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躍進
作者:劉躍進,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100732。
我以前在清華大學給本科生上課時,給學生們開的一門選修課,就是杜詩導讀。我在清華連續(xù)講了十年的杜詩,每次在課堂上,自己都會被杜甫感動。也許,那個時候的人更容易被感動吧。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關于杜甫的文章,題目是《<篋中集>與杜甫》,應該說是我那時候給學生們講課過程中形成的一些思考?,F(xiàn)在,我正在做一個工作,就是將《資治通鑒》與《錢注杜詩》《杜詩詳注》同時閱讀。閱讀過程中,往往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和收獲,很有意思。我們做古代文學研究的人,是不可能繞開杜甫的。杜甫精神,已經(jīng)內化為我們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靈魂的一部分;杜甫詩歌,已經(jīng)成為了中國古典詩歌的最高標準和典范。創(chuàng)刊于1981 年的《杜甫研究學刊》(當初名為《草堂》),在改革開放以來,為杜甫研究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平臺??梢赃@樣說,當今的杜甫研究名家?guī)缀醵荚凇抖鸥ρ芯繉W刊》上發(fā)表過文章,它實際上已經(jīng)成為了杜甫研究領域公認的權威期刊。一個刊物的成長,辦刊人和作者都起著非常關鍵的作用,彼此合作,相互支持,從而形成一股合力把它推到歷史的前沿??锏某砷L過程,實際上也是學人的成長過程。我作為辦刊人,同時也是一名學人,時常會有這樣的體會與感受。我想,諸位杜甫研究專家朋友們或許會有與我相同的感受吧。
今年值得紀念的重大歷史事件比較多,除了紀念我們《杜甫研究學刊》創(chuàng)刊三十五周年以外,今年也是紀念反法西斯暨抗日戰(zhàn)爭勝利七十周年,同時也是《新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一百周年。紀念反法西斯暨抗日戰(zhàn)爭勝利,表面上似乎與杜甫無關,但是,在那烽火連天的歲月里,正是杜甫的愛國情懷,激勵著無數(shù)的仁人志士義無反顧,勇往直前。在風起云涌的新文化運動中,杜甫依然被反復論及,還被賦予“情圣”的稱號。在古代,杜甫被塑造成“飯不忘君”的忠君愛國典范,無論在官方還是在民間,都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和榮譽,這種尊享和隆譽是其他詩人無法比擬的。在近現(xiàn)代,也曾一度被視為地主階級和法家代表?,F(xiàn)在,杜甫又成為了文化品牌和市場賣點,一時間熱鬧非凡,甚至還成了網(wǎng)絡紅人。千年歲月的歷史長河中,杜甫研究起起落落,這其中的是非坎坷,耐人尋味。確實,杜甫有的時候很忙,忙就忙在被人肆意打扮與利用。倘若讓人們,尤其是年輕人,在李白、杜甫、蘇軾三人中來選擇他們最喜歡的人,相信選擇杜甫的肯定不會是最多的。就是說,杜甫雖忙但他卻是寂寞的。我這里想說的是,我們學者,我們知識分子,有多少人是他的隔代知己,他的千年知音,又有多少人對他有深入的理解,或者說是同情。我想,一個根本的問題,就是以實用主義的態(tài)度來對待杜甫,對待杜甫研究,對待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其背后,實際是功用目的在作祟,缺少的是一種求真務實的態(tài)度,和最起碼的文化自信。十八大報告曾經(jīng)談到我們的制度自信、道路自信、理論自信。最近,習近平總書記還多次談到文化自信的問題。杜甫精神,杜甫文化作為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傳承與弘揚它,就是文化自信的表現(xiàn)。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無論前程如何,他始終對自己的祖國、對自己的人民充滿深厚的情感。
但是,這種情感未必能為所有的人理解。當然,也有那么一部分人不想去理解。我最近讀了兩本書,一本是1880 年俄羅斯?jié)h學家王西里的《中國文學史綱要》,一本是2013 年由三聯(lián)書社出版的《劍橋中國文學史》,這兩本書對杜甫都不以為然,幾乎沒有留什么位置。王西里的《中國文學史綱要》寫于130 多年前,是一本不到200 頁的小書,重點敘述先唐文學史的發(fā)展,唐和唐以后的文學介紹非常簡略,一筆帶過。杜甫位置不顯,這可以理解。新近出版的由孫康宜和宇文所安主編的《劍橋中國文學史》,因上下卷的編者不同,體例不一,加上各章撰寫者的表現(xiàn)形式和理念的不同,杜甫和李白沒有像三曹七子、三張、二陸、兩潘、一左那樣,以專節(jié)或專題的形式出現(xiàn)。這在有意和無意之間,給讀者造成杜甫、李白地位不顯,影響不大的印象。而實際上,李杜二人在《劍橋中國文學史》里,確實也只有極少的篇幅。上卷第四章“文化盛唐”第四小節(jié)“安史之亂后”中,只用了兩三頁的篇幅對杜甫流寓西南作了簡要介紹,而李白則在各小節(jié)的敘述中偶爾被旁及,更是少得可憐。難道真的是“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趙翼《論詩五首》其二)了嗎?我想,恐怕并不是這樣。西方有一種觀點認為,唐代以前流傳的作品多為鈔本,多數(shù)靠不住,這些作品和經(jīng)典有后人增刪成分,與原貌相去甚遠。顯然,西方對中國文學史的敘述與安排,是有深意的,其目的是為了解構我們的傳統(tǒng)和經(jīng)典。不僅是李、杜,《楚辭》也受到空前的質疑,被認為是漢人的作品。當然,這樣的論點早已不新鮮,但是現(xiàn)在來重提,就值得回味。屈原、李白、杜甫作為中國知識分子的代表,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核心和靈魂,如果像他們這樣偉大的作家和作品都受到質疑和忽略,那中國的文化自信又從何談起,中華民族的精神力量又源自何處?二十世紀以來有關杜甫研究的重大問題,學者有專文介紹,這里就不贅述了。我想說明的是,任何研究,表面看起來只是學術問題,但又不僅僅是學術問題,也牽涉到很多民族感情問題。所以,當下細讀經(jīng)典,細讀杜詩,研究杜甫,以及今天我們紀念《杜甫研究學刊》創(chuàng)刊三十五周年,就更具有特別的意義和作用。
一百多年來,我們研究杜甫,或把他捧得很高,或把他貶得很低,歸根到底都是受到了實用主義的影響。其實我們的杜甫,就是生活在身邊的平常人。讀其作品,閱其生平,覽其心歷,尤能體會到這一點。他的偉大,也是平凡的偉大。從辛亥革命到現(xiàn)在一百余年,我們經(jīng)歷了各種各樣的運動,我們更應當以平常之心來對待杜甫,既不仰視,也不俯視,而是抱以同情的理解,去認識一個真實的、全面的杜甫,而不再是一個符號的杜甫。他的憂國憂民,他的忠君忘我,他的苦難悲痛,他的狂傲不遜,還有他的小情小趣,我們都應該有一個客觀清醒的認識和判斷,不能只限于一端而置另一端不顧。另外,我們今天的研究,在內容和方法上亦應多種多樣,做到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改革開放三十多年來,我們學界通常是跑馬圈地,拼命拓展,不遺余力,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學術生態(tài)的失衡。與此同時,我們卻又有意無意地忽略經(jīng)典,對于《詩》 《騷》、李、杜、元、白、韓、柳、蘇、黃等重要作家作品和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研究,反而沒有更多的開拓和進展。相反,倒是那些邊緣的東西,大有步入學術中心的態(tài)勢。如果說改革開放后前三十年來是學術研究的原始積累期,那么未來的三十年,就應當改弦易轍,步入學術新常態(tài),創(chuàng)造自己的學術品牌。如何創(chuàng)造品牌?我想研讀經(jīng)典,肯定是一條康莊大道,譬如杜詩。
杜甫是平凡的,同時又是偉大的。他的偉大寓于平凡之中。首先,杜甫敬畏傳統(tǒng),追求高遠。他說:“作者皆殊列,名聲豈浪垂”(《偶題》)。因此,他潛心創(chuàng)作,“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元稹《唐檢校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并序》)他的氣度,他的成就,無人能出其右,所以他常有“百年歌自苦,未見有知音”(《南征》)的悲慨?,F(xiàn)在的我們,是不是他的知音,這還真難說。其次,杜甫最讓人感動的地方,就是對現(xiàn)實社會的關照。他是一介書生,卻夢想著“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我們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研究,是不是也應該有這樣的現(xiàn)實關懷?我曾在不同的場合談到,社會科學不關心社會,人文科學不關注人民,只是“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魯迅《自嘲》),這樣的創(chuàng)作,這樣的研究,是到底有沒有意義,我想這是不言自明的。杜甫地位雖卑,卻具有感天動地的大愛情懷,他的愛國思想,他的道義文章,確實值得今天的我們認真反思與追問。今年, 《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組織文章,紀念古代文學研究者們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歲月,通過他們自己特有的方式投身于保家衛(wèi)國的運動,許許多多的感人事跡,令人動容。譬如我的老師姜亮夫先生, “九·一八”事變令他非常悲痛,他在深刻反思我們的民族傳統(tǒng)后,從“民族性”和“民族文化特點”入手,首次提出了“龍”圖騰的命題。后來,這個命題經(jīng)過聞一多等眾多學者的接力與闡釋,成為時代的最強音和中國民族的象征。另外,如胡小石、陳寅恪、游國恩、俞平伯、唐圭璋、繆鉞、王季思、程千帆等古代文學專家,無一不積極參與到抗戰(zhàn)文學活動中。從杜甫到近現(xiàn)代的知識分子,他們的經(jīng)歷給我們的深刻啟示,集中到一點,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學術研究,都不能脫離社會,它必須扎根于現(xiàn)實土壤中。在我們文學研究所,有十幾位專家從延安“魯藝”走出來,為新中國的文化建設貢獻出自己畢生的才華和生命。為此,我曾在《光明日報》“光明論壇”上發(fā)文,集中討論學術研究的意義和價值問題。在我看來,如果把學術研究當作稻粱謀的工具,當作自己獲取蝸角功名的手段,這樣的學術研究則無法體現(xiàn)其本身的價值和意義,研究者的態(tài)度和動機也值得懷疑。
杜甫之所以感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無論如何的潦倒與落魄,都自始至終地關注社會現(xiàn)實,關懷民族命運,關心蒼生社稷。他能推己及人,大愛天下,在床頭屋漏、雨腳如麻的凄冷寒夜中,發(fā)出“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吶喊。這震耳發(fā)聵的吶喊穿越了時空,成為了永恒。我想,這就是杜甫留給我們最重要的精神啟迪,這也是今天我們紀念《學刊》創(chuàng)刊三十五周年的意義所在。當然,這也是我常常被杜甫感動的原因。
注釋:
①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320頁。文后所引杜詩均出此本,不再單獨出注。
②《文學遺產(chǎn)》編輯部(孫少華執(zhí)筆)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追憶抗日戰(zhàn)爭時期中國古代文學研究工作者的愛國情懷》,《文學遺產(chǎn)》2015 年第3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