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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書

      2015-11-14 06:52:23梁曉陽
      廣西文學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母親

      梁曉陽/著

      人生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四十多年。作為一個在農(nóng)村長大,后來幸運地進城又進了機關(guān)的人來說,我越來越容易回憶往事,總想到自己從出生到現(xiàn)在,關(guān)于事業(yè)的奮斗,關(guān)于生存的堅持,甚至關(guān)于愛情的選擇,都與一個人有關(guān)。

      這個人,就是父親。

      父親雖然只活在世上五十八年,他走那年我才三十五歲,但他對我的影響并沒有因為生命的終止而式微,相反,他的思想一直在我的血液中流淌,他的影像也老在我的夢境里呈現(xiàn)。

      他走后,我曾寫下三萬多字的《我的農(nóng)民教師父親》,翌年農(nóng)歷二月初二,老家風俗祭拜新墳的日子,作為悼文,我把它投進了熊熊燃燒的紙錢當中。

      我希望他的在天之靈讀到那篇文字,那里記載了一名農(nóng)民教師的一生,也記載了一個兒子對父親那份復(fù)雜的情感。

      父親的故事要從我的小學說起。那時,他是我的語文老師,差不多每次作文課,他總是微笑著說:“現(xiàn)在我讀一篇作文——”讀完后也不說作者的名字,而是拿著作文本徑直走到我面前給了我。同學們都看著,我紅著臉,內(nèi)心卻很激動。回家后他才表揚我:“作文寫得不錯,這才像個樣子嘛!”

      父親說這話是有來由的。說來有點羞恥,我童年一直在尿床。母親除了每天為我晾曬被子席子外,就是經(jīng)常給我找藥吃,隔三岔五買來豬尿泡煲中草藥,但作用甚微。

      九歲時,父親去村里分校任教,我跟隨他住校,他總在半夜叫我起床尿尿,以防止我尿床。但我總有不爭氣的時候,天亮時就尿了,被窩褲子濕漉漉一片,他生氣了,罵我:“九歲了還尿床,你像什么樣?。俊蔽覠o言,心里羞愧難當,等他出去后,我就恨自己褲襠里的東西,用手恨恨地抓它,拼命地扯它,心里罵:都是你,都是你,讓我不爭氣!直到把它扯疼才放手。

      因為沒有帶換洗的褲子,那天上午,我曠課了。

      十歲那年,父親在班上提問我一個問題,我答不出,他有點不高興,第二次提問,我又答不出,他惱怒了,一氣之下說漏了嘴:“問你什么都不懂,尿床還可以!”同學們哄然大笑,我無地自容。母親知道后埋怨他說了不該說的話,他面有愧色。后來,他和母親到處尋求治尿床的秘方,我連吃兩個月后,長期被我引以為恥的尿床病終于徹底好了。

      但是父親那句“尿床還可以”的話影響是深遠的。同學從此開始叫我“尿床娃”,一與我斗嘴就叫,氣得我七竅生煙,尤其是女同學,叫了之后還交頭接耳,“哧哧”地笑,我臉紅得像雞冠。我開始怨恨父親,覺得他讓我丟了臉。

      這種怨恨一直陪伴我到了初中高中,我正意氣風發(fā),情竇初開,只要一被村里的伙伴提起尿床往事,如果不是當場鬧翻,就是暗暗記恨,往往鬧得不歡而散。

      如今我人到中年,父親離開我也有七八年了,我對人生漸漸有了通透的理解,偶爾和小學的男女同學聚會,大家還會對我的舊事揶揄一番,我不再生氣,更不會怨恨早早去了天堂的父親。我怨恨他干什么呢?他在課堂上罵我尿床,其實就是恨鐵不成鋼,就是希望我早日成為一個男子漢。

      最近我對自己走上文學之路進行了回顧,再次確信,正是父親早年對我作文的肯定鼓勵了我,讓我有了一個想當作家的夢,從此我深陷其中。從這個意義上說,為人父母者當知,往往自己的一句稱贊,哪怕是不經(jīng)意的肯定,有時也會影響兒女對人生道路的選擇。

      父親最反感我們?nèi)鞘巧?,比如挖壞了左鄰右舍的田塍,或者偷摘了他們的柑子,他知道后會將臉拉得又長又黑,一轉(zhuǎn)身手上就多了一根棍子或者鞭子,還沒等我們回過神來,手上腳上早挨了一頓打。他打的時候總是下狠勁,帶著很足的恨鐵不成鋼的心理,疼得我們大聲號哭,母親就會從廚房或者什么地方?jīng)_過來,一邊奪父親的鞭棍,奪不到就將身體護著我們,一邊說父親:“沒見過你這種人,下這么大狠勁打自己的兒子,人家老子都是做個樣子就行了!”父親氣勢洶洶地說:“不打狠一點不長記性,看他下次還敢這樣不?”

      打孩子是需要藝術(shù)的。有人抄起家伙往死里打,有人只打手腳不打身子,還有人一邊打一邊講道理。打孩子的目的是讓他聽話,讓他記得挨打的原因。如果父親在打孩子的過程中讓他領(lǐng)悟到一種微妙的情感,從而升華了父子關(guān)系,那最佳的效果也就達到了。

      十三歲那年,有一天我在水渠玩筑水庫的游戲,阻斷了鄰居韋守智田里的水,讓他抽穗的禾苗暴曬了一整天,韋守智怒氣沖沖地找父親告狀,父親臉黑得如鍋底,抄起一把柴刀趕過來,我嚇得飛快地跑,跑下門前的石階再繞進生產(chǎn)隊的一間柴房躲起來,幾捆柴掩護了我,父親在柴房門口的木柴上亂剁一氣,恨聲連連:“我要是找到你這只豬就劈了你!”其實據(jù)我的感覺,父親已經(jīng)知道我躲在哪了,只是他沒有沖進來。

      若干年后我反思自己,覺得當年的行為的確十分頑劣,盡管是無心的,但那時包產(chǎn)到戶不久,誰都在精耕細作,都把地里的糧食當作一家人的命根子,所以對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破壞都非常痛恨,父親作為教書的農(nóng)民也要侍弄地里的莊稼,日曬雨淋,對莊稼的愛惜必定感同身受。

      也就是在那年,我要考初中了,父親一下子變得脾氣溫和起來,像換了一個人。

      但是父親管教兒子的方式卻深深地影響了我,讓我至今對他的鞭棍記憶深刻。今年,我的女兒已經(jīng)十二歲了,我們夫妻很晚才得女,視她為掌上明珠,朋友之間也常常討論“富養(yǎng)嬌女窮養(yǎng)兒”之類的古訓(xùn),但是,生活中的我已經(jīng)遺傳了父親的方式,女兒沒少領(lǐng)教我的教育本領(lǐng),以至于她在家里只喜歡與她母親說悄悄話,交心的結(jié)果是,她的父親很兇惡。

      從初二開始,我就偷偷地寫一種分行的文字,還從父親給我的伙食費里拿出十二元訂閱了《綠風》詩刊,早晚沉進去看。語文老師告誡我,這樣會影響你的學習。但我滿不在乎,結(jié)果學科短腿得厲害,數(shù)學有時考不及格,中考時在老師意料中沒有踏上重點高中線,這對渴盼兒子通過讀書跳出農(nóng)門的父親而言,是個不小的打擊。

      知道我落榜后,父親曾經(jīng)查找過我的原因,他去問了我的班主任,回來后十分生氣,和母親步調(diào)一致地撕碎了我房間里好幾本被他稱為“不三不四”的課外書,但是《綠風》詩刊卻被我保存下來。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除了去村校,其他時間幾乎不出門,回家后總是坐在廚房的門角,一天到晚抽著水煙,繚繞的煙霧籠罩著他一臉的愁容,煙屎和水跡流了一地。母親叫我吃飯,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經(jīng)過廚房門口,幾乎不敢進去,還是兩個弟弟來了我才敢夾在中間進入。父親不跟我們吃,他還在“咕嘟咕嘟”地抽水煙,既不看我,也不說話。

      在過去的三年里,為供我讀書,做民辦教師月工資只有二十多元的父親,不得不去找他的一位遠房侄子借錢,侄子的兒子也是父親的學生,當年讀書很差,后來去廣東做了水磨工頭,在村里第一家建起了樓房,侄子在村里很有面子,父親去借錢時他總擺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把錢數(shù)好后扔在桌子上,讓作為叔輩的父親拿。父親回來對我說:“打工有打工的奔頭,讀書有讀書的前途,我們走好自己的路就好。”

      父親滿心指望我金榜題名以挽回一些面子,我卻如此不爭氣,他的心里當然比我落榜還難受。

      父親后來肯定沒想過我為什么會迷上那些使自己落榜的課外書,如果我說出迷上文學是因為受了他作文課的鼓勵,他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事實就是這樣。

      就在我落榜那年,村里許多考不上的同學互相串聯(lián),商定跟人去打工,據(jù)說年尾可以帶回三五千塊。我怯怯地對母親說:“我也想跟阿漢去廣東打工?!蹦赣H把我的話轉(zhuǎn)告了父親,父親徑直找到我,說:“你怎么這樣不爭氣啊,還想做泥水工?你想過沒有,家里就分得一畝五分地,如果你三兄弟都留在農(nóng)村,以后怎么吃飯?我們這些山?jīng)_人,要有好出路就要讀書,你還是趕快準備復(fù)讀吧!”

      父親當年的話我還不懂。參加工作十年后,2004秋天,我跟隨市委書記到我的家鄉(xiāng)調(diào)研,我才明白,父親是對的,我們那山區(qū),人多山多地少,包產(chǎn)到戶時每人只分得三分地,我家五口人,一年兩造打的糧食也就兩千多斤,剛剛管夠吃,隊里規(guī)定,增丁不增田,不可想象,兄弟成家后人口增多還怎么吃飯。父親想到了這層,所以堅定不移地要我們讀書。盡管當時我不明白,但是我很害怕父親,就去復(fù)讀了。

      每次周末回家,父親即使地里還有多重的活也不讓我干,他說:“快復(fù)習去,這點活沒你的份!”我趕緊溜回房里看書。作為農(nóng)民的孩子卻不幫家里干活,那時候是很出格的,同隊的阿八、阿南等伙伴叫我讀書佬,我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四體不勤的人。

      有父母催促著,我只好勤奮,甚至做夢都在背數(shù)學公式,把那些《綠風》詩刊嚴嚴地壓在箱底。

      第二年夏天,我考上了北流高中。通知書領(lǐng)回那天,父親拿出在雷州半島工作的伯父送的一瓶三花酒,母親殺了家里還在生蛋的母雞,菜端上來時,父親夾了整塊雞胗放我碗里說:“吃了聰明些,上了重點高中,就等于一只腳跨進大學校門了,可要把另一只腳也踏進去??!”

      父親終于有了好心情,開始跟他的一位遠房侄女婿學醫(yī),像個考學的學生一般用功,看醫(yī)書背歌訣,常常挨到三更半夜,半年后就給村民開處方,盡是一些簡單的病癥,卻都給他治好了,幾乎沒收過錢,他開始沾沾自喜,說等我讀了大學出來也教我學醫(yī)。有幾次,他教我背《湯頭歌訣白話解》,我至今還記得其中一篇:“諸藥特性,此類最寒,犀角解乎心熱,羚羊清乎肺肝,澤瀉利水通淋而補陰不足,海藻散癭破氣而治疝何難……”

      20世紀90年代前后,全國的校園詩人比當時的麻雀還多,我終究控制不住壓抑已久的心魔,學寫所謂的朦朧詩,又省吃儉用拿錢參加了一個文學函授班,還跟幾個發(fā)燒友辦起了校園文學報。

      不思悔改的結(jié)果是,1991年,我高考名落孫山。

      這次失敗對我和父親而言都是慘重的,因為我的兩個弟弟一個正讀高一,一個正讀初一,父親和母親竭力供養(yǎng)我們?nèi)值茏x書,每個學期都要借錢。落榜使我在村人面前完全失去了說話的勇氣,尤其是兩個考上大學的伙伴在村公所門前歡樂地炫耀著錄取通知書,從旁邊經(jīng)過的我感覺到了一束束異樣的目光,我?guī)缀跆Р黄痤^來,如果地上有一道縫,我肯定會鉆進去。

      但是我不能逃跑,地里熟透的莊稼在等著我,父母辛勞的身體和頹唐的目光留住了我。偏偏這時,村里考上大學的兩個伙伴大辦升學酒,每家都有二十多桌,比村民結(jié)婚還熱鬧。我狠狠地干活,收割稻子,挑稻子回家,稻子收割完后又挑糞水淋菜,幾個平時說話本就尖酸刻薄的村民來到地里勞動,取笑我:“你就是一個挑糞水的命??!”我不回答,夏收之后又接著犁地翻田。父親母親看著我不做聲,眼里有悲憫的光。

      我總是天黑才回來吃飯,母親心疼我,給我留一份菜,我回來后,父親在一邊抽水煙,故意不看我,把頭別過去說:“大糞的滋味不好聞吧?考不上大學,一輩子就得聞這味道?!蔽夷瑹o言,埋頭吃著豆角炒油渣送的飯。

      讓不知好歹不懂爭氣的兒女吃點苦頭,這是望子成龍的父母慣用的辦法。可是,面對貧窮的家庭,面對艱難的升學,我已有了另外的打算。

      幾天后,父親拿出他積攢的一些錢,和母親商量著讓我再去復(fù)讀。

      一天早上,我拿了父親的五十塊錢,偷偷去了縣城車站,上了往雷州半島的班車,到了南光農(nóng)場我伯父的家。

      我堂哥在那里承包了上百畝的甘蔗。每天早上七點多我們就坐著拖拉機出發(fā),顛顛簸簸地走過兩三公里的橡膠林機耕路,去到青紗帳一般的甘蔗林里,和十幾個說著潮汕話的人一起啪啦啪啦地砍甘蔗。半個月后,我的手腳上全是蔗葉割傷的一道道痕。

      有一天,伯父叫我接電話,原來是父親打來的,他叫我回去復(fù)讀?!斑^幾天就要開學了,我問了老師,復(fù)讀的名額快滿了,遲了你想去都沒有機會了?!备赣H在電話里焦急地說,我不做聲。

      第三天,父親竟然和伯父一起來到甘蔗地里找到我,他是連夜坐車過來的。父親把堂哥給他削了皮的甘蔗放在草地上,看著我說:“開弓沒有回頭箭了,你不去復(fù)讀前面的努力就全作廢了?!?/p>

      我沉默了半天。當時我已經(jīng)累得骨頭都快散架了,也許上大學真是我的唯一出路。

      我再次走進了北流高中的大門。村人知道后,一些閑言碎語像蟬一樣聒噪起來,他們說:“干嗎一定要讀大學?都可以娶老婆了,還在復(fù)讀,想做讀書王啊?”

      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停下筷子望著我說:“怎么樣你都要爭口氣??!”我狠狠地點頭,扒拉扒拉地吃著飯。

      1994年7月,我參加工作后領(lǐng)到了第一個月工資,知道這輩子吃上穩(wěn)定皇糧了,心里頓有一種幸福感。我回憶起父親追我回來復(fù)讀的一幕,心里無比感謝父親,當時他已轉(zhuǎn)為公辦教師,月工資也有了一百多元,家里有了兩個人吃國家糧,他終于開朗起來,和我交心也多了,從此我知道,他早在生活中悟出了讀書的重要,一直希望我讀書成才,并且為我跳出農(nóng)門忍辱負重,傾盡所有,他認為只有高考才能為鄉(xiāng)下人打開一道突破城鄉(xiāng)二元體制壁壘的通道,所以盡管當年他也跟我一起深受升學重壓,還是想抓住最后一線希望。最終,我們成功了。

      這些年的奮斗告訴我,堅持和忍耐就能獲得某項目標的實現(xiàn),即使因為種種不可抗力,實現(xiàn)得并不完美,但總比半途而廢甚至自暴自棄強。

      1991年秋天到1992年夏天,整整一年,我只能像忍著毒癮一般不敢再搗弄那些文字。但終因數(shù)學基礎(chǔ)太差,高考成績不理想,只考上了廣西師大的委培生,所謂委培生,就是每年要交納二千六百元的培養(yǎng)費,這筆錢在那個年代是個大數(shù),對于已欠下三千多元債務(wù)的家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我太不為這個貧窮的家爭氣了。

      父親卻掩飾不住家里出了一個大學生的欣喜,張羅著辦了兩桌升學酒,把他學校的同事和村干部都請來了。我聽著他們贊揚我的話,想著那幾千元的委培費,心里既高興又擔心。

      當時大學通知書規(guī)定,要拿委培登記表到縣政府蓋章后才能報到。父親生怕我把事情辦砸了,一定要陪我去。我載著瘦削的父親,頂著八月的驕陽,使勁蹬著單車走了四十多公里山路到縣城,在政府辦公室賠著小心送著笑臉一個人一個人地打聽,終于找到了管公章的領(lǐng)導(dǎo),我永遠忘不了那人睥睨著我們,說了一句話:“你讀這個書是沒用的,白讀,回來后不會有單位要你!”我被這盆冷水潑得全身冰涼。父親等他蓋好章,剛才還謙卑低下的他馬上挺直了瘦削微駝的腰板,一字一句非常有力地說:“兒子,別聽他亂說,好好讀,會有出息的,阿爸相信你!”這話把那人說愣了。

      辦通了手續(xù)后就去借錢。二千六百元的培養(yǎng)費,一般人不愿借,考慮了幾天之后,父親覺得還是應(yīng)該去找那位兒子在廣東做老板的遠房侄子,此前,父親借他的一千元尚未歸還。侄子不同意了,很認真地說:“借這么多錢給你,我怕以后你們還不起啊!”

      父親與年齡相仿的侄子面對面坐著,沉默了。我無法想象,作為叔輩的他在侄子面前是如何難堪地坐下去的。最后,他尷尬地告辭。

      時間已經(jīng)到了我開學前兩天,錢還沒借到,父親和母親緊急商量,決定去找姑媽的兒子、他的外甥家借這筆錢。去外甥家要翻山越嶺走六七公里,那天下午五點多他出發(fā),在他姐姐我姑媽家吃了晚飯,他的外甥、我的表哥拿出賣豬準備建房的三千元錢說:“舅父,我作為你的外甥,你問我借錢送曉陽讀書,借是應(yīng)該的,就借個整數(shù)吧,三千,只有一個希望,今后曉陽有了出息,也要幫幫我的孩子?!蹦菚r候農(nóng)民眼中的出息就是當官。父親仿佛打包票般趕緊說:“會的,曉陽如果有出息,我會讓他懂得做人的?!彼耐馍ε滤约耗缅X不安全,打著手電送他回家。夜里十一點,父親和我站在圍墻口望著我表哥的手電筒光隱沒在蒼茫山嶺,感慨地說:“幸虧我還有這個外甥??!”

      出發(fā)前一天,我打算一個人去學校報到,父親說:“還是我陪你去吧,我也沒去過桂林呢?!痹诨疖嚿?,父親緊緊抱著裝有三千元的半舊挎包,眼睛警惕地盯著身邊走過的人,一刻也不敢大意,更不敢睡著,我卻因為困頓而酣然入睡。醒來后,父親對我說:“剛才廣播說到了柳州,下一站就到桂林了,我還沒去過桂林,這次要看一看,我也沒見過大學,不知大學比小學要大多少?”我猶豫著,此前我聽上了大學的人說,大學生開學是不準家長送子女報到的,誰被看見了要受處分。我就盤算著是否讓父親送我到學校。

      到達桂林時,我突然說:“爸,你就別去學校了吧,會有老師在門口盤問的,上大學了我應(yīng)該獨立了?!备赣H沉默了一會兒,說:“好吧,反正我也沒空,明天還要講課,我今晚就回去吧?!备赣H把我拉到候車大廳的角落里,四顧沒人注意時把挎包里的三千元給了我,看著我小心地藏好,又把能給我的錢都給我了,叮囑我說:“你放好,弄丟了就別想再借到了?!彼粝伦詈笠粡埼迨?,我陪他買好了晚上六點返程的車票,一個人坐了公交去學校報到。

      到了學校我才知道,陪自己兒女報到的家人在校園里絡(luò)繹不絕。父親本來很想看看我就讀的大學是什么樣子,更想看看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又是怎樣的美麗,而他每年都要在課堂上講解的《桂林山水》寫的就是這里,我猜想沒有游過桂林山水的他在講解這篇課文時是何等向往。現(xiàn)在他來了,可他又走了,那時桂林站到三里店的師大分部僅需坐四五站的公交車。

      后來他告訴我,我走后他一個人背著挎包在火車站廣場上東張西望,四處溜達,好奇地走下地下商場看,才下臺階就有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湊過來,猛拉他的手,他一驚,趕緊掙脫退后,那女子張開血紅的嘴說:“別跑,進來看電影嘛!”說著又伸手過來。他哪里見過這陣勢,立刻就往臺階上跑,一只解放鞋蹬掉了趕緊撿起,赤著一只腳一口氣跑上了地面廣場,那女的還快步追上來,他大驚,趕緊又往火車站檢票口跑,檢票口還沒幾個人,檢票員攔住他問車票,他趕緊拿出車票,在獲得放行后,他頭也不回地跑了進去,在候車廳站定后才轉(zhuǎn)過頭去看廣場,只見那追他的女子悻悻離去,才松了一口氣,彎腰穿好鞋子。

      “幸虧買好了票,不然都不知道跑哪兒躲了?!彼f這話的時候已是寒假,我和他還有母親一起鏟田坎草,一開春就要下秧了。

      回憶我的大學時代,記憶最深的就是沉默寡言,同學們大談戀愛的時間,我?guī)缀跞@圖書館,不是讀書就是寫作。開飯時,有錢的同學都到后門餐廳炒菜喝酒,我常常買了飯菜后端著飯盒獨自一人走到足球場邊坐著吃。也有熱心的同學叫我一起去喝啤酒,我拒絕了,我想用這種方式麻醉自己。

      1993年春節(jié)剛過,為了保證我們上學的費用,父親同意四十多歲的母親跟隨那個遠房侄子的兒子去東莞打工。我和大弟讀大學,除了暑假寒假回來幫工,其他時間都在校,二弟那時候已輟學去深圳打工。父親一人在家,既當老師又當農(nóng)民,在學校備課上課,課后耕田喂豬。我無法想象,父親在家的兩年是何等悲涼寂寞。大一暑假,我回來幫父親干活,驚愕地發(fā)現(xiàn),四十出頭的他背更駝了。

      這時我還聽到了一種風影般的話語,對象是我的父親和我的一位堂嫂,我當時感到十分震驚,但是我不動聲色,裝作沒聽過這些話。我知道那位堂嫂,挺勤勞熱心的人,堂哥常年在外打工,母親走后,父親去上課,她會過來幫喂個豬,我家沒柴了,她會順路摟來一把。

      那些天,父親和我早出晚歸,在金黃的稻田里埋首割禾,踩著簡易脫粒機脫粒,熟枯脫落的禾葉漫天飛舞,脫粒后我又往家里搬運稻谷,在艷陽炙烤下,衣服一天總要濕干好幾次。我觀察父親,半躬的腰背,瘦削的身材,右腿踏在脫粒機的踩板上,瘦削的雙手緊抓一把金黃的稻子,脫粒機在他右腿的上下節(jié)奏里“嗷嗷嗷嗷”地狂叫,他的汗水像雨水一般滴在稻子上。我自小在父親的嚴管下長大,不會輕易相信那些像正在頭頂上飛舞的禾葉般的流言。假期結(jié)束后我就回校了。

      相信與我有同等苦難經(jīng)歷的農(nóng)村孩子,一輩子最折磨人的就是養(yǎng)成了一種孤傲而又自卑的性格,這是一種病態(tài),會嚴重影響他的公共關(guān)系能力,甚至會直接影響到他對今后愛情和事業(yè)的選擇。以我自己的經(jīng)歷而言,已經(jīng)成為一個確證。

      母親在東莞打工一直持續(xù)到1994年夏收,我大學畢業(yè)前夕。據(jù)母親說,她回到家那天已是夜里九點,當她把行李放在家門口,父親頭上身上掛滿了谷粒禾葉出來接她,臉上露出了疲倦的笑容。

      也是那段日子,父親經(jīng)過考干轉(zhuǎn)為了公辦教師,聽說他是參加考試那批人中最高分者之一。

      我也是傻人有傻福,大學兩年里我發(fā)表了不少作品,畢業(yè)后回市區(qū)找到了工作,三年后,我又憑著一手文章調(diào)進了市委辦公室。

      也許人的心底都有一種衣錦還鄉(xiāng)的虛榮和功成報復(fù)的快意吧,所謂河?xùn)|河西,我自然記起六年前的往事,我想見見當時北流還沒撤縣改市時縣政府辦那個人。領(lǐng)到調(diào)令當天我回老家跟父親喝酒,對他說:“爸,當年縣政府那人說的話你還記得吧?”他點點頭說:“記得,他應(yīng)該退休了,你不必耿耿于懷,你要明白,你有今天還是受了他的刺激,你應(yīng)該在背后感謝他?!彼脑?,把一段時間以來我的念頭徹底打消了。一直到今天,我不曾見過這個人,也不曾知道他的名字。

      我工作一年后談戀愛,女朋友是城里人,但她家里人極力反對她跟我交往,理由是我家太窮,在市區(qū)也沒有自己的房子。我們還算有些感情,幾次狠心分手都沒有成功,斷斷續(xù)續(xù)談了兩年,最后在1996年冬天分手了。

      我最痛苦的時候,一天只吃一頓面條,熬夜寫了一篇愛情泣告書,在地區(qū)報紙發(fā)表的當天,明月來宿舍看我,為我收拾狼藉的地板,在淘米煮飯的時候說:“你那文章,像哭鼻子——上次朋友聚會時我就感覺你們準沒戲,她不跟你交流,也不跟你朋友說話,兩人拉不到一塊嘛?!?/p>

      我和明月1994年秋天就認識。那時還沒普及手機,有一次,我打電話給一位在醫(yī)院上班的朋友,接電話的女子有一口標準的北方口音普通話,這讓我十分好奇。后來我和朋友喝茶,問起她的情況,朋友說:“她呀,新疆姑娘!”

      再打電話找朋友時,我便與她互留了尋呼機,我們成了經(jīng)常聯(lián)系的朋友。在一次朋友聚會中,我們見面了,原來她還是我在地區(qū)文聯(lián)工作的新疆籍朋友的親戚,在杭州讀完大學后應(yīng)聘到北流一家醫(yī)院做文秘,是一名臨時工。

      我失戀的第二年夏天,她兩三天就來看我一次。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話,有時也沉默很久,說的不是新疆,也不是文學,大約是一些關(guān)于生活的話題。有一天晚上,舊電風扇哐當哐當?shù)仨懼?,她滿頭大汗地清掃垃圾,拖著地板,當她最后放好拖把時,我情不自禁地從背后抱住了她。

      1997年秋天,我們結(jié)婚了,那時候盛行送彩禮,妻子說:“新疆也不能免俗呢,彩禮一般都要數(shù)萬元,有的人家還要房子、車子呢。”但是她在電話里向她的父母說了我家的情況:“他們家三兄弟讀書時借了許多債,到現(xiàn)在還有五千多元沒還清,他的工資一個月不夠兩百元?!?/p>

      她的父母年輕時代盲流新疆,吃了許多苦,一直住在牧區(qū),當時身體也不是很好,無法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她的母親很干脆地說:“丫頭,本來我和你爸擔心不收一分錢彩禮被鄰居小看,就想讓曉陽家象征性地給個三五千。你這么說明白了,他家的一分錢我都不要啦,我還要給你一萬元做陪嫁呢!”

      當妻子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既感動又內(nèi)疚。說句羞愧的話,在當時,我家就是三五千也拿不出。

      讓我吃驚的是,妻子堅決不要那一萬塊錢,還底氣十足地對她母親說:“我們的婚事你們放心好了,在大酒店辦酒席呢,挺體面?!狈畔码娫拝s對我說:“我們的好日子靠我們?nèi)幦??!钡撬植贿^她母親,最后答應(yīng)要了兩千塊。

      我把這事轉(zhuǎn)告了父親母親,他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父親說:“雖然鄰居笑你找了一個北妹,娘家又那么遠,但是不用我們負擔彩禮,這個兒媳婦也值了?!?/p>

      我用岳母寄來的錢買了一個衣柜和轉(zhuǎn)角柜,這是我們新房里唯一的新家具。

      熬人的是,結(jié)婚多年我們還沒有孩子,父親和母親都認為是妻子的原因。母親帶著妻子去找了好幾位巫醫(yī),給妻子喝了許多偏方藥,又吃了許多次畫符的煙灰,還是沒有任何作用。

      妻子來自草原牧區(qū),性格剛烈,但是每次回到我老家都真誠地向父親問安,他總是反應(yīng)冷淡,問一句就答一句,幾乎沒有了解過他兒媳婦的家境。他甚至對我母親說:“當初以為不花一分錢取了個好媳婦,娶哪里的老婆不好?娶了一個新疆的,孩子也生不出來?!蹦赣H還悄悄地告訴我:“你爸說,實在不行應(yīng)該考慮離婚?!?/p>

      我想起曾經(jīng)的失戀,想起妻子對我的種種好,我實在不愿意說出分手的話。

      我們籌了一筆錢,一年內(nèi)先后去了三次廣州中山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托了好多關(guān)系才找到一位著名教授為我們做全面的醫(yī)學檢查,最終發(fā)現(xiàn)是我的原因。

      母親看我垂頭喪氣,就背著我對妻子說:“要不,去找個男的生個孩子吧?!逼拮有邞嵅灰?,一氣之下把母親趕回了老家。

      那段日子我十分悲觀,有了離婚的念頭,甚至偷偷地走上宿舍大樓頂徘徊。妻子發(fā)現(xiàn)了我的企圖,她跟蹤到了我,在樓頂上抱著我哭說:“你不要糊涂,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蔽覝I水迷蒙地望著小城夜空的萬家燈火,明白這個新疆女人可以生死相依。

      因為一直籌不夠兩人去新疆的路費,我們結(jié)婚六年了我還沒見過岳父母。這次身體檢查的結(jié)果讓我有了逃避現(xiàn)實的心理。而這時,已經(jīng)十年沒見過父母的妻子決定辭職,準備回新疆長住一些日子。

      我想,是時候了,我該去看看岳父岳母了。

      2003年春天,我們在經(jīng)過五天四夜的綠皮火車之旅后,到了伊犁牧區(qū),異鄉(xiāng)生活的新鮮和快樂,讓我本就不熄的文學之火燃燒得更旺了,我開始寫作關(guān)于理想和家園的散文。

      2004年春節(jié)剛過,在大雪紛飛的伊犁河畔,我們遲來的女兒出生了,盡管她像一只小貓,又瘦又小,但天賜的恩情讓我們喜極而泣。

      女兒回到南方后,父親一下子就喜歡上了。父親是矛盾的,沒有女兒的他很喜歡孫女,但思想里一直希望有孫子,他看著左鄰右舍逗弄孫子時也不免羨慕。2005年春節(jié)在老家地坪上,他牽著我女兒的兩手表情陶醉地教她走路,旁邊是幾個故意逗弄孫子的鄰居,他們說話時常帶刺,他就假裝看不到也聽不到。

      父親的心情終究好了許多,和妻子的交流也多了些。2005年夏天,細心的妻子發(fā)現(xiàn)父親精神狀態(tài)不好,就說:“爸,你很少體檢,我?guī)闳メt(yī)院全面檢查一次吧?!钡赣H推辭說:“我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嘛,檢查多麻煩,又沒有時間?!被蛘哒f:“一個班就是兩位任課老師,走了一位就肯定給另一位添麻煩了。”在我們的堅持下,他終于答應(yīng)去抽血,還做了一個胸透。當他發(fā)現(xiàn)兒媳婦為此付了六十多塊錢,又聽醫(yī)生說暫時沒發(fā)現(xiàn)大問題時,他就不高興了,說我們:“根本沒事嘛,花那個冤枉錢干什么?”等到我們?nèi)ラ_好了B超檢查單子,早不見了他的身影。下班后打電話到鄉(xiāng)下,電話那頭傳來的果然是他的聲音。

      因為我們?nèi)值苌亩际桥畠?,村里有些男丁眾多的人就幸?zāi)樂禍。母親悄悄對我們說:“你爸常常背著你們和我嘆氣,說我們生了三個兒子,到了你們這一代沒生一個男孩,他憂心你們兄弟沒有男丁,說自己腎都憂凹了!”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眱蓚€伯父已經(jīng)兒孫滿堂,父親一直不見孫子。多年來,老家總有些人,眼看我們家三兄弟窮讀書,自己家的孩子早早輟學打工,后來我在機關(guān)上班,大弟做了醫(yī)生,二弟做了個體運輸戶,日子蒸蒸日上,他們既敬佩又嫉妒,這就是典型的恨人發(fā)達心理。而當我們遲遲等不來男丁之際,就是他們笑人無的時候了。對某些觀念嚴重的人而言,這幾乎就是一種慢性殺人的方式。這些人也可歸入魯迅先生筆下的看客。

      更令人厭惡的是,一旦你小有功名、家道上升,他們又極盡討好拉攏之能事。2012年,組織上讓我兼任市委辦副主任,當年父親求借錢不應(yīng)的親戚和村民找上門來,其時父親已去世六年,他們就在母親和二弟面前反復(fù)解釋自己當年的難處,然后說出些不知從哪里學來的關(guān)于我滿腹詩書沉穩(wěn)肯干,肯定會前程似錦的話,末了就提起孩子大學畢業(yè)找工作的事。今天我在這里擺出來,并非是想抨擊我的鄉(xiāng)親,而是指出這種現(xiàn)實。中國要變文明變和諧,淳樸的鄉(xiāng)村必須成為改造的主陣地。

      我調(diào)入市委辦后,父親認為我走上了一條正路。十幾年來,他低聲下氣借錢供三個兒子讀書,因為家貧二弟中途輟學,大弟大學畢業(yè)后自謀職業(yè),好不容易才有我這個大兒子進了機關(guān)工作,他一直希望我挑起家庭的大梁。可我偷偷地拾起了早年的夢想,走進了文學的迷宮,1999年,我還借了幾千塊錢自費出版了一本小說集,當我喜滋滋地拿了一本送給他的時候,他嘆了一口氣說:“自古文人一個窮字,你搞這個東西有用嗎?”書一直放在他房間的桌子上,我猜想他肯定沒讀過幾頁。

      我住在市政府大院的時候,有一次父親進城,我和他在大院里跟我一位當了局長的同事相遇,一番招呼過后,局長志得意滿地坐上一輛豐田霸道走了,父親望著他的背影,感嘆地說:“當官就是好,出入有車,有司機效勞,你呀,就知道寫作,都寫傻了?!?/p>

      是的,我掉進一口井里了,是文學之井,深不見底。從2003年起,我堅持每年去一趟妻子的家鄉(xiāng)伊犁搜集素材,培養(yǎng)當作家的素質(zhì)。我的心里涌動著當作家的決心和激情。我開始寫作《吉爾尕朗河兩岸》,在長達三年的時間里,我盡情地講述了我對人生理想和精神家園的選擇,并完成了三十萬字的初稿。

      有一次父親翻了翻我的書稿,帶著一種憐憫的口氣說:“寫這么多呀,不知道有沒有出版社幫你出版?”

      我頗為自信地回答:“終有一天會出版的。”

      盡管我對這部書充滿信心,先后投給十幾家出版社和雜志社,但一直不獲采用,這使我處在無比的苦悶中,懷疑自己的寫作是否有出路。

      帶著一種焦慮感,2006年5月,我背著書稿回到伊犁,決心再深入生活,在情感的發(fā)生地進行精心打磨。

      令我做夢都想不到的是,這年6月,大弟帶身體不適的父親去檢查,竟然發(fā)現(xiàn)他已是肝癌晚期。其時我正在天山腳下一片林子里修改書稿,得知這個消息,我對著蒼茫天山流下了悔恨的淚。

      我失魂落魄地趕回家,在六個多小時的飛機上黯然傷神,我想,這輩子我也無法報答父親的恩情了,這個不孝之名我是背定了。

      為了做最后的確診,也是尋求最后一絲希望,我和二弟陪父親去廣西醫(yī)科大學腫瘤醫(yī)院檢查確認病情,得知已無法再做手術(shù),我們的心沉到了谷底。父親問我們檢查結(jié)果,我只能強裝笑臉,編著一些話哄他。

      我心情沉重地扶著父親走出醫(yī)院門口。瘦骨伶仃的父親走在寬敞亮麗的大街上,說了一句:“大城市跟北流那個小地方相比就是不一樣啊!”這時候我才想起,父親是第一次來到南寧,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來到南寧了?;秀敝g我又想起1992年秋天,父親陪著我去廣西師大報到的往事。

      因為父親無精打采的樣子,我和二弟心情也不好,就沒有帶父親好好地逛一逛南寧市,這成了我這輩子的又一件憾事。

      十一

      從南寧回來后,我們兄弟還不想放棄,尋了幾位江湖郎中,花高價買回了一袋又一袋草藥和古怪的藥丸,但始終無力回天,他一天天地委頓下去。

      怕他有壓力,也怕有心臟病的母親經(jīng)受不住,我們一直不敢跟他和母親說出什么病,謊稱是血管瘤,吃藥加休息就好。他以為沒大事,便堅持上了兩個多月的課,按時值班守夜。我看這樣不好,便出面請鎮(zhèn)教育輔導(dǎo)站和學校的領(lǐng)導(dǎo)批了一個月的假,強迫他休息。有幾次上班時間,我在城里打電話回老家給他,母親說:“你爸吃完午飯就騎摩托去學校了,連藥都忘了吃呢?!蔽液苤?,將電話打到學校,問他為什么有病也不休息,他說:“我就是想看看我班上的孩子,看看幫我代課的老師是否忙得過來?!蔽也铧c將他的真實病情說出來,因為醫(yī)生說,就算他日夜休息也只有幾個月時間了。

      父親掛了電話,我卻呆呆地握著聽筒無語。

      那時,我們家房子還是幾間瓦屋,為了讓沒住過樓房的父親不留遺憾,我們兄弟竭力湊夠了建一層樓的錢。我讓工人來早走黑,加快進度,十天就砌好了石腳筑起了柱子。我想讓樓房和父親的生命賽跑。

      很快,父親就虛弱得再也騎不動摩托去學校了。最初幾天還可以勉強下床,一起來就蹲在大門口圍墻根,死死地盯著門前的路和一旁的樓房框架,骨瘦如柴的他像一只病懨懨無法起飛的鳥。

      一個星期后,他連床也不能起了,每天臥在床上仰望屋頂?shù)臋_條發(fā)呆。我們喂的藥他越來越難吞下去,好不容易吞了又嘔出來。做醫(yī)生的大弟悄悄地對我們說:“看樣子是不行了,就看能挨多少天了?!蔽蚁肫鸶赣H尚且年輕的生命,深深地痛恨醫(yī)學的無能為力。

      有一天,他艱難地吞了半碗藥后,又吐了出來,我給他擦著嘴角,他看著我說:“我知道我要去哪里了,人總是要走這條路的,你們不必大花大搞,我會看得開的?!备赣H這句看似想得開的話,像一把鐵爪狠狠地抓著我的心。

      陸陸續(xù)續(xù)有親戚來看他,我知道,農(nóng)村人的習慣,耳聽親戚有誰病重,總是趕緊以探望為名來跟他告別。那些人,都是家族的至親。

      令我想不到的是,他執(zhí)教的六年級一班十幾個學生代表也來看他,帶來了全班同學用零花錢湊起來買的一袋水果、幾盒滋補口服液,還有幾斤豬肉,班長林明還和同學湊錢買了一支漂亮的黑色英雄美工筆,另外用稿紙包了八十多塊錢,附了一封信,怕老師不要他們的東西,這個班長和十來位同學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就跑了。

      我在父親的床邊看了那封信,信里說:“老師,您知道我們的心嗎?您可能會以為,我們現(xiàn)在學習很好,不會愛戴您,不會敬仰您,不會想起您。其實,您錯了,我們一班,可不知有多么想您回來教我們。在信旁邊,您會看見一支鋼筆,這,可能不算是什么,但里面有著我們對您無比的崇敬、愛戴,您那帶著溫柔的目光在我們腦海中,是怎樣擦洗也不可能洗得去的……”

      信還沒看完,我趕緊走出屋子去偷偷擦眼淚。

      十二

      母親可能也直覺到了父親大限不遠,她讓我們在父親的床邊支起另一張床,要日夜陪伴他。母親后來告訴我,父親每次都把她喂的藥吐出來,晚上他睡不著,她也睡不著,母親問他,有哪里不舒服嗎?他說沒有。有兩個夜晚,他低聲喊痛,用手壓著肝部喊,母親驚慌失措,第二天問我:“你爸到底得的是什么病?”我依然說是血管瘤。

      任何稍懂醫(yī)學常識的人都知道,父親在堅韌地掙扎,在咬牙忍受,那是一種人說人怕的痛。面對母親,他就像我們瞞他一樣,他也在瞞母親,其實我們都心照不宣,以他早年學醫(yī)的經(jīng)驗,他不可能不明白他的病,他也是在和他的兒子們一起做戲,做給對方看,也是做給我們的母親——他的愛人看!

      父親終于昏迷了,校長帶著全體教師來看他,他們放下一袋豬肉、一袋水果和一袋面條,還有幾百塊錢,黯然離去。父親的一位同事走前含淚跟我說:“梁老師真是一個有責任心的人,得了那么重的病都來上課住校,我們都很敬佩他。”

      三伯父來看了他的弟弟,多次見過臨終病人的三伯父說:“已經(jīng)不行了,收拾好一間房子,讓你們母親搬出去吧?!?/p>

      母親淚流滿面地伸出手,一遍又一遍地撫摸父親的額頭和臉,像一個母親撫摸她的孩子,她泣不成聲地呼喚父親的名字:“承芝,你走就走啊,你要保佑你的兒子啊,你要保佑你的家人??!”我看見,完全昏迷的父親竟然奇跡般的動了動眼瞼,眼角慢慢滲出兩滴久久也沒滾下的濁淚?!鞍至餮蹨I了,阿爸流眼淚了!”二弟哭喊著,伸出手去為父親抹掉那兩滴淚。父親最牽掛二弟,昏迷前一天曾對母親說:“兩個大的我不怎么擔憂他們了,我憂心的是祖南,他留在農(nóng)村,又沒有什么基業(yè),阿芳(二弟的妻子)又不熟悉田工?!?/p>

      我們兄弟按照三伯父的建議,為他骨瘦如柴沉重如石的軀體穿衣,感覺扶著他的身體就像扶著一架鐵梯,生硬、機械。

      12月29日,我從上午開始就守候在父親床邊,他的嘴巴大大張開著,喉嚨里只有出的氣流聲,很響,像沉沉地睡著了,一只很大的蒼蠅飛進他的嘴里,我趕走了,又飛進來。我大喊阿爸,他沒有任何應(yīng)答,他三天前就沒有任何應(yīng)答了。

      他喉嚨里的聲音漸漸減弱,最后只有游絲一樣的響。下午三點,我轉(zhuǎn)身去廚房喝口水,再回來時,我聽到那游絲一樣的響輕輕一拉,瞬間就沒有了,我心怦怦地跳著,側(cè)耳湊近父親的臉邊細聽,世界萬籟俱寂,父親辭別陽間的腳步聲遠去了,如果不是耳朵很靈,如果不是有直覺,如果不是和父親心有靈犀,我是不會聽到父親走的腳步聲的。我一下子號啕大哭:“阿爸!阿爸!”驚來了在外等候的弟弟和伯父,我哭:“阿爸走啦,阿爸走啦,我們的阿爸走啦!”隨即,我由呼喊變成了哽咽。

      三伯父走過來,幫我們輕輕地把被子蓋過了父親的頭部。

      父親走后半小時,三伯父叫人上山砍樹做棺材,據(jù)說那棵杉樹并不大,本來,我們村里老人都在年輕時種有一棵自己百年后用來做壽材的杉樹,這些杉樹集中在一個山坳里,都做了記號,但有一些人不按記號亂伐,還有一些外村人盜伐,結(jié)果屬于父親的那棵已經(jīng)找不到了。三伯父對我說:“砍壽材一定要快,要不別人會去跟我們理論,這個爭那個吵,到時就砍不成了?!彼腥思纯臣醋?,但是下午做出來的棺材板大概只有一寸厚,據(jù)說別的老人過世時壽材通常厚達三四寸,為此我感到非常對不起父親,在他生前我們沒有建好新房給他住,他走后連棺材也是薄薄的。

      十三

      給父親入殮時,大力佬(農(nóng)村稱抬尸體的人)要找一個人抬著父親放進棺材,他叫我,可是我不敢,不是我害怕,而是我實在不忍心把父親抬進那個匣子里。還是我一位堂弟來了,和大力佬像抬一只動物遺體一樣把父親抬進那口薄薄的棺材里。

      當夜,我們?nèi)值転楦赣H守靈,我要偶爾去看望母親,她哭著說:“你阿爸真短命啊,只活了五十八歲,還沒退休就走了,那天夜里他對我說,我在世還可以給你點錢,如果我走了,你從哪里找到錢花?”我頓時抱著母親,哽咽得說不成話。

      母親哭述父親這句話,讓我一直思考至今。我認為這句話既是父親給兒子的一種警醒,也是父親母親幾十年生活的一個縮影。

      母親一直種地,手頭經(jīng)常一分錢也沒有,印象最深的是我讀小學四年級時,鄰里的女人約她趕圩,她總是像我們犯了錯一般小聲求父親:“他爸,我的那件襯衣肩膀上磨破了一個洞,你給我一兩塊錢明天去圩上補補吧?順便給你買件襯衫。”父親皺著眉頭說:“我哪里還有錢呢?”說歸說,還是拿出了幾塊錢。趕圩歸來,母親果然給父親買回了一件粗布襯衣。

      有一年夏天,我跟伙伴去天堂山上砍竹子賣錢,每斤六分錢,扛一捆可賣得兩三塊,我總要給母親兩塊多,剩下的我拿去村里吃米粉和冰棒。母親用那些錢,有時買回鹽油,有時買回一斤豬肉,有時買回一件衣服給我或者父親,父親這時就會對母親說:“原來你也有錢?。 蹦赣H說:“阿日(我的小名)肩膀都磨腫了,才得這兩塊錢?!备赣H望著我,贊許地說:“吃點苦,你就知道讀書的好處了?!?/p>

      我又記起2004年秋天,母親進城為我?guī)『?,老家雖然有二弟夫婦和一個女兒在家,但父親在上課回來后,還像當年母親打工離家時期,顯得有些寂寞。有一次二弟打電話給我說:“阿爸老羨慕地望著他的同事騎摩托車,我們就給他買一輛半舊的吧。”我和大弟同意了,父親像一個小孩得到了心愛的玩具車一般高興,只花一個星期就學會了駕駛。后來,我的童年伙伴家啟告訴我,我母親周六回家周日進城,父親總是騎著摩托車到村里的班車上落點接送,“那模樣,勝過村里剛談戀愛的小伙姑娘!”家啟笑嘻嘻地說。盡管這話有揶揄的味道,但據(jù)我所知,像他這樣騎著摩托接送老伴的人,村里還是第一個。

      十四

      辦法事那天,喃齋的法師為父親制作了高大堂皇的靈屋,我在旁邊木然看著,他安慰我說:“你爸去的是天道,變成了飛鳥?!?/p>

      舊有的風俗即使在文明人看來是落后愚昧的,有時也是一種好東西,它可以麻醉一個悲傷人的靈魂,讓他虛空的內(nèi)心得到某種慰藉。我想,父親,你走了,哪天如果我看見一只鳥在天空上飛過,它應(yīng)該就是你了吧!

      當我們披麻戴孝完畢,震耳欲聾的樂器聲和喃齋聲剎那間回蕩在老屋,那樣的聲音,那樣的環(huán)境,任是多平靜的我,瞬間也與弟弟控制不住痛哭。

      在我們那一片村子里,喃齋是一種風俗性的法事,卻能嚇倒許多膽小之人,小時候,我和伙伴經(jīng)過正在辦喪喃齋的人家門口,常常被嚇得面如土色。今天,面對父親,我已沒有了恐懼,我希望通過這種方式讓他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獲得安寧。

      有個習俗,棺蓋釘死之前要揭蓋,讓親人最后看逝者一眼。我們屏住氣探頭望,父親是平躺,整個身形因為極度瘦削而高低不平,正值冬天,他仿佛因為寒冷而顯得有些蜷曲,嘴角還有血絲,可見走之前病痛給他的折磨。他的面色已經(jīng)由前天剛走時的蠟黃變成了青灰,因為有搖曳的燭光在閃爍,他緊閉的雙眼給我一種隨時會張開的幻覺。

      幾分鐘后,棺蓋被“咚咚咚”地釘起來了,我們這些做兒孫的嗚哇哇地再哭。那些堂哥堂嫂們是幫哭靈的,一次又一次的喪事經(jīng)歷,他們早已熟悉這些程序,主事的伯父讓他們來,是為了形成一種氣氛,而我們作為孝子,早已哭得聲啞淚干。

      蓋棺論定,通常是指對一個人一生的評價。父親是一名鄉(xiāng)村教師,同時也是一個地道的農(nóng)民,一輩子沒有做出什么大事業(yè),甚至連作為他學生的兒子也沒有按他期望的道路走下去,他從教將近四十年,在他心目中,我算不算是一個最不成材的學生?

      黎明前,哭靈的人最后一輪規(guī)律性地號啕起來的時候,我們做兒子兒媳婦的反而安靜下來了,這使得我有時間想起父親這輩子經(jīng)歷的艱難,想起他幾十年對我的希望和我一意孤行給他的遺憾,想起當年他送我去廣西師大報到,我為了自己的自尊,造成他這輩子與他無比向往的桂林山水擦肩而過,也與他借錢供兒子就讀的大學擦肩而過,想起他在世時我似乎沒有好好地愛過他一回,沒有珍惜過他給我的溫馨時光,我像突然爆發(fā)般,痛悔得伏在血紅的棺木上大哭。

      天亮了,屋后山梁升起一輪火紅的太陽,喃齋活動也最后停止。但是我的心已經(jīng)沉到了地下,父親,很快就要走出這個家了。

      樂器聲再次嘹亮地響起,送山開始了,父親的靈柩覆蓋著紅幡,人們七手八腳把他抬出大門。我和妻子被告知,作為沒有男丁的長子長媳,只能送到路口,然后下跪目送父親上山,跟去埋土的只能是新近添丁的大弟和二弟。

      我的兩個膝蓋被沙石硌得一陣酸疼,妻子還疼得歪著身子靠緊我,嘶嘶地吐氣。那一刻,一種深深的不孝的罪感,伴著淚水和膝蓋的麻疼滲遍我全身。

      十五

      父親走后十多天,我在村口遇見了他生前的同事——村校的校長,他把我拉到一邊,感慨地說:“你爸呀,其實他很早就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在你為他請的一個月假里,他在家哪里待得住?他幾乎隔天來學校,我不安排他上課,但他還是要去班上看看,學生也常問他問題,他總是耐心地解答。有時代課的老師看見他不走,干脆那節(jié)課就讓給他了。有一晚他來看備課本,看完后來我房間里跟我聊天,幾分鐘后,他面色平靜地說,我知道自己的病很難治,我恐怕要離開你們了。我十九歲當老師,四十五歲轉(zhuǎn)正,教了三十九年,真有一天要我永遠離開講臺,實在難舍,我只想活多一天就多來一天學??纯矗匆妼W生和你們我心里就好受些。還有仁惠,我的婆子,我這輩子怕是沒有機會拿工資給她花了,哪天我走了,政府每月給的撫恤金你就及時發(fā)給她吧,就當是我走后給她的日?;ㄤN。他說這些的時候眼圈都紅了,我都想流淚,一夜我都想著,我與他年紀差不多,當年從教時也差不多,老伙計了,唉,沒想到他沒挨到退休?!?/p>

      校長說完這些時,我心里“噌”地響了一下,原來我們瞞父親,父親也在瞞我們?,F(xiàn)在我設(shè)身處地替父親想想,在我為他請的一個月假里,他常去學校,是在知道自己的病情后,覺得時日無多,實在不甘心,既有對親人的期望,也有對服務(wù)了幾十年的工作的不舍,何況這份工作是面對孩子們,一直都是心與心的交流,這種不舍就顯得更加心切。

      父親的一生是極度寂寞的,早年為了兒子讀書去求人借債而抬不起頭,因為我多次落榜而覺得恥辱,母親外出打工后他成了留守男人,后來因我一意孤行選擇文學而讓他失望,彌留之際還有對母親無法照顧的遺憾。旁人正是了解這種寂寞的難受,才有了他與一個女人的傳言??蓢@的是,親人之間有時也會有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那就是心知肚明的瞞。我們向父親隱瞞了他的病情,他也對我們隱瞞了自己的明白。結(jié)果,我們都失去了坦誠的溝通,護理和被護理之間仿佛隔了一道鴻溝,這種考驗親人承受力的殘酷,生生使我們失去了最后打開心扉的機會,這不能不說是人性的悲哀。

      十六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007年5月,父親走后一年多,我再次攜著《吉爾尕朗河兩岸》的初稿回到伊犁修改。我決意要繼續(xù)這種轉(zhuǎn)場式的生活。

      然而,在一些不理解我的人看來,這簡直就是一種盲目的行動,母親就很不滿地說:“這些年,你一分錢也沒剩下,都花在車轱轆上了!”

      母親說這話時讓我猛然一驚,我忽然記起父親走前跟她說過的那句話,于是我習慣性地摸出錢包。實際上,父親去世后,政府每個月都發(fā)給母親將近一百元的撫恤金,這點錢不多,我們?nèi)齻€做兒子的和各自的媳婦都不時在周末或節(jié)日給個一兩百元,每次我要出遠門,我都會掏出三五百元給母親,她也花不了那么多,但是老人甚覺欣慰。父親走得太早,好日子沒有過過,我們無法孝敬父親的,要在母親身上補回來,讓父親在天之靈安心。出于這樣的考慮,平時我們會偶爾帶她外出旅游,看到她眉開眼笑的樣子,我就覺得父親在天上也笑了。

      如果說,金錢的缺乏會直接影響物質(zhì)生活,影響家人的生活信心,那么,當一個人已經(jīng)執(zhí)意把精神生活當作人生的最高追求,而因種種原因一直沒有達到預(yù)定的目標,可能就會給他一種青春將逝的恐慌感。

      以我的經(jīng)歷論,2010年初,我毫不猶豫地打報告請求離開市委辦到文聯(lián)工作,為的是能自由和專心地書寫自己的文字。當我領(lǐng)到調(diào)離文件的時候,想起自己的夢,再想起父親的期望,心里五味雜陳。

      這些年,我在懷念父親的同時也在假設(shè),假如時光倒流,我會不會那么任性,會不會重新考慮父親的期望,不再倒騰這讓我付出了巨大代價的文學。我相信就是在今天,有多少做兒女的還在為自己的理想和父母的期望而糾結(jié)。我們總倡導(dǎo)為張揚個性而活著,但是在儒教浸淫幾千年的中國,“父父子子”的綱常也在維系著家庭的信心與和諧。假如從頭再來,我也許會重新選擇。但在當年,我不能自拔。

      2013年初,《吉爾尕朗河兩岸》在走遍了十幾家出版社后,終獲新疆區(qū)政府扶持出版,書上架后不久適逢二月初二,我在祭拜父親時把一本散發(fā)著油墨香的新書焚燒在他墳前,我對他說:“阿爸,我告訴過你的,此書總有一天出版,現(xiàn)在出來了,還有幾萬塊稿費,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這是我南北漂泊十年的勞動成果,你就原諒我,讓我這輩子走在這條路上吧!”妻子在一邊聽了默默流淚,她一直對父親心情復(fù)雜。我又說:“爸你也原諒明月吧,她也不容易,她對這個家是真心的。”那天,我讓弟弟和孩子們先回去,我和妻子守在墳前絮絮叨叨著,又燒了一大堆紙錢。

      十七

      2014年重陽節(jié)前夕,父親去世已經(jīng)七年了,按老家風俗,要請風水先生擇定吉日,請專事?lián)旃堑娜送陂_墓穴,把遺骨撿起來再葬。

      墓坑被一點一點地挖開,松泥被一把一把地扒出來。十幾分鐘后,撿骨的人確定了棺材的位置,用鍬小心地撥拉出松軟的泥土,新鮮而腥膻的泥土氣味散發(fā)在空中,一點一點地壓迫我的內(nèi)心。很快,圓拱形的墓穴后,暗紅色的棺蓋露出來了。

      我靠近墓穴口,看見了,黑黢黢的墓穴里,有一具套著衣服的骷髏。

      在挖開墓坑之前,我一直在想,七年之后,父親會變成什么樣子。我甚至不相信,父親會在這里,他肯定是從一個通道走了,他想去散散心,也許第二天又回來,他這些年過得太累,想出去周游一番,也許過幾年后又回來。

      但是,七年了,他一直沒回來,留給我們幾多憂傷和懷想。

      撿骨的人拿起一節(jié)斷散了的腳趾骨給我看,沾著些許泥巴的腳趾骨顏色有點褐黃,我突然想到了動物的骨頭,心里頓有一種不敬的羞恥。撿骨的人把腳趾骨放入金甕(村人稱先人的遺骨是金,撿骨就是撿金,裝骨的甕就被尊稱為金甕,甕是專門燒制而成,正面有一個大大的“吉”字,背面有龍鳳圖案),我清楚地聽到了骨頭跌到甕底的咣當聲,那樣清脆的擊打,仿佛空氣都被打出了彈性,聲音在周邊回蕩。

      一根根一節(jié)節(jié)的遺骨按站立的順序被放進了甕里,先是腳趾骨,然后是狀如麻稈的小腿骨,大如竹竿的大腿骨,接著是一節(jié)節(jié)的斷散了的手指骨,細如絲竹的手臂骨,一節(jié)節(jié)的如藕結(jié)般斷散了的椎骨,暗黃色的勒條一樣的胸骨,然后是頸椎骨、下頜骨,最后是稍顯金色光滑的頭蓋骨。

      我讓撿骨的人把頭蓋骨送到眼前,仔細察看了頭蓋骨,頂部有些金黃,也有幾個花點。我顫抖著伸出手指觸摸了一下,一種堅實的光滑感,稍稍有些清涼。他就是我的父親,沒有眼睛,只有深深的兩個窩,似乎有慈祥的目光望出來,我神情恍然,似乎感覺到了父親的呼吸,在心里沉郁地叫了一聲阿爸,我似乎聽到了熟悉的應(yīng)答。誰說我的父親去了?他明明就在眼前,他回來與我們相見了?!鞍郑 蔽医谐隽寺?,一時恍惚如夢,我?guī)缀跻阉нM懷里,是大弟和旁邊的人叫了我一聲,我才回到了眼前的現(xiàn)實,悄悄抹去了眼角的淚。

      頭蓋骨被放進金甕后,整副遺骨就疊成了一個縮小的身形,仿佛科幻電影里的小外星人。

      我沉郁地站著,思維幾乎凝固了。撿骨的人說:“一甕好金啊,你就放心吧,他會保佑他的兒子的。”又說,“我要蓋起來了?!本吐牎班辍钡囊宦?,甕蓋與甕身切合,父親被嚴嚴地蓋在了里面。

      風水先生擇定了再葬的時辰:下午兩點十八分。慶幸的是,再葬父親不用講究兒子有無男丁,我終于有資格親自為父親埋土了。

      風水先生喊:“起——金!”我小心翼翼地抱起金甕,抱起父親,不禁內(nèi)心一陣激動。阿爸,我在心里喊了一聲,我們走吧。

      我一步一步朝墓穴走下去,墓穴有五六米長,三米深,坡度呈四十五度角,越往下松散的泥土越溜滑,我只能用背部蹭著穴壁進入。我知道父親的遺骨并不重,但是金甕的重量和腳下松散溜滑的泥土卻足以令我竭盡全力。二弟站在穴口不停地叫我小心,我和他一樣擔心父親已疊好的遺骨被弄散,擔心摔跤會把金甕傾倒,那將不堪設(shè)想。我?guī)缀跏且е?,抱緊金甕,也是抱緊父親。因為看不見腳下,我就一步一探腳地走,我發(fā)誓決不讓父親摔倒。

      我在滿身泥土里走到了穴底,把父親順利地送到了位置,然后我開始用手一捧一捧地往甕邊填土,我一邊填一邊向父親懺悔說:“阿爸,我們?yōu)槟阏业搅诉@方大屋,你就在這里安心居住吧,這是一個安穩(wěn)的住所,一個讓你沒有煩憂的住所。”泥土被我一把一把地堆上去,等到金甕只剩下最后一塊暗金色的蓋子,我知道父親又回到了另一個世界。

      給父親墓坑填土的時候,女兒也來了,她懂事而吃力地一鏟一鏟往坑里填土。父親生前很喜歡孫女,但他在鄰居面前總是不露聲色。我女兒有大半年留在老家,父親去學校時總是不忘帶上她,女兒對此記憶很深。父親去世后,我們每次回老家經(jīng)過村校門口,女兒都會大叫:“看,我爺爺?shù)膶W校!”每次聽見我都會內(nèi)心愀然。

      我們兄弟揮汗如雨干了一天,把父親的墓地整理好。新墓地大約有二十平方米,周邊是一個視野開闊風景如畫的天地。其時夕照青山,有涼風徐徐吹來,逃避了一天太陽暴曬的小鳥和飛蟲紛紛飛出來覓食,空中有越來越多活動的影子,我環(huán)顧蒼茫山色,對無處不在的父親說:“阿爸,你就在這片遼闊蒼翠的山野長眠吧,不要再操心我們!”

      十八

      這些年,我寫書主要集中在家族記憶和心靈觀照上,在寫作時就容易想起父親。父親這輩子實在是沒有可歌可泣的東西,但他深深地影響了我,向我展示了生活和生命的可能,讓我有了理想和生活的選擇。至今,我腦海里一直有一顆明亮的星星在閃爍,那是我的理想明燈,是我悲壯但絕不荒唐的希望。

      經(jīng)歷了父親去世和再葬父親之悲,我常常想到生和死的問題?;叵氘斈辏鄽q的我一直不知生死為何物,只知情為何物,遙遠的伊犁可以教我生死相許。當真的生離死別來到面前,那一刻不敢相信,很長時間無法忍受。幸虧有寫作這種排解的方式,讓我從悲傷和惆悵中走出來,通過寫作來完成對父親的感恩,也通過寫作來實現(xiàn)對心靈故鄉(xiāng)的抵達。

      我的理想是從寫作開始的,我對父親的歉疚也從寫作開始。寫作讓我回憶漫漫往事,寫作讓我在熙熙攘攘中尋找到了生活的依靠,寫作也讓我在父輩的生老病死中尋找到了人生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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