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汝平
你,暮色里看見一座樓,看見一扇窗,你也看見了窗戶的幽暗。而你看見那幽獨的寫作者了嗎?
他寫下了一二三四,寫不出五六七八。
欲望一天天膨脹,果實一年年爛掉,堆積的物密不透風(fēng),飛出了螢火蟲。該省略的交給風(fēng)吧,該醒悟的交給夢,夢里夢見烏有鄉(xiāng),殺人放火亂開槍。然后再把抽屜拉開:螺絲釘,身份證,訂餐卡,鐵觀音,還有來自不毛之地的一朵紅山茶。該遺忘的遺忘,該扔掉的扔掉,該毀棄的交付一粒星星之火。它用燃燒寫下黃金的暴力史,血腥的革命史。沿著一條曲折的護城河逆行千里,走啊走,從不停下,那渾圓的先知的頭顱,捧在莎樂美的纖纖素手上。
他總是在早晨悟道:“對于黑暗, 光是刺客”,而他刷過的牙何其蒼白。
作為貧血的一個人,我們共同的時代孕育了他的苦悶。
他寫下了氣土水火,寫不下風(fēng)花雪月。
他寫下了蛇神牛鬼,寫不下魑魅魍魎。
果實一天天爛掉,真理的喪家之犬徹夜哀號。當(dāng)斷線的風(fēng)箏象征著愛情, 那紅蜻蜓的小尾巴,還被湖上的白頭蘆葦輕輕戲弄。或許,門就在門外, 但過多閱讀讓孩子患上白內(nèi)障, 過多冥思也讓少年更加迷惘。無處不在的惡,驅(qū)迫一縷美女蛇的幽香為她的統(tǒng)治者蕩漾。 渺小者滿足于自我的渺小, 偉大者葬身于自我的偉大。一轉(zhuǎn)身帝國的大雄寶殿飛滿蝙蝠,誰在那兒呻吟?誰在那兒浪笑?然后敲擊,用左手敲擊埋葬自己的鐘。你走你的陽關(guān)道,他走他的獨木橋,但總有橫亙半空的鋼鐵橋梁,承受天空的重,空氣的輕,昨夜蓋滿薄薄的白霜……
被省略的誰的腳跡, 有時淺有時深?
有人為八月的驕陽曬得發(fā)昏,頭重腳輕,他同樣在打坐,坐在一柄尖銳的鐮刀之上。
作為另一個高血壓與糖尿病的影子,秋天的鳥兒有理由引他上升。
他寫下他自以為懂的,似懂非懂的,但我們知道一個駝背老人比他更懂,只是拈花一笑閉口不言。
他寫下他絕對質(zhì)疑和打死也不信的,但我們也知道每個自信的傻逼也會懷疑自己,一邊削著蘋果的皮。
月光會飄下來,帝王駕崩時的隕石會掉下來,砸在我們頭上讓我們吼出五音不全的歌聲。一剎那就不疼了! 不, 疼得更持久更兇猛。下雨前, 地震前,逃離此時此地奔赴一場盛大的宴席之前,請徘徊復(fù)徘徊,但不要徘徊到地平線之外。人啊人,詭秘的人,無法命名也無法改造的人, 哭得有多憂傷,笑得有放蕩,腰彎得有多低, 頭就昂得有多高——而一顆心, 你的,她的,我的,我們的父親也擁有的,赤裸裸,不,赤條條;油膩膩, 不,干巴巴。
那要求他人奉獻的,今天也作為祭品被奉獻了。
還有人打馬奔馳在金光大道上。 我們看不清他的劍,只見背影在蒼茫暮色中一閃而過。
他在自己的寫作中已面目全非。
他寫下了悲歡離合,寫不不酸甜苦辣。
他寫下了借尸還魂,寫不出魂歸何處。
偶爾,他故意寫下幾個錯字,幾個病句。
他還野心勃勃在煙霧騰騰中凝望天空:“我要寫一部無字天書,只為無人閱讀!”
沉沉暮色更加迷離。 你看見了城市的一座樓。一座樓的一扇窗,你看見了那扇窗戶的幽暗。而你看見那幽獨的寫作者了嗎?
沒有一個人寫出他想寫的。那么, 把必須省略的,交給幽暗深處明明滅滅的星光吧。
你,承擔(dān)了你必須承擔(dān)的。你,逃避了你無法逃避的。你,放下你應(yīng)該放棄的。你,拿起你渴望拿起的。
悖論滋生于社會,就像花里潛伏著毛毛蟲。踩碎毛毛蟲的水晶之夢,我們又走到哪里?
而在你背后,有人用黑手戴著白手套指指點點。丈夫和他的情婦在爭吵, 老板和他的職員在打架,爬在餐桌的四條腿下四處找牙!一粒石子內(nèi)部, 裂開它對神靈的分歧,被挖出的青銅燈,擦亮了殉葬公主的面孔又黑又紅。
所有被踐踏的陰影,癱軟在廣場上絕食抗議,高舉著拳頭。
你,也被掘土機從地底挖掘出來。
朝向牽牛花上的露水,朝向愛。
你,選擇了那朝向你迸發(fā)幽綠鬼火的。你,擊打了那慘烈西風(fēng)熱情親吻的。你與我們走在同一條通向陰間的路上,只是偶爾腳步慢了下來,你告訴了不肖子孫的秘密是一座寶藏,你隱匿的無數(shù)丑聞,是和花喜鵲一起飛來飛去的。你追逐了愛,但被迫從炮兵的地基上離開?;仡^時,你,證明了你那比冰雪更清白的,你審視了你那第三眼不敢審視的。
而你前邊,戲子的表演何其純真!輕柔的是水,剛烈的也是水,把一切萬物的鏡像沖卷到血淋淋的羊皮上。誰搖搖晃晃走出小酒店嘔吐,有人朝他褲襠猛踢一腳,你也學(xué)會卑微地哭,卑微地笑。死氣沉沉,互相撞擊的器官比喪鐘更沉悶,更沉悶——
會有一個聲音滿足于消失,消失在別的聲音里。你和我們也都走去天堂的路上,牙齒與嘴巴不是仇敵,墨水與血液同死泛濫。泛濫的病人,也各自忘掉自己的疼痛。
你朝向愛,才終日歌唱。歌唱向日葵的熱血,澎湃,激蕩。
怎樣才能有一個真正飽滿的秋天?破門而入的光,要帶那些浪蕩之鬼撲向何方?風(fēng),不因你吹過亞細亞,雪不為你覆蓋歐羅巴,你家屋頂上曬著的紅高粱,喂不飽雞窩里污濁的空氣,請用畢生之力修理這一架絞不死原罪的絞肉機。你與我們不同,也和我們同流合污;你和我們一起漫游,也和我們在十字路口叉開。你,忍耐著,忍受著,忍著,塑造自己時復(fù)制偶像的形象千瘡百孔,你是需要被修改的、被供奉、也是需要被治療的。
今夜的沉默,火與火的對話,人與獸的交談。那和自己擁抱的人要有多熱就有多熱,要多冷就有多冷——
朝向愛,也就朝向一粒抹不去的淚,一粒殺不死的沙子,一片廣袤的裹腳布,啊,我們的嬰兒就要包裹在裹尸布里長大成人。
那是另一個新你嗎?
時光,一閃而過。你運載了那些破浪前行的紅帆船不能運載的。你哀悼了那些藍眼睛的蕩婦淚水汪汪痛哭的。你驅(qū)除了那些在人肉里比腫瘤更難以驅(qū)除的。你建筑了那些比巴比倫更難以建筑的。當(dāng)早晨第一聲鳥啼,喚醒被大老虎摟到懷里的小老虎,一口毒牙裂向我們無限的心驚肉跳——
日日夜夜。夜夜日日。
你抵達了你死后才乘坐紙人紙馬才抵達的。你也支配了你生前曾被主宰的。
大地上鬼花盛開。為了最后的一次凋謝,
鬼花盛開。
觸手可及的是空氣嗎?
不,觸手可及的是墻。
墻上掛著羊角和牛角,墻上釘著釘子。
墻上還殘留著某個缺口讓野貓的尾巴一閃而過抽打瑟瑟發(fā)抖的枯草。
墻。有人駝著背咬著牙日日夜夜挖墻角。
有多少飛機失蹤,有多少羅盤失靈。
有多少貪官落馬,有多少江湖郎中患病。
生日切開的蛋糕,每個圍著餐桌的食客細細品嘗再吐出舌頭,乞丐們穿金戴銀氣昂昂拐進夜幕中的歌舞廳,不必贊美,更無須詛咒,反正北方地窖里潮濕的土豆發(fā)芽了,開花了,也不必詢問開出的是什么花。隨著縱火犯落網(wǎng),殺人犯由死刑減緩為刑期徒刑,滾滾而來的流沙埋葬了樓蘭古城又涌到我們城下,而菜市口上的鬼頭刀寒光一閃,所有被腰斬的人們,據(jù)說都升了天!
升天不過是入地,入地也不過是升天。
而你走投無路,才軟軟癱在自己的四肢上喘氣。你多么想靠著墻曬一曬這春日的紅太陽,墻,堅定地推開你。
當(dāng)噩夢被鬧鐘驚散為一波又一波曖昧的淡紅色,一個浪子沿著黑河的鵝卵石歸來。他終于發(fā)現(xiàn):一生獲取的愛是如此稀少,破土而出的青草里蹦出蝗蟲,臭蟲,金甲蟲和毛毛蟲,也長出刺刀。
觸手可及的是空氣嗎?
不,觸手可及的是墻。
墻上爬滿枯藤,墻上掠過黑影。
一口黃鐘沉入死水才爆發(fā)出最后的轟鳴余音裊裊,布娃娃懷孕生出一堆布娃娃互相嬉戲又互相毆打血流滿面,聽一聽,那座市中心的腫瘤醫(yī)院,哭聲夾著笑也夾著一串飽嗝,裊裊娜娜的女醫(yī)生戴著口罩,充耳不聞。
她走過的時候,你也從那兒走過。 擦肩而過。
擦肩而過。用兩個鼻孔出氣,用兩只眼睛射箭,用兩只手建筑和毀壞,用兩顆頭顱生火。一直燒到邊城,燒到流放之地。有人在這里苦行,用紅布黑布粗麻布和絲綢,裹緊目光炯炯又淚水汪汪的肚臍。我們必明白,我們必悔悟, 我們必馴服,只為秋天總是連著秋天,墓地總是連著墓地,死者的名單也連著生者哀悼他們長長的詩句。有時, 你也試圖放棄,但一個馬車的影子總是魔鬼附身于另一列火車,從虛無開往虛無陷入滿地泥濘。你用你的血呼喊一次革命的長征,你用你的骨頭支撐一百次反對權(quán)力的神經(jīng)病,口吐白沫和天鵝般迷人的絕唱?!敲炊嚆@入糧倉的碩大老鼠傾巢出動時,只有一個先知,不,偽先知還用腳,在黃葉紛飛的庭院,彈奏著吉他。
“為什么不彈奏馬頭琴六弦琴?”
不,不必這樣固執(zhí)地追問。
觸手可及的是空氣嗎?
不,觸手可及的是墻。
空氣早已把它的致命之毒,注射進這到處聳立的墻里。
墻,坍塌的墻,坍塌后又重建的墻,重建后又再度坍塌的墻,多少次我們癡呆地坐地墻頭,夕陽西下,那一灘風(fēng)干的血污遍地奔涌遍地流淌。
墻,完整又殘缺,高聳又低矮, 筆直又傾斜的墻,離不開石頭,水泥, 土,離不開水與陽光。多少次,我們想用吃奶的力氣把它推倒,一邊推一邊吼一邊唱歌一邊哈哈大笑,最后變?yōu)闊o人領(lǐng)會的傻笑,莫名其妙的傻笑——
厄運。滅頂之災(zāi)?;馂?zāi)。走投無路的人啊,讓我用一種失傳多年的啞語告訴你吧,在這春光明媚的日子,某只蚊子死死咬住某個美女的奶,直至咬出一滴血來。
觸手可及的是空氣嗎?
不,觸手可及的是墻。
而你已走投無路,我們也走投無路。你,我,他,也必把沉甸甸又輕飄飄的垂死肉身,砌進這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