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忠
每個人都會有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在陶芷蘭的心里似乎更濃烈一些。她想舍棄自己在國外可能享受到的一切優(yōu)越,在退休后的有生之年,再為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竭盡自己的綿薄之力。
她因此而充滿了活力,在憧憬和現(xiàn)實間展現(xiàn)著自己的進取之心和向往之情。
可是,文化的差異,所處位置的不同,讓這位滿腔熱情而歸的女教師,面對著自己的親戚朋友,以往的上級同事,甚至自己的女兒和家人,在歡迎的過程里所流露出的太多的疑惑和不解。她堅守,她彷徨,并為之抗?fàn)帲墒?,世俗的觀念,是她無法擺脫的羈絆,小說的可貴就在于,作家對主人公的這段生活經(jīng)歷不是采取平鋪直敘的手法,而是盡量揭示主人公內(nèi)心世界的變化和感知,從而引起人們對當(dāng)前一些敏感的社會話題的足夠認(rèn)識。從這點意義上講,逃離是值得我們一看的。
一
明州城,玫瑰花苑。
陶治軍發(fā)動轎車,問:“姐,東西沒落下的吧?”
陶芷蘭透過車窗,抬頭望了望居住了十多年的502室。陽臺上不銹鋼的防盜窗突兀出墻面,像一個籠子,在朝陽的輝映下閃著亮光。里面本來養(yǎng)著很多蘭花的,如今空空如也。她的眼眶濕潤了,低聲說:“沒了,走吧。”
這是清明后的第二天,星期六,陶芷蘭一定會記得。
清晨的城市是安靜的,陶治軍將車開得飛快。陶芷蘭兩手環(huán)抱胸前,面無表情,兩眼直愣愣地盯著前方。
離家的決定是上禮拜三作出的。她打電話給陶治軍,要這個做村書記的弟弟幫她找一間房子。陶治軍說:“花那錢干啥啊!我這里又不是沒地方住?!碧哲铺m堅決要求租房。她是打算長住的,不想給任何人帶來麻煩,哪怕是親兄弟。
沒過三天,陶書記就給她找了一個住處,是隔壁云康叔兒子小軍的?!?00塊一個月,還可以嗎?”他拍了照片用微信發(fā)過來。陶芷蘭表示滿意。
車上高速,陶治軍看了看身旁的陶芷蘭,沒話找話。
“姐,這幾盆蘭花真香啊?!?/p>
她家老項原先養(yǎng)著七八十盆蘭花,整天情人似地呵護著它們。確診肝癌晚期后,他逐一作了處理,大多半送半賣給了一群蘭友。陶芷蘭忍不住說:“你倒是給我留幾盆啊?!崩享椌徒o她留了五盆。這次回娘家就帶了來,全放在紙箱里擱在后排。
陶芷蘭淡淡地說:“蘭花要的就是它的香。”
陶治軍說:“以前我們山里也有很多蘭花的,現(xiàn)在都被人挖光了?!?/p>
陶芷蘭說:“蘭花貴著呢,聽你姐夫說,挖到一棵稀罕的,能值一輛轎車?!?/p>
陶治軍就嘆息以前市面不靈,否則的話早發(fā)財了。陶芷蘭不由得笑了,“你姐夫這么多年也沒尋到一株好蘭花,難道你額骨頭特別高啊?!?/p>
姐弟倆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個小時后車下高速,進入雙湖鎮(zhèn)地界。拐上山路,杜湖出現(xiàn)在眼前。湖面上金光閃耀,岸邊的柳枝輕舞飛揚,醉在春煙里。
杜湖盡頭就是她的老家了。村前有一條溪,溪上架了橋,橋邊豎著一塊長方形的木牌,上面用行楷刻著:白馬岙村歡迎你。陶芷蘭看見老爹等在那里。老爹八十三了,身子骨倒還硬朗。
車到屋前停下,三人開始卸貨。陶芷蘭也沒帶多少東西,一會兒就卸完了。陶治軍說:“姐,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中飯到我家里吃啊?!?/p>
陶芷蘭樓上樓下看了看,屋里挺整潔,她弟媳玉蓮已經(jīng)收拾過了。這房子建成也就三四年光景。它原本是小軍的結(jié)婚用房。小軍搬到鎮(zhèn)里后,房子就空了出來。桌椅板凳、空調(diào)、電視、床,東西基本上是現(xiàn)成的。做弟弟的考慮周全,連門窗的紗都叫人重新裝了一下。
屋后有一個小院,石頭壘的圍墻,一人多高,上面長滿了爬山虎。正是新葉初長成的時候,一片猩紅嫩綠,挨挨擠擠的,煞是可人。邊上一棵香泡樹正開著雪白的花,引來一群蜜蜂。樹下架著一根條石,正好放蘭花。剛擺好,立馬有幾只小蜜蜂嗡嗡地飛了過來。
陶芷蘭最滿意的還是這個院子。
中午,玉蓮整了滿滿一桌。一家人都到齊了。陶芷蘭兄弟仨,老大叫治國,老二叫治邦,老三叫治軍??梢娝麄兊母改咐硐胧嵌嗝催h大,無奈現(xiàn)實卻很殘酷。老大、老二離目標(biāo)差了十萬八千里,也就治治自家的那片山林。老三倒是跟軍隊搭界了。19歲參軍,官至班長,上不去了,復(fù)員了。治不了軍還可以治村,陶治軍做村支書五六年了。
一家人邊吃邊聊。陶芷蘭說:“我這邊房間還寬裕,老爹搬過來跟我一起住吧。樓下添張床就行?!碧罩诬姺磳?,“爹在我這里好好的,干嘛住到人家屋里?”轉(zhuǎn)過頭來問,“爹,你說是吧?”老頭子“嗯”了一聲。陶芷蘭說:“那,爹你到我這里來吃吧,走幾步的事。”這回,兄弟三人都不說話了。老頭子目前住在陶治軍家,飯由三個兒子輪著供應(yīng),每家一月。老頭子低著頭自顧自嚼菜,腮幫一鼓一鼓的,像牛在反芻。陶治國見狀,說:“爹,我們隨你?!崩项^子終于吐出一個字:“好。”
“就這樣定了,”陶芷蘭說,“明天開始就不麻煩你們了,我自己買菜燒飯?!?/p>
晚飯由老二陶治邦請客,老大卻沒來。老大跟老二十年前因為宅基地的事鬧翻了,至今不和。聊到九點鐘,老頭子哈欠連連,于是散了,各自回去睡覺。
陶芷蘭睡不著,她倚著床背,對著墻壁發(fā)呆——在家里她也這樣,一呆就是個把鐘頭,像一截木頭。老項走了,她的天塌了。多好的老項啊,早上開車送她上班,晚上會陪她散步。老項最大的優(yōu)點是燒得一手好菜。他是區(qū)財稅局的副局長,平時飯局多,各種菜都吃過,退居二線后就研究起了菜譜。老項對她的兄弟們特別照顧。早先,兄弟們的楊梅全靠他來推銷。老項人脈廣,幾個電話就解決了。他們計劃著等老項退了休,去加拿大女兒那里住上一陣子。誰知天不遂人愿,老項竟得了這種病,從查出到離開人世也就半年時間。
老項走了,可是家里哪里沒有老項的影子呢?廚房里她看見老項在炒菜;沙發(fā)上她看見老項在看報;陽臺中她看見老項在澆水……
老項啊老項,你這一走,留下我形只影單,孤苦伶仃,這日子過著有什么意思?兩行清亮亮的淚水無聲地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二
第二天一早,陶芷蘭去買菜。山村只有早市。
出了門,陶芷蘭長吸了一口氣。這是久違了的家鄉(xiāng)的空氣啊。36年里她回來過無數(shù)次,從沒有像今天這樣體會深刻。山里的空氣是多么清新,純凈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城里有霧霾,有噪音,到處是車流人流;這里有水聲,有鳥鳴,翠屏山連綿百余里,滿眼是蒼松翠竹。
起早的人都行色匆匆。
“喲,這不是阿蘭嗎?”
“哎,福根哥,上山去???”
“是呀,掘筍去?!?/p>
福根哥綽號“長腳”,走路帶風(fēng),三步兩步就走遠了。
“阿蘭姐,你啥時來的?”
“秀珍啊,我昨天來的。你這是干啥去啊?”
“小囡要生了,我到衛(wèi)里去。”“衛(wèi)”是一些上了年紀(jì)的人對小城的稱呼。
“好,我這次不走了,下次再跟你講。”
秀珍是她兒時的小姐妹。小姐妹都要做外婆了,她呢?陶芷蘭不勝感慨。
“陶老師——”
“你是?”
“我是國挺啊,記不起來了?”
陶芷蘭想起來了,代課時教過的,一個小滑頭。當(dāng)年的小毛孩也步入中年了。
“國挺,這是你兒子?。俊?/p>
“是呀,讀初三了。阿孟,叫阿婆?!?/p>
“阿婆?!毙』镒佑行┖叩臉幼?。
第一次有外人叫她阿婆。二哥的孫子倒是兩年前就這么叫她了。陶芷蘭心想,我真的老嘍。
一路打著招呼,不知不覺來到村小門口。今天是禮拜日,鐵皮包的校門掛了鎖。陶芷蘭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她18歲時曾在這里代課。眼睛一眨,三十多年就過去了。日子仿佛抽水馬桶里的水,一撳按鈕,嘩的一聲就流走了。沒了孩子的學(xué)校靜悄悄的。兩株雪松巍然矗立,樹梢已經(jīng)超過屋頂。教室還是那幢兩層樓,不過翻修了一下。
她默然想起了杜建斌。杜建斌是白馬岙小學(xué)的校長,隔壁杜家村人——現(xiàn)在并入白馬岙村了。他們是高中同學(xué)。高考落榜后,前后腳在白馬岙小學(xué)代課,戲劇性地又成了同事。后來政策放開,他們雙雙以代課教師的身份考進了明州師范。畢業(yè)后,杜建斌哪兒來哪兒去,又回到白馬岙小學(xué)。她則被實習(xí)學(xué)校的校長相中,破天荒地進了城。
陶芷蘭至今還記得杜建斌當(dāng)年對她說過的話:“你是山里飛出去的鳳凰。我是野雉,只能在山窩里蹦噠了?!?/p>
這個杜建斌,現(xiàn)在不知咋樣了?陶芷蘭慢騰騰向菜場走去。
菜場在池塘邊。池塘不大,也就兩畝地的樣子,曲曲彎彎,并無遮攔。邊上有一棵大樟樹,樹干中間朽成了一個洞,可以藏一個人。村里在旁邊的空地上豎起竹竿,頂上鋪油毛氈,下面架起預(yù)制板,就成了一個簡易的菜場。
買菜回來,陶芷蘭拿出手機上了QQ。她已經(jīng)十幾天沒跟女兒聊了。渥太華和這邊相差13個小時,已經(jīng)晚上9點了。
“紅梅,在嗎?”那邊暫時沒有回復(fù),陶芷蘭繼續(xù)寫:“媽搬到你外公那里了?!蹦沁呥€是沒有反應(yīng)。陶芷蘭把手機放到一邊,打開了電視。剛看了一會兒,就聽見手機里“叮咚”一聲。
“好啊,媽,山里環(huán)境好,對身體有益。”
“如果你爸不走,我是不會搬過來的?!?/p>
“媽,爸走了,你要保重啊?!?/p>
“告訴你一件事,我懷孕了。上星期剛查出的。”
陶芷蘭心里一喜:“你都快三十了,該要個孩子了。你表弟仕杰都當(dāng)爸爸好幾年了。”
“媽,你一個人挺孤單的,還是跟我一起來住吧?!?/p>
“等你生小孩了,我再過來?!?/p>
老項去世后,紅梅就要帶她去加拿大,她不想去,畢竟言語不通,不習(xí)慣。
三
陶芷蘭如今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起早散散步,順便到菜場買菜?;貋砜磿弘娨暬蛘邥?。時間差不多了,燒飯做菜。吃了午飯,老爹回去,她睡一覺。醒來已經(jīng)兩三點鐘了。晚飯后她就攙著老爹在村里村外走。
家鄉(xiāng)跟以前不一樣了,修了水泥路,樓房多了,也有了小轎車??墒悄贻p人少了。山村雖然美麗,畢竟閉塞,留不住年輕人。村里的姑娘差不多都嫁到外面去了。相反,她聽到了一些外地口音,那是嫁到白馬岙的外地的媳婦。
這天晚上,陶治軍叼著煙踱過來,“姐,住山里感覺咋樣?”
陶芷蘭說:“像我這種人住住是最好不過了。”
作為村里的最高長官,陶治軍就有些自豪,“還有人要來買房呢。我們這里的環(huán)境,城里咋比?你住山里,壽命起碼加十歲?!?/p>
陶芷蘭瞅了瞅弟弟,笑著說:“我的陶書記,那你的子民咋還往山下跑呢?”
陶治軍吸了一口煙,顧左右而言他,“話分兩頭說,這里清靜倒清靜,只是沒趣一些。明天我陪你去鶴皋走走咋樣?”
“去鶴皋還用你陪啊,我閉著眼都能摸到?!碧哲铺m回過頭來對老爹說,“老爹,明天鶴皋去嗎?”老頭子小孩似地說:“去,好幾年沒去了?!?/p>
第二天一早,父女倆上了陶治軍的車。車到金仙寺,發(fā)現(xiàn)游人不多。寺前碼頭邊,系著幾只游艇,與湖中的七座白塔寂寞相對。
“雙休日,人就多了。”陶治軍解釋。
寺里沒啥看頭,轉(zhuǎn)了一圈,出來是一個小廣場。一座古戲臺映入眼簾,陶芷蘭詫異:“這里本來沒戲臺啊?”陶治軍說:“新造的?!睉蚺_旁邊是一條水渠,養(yǎng)著荷花,有各種顏色的錦鯉穿梭其間。踩著新鋪的石板往里走,左手邊出現(xiàn)了一幢大房子,馬頭墻高高聳立。雪白的墻上用黑漆寫著“國藥館”三個大字。
“這里現(xiàn)在是養(yǎng)生會所,有老中醫(yī)坐堂?!碧罩诬娬f。
陶芷蘭初中就是在鶴皋讀的。古鎮(zhèn)的歷史她都知曉,這些大房子她也來逛過。那是清朝年間一個姓葉的大藥商造的。他經(jīng)營國藥發(fā)了財,在家鄉(xiāng)給六個兒子各造了一幢房子,所以鄉(xiāng)親們稱“六房”。
右手邊本來都是民房,現(xiàn)在拆了一些,又留了一些,都整修過了,頗有些古意。陶治軍說:“姐,仕杰打算在這里開一個咖啡屋,你看怎么樣?”仕杰是老二陶治邦的兒子。