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健云 蒙麗瓊
論林白的寫作立場
黃健云 蒙麗瓊
20世紀90年代,林白以其獨特的女性寫作立場,前衛(wèi)的女性寫作姿態(tài)引人注目?!俺藵庥舻漠愑蝻L情、唯美的藝術技巧及詩意的氛圍之外,林白小說的最大貢獻就在于其所持有的女性寫作立場。”她以一個女性的角度敘事,用充滿女性意識的言說深刻地揭示了當代女性遭遇的生存尷尬和情感迷失,透視了當代女性努力擺脫男權言說的命運和實現(xiàn)女性自我價值的愿望。
《一個人的戰(zhàn)爭》這部小說用第一人稱“我”敘述了林多米五、六歲到三十余歲的成長經(jīng)歷,以女性自身經(jīng)驗為中心,涉及了大量的身體描寫,女主人公與南丹的同性之愛,還有女主人公遭遇各種異性之愛的創(chuàng)傷,工作中因抄襲而身敗名裂、隱秘的女性經(jīng)驗等,并以女主人公嫁給一個老頭結束全文,生動地展示了一個女性在男權社會的艱辛成長歷程。
受西方女性主義影響,林白勇敢地把同性戀敘述當成確立其女性寫作立場的角度,通過對女性身體美的癡迷、女同性間愛與欲的渲染和贊嘆,真切地展開對女性身體至內(nèi)心的剖析和探討,將女性主義意識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在林白的作品中,無一例外的美化了同性之愛,尤其是描繪了一個女同性愛的美麗場景,在這個場景中,男性被放逐,女性在細膩的同性戀情中互相支撐和扶持,走向悲涼的結局。
1.美化的同性愛
女作家無疑是“浪漫”的代言,在林白筆下,女同性戀的描寫充滿一種含蓄的朦朧美,在作者的描述中,女性是純潔的、唯美的,就連兩個女子相戀也是點到為止,如南丹和多米,并沒有關于性關系的糾纏。在書中,南丹認為多米是美的、獨特的,林白只關注兩人之間的愛,并美化它,整本書中,只有在南丹那里,多米才算真正的被愛過。
而林白筆下的這種同性之愛,不像男同性戀題材作品中那些赤裸露骨的性描寫,她描寫的完全超越了低層次的精神需求和肉體沖動,描述更多地是她們在心靈上的契合,和精神上的撫慰。女作家在描述女同性愛時,相比于那些將同性戀當作怪異之談或者獵奇心理的書寫,顯得唯美,充滿柔和的情調,這種同性之愛,美化得含蓄而有味。
2.細膩的感情
西蒙·德·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這樣寫道:“女人之間的愛是瞑思的;愛撫的目的不在于占有對方,而是逐漸透過她而重新創(chuàng)造自己;‘隔離’被廢棄,沒有斗爭,沒有勝利,沒有失??;在彼此相等的取予中,各自既是人,亦是物,既是主,亦是仆;‘雙重’變成了‘相互’?!比缍嗝卓匆娨Ν偟能s體時,作者用陽光傾瀉照在姚瓊身上這樣側面描寫“那種美妙絕倫”,使多米“感到了窒息,有一種透不過氣的感覺?!痹谶@時,多米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種對美麗女體的驚心動魄,文本表現(xiàn)出一種只有女子,只有同性才能看見并且述說的一種情。而這點細膩的感情只存在多米的視野中,她經(jīng)歷的感情可稱得美好的都是來自同性,南丹是她“生命中第一個關系不同尋常的女孩”,還有王、姚瓊、朱葉等這幾個在書略少筆墨的女子,都與多米有一種淡淡的欲說還休的曖昧,這種曖昧,細膩地觸動著多米的心弦。
3.悲涼的結局之美
作者一方面極力贊揚女性的美,姚瓊、北諾、梅琚、朱涼……這些女性美麗而又飄忽,好似那個女先知,神秘又奇特。另一方面她愛這些女人的美,卻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同性戀者,多米一直矛盾中,她既對同性之愛充滿渴望,卻又不敢承認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同性戀者。“在與女性的關系中,我只是欣賞她們的美,肉體的欲望幾乎等于零,也許偶然有,也許被我的羞恥之心擋住了,使我看不到她。我希望得出這樣的結論:在一個同性戀者與一個女性崇拜者之間,我是后者而不是前者?!辈坏貌徽f,這也是一曲悲劇哀歌,因為她最終向男權社會妥協(xié)了。
“一些描寫女性同性戀的作品,也總是以女人的相依相戀開始,而以相恨相訴告終。這類作品在呈現(xiàn)女人們微妙心路和感情經(jīng)驗的時候,始終映襯男性文化輻射,更切入女性心理深層對其進行測定,因而它們頗具文化意味而催人思索。”當多米意識到同性之愛所面臨現(xiàn)實的殘酷時,她不愿意相信自己是一個同性戀者,她沒有全身心投入到與南丹的戀情中,這場戀情在一個不平等的開始中產(chǎn)生了,最終結局走向悲涼。
波伏娃在《第二性》“女性同性戀”這一章中指出“對于女人來說,同性戀可以是她逃避自己處境的一種方式,也可以是接受這種處境的一種方式。”林白筆下的多米就是這樣既接受又逃避的處境,而作者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書寫同性戀的原因有:
(一)缺失的父愛
在散文《小時候的夢》和《流水林白》等文本中,林白講述自己的艱難人生:“3歲喪父,母親常年下鄉(xiāng),4到7歲在縣幼兒園度過,7到10歲開始獨立生活。在作者的成長經(jīng)歷中,父愛是從小就缺失的,而在孩子的眼中,父親意味著威嚴和權勢,父親會是孩子很好的一個沉穩(wěn)的領導者。
而《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的主人公林多米儼然就是作者的投影,多米的父親在她3歲的時候病死,在年幼的多米的世界中,母親總是忙,她缺乏“父親”這樣一個成熟而有力的引導,以至于她對未知的世界充滿好奇,但是她只能自己去探索。這種缺失的父愛會使年幼的作者在艱辛的少女的成長史中,在跌跌撞撞地面對這個社會中受傷后無處可依靠,她缺乏一個強而有的引導者,這種父愛的缺乏會讓少女極度渴望父愛,或者憎恨男性,或者對“父親”恐懼、抗拒和失望。
(二)用同性之愛淡化男性形象
《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的男性,甚至連名字都是模糊的,這些男人成了鮮活而美麗女人的陪襯——強暴未遂的紅唇男孩,不知道是叫“王建國還是王國慶”,老鄉(xiāng)小何,報社里的宋,“誘奸”的男船員矢村,善意的林,男人,青年導演N等,文本中這些男人就像是一種符號,標示著這個世界對多米的傷害、善良、美好和殘忍。他們不具備像南丹那樣欣賞女性美的眼光,因此始終徘徊在女性之外。有的男人(如N)闖入了多米的生活,但是又不愿承擔任何責任和后果,懦弱自私絕情最終逃避。因此在遇見南丹這個具有“男子氣概”的保護者,她暫時選擇了南丹的保護。而成年后的多米涉嫌抄襲失去工作,感情上被騙奸、強奸的經(jīng)歷更是使多米逃離,雖然最后多米還是靠著男性(一個老頭)獲得了安身之地,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她曾經(jīng)受傷的心靈只有在女伴那里得到安撫。
“無父”的多米,會下意識地在其他男性身上尋找父親形象,但現(xiàn)實中男性的猥瑣、卑劣等缺陷又使她抗拒、逃離,這種令人失望的男性會使女性對其產(chǎn)生敵意,并失望,最終逃離,躲避到溫暖的女性世界中。因此作者用同性之愛淡化了男人,借此逃離男權社會的壓制。
(三)通過鏡像進行自我觀照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論述:“強調這一事實十分重要:拒絕把自己變成客體,并不總是女人轉向同性戀的原因。相反,大多數(shù)女同性戀者都想開發(fā)她們女性氣質的寶藏。愿意變成一個被動客體,并不是說就要完全放棄對主觀性的權利要求:女人希望以這種方式,在自己是一個物的表面下,達到自我實現(xiàn);同時,她也會通過她的他性,她的相異性去發(fā)現(xiàn)她自己。她在獨自一人時是不能形成雙重自我的?!谀信g,愛是一種行動,撤離自我的每一方都變成他者,……女人之間的愛是沉思的。撫摸的目的不在于占有對方,而是通過她逐漸再創(chuàng)自我?!辈ǚ抻昧恕霸賱?chuàng)自我’這個詞,正如她剖析的一樣,女同性戀有自我肯定的自戀傾向,她們迷戀于女友,在同性身上尋求安慰和支持,借以擺脫苦悶,她們彼此相互信任相互依賴。同時她們在對方身上尋求自己的影子,借此觀照自我,審視自己。
林多米總是喜歡照鏡子,而林白自己曾不止一次稱自己的寫作是“對鏡獨坐”,她在《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這樣寫到:“想象與真實,就像鏡子與多米,她站在中間,看到兩個自己。/真實的自己,/鏡中的自己。/兩者互為輝映,變幻莫測,就像一個萬花筒?!倍嗝讓︾R自視,看到兩個自己,究竟哪個才是真實的多米呢?鏡子為女性營造了一個可以“反射”的世界,一個區(qū)別于男性世界的私密性鏡子,在鏡子面前,沒有他人的觀看,女人可以無所顧忌的觀看自己。無言的鏡子,窺視了女性的身體密碼,“讓女人們裸身面對鏡子,這無疑是對千百年來,女性層層包裹、偽裝、掩飾自我,順從被看、被寫、被言說的歷史定位的反寫,這種敘事策略去除了一切男性的窺視、遮蔽和扭曲,呈現(xiàn)出女性最真實、最深刻的生命體驗,達到了生命中的本我狀態(tài)?!薄扮R子”隱喻了女性自我觀照自身的一個方式,即自戀及同性之愛。自戀使多米沉迷于自身身體欲望的表達,她為自己構建了一個自戀的世界,旁人無從知曉,正如她喜歡的一個詞“空無一人”,在這個空無一人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才是最真實的。
在鏡子面前,林白塑造多米這個女同性戀者,并細致地描寫了“我”這個第一人稱敘述的主人公多米的女同性戀心理和行為,林白用鏡子的功能,塑造一個理想的自我并對自我進行觀照,把男性和女性拉開了距離,展現(xiàn)了女性的美,使女性在不自覺間有了一種自我反省的能力,形成了一種與男性對抗的姿勢。
(四)邊緣題材覺醒的女性意識
相對獨立于男性話語而言,女作家在文學中打破民族的文明禁忌,以“私人化”的生活經(jīng)驗進行敘述,這種具有女同性戀傾向的邊緣性題材讓人們意識到:同性戀關系即使是一個人,也可以直面女性人生,反思社會文化?!耙粋€人的戰(zhàn)爭意味著一個巴掌拍自己,一面墻擋住自己,一朵花自己毀滅自己,一個人的戰(zhàn)爭意味著一個女人自己嫁給自己?!绷职走@種尖銳的自戀宣言表明了女性意識的覺醒。
隨著林白自我女性意識的覺醒,她筆下的女子也具有了這個意識。林白從自我出發(fā),在懦弱無能的男性世界背后構建女性的理想世界,表達女性自立和對不幸遭遇的抗爭。林白在《記憶與個人化寫作》中談到希望自己“從集體的眼光中分離出來,回到我個人的生活之中?!倍淖髌分写罅康呐詰兕}材,亦是別具一格的彰顯了邊緣題材中,女性意識的覺醒。
“作為特殊言說形式的寫作應該從個人本體出發(fā)而抵達人類關懷的彼岸。”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這樣認為。林白這種“私人話”的女性寫作,被認為是站在女性主義立場與男性寫作的對抗,作品中對于女同性戀題材的言說,更是一種對男權文明、傳統(tǒng)文明禁忌的挑戰(zhàn),凸顯了女性的自主意識。在這篇充滿同性戀傾向的小說中,滲透著女性自戀的敘說,和微妙的同性戀傾向心理,作者通過這種私人化的描寫,表達了一種追求自我解放的精神,展示了女性追求自立、女性自我解放的意識。
林白的《一個人的戰(zhàn)爭》,無疑是其“私人化寫作”的典型代表,文中大膽探索女性的隱秘心理,真實而生動展現(xiàn)女性自我的經(jīng)驗,將女性形象刻畫為一個“自我書寫者”,并在文本中細致敘述了同性戀這一邊緣性題材,這樣的寫作立場,對于思考并探尋女性意識、女性解放之路有很大的價值。
(一)前衛(wèi)姿態(tài)下的獨特性
對女同性戀的態(tài)度,林白在文中借多米表現(xiàn)出來的是矛盾的,她既對同性的身體有著憧憬和迷戀,又自我否定這種迷戀。林白對于女同性戀的描寫是不動聲色的,她是以從容而又前衛(wèi)的姿態(tài)去敘述女同性戀,又因在男權社會的壓制下將自己的前衛(wèi)抹去一些棱角,使其顯得不那么離經(jīng)叛道,從她給小說中多米安排的異性戀情就可以看出這點。
總之,林白以“自戀”的女同性戀張揚女性,她筆下的林多米雖有“情”的同性之誼,但是“智”卻欠缺,如《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對詩歌抄襲事件,多米明顯缺乏自省,而這,雖拆除了女性主義的烏托邦,卻使她更具生活化,離我們更近,是一個矛盾而又獨特的女同性戀者。
(二) 推動女同性者之間的平等、自由關系的構建
在西方女權主義看來,性別是劃分男人統(tǒng)治女人的一種策略,是“為了把女性局限于性和生育的事務中,而讓男子便于獲得有別于女性的人生經(jīng)驗,性角色為每一性別規(guī)定了行為姿態(tài)和態(tài)度的詳細準則,它把男子在自己身上感到滿意的東西榜樣為男性優(yōu)越的證明,而把女性身上有利于受控制的特征說成女人的天性?!?,正如林白筆下的女同性戀,她們之間的關系是內(nèi)在而深刻的,建立在相互信任、相互依賴的基礎上,是一種美好的女同性戀情。作者通過女同性愛的敘述,推動了女同性者之間的平等、自由關系的構建。
(三) 尋求女性精神棲息地
多米,一個邊遠地區(qū)想要走進城市文化的女孩,在努力的道路中她迷茫又焦慮:幼年的自我探索、成年后工作的受挫和感情的創(chuàng)傷,在這個被侮辱被傷害的過程中,她清楚的懂得了女性在男權世界中,四面楚歌和無從選擇的尷尬地位。于是,她封閉自己,學會自我撫慰,在絕境中,她通過撫摸自己的身體,來慰藉空虛的心靈,填補精神的空白。在與莉莉周玩“保和平”的游戲、與“王”的曖昧、與南丹的戀情中,多米通過投向同性,尋求精神上的滿足。作者借多米之口進行女人內(nèi)心的獨白,用女性特殊復雜的體驗為對象,挖掘女性隱秘的情感世界。她希望構建一個理想的女性之愛的世界,借此尋求女性精神上的棲息。
多米“在男性男性—中心—邊緣的這種經(jīng)歷模式中,由主動迎合、屈服男性中心到逃離拒絕男性的侮辱,都是失敗后的一種覺醒,是出于無奈的選擇,可見林白強烈的女性意識只是一種理想,在現(xiàn)實中很難實現(xiàn)。”女性作家希望找回自己的話語權,結果總是被男性話語擠壓,她們不斷尋找,想用邊緣性題材去突破自我、表達自我,從而解構男權話語,改變女性被言說的命運,從精神上尋求真正的解放。
但林白筆下的女性等最終都沒能走到一起,她們始終擺脫不了男權話語的束縛,而這個尋找——失敗——繼續(xù)尋找的模式似乎成了一個悖論,但不能否定的是,林白的寫作立場,對推動女同性者之間的平等、自由關系的構建,甚至對女性尋求精神上的棲息地,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本文系2013年廣西哲社資金項目,項目編號13BZW005。
黃健云 玉林師范學院
蒙麗瓊 玉林師范學院
注釋:
①楊莉馨.“身體敘事”的歷史文化語境與美學特征——林白、埃萊娜.西蘇的對讀及其它[J].中國比較文學,2002(1):60.
②⑦林白.一個人的戰(zhàn)爭[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版p38、p1。
③盛英.中國女性文學新探[M].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9:79.
④⑤(法)西蒙娜·德·波伏娃著.《第二性》(全譯本),陶鐵柱譯[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8p465、p475
⑥覃春瓊.堅守“個人化”的女性書寫——林白小說論[J].作家作品研究,2011(5):61.
⑧轉引自陳嬌華,閡怡紅.試論20世紀中國女作家筆下的女同性戀書寫[J].淮南師范學院學報,2007(9、41):15.
⑨梁芳,石翔.鏡中的身體——論《一個人的戰(zhàn)爭》中的身體寫作[J].樂山師范學院學報,2012(27、8):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