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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 宴

      2015-11-14 12:40文/俞
      青年文學 2015年1期
      關鍵詞:大毛趙家電視機

      ⊙ 文/俞 勝

      月 宴

      ⊙ 文/俞 勝

      俞勝:安徽桐城人,科學技術哲學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中短篇小說集《城里的月亮》等。曾多次榮獲省部級文學獎項。

      電視機是二毛從南方托運來的。那么寬屏的一臺電視機,讓鎮(zhèn)里的快遞員小王忘了剩下的業(yè)務,一邊幫著安裝,一邊羨慕地說:“乖乖,四十七英寸的液晶顯示屏,再寬點就成影院里的銀幕了。趙叔,擱咱趙家莊,沒有比這更好更大的電視機了吧?”

      趙老頭想矜持一點,可是那份得意的感覺遮掩不住,那笑意汪在眼睛里,汪在額頭上的每一道皺紋里。趙老頭給小王上了一支煙說:“不一定吧,也可能是獨一份的。按我說,要這么大這么好的電視機干什么呢?我和你嬸都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p>

      電視機裝好了,小王往遙控板里裝電池,接了趙老頭的煙卻不吸,先放到鼻子下聞一聞,然后夾到耳朵上,說:“趙叔呀趙叔,你真了不得,在咱趙家莊,什么東西最好總是最先出現(xiàn)在你家,記得三十年前,在咱趙家莊,你家是第一個有電視機的,那時候,我還從鄰莊跑到你家來看過好幾次呢!你家總是開風氣之先?!?/p>

      “開什么風氣之先哪!”劉老太泡好了茶捧給小王,絮叨叨地埋怨,“我家的那個二毛是個燒包!小王你又不是不知道。這燒包真是燒得沒譜了,你看看我們家的電視機是去年新?lián)Q的,還是新的吧?這會兒他又送回一臺,還要這么大。”

      遙控板裝上電池了,小王笑著說:“二毛是孝子啊,二毛也有出息,換作我,我想燒包一點還燒包不起來呢!”

      劉老太繼續(xù)絮叨:“這事其實還怨我,上回他打電話來,我告訴他說,現(xiàn)在眼睛不好了,看電視都有點發(fā)花。”

      “我早就告訴你,電話里不要說那些話,什么頭疼腦熱啦,什么眼花背疼啦,都不要說,說了有什么用?娃又不在跟前,說了只讓他著急,你偏不聽?!壁w老頭插進來埋怨。

      “那這話也不說那話也不說,電話里說啥呀,當啞巴?”劉老太不滿地瞪了老伴一眼,又笑著對小王說,“我在電話里,告訴他眼睛不好了,看電視都有點發(fā)花,我琢磨他是因為這句話,就送回這么大的一臺,這么大,眼睛就不發(fā)花啦?人老了哪有眼睛不發(fā)花的?小王你說說我家二毛可是過日子的人?”

      小王打開了遙控板,電視機立刻打開了,聲音震天動地,小王趕緊調低了音量,電視上在演清宮戲,一位美女格格正在分花拂柳。小王看了一眼,連連驚呼:“乖乖!好東西就是好東西,趙叔劉嬸你看,這圖像清晰得要命,連人臉上的汗毛都看得一清二楚。我說趙叔劉嬸,這么大這么好的電視機,你眼睛再花可就沒理由啦!”

      劉老太笑吟吟地說:“人老了哪有眼睛不發(fā)花的!”

      趙老頭拽著小王往沙發(fā)上坐,說:“小王你就別走了,我們看會兒電視,一會兒你嬸炒兩個菜,中午我們叔侄倆喝幾盅。”

      小王忙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拒絕道:“這哪行呢!趙叔,我是快遞員,我得趕快點了,把在您家耽擱的時間找回來?!毙⊥跽f完就抽身往出走。

      趙老頭一把沒拉住,小王大步流星地跨出門,趙老頭攆出門喊:“快到中午了,小王你看會兒電視再走嘛!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雖說是快遞,可哪一樣是十萬火急的東西,又不是送雞毛信!”

      小王笑呵呵地關上了車門。

      趙老頭還有些不舍,送快遞的車開走了,趙老頭還在對著車屁股喊:“以后得閑就來我家看電視!”

      劉老太嘲諷地說:“傻老頭子,你還真拿電視機當個寶了,現(xiàn)在誰家沒有電視機!你還把現(xiàn)在當成三十年前嗎?”

      趙老頭喃喃地說:“傻老婆子,別說你還真提醒了我,現(xiàn)在要是三十年前該多好啊!”

      趙老頭和劉老太站在門口果真就看見三十年前了,三十年前那個夏天拖著一條慵懶的尾巴,像一只白花貓一般跳到了趙老頭和劉老太的眼前。

      三十年前,生產(chǎn)隊還沒改叫村,人民公社還沒改叫鄉(xiāng)呢!三十年前,劉嬸還沒改叫劉老太,趙叔還沒改叫趙老頭呢!劉嬸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趙叔在縣城的柴油機廠上班,到月就能發(fā)工資。三十年前,趙家是有一個工人的家庭,那個時候,誰家有一個工人,小日子在生產(chǎn)隊里就紅火,讓莊戶人家著實羨慕呢。

      那年的夏天,趙叔從城里扛了一個大匣子回來,四四方方的大匣子,三面都是黑色的塑料板,剩下的一面雖然也是黑色的塑料板圈邊,可中間的大部分是乳白色的。莊戶人家都沒見過這稀罕物,男女老幼全涌到趙家來看。趙叔把大匣子擺到屋外的場地上,不慌不忙的,像魔術師在表演魔術。全莊的男女老幼盯著趙叔的手,全場鴉雀無聲。大匣子通上電了,魔術師的手將大匣子上的按鈕一按,奇跡果然誕生了,乳白色的一面變成了閃閃的銀屏,許許多多的小人兒活動在這銀屏上,還會唱歌說話,大伙兒才知道,原來這東西就是廣播中說的“電視機”。莊戶人家誰見過電視機呢,雖然這只是一臺黑白電視機!

      夏大叔目不轉睛地盯著銀屏說:“這東西,怕要兩百元才能買到吧?也只有你這當工人的買得起,換作我們莊戶人家,兩年的收入,還得不吃不喝才能攢下來?!毕拇笫逭f完就心疼,仿佛花了他的錢似的。

      黃二嬸聽了倒吸一口涼氣說:“要兩百元??!我看我這輩子是買不起了?!闭l都知道,莊子里就數(shù)黃二嬸家最窮,黃二嬸家八個娃,五個男娃,三個女娃。幾年不給娃做新衣服穿,衣服都是大娃穿舊了傳二娃,二娃傳三娃……每年一到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黃二叔都要挑著籮筐,挨家挨戶地借糧。

      趙叔擺弄著電視機,聽著夏大叔和黃二嬸的話,心里的喜藏不住,一個勁兒地往臉上爬。劉嬸急慌慌地澄清:“他大叔,他二嬸,這電視機可不是我們家買的,是我們家老趙借同事的,老趙那一點工資,供三個娃上學都不夠,還得靠我在生產(chǎn)隊里掙工分,哪能買得起電視機呢。我們家老趙哇,喜歡往自己臉上貼金,愣把借來的電視機當成自己買的!”

      電視機真是趙叔買的,趙叔花了三百一十元,那年月豬肉已經(jīng)漲價了,但一斤也才賣一元八毛錢。劉嬸那么說,是不想在莊子里當冒尖戶呢。

      那個夏天,趙家的門前熱鬧得像集市。

      傍晚,趙叔騎著自行車從縣城趕回來,把門前的土場子清掃干凈,灑上清水。全家人吃罷晚飯,趙叔就把電視機從屋子里搬出來,擺放到門前的土場子上。

      趙叔吩咐娃們把家里的椅子和凳子都搬出來。三個娃兒,二毛最喜歡干這樣的事了。大毛木愣,干啥都提不起來精神的感覺。三丫開始那兩天還有點興奮勁兒,過了四五天,再讓她往出搬椅子和凳子,她就噘起小嘴兒了。

      家里的椅子和凳子都搬出來了,還是不夠鄰居們坐。三十年前,莊子里人丁興旺呢,趙家是小戶人家,也有五口人。黃二嬸家有十口人,晚上全家出動,十口人齊齊地占領了趙家場院的一角。趙家的凳子不夠坐了,有的鄰居就從自個兒家里帶出凳子來。鄰莊也有人跑過來,鄰莊的人不帶凳子,他們不惜穿過一座田畈而來。他們借著月光隨便拾一塊磚頭或一個土塊,就聚到趙家門前的人堆里了。

      三十年前的月亮似乎比現(xiàn)在的清亮些,月亮從樹梢升起來了,升到了趙家的屋角,就掛在那里,停住了腳。

      三十年前電視里的節(jié)目似乎也比現(xiàn)在的好看些。演《哪吒鬧?!?,天旱地裂,缺德的龍王卻滴水不降,還命夜叉去海邊搶童男童女做祭品。小英雄哪吒見義勇為,用乾坤圈打傷夜叉,又殺了前來增援的龍王之子敖丙,并抽了龍筋。

      演《紅軍橋》,紅軍橋,造得好,財主老爺過不了。財主老爺走一走,跌斷腳來跌斷手!

      三十年前的電視節(jié)目不但娃們愛看,大人們也個個看得津津有味。

      白天,莊子里就多了許多“小哪吒”,娃們手上擎著竹枝或柳條做成的“乾坤圈”,在莊子里躥來躥去。誰是龍王太子呢?多半是誰家的大肥豬,被娃們追趕得嗷嗷直叫。

      莊子里還多了許多“紅軍娃”,娃們學《紅軍橋》里的那個小娃,爭先恐后地跑到曬谷場上翻空心筋斗。夏大叔笑著說,你們這哪是“紅軍娃”呀,明明是一只只野猴子!

      那年,大毛在讀高二,二毛在讀初三,三丫最小,在讀初一。大毛和二毛的學習成績都不好,趙叔和劉嬸覺得大毛能考上大學是癡心妄想,二毛能考上高中就算是萬幸。只有三丫的學習成績好,獎狀一張張地拿回來,貼滿了堂屋的一面墻。那真叫堂屋——三丫一張張紅彤彤的獎狀在土坯墻上亮堂著呢。

      傍晚,二毛從學校里蹦蹦跳跳地回來,把手上的書包往堂屋的方桌上一扔,轉眼間就沒影兒了。二毛出門不是爬樹上掏鳥窩就是去河灘里撈小魚小蝦,家里有了電視機,二毛添了一份差事——從屋子里往出搬椅子或凳子。反正放學回來,二毛書是不會瞧上一眼的。

      那天,不知是什么由頭,劉嬸說起了二毛:“這大毛啊,雖說成績也不好,可再不好也比二毛強,早先得的那兩張獎狀在墻犄角里還能找到,大毛再不濟也考上高中了呢。我這二毛,讀了這么多年的書,連一張獎狀都沒給我拿回來。我看我這三個娃兒,就二毛和我一樣,是土里刨食的命了,唉!”

      劉嬸“唉”的一聲像一根針,在趙叔的心尖上扎了一下。趙叔說:“二毛怎么是土里刨食的命呢?最不濟,將來我也讓二毛去城里接我的班?!?/p>

      劉嬸白了趙叔一眼,說:“讓二毛接你的班?那大毛怎么辦?大毛眼瞅著就高中畢業(yè)了。大毛身子弱,可不能讓大毛留在鄉(xiāng)下干農(nóng)活,唉!”

      趙叔的心尖兒又被針扎了一下,忙安慰劉嬸說:“大毛是不會干農(nóng)活,但大毛讀了高中,算知識分子了。即使留在鄉(xiāng)下,那也可以當小學老師,當個村干部啊,你別愁眉不展的?!?/p>

      趙叔的話像陽光,從一絲烏云的縫隙里透出來,劉嬸的眉頭舒展了些,說:“我能不愁嗎,娃是我生的,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養(yǎng)了這么多的娃……”

      趙叔笑著說:“你才幫我生了三個就叫多?老黃家有八個娃呢,老黃也沒有嫌多。”

      劉嬸不屑地說:“老黃那家還能叫家啊,跟豬圈差不多,八個娃都淘上天,老黃都快被他們氣死了?!?/p>

      趙叔搶白:“八個娃熱熱鬧鬧的,就是淘氣,淘的也是福氣?!?/p>

      三十年前,趙叔就是個喜歡熱鬧的人。

      那年夏天,劉嬸開始向趙叔抱怨了:“天天晚上,不等電視說再見了,鄰居們就不散!散了后,場子里一大堆磚頭和土塊,你說我收拾不收拾?一收拾就到半夜。一大早,我又要去田里干活,我困得慌呢?!眲鹫f完,真的就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

      二毛聽見了,自告奮勇地說:“打明兒起,場地也歸我收拾,媽要困的話,就早點休息好了。”

      趙叔高興地說:“還是二毛乖,二毛是個乖娃?!?/p>

      劉嬸生氣地說:“誰承想二毛還是個吃里爬外的娃!二毛,這不僅是收不收拾場地的問題,每天晚上開電視機不需要電嗎?你知道一晚上需要多少電?這電費還不都是我們家自己掏,鄰居們誰肯給你出一分電錢?大毛你說呢?”

      大毛懶散散地說:“你們怎么說都行,我無所謂,少數(shù)服從多數(shù)?!?/p>

      劉嬸白了大毛一眼說:“大毛總是一副不要強的樣子,三丫你說呢?”

      大約經(jīng)過半個小時的捶打,米糊就變得很細、很黏,媽媽把它從“大石碗”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來,放入竹匾里,讓它稍微晾曬風干。過了幾個小時,奶奶和爺爺把糍粑從竹匾里取下來,切成一條一條的塊狀,還印上福字花紋,十分好看。

      三丫噘著嘴說:“爸,自從你把電視機扛回來,我晚上都沒法學習了?!?/p>

      聽三丫說影響學習了,趙叔笑嘻嘻的面皮收斂了,說:“那明晚我就不把電視機搬出來了,擱自個兒家看?!?/p>

      劉嬸怪趙叔糊涂,說:“擱自個兒家看,還不一樣影響三丫的學習!擱自個兒家看,鄰居們能愿意嗎?不信你打開電視機,人不像潮水一樣涌進來我不姓劉!都是你呀,身邊不能存一分錢,有點錢就要發(fā)燒,不讓扛電視機偏要扛個電視機回來!”

      趙叔嘿嘿地笑著說:“哪是發(fā)燒呀,我是為了娃,讓娃開開眼界嘛!”

      劉嬸撇著嘴說:“你省省吧,你發(fā)不發(fā)燒我還不知道,你就愛燒包,拿了一個小紅棗子,都能當火種吹。”

      趙叔和劉嬸商量來商量去,最后決定趙叔把電視機帶回城里去,趙叔在廠里有一間宿舍。

      對這樣的結果,大毛無所謂,一副大智若愚的樣子,慢騰騰地回屋睡覺了;二毛心里好失落,像丟了魂似的;三丫很喜歡,手里拿著課本,風一般地旋進了自己的房間。

      二毛抬起頭,眼眶里竟窩著淚水,問:“爸,我做什么事情才能讓你高興呢?”

      趙叔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說:“你向三丫學習,拿幾張獎狀回來,爸就高興了,爸就帶你去城里看電視?!?/p>

      二毛不說話,又低下了頭。

      三十年后,劉老太常向趙老頭念叨起當初二毛不愿讀書的事來,二毛愣是一張獎狀沒拿回來。趙老頭也總是笑著說:“人哪,有沒有出息,當娃的時候就能看出來。有出息的,要不就是像三丫那樣學習優(yōu)秀的,要不就是像二毛那樣學習差的。像大毛那樣不上不下中不溜的人在社會上最混不開?!?/p>

      劉老太不愛聽,回趙老頭道:“盡瞎說,大毛要是聽了你這話,不知多傷心!有出息的好是好,可有出息的都飛到天邊了,一年也難得見上一眼呀?!?/p>

      趙老頭聽了就嘆口氣,可嘆了氣后,這樣的話下回還說。下回,劉老太還用一樣的話來回復他。

      現(xiàn)在的莊子冷冷清清的。三十年前,那些把自己當成“小哪吒”,當成“紅軍娃”的娃們,有的像二毛和三丫那樣飛到天邊去了,有的沒有飛到天邊的,也早已扔掉了手中的鋤頭,像大毛一樣在城里謀得一份營生了。

      二毛從南方托運一臺寬屏的電視機,又讓趙老頭和劉老太看見三十年前那個夏天的影子了,像一只拖著慵懶尾巴的白花貓。

      那個夏天,莊子里的娃不相信趙叔把電視機扛回城里了,他們一連趴在趙家的窗戶后面?zhèn)刹炝撕脦滋?。趙叔的電視機勾走了他們的魂兒,不知是誰還氣憤不過,敲碎了趙家的窗戶玻璃。夏大叔的兒子勝保爬到趙家屋后的桃樹上,說在樹上看趙家屋內(nèi)更清楚些,卻不小心從桃樹上摔下來,摔壞了腿。

      夏大叔氣得指著娃罵:“人窮不可怕,就怕窮得沒志氣!咱不是買不起電視機嗎?買不起咱就不看?!蹦窃挿置魇钦f給趙叔和劉嬸聽的,害得劉嬸向他解釋了好多回。三十年后,夏大叔仍然耿耿于懷,因為勝保至今仍是一位瘸子。

      那只慵懶的白花貓慢慢地爬到趙老頭和劉老太的腳前,對著他們“喵”地叫了一聲,聲音也是懶懶的。劉老太的心尖兒微微一顫,對著趙老頭說:“那個時候啊,我不讓你把電視機搬進城里去就好了,不搬進城里去,那些娃們一準就一天天地坐在我們家門前了,一天天,一年年地看下來,莊子里一準還是熱熱鬧鬧的。那個時候啊,真怨我?!?/p>

      趙老頭拉了拉老伴兒的手,安慰道:“盡瞎說,土地都沒把人留下來,一臺黑白電視機就能把娃們留下來?相反,娃們通過電視知道了城里面是什么樣子,就更早地往城里面跑了,城里面誘惑大著呢!”

      新安裝的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很大,趙老頭和劉老太覺得這聲音大得就像三十年前生產(chǎn)隊里的高音喇叭。那時候的喇叭一喊,莊子里的人就會從各家的屋子里跑出來,跑到喇叭里指定的地方??扇旰螅词冠w老頭和劉老太把電視機的音量開得像高音喇叭一樣,也沒有人來趙家瞧一下熱鬧了。

      趙老頭看了劉老太一眼。

      劉老太看出了趙老頭眼里的凄愴,說:“今兒晚上啊,我們還把電視機搬到門前的場地上,一準就會有人來瞧熱鬧了?!?/p>

      趙老頭閉上眼搖了幾下頭,然后不搖頭了,睜開眼睛說:“老伴兒啊,你就是把電視機搬到門前的場地上去,也不會有人來了。你看,現(xiàn)在莊子里還剩幾戶人家啊。剩下的幾戶人家誰家沒有電視機呀?”

      “電視機和電視機不一樣,在家里看和在場地上看不一樣?!眲⒗咸€氣似的說,“沒有人來,我去請,我去把老鄰居們請來,請他們來看場露天電視。”

      劉老太去請鄰居們了。趙老頭在家拾掇著,要把這個晚上過成節(jié)日樣的,像過八月中秋,不過又和中秋不一樣,中秋是賞月,今天晚上是欣賞電視,欣賞二毛托運回來的電視機。趙老頭心情愉快極了,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準備好了點心和茶水。

      三十年過去了,老鄰居還剩下幾個呢?從莊子東數(shù)到莊子西,從莊子南數(shù)到莊子北,從莊子頭數(shù)到莊子尾,也只剩下黃二嬸家和夏大叔家了。

      劉老太來到黃二嬸家。黃二嬸午覺沒睡好,哈欠連天地說:“老妹子,我現(xiàn)在都老眼昏花了,哪里還有看電視的興趣??!不瞞你說,我家里的這臺電視機都是個擺設。不看了,不看了,再有多么大的電視,多么好看的節(jié)目,我都不看了。”

      劉老太來到夏大叔家。

      夏大叔哈哈笑著說:“老嫂子,電視機我家有三臺呢,勝保兩臺,加上我這一臺,可不是三臺?勝保腿腳不方便,回來一趟不容易,出門前囑咐我,買了電視機,就要打開看。不看,買電視機干什么?不看,電視機還容易壞。不看,難不成還要把電視機搬到城里去?現(xiàn)在我把這三臺電視機都搬在我的臥室里,每天晚上輪番開,我自己家的電視都看不過來呢!”夏大叔的話里還影藏著一絲怨氣,劉老太知道那怨氣的根就生長在三十年前那個夏天。

      劉老太有些掃興地回到家,趙老頭已經(jīng)把兩套茶杯洗三遍了,洗了三遍又用開水燙了一遍。

      趙老頭燙好了茶杯,把一只只茶杯往托盤里放時,看見劉老太神情落寞地回來,手就抖了一下,小心翼翼地問:“老鄰居們都不愿意來?”

      “不來就不來吧?!眲⒗咸珰夂吆叩卣f,“不來,我倆也看一場露天電視?!?/p>

      趙老頭附和著說:“不來就不來吧,不來,我倆也回到三十年前。不來,是他們沒有這個福分。”

      這一天晚上,趙老頭和劉老太的門前就擺放著那臺四十七英寸的液晶電視機了。門前的場地上還擺放著八張椅子,擺放得整整齊齊的。

      劉老太笑呵呵地說:“八張椅子啊,就權當有六個人在陪我們看電視了?!?/p>

      趙老頭也笑呵呵地說:“六個人啊,每個人都要泡上一杯鐵觀音。”

      電視機打開了,在演一個家庭倫理?。赫赡改飦淼脚畠杭遥瑓s瞧不起女婿,把剛當了兩個月爹的女婿趕出了家門。

      一只蛾子看得氣憤不過,從黑暗中飛過來,啪的一聲撞到丈母娘的臉上,蛾子哪知道這是電視機屏幕呀,一下子撞暈了頭,撲棱棱地掉到地上。

      “哪有這么當丈母娘的,即使女兒趕女婿出門,你也不能趕啊。我做了許多年的丈母娘,從來沒和我家女婿紅過臉?!壁w老頭和劉老太回頭一看,什么時候,黃二嬸來了。

      黃二嬸坐到劉老太的身邊說:“老妹子,今兒晚上,我心里總在琢磨你下午說的話,在自個兒家里總也待不住,總惦記要到你家門前來?!?/p>

      “可不是怎么的,我原來也不想來,可我的腳癢癢的,不知不覺就走到你家門前來了。”趙老頭、劉老太和黃二嬸回頭一看,什么時候,夏大叔也來了。

      月亮從樹梢升起來了,升到了趙家的門前就停住了腳。月亮清亮得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樣,仿佛從來就沒有經(jīng)過歲月風沙的侵蝕。歲月的風沙只侵蝕人的青春。

      四位老人感嘆,不知不覺間就過去了三十年,回頭看這三十年的時光仿佛只是一瞬,仿佛就在一臺黑白電視機和一臺四十七英寸的電視機之間轉換。

      三十年前的事浮在眼前,仿佛就在昨天。三十年里,誰來了,誰走了;誰窮了,誰富了……談也談不完。

      這個晚上,電視機只是配角。誰也沒有看丈母娘和女婿之間的矛盾怎么發(fā)展。

      茶杯里的水淺了,又添滿了,添滿又淺了……月亮在趙家的門前停留了好久好久,才戀戀不舍地走了。

      這個晚上,二毛從南方打電話回來,打了好多次,都沒人接聽。三丫從北京打電話回來,也打了好多次,都沒人接聽。三丫和二毛就給大毛打電話。

      當年,大毛沒有考上大學,二毛沒有考上高中??山于w叔班的并不是二毛。二毛初中畢業(yè)后,就往南方跑。二毛做生意,先是小打小鬧,就像當年在小河里撈小魚小蝦一樣。不過現(xiàn)在的二毛,已經(jīng)在大海里撈大魚了。接趙叔班的是大毛,大毛有點文化,有一段時間還當上了廠里的車間主任。大毛娶了一個縣城里的女人,大毛的根就扎進城里了。那些年,廠子紅火得很,女人在大毛的眼里,就像一只溫柔的小貓。可現(xiàn)在廠子不景氣,女人已經(jīng)讓大毛做一只溫柔的貓了。大毛離家最近,可也不能常回來。

      三丫讀完大學后,留在北京城里。三丫接過趙老頭和劉老太來北京城里住,北京的空氣不好,趙老頭和劉老太一來就添咳嗽的毛病,又覺得住在高樓大廈里不如住在鄉(xiāng)下自在。趙老頭和劉老太來北京城里最長的一次只待了三個星期。

      這一天晚上,三丫和丈夫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看得好好的,三丫的眼淚突然就不爭氣地往出流了。

      丈夫奇怪地問:“這演的是喜劇呢,沒來由的,流什么眼淚?”

      三丫抽抽搭搭地說:“我爸和我媽寂寞了,他們正在流淚呢?!?/p>

      丈夫覺得太無厘頭了:“盡瞎說,你又不在他們跟前,他們流淚你看見了?”

      三丫呢喃:“雖然我不在他們跟前,可母女連心呀!”三丫就往家里打電話了。

      這一天晚上,二毛從飯桌上應酬出來,信步走到南方的街頭。火熱的南方,夜晚才有一絲涼意。二毛抬頭,看見那一輪清亮的月了,掛在天空,像極了母親慈祥的臉龐,二毛心頭一熱,就掏出懷中的電話了。

      這一天晚上,大毛的兒子趴在窗口喊:“爸,你來看今晚的月亮好大好圓呀!”大毛上了一天的班,又忙了半天的家務,躺在床上懶洋洋地說:“傻兒子,月亮不就是那么大那么圓的嗎!只要是月圓的時候,許多年來一直如此,許多年后,還會一直如此?!?/p>

      這時候,三丫的電話打來了。一會兒二毛的電話也打來了。大毛就納悶兒了,這個晚上,爸媽怎么不接電話呢?他們能去哪兒呢?他們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他們能出什么意外呢?大毛決定趕回鄉(xiāng)下看看了。

      女人罵他是豬腦子:“這么晚了還往鄉(xiāng)下跑,你不會再給爸媽打個電話?”

      大毛果真就打,大毛的電話打通了。

      電話里,爸和媽興奮地說:“晚上我們又把電視機搬到門前了,黃二嬸來了,夏大叔也來了,像三十年前那個夏天一樣的。不,也不一樣。爸和媽還有黃二嬸和夏大叔都沒有看電視,是電視在看我們??次覀兞奶欤覀冊谠铝料旅媪奶?,一邊喝茶一邊聊天。這個夏天,我們準備天天晚上這樣聊天,對!就在月亮下面,對!這就叫月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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