意料地平靜,她舉了發(fā)生在邏樓街的無數(shù)個例子,證明癌的稀松平常。然后,拿起雞蛋和香燭,出門去找巫師燒胎。巫師念著二姐的名字,把雞蛋放在火邊,雞蛋“嘭”地爆開,巫師根據(jù)雞蛋裂痕就知道二姐冒犯了哪路鬼神。
當(dāng)然稀松平常了。我們小的時候,只要得了什么奇怪的病,母親就去燒胎。母親相信,法力高強(qiáng)的巫師一定能燒好二姐的病。
二姐蜷縮在角落里陰沉著臉沉默不語。她似乎被蛀空了,空的眼神,空的思緒,空的身體——只不過幾天時間,二姐便憔悴消瘦得沒了人形。我們對著二姐,像是對著空氣說話,我們的話穿過二姐身體,撞到墻上,又原封不動地彈回我們耳邊。
一直到二姐的兩個孩子回來。兩個大孩子,一個高中生,一個大學(xué)生,長得都比二姐高大。他們一左一右抱著二姐,像他們媽媽一樣,一句話也不說。他們只是流淚,流很多很多淚。他們的淚烘軟了二姐,二姐也流淚,流很多很多淚。
二姐又掙扎起來,去廣州做手術(shù)。她醒來的時候,看到我們圍在病床邊,便咧開嘴,努力笑了笑。二姐很虛弱,豆大的汗水不斷從她額上、臉上、脖上冒出來。我和五姐拿著毛巾不停為她擦汗。二姐心里似乎壓有很多很多話,她急著要把它們?nèi)颊f出來。但她沒有力氣說完一句完整的話,便把一句話分成幾截,續(xù)續(xù)停停地說給我們聽。她說,醫(yī)生告訴她,手術(shù)很成功。醫(yī)生還說,她的癌是早期。
二姐訴說著,她很吃力,汗水更快地往下淌。避開二姐的視線,五姐偷偷抹了淚。從知道二姐患癌那天起,五姐抹了好幾次淚。我心里酸酸的,連忙把頭扭向窗外,夏天的陽光正穿過窗臺,亮燦燦地鋪了一地。淚眼蒙眬中,我又看到那根懸在崖邊的細(xì)小的藤,二姐正死死抓住它努力往上爬。
晚上,我給母親打了一個電話,向她報平安。母親的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從話筒里傳來,我能聽到她的心從很高很高的地方掉下來。
母親已從樓上搬下來了,她在電話里向我描述小侄子爭搶她熬的骨頭粥的情景。哥哥到底沒有嫌棄她,他讓他最疼愛的兒子和母親一起,吃母親熬的骨頭粥。母親有些得意。
我在電話里叮囑母親諸多事項,注意什么,不能做什么,應(yīng)該做什么。母親一一應(yīng)答,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